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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朗格醫生的診所在奧斯陸的市中心,去拜訪他的這一路上,我不停地在想,周五的雪一定能給我訓練的雪坡場地創造最好的條件。身上的淤青正漸漸褪去,肩膀感覺徹底好了。我瞄了一眼手表,看來要抓緊一些去赴約才行。我企圖讓自己走快一些,但步子卻總是邁不開。

整條馬路只有主干道的雪被清理過。人行道上的雪幾乎能沒至腳踝。等我按響診所的門鈴時,全身出了好多汗,心跳加速。一名滿頭銀發的護士走了出來。候診室里一個人也沒有。她讓我把外衣掛在衣帽架上,然后直接進去找醫生。

“我能不能等一下再進去,”我邊問邊在就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我現在有點喘。”說完我嘗試讓自己深呼吸一口氣。

她重新回到診室里,輕輕地關上門。診所外陽光明媚,四周點綴著些許白云。

“你能請他進來嗎?”我聽見關著門的房間里傳來一位男子的聲音。門把手往下壓了壓,我站起身來。

“祝你好運。”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撫摩我的肩膀。

朗格醫生戴著厚厚的眼鏡仔細打量我。一對濃密的黑眉下嵌著一雙小而泛灰的眼睛。我從沒見過比他更弓身縮背的人。就算是坐著的姿勢,這么駝背也太難以置信了點。他迅速對我露出笑容,拉起我的手,指了指那把空的椅子。我們四目交匯,看著彼此。我點點頭,坐了下來。他也對我點了點頭,然后深吸一口氣,低頭看著文件。他埋頭專注地望著打印機里吐出來的紙張,眼睛掃描著上面的一行行文字。剎那間,我仿佛覺得這個動作會永遠重復下去。他是不是忘記我坐在這里了?我環顧四周。墻上掛著兩幅圖表和一張用玻璃畫框裱起來的畫。其中一張圖表上寫著字母,另外幾張上的字,字體稍小一些,沒法輕易辨認。窗邊掛著一張白色的圖表,上面畫著一個橘色身體的男子,并用藍紅色陰影標示他的骨骼、肌腱和肌肉。我把視線轉到窗外。白色的窗簾被束在一側。墻外停靠著一輛雪地摩托。隨后我再將目光轉回朗格醫生身上。他仍舊在看文件。他是遇到了什么不明白的東西嗎?突然,他注意到我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到我們了,嗯。”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依舊死死盯著手上的紙。然后他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鏡,審視著我。

“肩膀怎么樣?”

“很好。”

“你能把衣服脫下來嗎?”

“要脫多少?”

“你里面穿底褲了嗎?”

我點點頭。

“底褲里還穿了內褲。”

“脫到只剩下內褲比較好。”

我脫下衣服褲子,手臂上起了不少雞皮疙瘩。

“你坐下來,讓我檢查一下你的反應。”朗格醫生說。

他掏出一把橡膠手柄的小榔頭,簡單地在我的膝蓋和手肘上敲了敲,嘴里嘟囔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詞語。

“你能站起來嗎?”

他先檢查了一下我的肩膀,隨后是胸部、臀部,最后是腿部。

“你不胖啊,是吧。”

“嗯,我應該不算胖。”

“平時有什么愛好嗎?”

“跳臺滑雪,也會下下象棋。怎么了?”

“就是想知道你課外一般做點什么。沒別的意思。”

朗格醫生繞著桌子走了一圈,然后彎下腰埋頭看文件。翻完文件,他又走到書架前,找到一本厚厚的書,然后打開。他一邊讀,一邊用大拇指指著書里的文字。接著他把書合上,又放回書架。站在原地思考了一會兒后,他走到我跟前。

“你轉一圈看看。”

我聽從他的話轉了一圈。

他摸著我的后肩膀和大腿。

我覺得身體發冷。

“你去根芙護士那兒做個肌肉活體檢查。她會在你的大腿里插一根針,然后取出一小部分的肌肉組織,最后由我們寄到國立醫院的實驗室去。”

“為什么要做這個檢查?”

“這個之后再聊。”朗格醫生回答道。

我本來還想說什么,但是全給忘了。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當時的朗格醫生和護士其實已經知道了我的病情,只是我還蒙在鼓里。

我走進會客室,根芙護士已經備好了一支粗針,等著我。

“你坐到椅子上。會有一點兒疼,但是很快就好了。我保證一定很快。”

她說的是實話。

打完針我又被叫到朗格醫生的房間里。

“你可以穿衣服了。”他邊說邊把眼鏡放回原處。他沒刮胡子,臉上的顴骨很突出,額頭上還有許多皺紋。而他的肌膚要比我認識的所有成年人都要紅。

為什么他這么吝惜詞語,都不多說一個字?

“可以叫你父母過來一下嗎?”

“他們在上班。”

“在哪兒工作?”

對于這個問題,我有些猶豫。

“你有電話號碼嗎?”

“他們上班的時候我一般不會打給他們。”

“那好吧。”

朗格醫生再次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往書架前走了兩步,然后把前幾分鐘剛看過的那本書抽出來。我估摸這一頁的內容,他之前應該讀得很仔細了。接著他轉過身,走去會客室里。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

“我們試著給你父母打過電話了。根芙護士找到電話了。”

“你沒打通嗎?”我問的時候心里在打鼓,生怕他看出我如釋重負的樣子。

“你媽媽有時間過來,和你爸爸也聯系上了,不過他有些忙。”

“你準備和他們說些什么呢?”

“我現在相當確定,你應該得了某種罕見的肌肉障礙癥。”

“這是什么意思呢?”我問道。

他摘下眼鏡,把它擱在我們中間的桌上,然后摸了摸滿是皺紋的額頭,隨后身體靠在椅背上。他頭上的毛發比眉上的還要稀少。

“這我可能解釋得不清楚。畢竟我也不是兒科醫生。我想最好還是等你父母到場比較好一些。”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明年春天我就……”朗格醫生戴上眼鏡,整個過程中只有這一次他是認真地看著我。

“抱歉,我必須要對你說,我挺擔心你繼續參加跳雪的。國立醫院那邊給的回答非常堅決。為了安全起見,我還要和醫院的幾個專科醫生好好聊一下。之后我會給你的父母寄信過去。”

我真想立刻就離開這里,不想再繼續聽下去。我試圖站起來,但我感覺整個人天旋地轉。無奈我只好再坐回去。

“我不能再跳雪了嗎?”我大聲問道。

朗格醫生把自己的凳子往前拖了幾步,隨后把眼鏡抬到腦袋上。過了幾秒鐘,他又開口了。

“很遺憾,”朗格醫生喘著氣說道,“你的肌肉現在出現的弱化癥狀就是很明顯的征兆了。我很擔心你繼續跳雪的話,肌肉會越來越軟弱。”

我閉上眼睛站起來,然后睜開,側眼看著他。

他坐在原地。

“我能走了嗎?”

我身體往后退了退。

朗格醫生低頭看向桌面。

“我應該過段時間再把這事情告訴你的。”他緩緩地把話說出口,眼睛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不必這么說,”我一邊說一邊搖頭,“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嗯,”朗格醫生回答道,“但是希望你能回去和你父母好好聊聊,并且讓他們盡快給我回電話。打到我家里也可以。”

他面前的桌上有一個開著蓋的玻璃盒子,他從里面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我接下名片,放在褲子的后口袋里。

朗格醫生伸出手來,但我沒理他。他只好拍拍我的肩膀,我迅速走到門邊,握住門把手。

“再見。”我聽見身后傳來這句話。

下樓梯的時候,我的腳步走得很慢,腦子里一直在盤算該用什么詞匯來形容他。我就這么莫名其妙地走到了卡爾約翰大街。天空升高了一些,湛藍湛藍的。我到底出了什么毛病?我的頭就像是帶著兩部照相機的衛星,我和身體之間的距離,以及我今天經歷的這些,感覺都比以往的事情要重大多了。

大雪沿著馬路牙子堆在地上,路上的指示牌起起伏伏的。我好像明白了什么。這兒的雪很清,顏色是灰色,沒有冰淇淋的感覺,就只是光禿禿、干巴巴的雪而已。我可以看見路面像釘子一般直。然后我繼續往前邁著步子,不是滑著走,就是普通的走路。交通信號燈不停切換著顏色,紅色、黃色、綠色、黃色、紅色。這些顏色我都分得清。現在我要去哪兒呢?是這兒?還是那兒?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身旁有一個綠色的垃圾桶,嘴巴里有牙齒。我用舌頭確認了一下,牙齒還在。我張開嘴,大聲吼叫。我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

我抽出后口袋里的名片,撕碎后扔進了垃圾桶。我在街頭站了很久,然后才意識到我應該去上學了。現在趕過去的話,還來得及聽第四節課。我朝著穆勒大街小學走了幾米后,決定還是回家為好。我腦海里開始演練,等母親父親下班回家后,我應該對他們說些什么。

我一打開門鎖,便呼喊起他們的名字。我知道,自己的呼喊并不是要什么回應。我把書包放在臥室里,然后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當我醒來時,天都暗了。時鐘指在五點十分,這天是星期二,輪到我做晚飯。我開始著手準備土豆和胡蘿卜。當鍋子上的熱氣敲打在窗戶上時,我開始煎魚餅。

除了亞歷山大·謝爾蘭廣場上加油站的燈光,外面的天色根本不可能看到任何東西。我認出了汽車上的歐寶標志,現在剛好是五點十五分,和往常一樣,它停在屋外。五點的時候父親總是會去烏勒沃爾學校接母親下班。

我聽見他們打開大門的聲音,心里想好了接下來怎么面對他們。母親還沒有把綠色外套掛在衣帽架上,便直接打開廚房的門,對我問道:

“醫生那兒去了嗎?”

“我晚飯做好了。”

“好棒,那醫生說了什么?”

“沒什么。”

她摸了摸我的頭發。

“他對你友好嗎?”

“嗯,非常好。”

母親和父親坐在廚房的餐桌邊。我把晚餐放在桌上,坐在他們倆中間開始吃了起來。他們也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有時還會開玩笑,臉上也笑呵呵的,就這樣他們倆聊了幾分鐘。

我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移動。我的耳朵自動屏蔽他們說話的聲音,一字一句就像是水族館里冒著的泡泡。我抬眼看著母親,她卷卷的金色頭發、挺拔而略顯鋒利的鼻子、一雙黛綠的眼睛,還有臉上的雀斑。

“你幾乎沒吃幾口啊。”母親突然對我說。

“不都這樣嗎,燒菜的人吃的最少呀?”父親一邊咕噥,一邊把劉海從我的眼睛上撥弄開。

我點了點頭。

“你們回來前我吃過幾片面包。”我回答。

“那就正常了,”父親用深褐色的眼睛注視著我,對我說道,“不能在兩頓正餐之間吃東西的。吃完晚飯,你是要開始寫作業了嗎?”

母親望著他,她雙手交疊擱在下巴上,纖長的手指上涂著深紅色的指甲油。

我把晚餐囫圇吞棗般地咽了下去,時不時抬起頭掃一眼。我猜他們是想過一會兒二人世界,我有些礙事了。這對我來說沒什么。

“我能離開餐桌了嗎?”我問,“我有點作業要寫。”

或許那個夜晚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我的父親母親是如此相愛。對于這件事,我難以掩抑心中的詫異。父親過去是一直夸母親漂亮。但男人不都稱贊自己的愛侶有多美嗎?或許這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但父親能堅持四十年,那這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也曾經墜入過愛河,那是發生在一年半前的夏天,我愛的她比我年長四歲。

我走到客廳里的書架前,眼睛掃在書脊上。我拿出兩本書,一本是講極地歷史的書,我把它放在矮矮的咖啡桌上,然后從字典叢書里抽出書脊寫著J的那本,迅速翻到“肌肉”這個單詞。字典里寫的內容很少,而且也很大眾。朗格醫生說過,我得的是罕見病。他坐在椅子上翻閱的書一定是醫學用書。我聽見母親說話的聲音,然后把那卷字典放回書架。隨后我坐到父親的扶手椅上,開始閱覽極地史的書。書里大部分的章節都在描述弗里喬夫·南森和羅爾德·阿蒙森。有關安德里亞的文字只有寥寥數行。我合上書,放在桌上。當我從字典里找到新的一卷時,我發現我難以睜開自己的眼睛。我把書擱在大腿上,慢慢打開。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書掉在地毯上。母親正對著我的臉站在客廳里,她拽著我的手臂把我拖起來。

“他死了,奧托,快過來!快來!”她大聲吼道。

父親風一般地從廚房里沖出來。母親把手掌壓在臉頰上。

“涂麗德,哎呀,他剛才只是睡著了。”

“怎么了?”我的口氣有些不安。

“對不起,我的好孩子,我擔心過頭了,對不起。”

母親把字典撿起來,放在我的大腿上。父親搓著母親的臉頰,然后走回廚房里,繼續在那兒洗刷盤子。母親抓起我的右手,放在她的手心里。她手指上的指甲油涂得很均勻,指甲蓋外一點也沒沾到。她深吸一口氣,接著緊閉起眼睛。我從來沒注意過,母親棕褐色的眼睫毛有那么長。過了一小會兒,她睜開眼睛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有些抽筋。

“我為剛才反應過激道歉。”母親一邊說,一邊在我身旁的扶手椅坐下。

她整了整身上的鮮紅色百褶裙,上身穿著黑色的女士襯衫,紐扣的顏色和裙子一樣。嘴唇上的紅色唇膏涂得恰到好處,不多不少。她的臉慢慢恢復平靜。

隨后她揉了揉我的臉頰。

“我想我可不可以回我的房間,繼續做我的作業。”我說完話,身體跟著站起來。

“你想不想學溜冰啊?”母親問我,“你看溜冰名將阿爾德·申克。比起跳雪,你或許在長距溜冰上更有天賦呢?”

“涂麗德,你從來沒看過他跳臺滑雪,”父親在廚房里大聲說著,“你下次能不能一起來,這樣你就能看到他有多優秀了。”

母親走到門口。

“你知道的,我向來都是反對他干這行的。”

她走回我面前,用力握著我的手。纖細的手指格外有力。

“每次你出門去跳臺滑雪,我都擔驚受怕得要命,就怕你把自己摔死了。”

“我覺得跳雪很有趣。”我邊說,邊朝著門口的方向走。

“溜冰也很酷啊,”母親繼續說,“你知道嗎,在你出生的前一年,我給自己買了第一雙溜冰鞋。”

“饒了我吧。”我緊緊抓著字典,說完我便徑直沖向房間,快速關上背后的房門。

我能聽見母親和父親在廚房里打情罵俏的聲音。我倒在枕頭上,眼睛看著窗戶下的照片。照片上的滑雪員腳踏平行的滑雪板,身體騰空在高空中,雙臂向兩側伸開。這張照片是父親送給我的。我翻開厚厚的書,找到描寫瑞典工程師兼探險家薩魯蒙·奧古斯特·安德烈的那一段。讀完瑞典在一八九七年第二次成功登陸北極后,我睡著了。

午夜十二點半,我醒了過來,我打開燈。兩點的時候我用手摸索著把燈關了。黑暗中我站在地上,聆聽自己的呼吸聲。設想一下,如果黑暗擦掉了所有東西,沒有人能看見我,會怎么樣?我到底該怎么把肌肉的事情和我的教練說呢?

我把衣服團成一團,塞在枕頭下面,我這么做只是為了做一個很遙遠的夢。門外傳來汽車的發動聲。我聽見一聲尖叫。或許這只是別人打嗝的聲音?是母親的聲音嗎?我從床上跳起來,輕輕地打開門,走道上亮著昏暗的燈光,我偷偷走到他們的臥室門口。里面鴉雀無聲。門縫里是暗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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