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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鬧鐘和往常一樣在六點半的時候響了起來。我從床上爬起來,開始整理書包。這天是星期三,我不需要在第一節課的時候把英語書帶在身上。八點鐘的時候我會去看牙醫。這是我所經歷過最討人厭的事情了。我老蛀牙。廚房里傳來母親和父親的說話聲,他們已經洗漱完畢。我走出房門,來到衛生間,把水槽的塞子塞上,觀察著鏡子中的自己。我看見一個瘦削的金發男孩,臉頰上有些雀斑,和母親別無二致。額頭上的劉海總是壓不下去,不過即便如此,我也從來不會在梳子上沾很多水。后腦勺看上去像是被炸彈炸了的老鷹脖子。至于其他,我希望我的胸膛能再結實一些。過了夏天,班級里好幾個男孩子都鼓起來了,而且越來越壯實,從他們的上半身就看得出來。比奧耐和烏拉夫的下巴上長出了一層薄薄的黑色胡須。類似這樣的特征在我身上幾乎找不到。我的兩條腿一如既往的強壯,身材比較苗條。厚厚的頭發下有一雙藍色的眼睛,一個挺拔的鼻子和兩瓣薄薄的嘴唇。我看著面前這張藏了秘密的臉。

走近鏡子后我再次審視自己的臉龐。是我的臉嗎?沒錯,額頭上有兩顆就快要爆出來的痘痘。一個普普通通的男孩,這就是我。我低頭看著自己平凡的身軀。白色寬大的內褲里蜷縮著一只受了驚嚇的蝦。直到我長成大人才會好轉。我突然想起來自己在半夜里醒來的事。直到這會兒我才意識到當時自己聽見的聲音究竟是什么。一個紅色影子在鏡子面前滑過。我打開水龍頭,低頭看著水盆。父親看來忘記把刮下來的胡須清理干凈。剃須泡沫的香氣從水里穿透進我的鼻子。我拔出塞子,清洗完水盆,然后洗了把臉,刷完牙,我把放在浴缸上的衣服換好。走進廚房的時候,他們剛吃完早餐,倆人坐在桌邊握著彼此的手。母親一看見我,便立刻松開父親的手,站了起來。

“睡得好嗎?”她一邊說一邊慈祥地轉過頭看著我。

我用微笑回應了她。父親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報紙,瞥了我一眼。

“感覺他看起來有點糟,我覺得。”父親說道。

母親望著我。

“別這么說,奧托,”她開口說道,“因為今天要去牙醫那兒看病,所以有些煩惱吧。你以前去看牙醫的時候難道不也這樣嗎?”

說完她撫摩了下我的頭發。

“記得要托住后腦勺,”她繼續說,“你準會忘記。”“我一定記住。”我回答道。

我開始給自己的三明治抹黃油。父親翻著報紙的體育版,抿了一口咖啡。母親把文件還有改好的作業本裝進一直帶去工作的棕色大皮包里。她是二年級班的老師,要帶一幫八歲的淘氣女生。父親會和往常一樣,開車送母親上班,隨后再開去辛森,九點準時打開鐘表店的大門,母親站在綠色的大衣外套面前,公文包放在地上。她的雙眼盯著大衣的布料不停琢磨,雙臂呈下垂狀。過了一會兒,母親抬起右手,像是在等待某種驚喜的到來。突然她用手掌拍了拍大衣。我從桌邊站起來。接著她又快速拍了一下大衣,僅僅一下。隨后把大衣扔在墻邊。父親背對著母親坐在椅子上。

“媽媽,怎么了?”我大聲嚷道。

父親扔下報紙,從椅子上彈跳起來,三個快步走到母親邊上,在他靠近之前,母親又拍了一下。

“哎,那個。”這是我唯一聽到的幾個單詞,接下去父親就對著母親咬耳朵。

他們背對著我,然而母親并沒有繼續拍打大衣。大衣繼續在衣帽架上來回搖擺。他們轉過身看著我。我低垂著目光,繼續抹黃油。

“那你去客廳繼續準備,好不好,涂麗德?”父親的嗓音非常平靜。她一言不發地按照父親的指示關上門。父親重新坐下,拿起報紙開始翻閱,嘴里又抿了幾口咖啡。他并沒有看我。難道他不準備說什么嗎?

父親自孩提時起主要有兩個愛好:高臺跳雪和鐘表。即使他從未跳過雪,畢竟卑爾根的雪地條件有限制,但是他對侯門科倫的跳雪十分著迷,不僅收看電視,還會閱讀有關它的新聞。每次他聊起跳雪時,我發現他棕色的瞳孔會不停收縮、放大。他陪著我,也目睹了我的每一次跳雪。

父親可以盯著手表看很長時間,聽很長時間。他最喜歡的一塊表是瑞士依年華的機芯,每逢節日和重要場合他都會佩戴這塊手表,這是一塊不靠電池能自己走動的機械手表。當看到新款手表時,他絕不是那種興奮地狂拍大腿、嘴里時時爆發出尖叫聲的人,如果有哪位顧客將他心愛的手表損壞,他也不會絕望地沖對方吼叫。一旦父親發現有人關注他的工作,他會立馬進入角色。對待鐘表,當有旁人在場時,他會制造一種特定的距離感,他將這稱為“專業”。

“看這兒。”父親一邊大叫,一邊指著運動版的首頁。

他的聲音相當沮喪。

“這里白紙黑字寫著,東德的跳雪運動員也接受洗禮。瞧瞧,不正是我平時一直說的那樣嗎?想想看,這對比約恩·維爾科拉來說多不公平。”

他把報紙扔在桌上。我的牛奶瓶倒了下來,瓶身在桌上翻滾,牛奶流到了地板上。

“你說得對。”父親一邊說,一邊折起報紙,走進客廳。過了幾分鐘,母親披著一件外套走進廚房。她看上去很溫柔,我用微笑回應她。

“發生了什么事,媽媽?”我問。

“別去想這些。”父親站在門廊說。

我看著母親。

“告訴你哦,現在我班上所有的女孩都會讀長文章了,有幾個還讀得特別好,”她回答了我,“我很期待和她們見面。”

她把臉轉向父親。

“我好了,你可以去換外衣了,奧托。”

“設想一下,我的兒子,有一天你或許會成為和維爾科拉一樣優秀的跳雪運動員。”

他拍了拍我的肩,隨后匆忙地沖出門廳。

“哎呀,我忘拿客廳桌子上的顯微鏡和工具箱了。我手上有塊昨天沒修完的手表。”

母親從抽屜里取了一個食品袋,把它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她親了親我的臉頰,然后祝我度過愉快的一天。父親的頭突然從門縫里鉆出來。

“祝你看牙順利。”說完,他便披上外套出門了。

不管我牙刷得多么勤快,即便早晚不忘,嘴巴里依然還是會長蛀牙。母親和父親的意思是,如果我用了氟化物,未來不知道究竟會出現什么副作用。令我感到喪氣的是,為什么我的牙簽一點作用也沒。

昨天夜里雪積了幾英寸厚。每輛車經過的時候,輕飄飄的雪都會被吹起來,然后再緩緩落到地面,等待下一次被擊飛。

我的目光跟隨著在弗雷登伯格大街上疾馳的車輛,心想后天的斯蒂格達爾山一定再適合滑雪不過了。如果我把朗格醫生說的話大聲嚷嚷給父母聽,他們一定不允許我去跳雪了。我看了看表,不得不快速沿著烏爾蘭大街走才能準時趕到校醫務室。我拼盡全力,想讓腿走快點。左、右、左、右。出發之前,我什么也沒有想。但現在我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快走這件事上。我竟然沒法加快步伐。于是我打算小跑。可我卻跑不起來。即便我努力把腳抬得比平時高,身體做出跑步的姿勢,也無濟于事。

我有種從朗格醫生那兒回家后一樣的感覺,好像整個人緩不過來。

不,我可以。我可以呼吸。我的腳能動。左右、左右、踢踏、東西、東西、摩擦。我不能喘,頭腦要保持清醒。左腳、右腳、左腳、右腳。我的頭腦應該還沒犯糊涂。上下兩排牙齒對著彼此嘎吱嘎吱地摩擦。上嘴唇和下嘴唇合在一起,形成一條線。肋骨應該是包在肺部和心臟外。總而言之,所有器官各司其職。我眨了眨眼睛,腳尖指向正確的方向。我已經遲到五分鐘了。手表緊緊地綁在手腕上。目前而言全身骨架都完好無損。馬路中央竄出一條狗,不過沒人對它吼。街上的紅綠燈依舊在交替閃爍。腳下是冰是雪,我還分辨得清。繼續,左腳、右腳、左腳、右腳。

我到的時候,學校的牙醫已經來了。助手扶著我快速坐到椅子上,她給我戴上圍兜,打開我的嘴巴,然后讓牙醫過來。牙醫是我唯一認識的一位校醫,我叫她斯特羅姆太太,她會給我補牙齒。我感覺到整個頭朝著頸托的地方擠壓,一開始她嘴里喃喃自語著什么,然后她大聲說:

“你遲到了十分鐘。下次別再發生這種事了。晚上睡覺的時候牙疼嗎?”

“疼,早晨也疼。”我用力擠出這句話。

“你是不是喝酒?”

我搖搖頭。但斯特羅姆太太似乎并不相信,她把臉轉向助手,嘆了口氣,然后在我蛀牙的地方用東西往外抽吸。

“三個小時后回來,”她對我說,“一共有五個洞,我的天吶。”

助手把一張時間卡遞給我。我將脖子上的圍兜拿下來,然后用舌頭舔了下牙齒,找找蛀牙的地方都在哪兒。我發現口腔右側底部有個地方不太對勁,難道是已經把一個填充物弄掉了嗎?怎么會這樣呢?以前我肯定格外注意。我走到門廊,套上夾克。

走路的時候,我剛好碰見別班的妮娜。她一看見我,便快速套上她的紅色毛衣。她小聲告訴我,老師同意她去教室外面喝點水。黑色眉毛下的微笑讓她看起來明亮動人,可不是嗎?妮娜有一雙棕色的眼睛。說完她便匆匆忙忙地回教室去了。當她的腳步聲在耳邊漸弱后,我站在原地思考一個問題,我熟悉的眼睛顏色是不是有點少。當我轉身時,我看見她的腦袋慢慢消失在樓梯上。

第一個小時熬過去了。老師正在黑板上演練一道數學題。

“好了,都快下課了你才來。”老師對著我說。

全班同學都在咯咯亂笑。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靠窗的最后一個位置,緊挨著伊萬后面。他轉過頭來,小聲對我問道:

“你出啥事了?整張臉紅得像猴子。”

我低下頭。坐下來的時候能感覺到整張臉像火燒。是看見妮娜的緣故嗎?

整個學校只有我和伊萬跳雪。大多數人會選擇滑冰或是打冰球。我抬起頭看著黑板。綠色的黑板上畫著幾個白色的數字。它們像是不知該往哪里爬的昆蟲,在黑板上找吃的,而我則坐在椅子上仔細打量著它們。要是朗格醫生已經給母親父親寫信了怎么辦?我一定要盡快回家一趟才行。如果他寄信回去,那我一定要趕在他們到家前把信攔截住。如果這封信送到他們手里,那我的跳雪生涯就結束了。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阻止我繼續跳雪,這點我可以肯定。母親呢?她或許會安慰我說,如果我不出門跳雪,她就不用再為我感到擔心了吧。過不了多久,她就會開始為我的未來擔憂。

我們從卑爾根搬家到奧斯陸的時候我剛年滿四歲。外婆早幾年就搬到首都去了。佩爾說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帶卑爾根出身的跳雪運動員訓練。頭幾年他們給我起了個綽號,叫做小卑爾根,盡管我竭盡全力不讓自己說話帶口音。

當時間走到兩點十分,最后一個小時也過去以后,我匆忙奔回家。白云朝北方游去。我開始想我的外婆了。我最喜歡的成年人就屬我的外婆。我八歲的時候,外婆病重。一天晚上,我和父親母親一起去醫院探望她。外婆抓著我的手,問坐在床邊的父親母親,他們是否還有要孩子的打算。父親母親搖了搖頭。

“那依我看,你們得讓他養條狗。”外婆說。

“狗?”母親的反應十分吃驚。

“他需要狗狗的陪伴。”外婆堅定地說。

我不明白她那時的意思。接著父親就岔開了話題。不過外婆并沒有理會他。

“靠近點。”她朝我低聲耳語。

我彎腰向前靠。

“當我走了以后……”

“不要這么說。”母親大聲說了一句。

“我知道我現在在說什么,”外婆繼續低聲地對著我說,“你一定要記得,蘇族印第安人相信死了的人會上天。”

外婆去世后的幾年里,我常常會用她的話安慰自己。我抬頭看天空的次數很多。但現在的我長大了。

兩點半的時候,郵遞員常常會到進門處開郵箱。設想一下,如果母親比往常早下班呢?汗流浹背的我大口喘著氣,把自己鎖在大樓進門處。

我把身上的雪撣了撣,小心地打開家里的信箱。信件還在。上樓的時候,我掃了一眼信的內容。或許一切都只是一場毫無意義的誤會?醫生也是會失誤的,嚴重的失誤。為什么這一次不可能是朗格醫生搞錯了呢?他曾經說過,他會和其他專家聊一聊的。假如檢測結果證明我身體很健康呢?當我手里拿起信封和信紙時,我腦子里突然出現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如果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我的腦袋會有什么后果嗎?朗格醫生好像提過這件事。我掃了眼三封信。全部都是寄給父親的。其中有一封是一家瑞典酒店寄來的信。郵票上顯示的是瑞典國王的肖像。父親是要出遠門嗎?我怎么沒聽說過這件事。好在幸運的是,郵箱里沒有朗格醫生的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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