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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開始試著做學校的作業。英語書還沒翻過。我的眼睛在作業紙上停留了一會兒,上面寫著下次堅信禮課上我們要討論些什么內容。“人死了之后還會有生命嗎?”這是討論的主題。過去的一切會變成什么樣呢,我一邊思考一邊撿起落在屋外厚厚的雪花。

電話鈴響了。是特隆德打來的。

“我本來想放學后教你的,但是你總是不太守時。今天晚上別忘記檢查一下。”

“不會忘的,”我說,“那到時候見?”

“嗯。”

特隆德贏過好幾場學校的象棋比賽,我之前去過他家幾次,和他下過棋。如果我運氣好的話,有時候能打敗他。幾周前,特隆德帶我去了一家坐落在圣奧拉夫大街上的俱樂部,名叫象棋伙伴團。其中大部分的會員都是退休人員。特隆德對我說,去那兒接受更多訓練是非常明智的一條路。

不進行跳雪訓練或是跑步訓練的時候,我會把這當成是訓練生活中的放松。

我把作業放到一邊,吃了點前一天剩下的晚飯。食物嘗起來沒什么特別的味道。我在門廊的抽屜上留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忘記說今天要去象棋俱樂部了,所以回家可能會晚一些。不用和母親父親一起坐在晚飯桌旁,我感到解脫。

四點五十五分的時候,我在象棋俱樂部門口碰到了特隆德。我們倆是唯一年齡低于十五歲的棋手。特隆德向其中最年長的一位棋手介紹我。他和那邊的會員過過幾次招。一位年紀較長的男子問我是否要下棋。我瞥了眼特隆德,他點了點頭。

特隆德比我矮一些,但身體比我壯實多了。他頭發蓄得很短,發梢沖天。體操和足球都是他所擅長的運動。特隆德其實可以進入一流的足球隊里訓練,但是他不想去。“我也可以把運動細胞投入在象棋里。”每當我問他為什么不把精力投在運動中時,他就會選擇這么回答。

“嗯。”我回答道。

和我弈棋的男人看上去好像中風過。因為他走路的時候有些吃力。臉上長有棕色和紅色的斑點。他的灰色夾克有些磨舊了,白襯衫有點皺。但是藍色領帶卻熨得很平整,上面繡著俱樂部的徽章:一匹黃黑色的馬。他一言不發地在最近的一張桌子旁坐下。棋盤、時鐘和棋子都已擺放好。我跟隨著他,同樣一言不發地坐下。我的對手把眼睛藏在白發之下,一眼都沒有看我。我意識到自己還戴著圍巾,便走到大廳里,把圍巾掛在衣帽架上。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著手擺放棋子了,看起來似乎并沒有察覺我離開了桌面。

沒走幾步他便開始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來。他抬起眼瞼問我:

“你能不能去柜臺那兒給我買杯咖啡,我要糖和奶。”

我點點頭。

“那你給自己買杯可樂。”

“謝謝,但是不用。”我回答道。

“這是命令。”他微微笑著說道,接著往我手里塞了一張十克朗的紙幣。

特隆德坐的地方和我隔著幾張桌子,我經過他身邊時,他輕聲對我說:

“他這么大方是因為他自信自己能贏你。我認識他。記得把糖塊扔進咖啡里。”

柜臺后面站著一位年紀較長的女士。我拿托盤的時候,她正在倒咖啡,隨后她端來一聽可樂和一個玻璃杯。我把橘紅色的紙幣留在柜臺上。她把錢放進抽屜,然后給了我幾個硬幣。

“要奶泡嗎?”

我點了點頭。她在咖啡杯旁放了兩塊糖。我把糖扔進杯子里,把托盤端到桌面上。

“糖塊呢?”他問道。

“我放進去了。”

接著氣氛變得十分安靜。隔壁桌的棋手們轉過頭看著我們。

“是這樣沒錯。”我又補了一句。

“你把糖塊扔進去了?”

我望了一眼特隆德。他和他的對手同時盯著我們看。特隆德是不是坐在那兒笑我?

“你不知道糖塊是不能直接加進咖啡里去的嗎?”他說話的嗓門特別響亮。

“我不知道,我以為你想在咖啡里加糖啊。”

“我有說過要在咖啡里加糖嗎?”

特隆德仍舊望著我們。

“沒有。”

“你看不出我是想要把糖塊蘸著咖啡吃嗎?”

“對不起。”

其他桌的棋手互相竊竊私語,隨后又低下頭關注自己的棋局。我的對手最后終于又把興趣點拉回到了棋局中,但是他嘴里一邊還在喃喃自語,可惜我聽不太懂。輪到我走了。我決定把棋局調整為荷蘭式防御,打算靠防御計策賭一把。沒過多久他就下錯了幾步。看來我就要扭轉棋局了。整個過程他始終沒有碰咖啡杯。可我卻把可樂喝得一滴不剩。當我終于要把“將軍”二字說出口時,他突然站起來離開桌子,連老朋友同他道別祝安也沒理睬。我就這么呆呆地坐在原位。我不想就這樣和他在衣帽架那兒來個不期而遇。過了十分鐘,我才開始慢慢挪動身子。這時候我的對手突然又站回到我的面前。

“你有看見我的打火機嗎?”

我搖了搖頭,腳開始朝著衣帽架移動。

他跟著我。

“你好像看上去腿腳有些不利索,小伙子。”

“我應該沒有吧。”我回答得不甘示弱。

難道我走起路來那么明顯嗎?

特隆德已經穿戴整齊,在走廊里等著我了。他咧開嘴對我笑,一邊用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出去的時候再聊。”他對我低聲耳語道。

我們坐電梯到一樓,隨后走到圣奧拉夫大街上。

特隆德抓住我的手臂,沖我淺笑。

“你贏了嗎?”

“贏了。但是你耍我,叫我把糖塊扔進咖啡里。”我回答道。

“你難道沒有明白嗎?當你把糖塊扔進他的咖啡以后,他就完全集中不了精神了。祝賀你。”特隆德的語氣熱情洋溢,他大笑起來,“你沒有干任何犯法的事情。最好的象棋選手不只要身體健康,還要具備豐富的經驗,更要精通怎么打心理戰。比如美國的鮑比·費舍爾。他過去抱怨棋盤不好,棋子不順手,一切他都抱怨,為的就是惹惱對手。他是世界上最出色的象棋選手。”特隆德一邊說,一邊用手肘往我這兒推了幾下。

在回家的路上,我思考自己是否應該把業余時間投入在國際象棋上。或許我有推倒選手的本事?特隆德曾經說過我在這方面可以發揮得很好,長遠來看,未來我們能進一支優秀的校象棋隊。不,這么做的話我事情就太多了,畢竟我還是想繼續我的跳雪事業。

我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坐在書桌前改作業。父親正在用顯微鏡仔細看鐘表零部件。除了周末,平時他總是會把一些維修的工作帶回家來。在客廳的半張餐桌上,鋪了一張毯子,上面擺放著幾塊男士手表和女士手表、一個放大鏡、兩個小鉗子和一把螺絲刀。我快速說了一句“晚安”,隨后便走進房間躺下。剛關上燈,母親便過來敲門。“能擁抱你一下祝你好夢嗎?”

我按下頭頂上的吊燈開關。

“可以。”

她走到我床前,彎腰抱住我。她的脖子上繞著一條項鏈,那是她外婆傳給她的,因為一直戴在脖子上,她自己從來都看不見。鏈子的底部掛著一頭斯里蘭卡的銀色小象。打我記事起,我就一直很喜歡觀察首飾。

她注意到我正盯著那頭小象看。

“瞧,等到以后你繼承了這條項鏈,我希望你能把它送給你未來的妻子。”

母親在我的臉頰上輕輕地啄了一口。

“晚安。我愛你寶貝。”

她身上的味道真香。我猜是桃子味的香水。

“晚安。”我回答道。

“謝謝。”母親說完便關了燈。

我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好幸運,我有一雙疼我愛我的父母。盡管父親不如母親表現得那么明顯,但毫無疑問他對我的愛也是一樣的。或許他比較害羞?漆黑的屋子里,當最后一條光束也躲藏起來,我開始思考愛究竟意味著什么。

鬧鐘一響我便醒了過來,鐘盤顯示現在是九點十分。禮拜四我和母親都是從第三節課開始有課。門外靜悄悄的。父親或許已經出門了,母親正坐在臥室的書桌前,為下一節課備課。我躡手躡腳地鉆到廚房里。突然聽見臥室里傳來父親的聲音,我站在門邊靜靜聽著。

“你現在好些了嗎?”我聽見父親這么說道。

“嗯,”母親的嗓音很柔和,“現在一切都回歸正軌了。”

我切開面包,在上面涂好醬。

“祝你今天有個好心情。”我聽見父親在關上大門前沖里面大聲說道。

我把牛奶倒進玻璃杯,然后才突然想起來,再過一天我就要去參加跳雪練習了。當我吃早飯的時候,突然聽見從母親臥室里傳來低沉的聲音。屋子里一片寂靜。她鎮定自若地坐在桌前,操練著一會兒要演示給同學們的課程內容。我悄悄地走到門邊。母親臥室的房門半掩著。她一個人坐在桌前,朝著窗外望去,雪輕輕地落在地上,夜晚給地平線上留下一條紅色的邊線。她身旁擺放著一大摞練習冊。她在看什么呢?屋外沒有人。一輛沒有把手的自行車靠在屋外的樹旁。她朝著窗戶自言自語。我敲了敲門,但她卻并沒有回過頭來看我,仍舊一個人說話。安靜了幾秒后,仿佛她這才聽到了聲音,隨后她又繼續念叨下去。

“媽媽,怎么了?”我問道。

她沒有回答我。

“媽媽,你在看什么?”

她緩緩地把頭轉向我,隨后露出美麗的笑容,這一剎那我發現,我一直都好喜歡媽媽的笑容。隨后她又把臉轉回窗戶前,大聲地念著我聽不明白的東西。

“媽媽!”我大喊道。

她猛地站起身來走到我面前。

“在。”母親說道。

“是我,你不認識我了嗎?你在和誰聊天啊?”

“先去把早飯吃了,讓我把這些忙完。”她一邊說話一邊朝桌旁零亂的書本點了點頭。

“你還好嗎,媽媽?”

“當然啦,怎么了,我的乖兒子,你想說什么呀?”

她輕撫著我的臉頰,我抬起眼睛,仔細端詳著她。她的目光是那么真摯。

“那你剛才沒發現我在和你說話嗎?”

剛說完這話,我立馬就后悔了。這么問,或許會讓她感到尷尬的。

“我現在沒明白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審視著她那雙綠色的眼睛。她說的話我不明白。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下面的話:

“媽媽,我前面站在這兒看著你,你在對著窗外說話。我完全聽不懂。我沖你大喊,你也沒聽見。”

她的目光掠過我的身體。難道她還沒明白我剛才站在這里的事情嗎?接著她把目光盯在我身上。

“看來我是沒法很快改完這些本子了。我挑別的時間再改。現在我們得趕緊出發去學校了。”

我看了看時鐘,回答說再過半小時走就行了。但我仍舊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整理書包。當我們在玄關處的衣帽架那兒碰頭時,彼此什么話也沒說。我先走出了大門。她鎖好門,跟在我身后走下樓梯。

“祝你有美好的一天。”說完她便走到街上去了。

我嘗試給她一個擁抱。但她卻小心翼翼地把我推開了。

“走吧,我的好朋友。”她說。

我點了點頭,朝著穆勒大街小學的方向走去。母親走在通往亞歷山大·謝爾蘭廣場公交車站的路上。當她從我的視野中消失時,我改變路線,朝著圣漢斯豪根的方向前進。往公園最高處走,要經過冰雪覆蓋的路面,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幾年前母親告訴我,那兒有家餐館,里面用籠子關著兩頭熊。我開始發抖,于是停下腳步,把夾克的拉鏈拉到喉嚨口。父親問母親的那句“一切都好嗎”,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出什么事了嗎?

我看了看手表,時間還很充裕。我想一個人靜靜,避開人群。圖書館是藏身的最佳寓所。可這兒沒有圖書館。我決定去出租車站后的書店那坐坐。這比在街上閑逛或是回家要好。那兒有暖氣,我可以站在書架間,找本百科全書翻一翻,這或許是我目前最好的選擇。

書店里沒有別的顧客。收銀臺后站著一個年紀較長的男子,他沖我點頭微笑。我以前從來沒看見過這個人。過去和母親一起逛書店的時候,站在那兒的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母親和我說過她是這兒的店長。她人特別善良,有次我們來這兒,她送給我一本《魯濱孫漂流記》作為禮物。

“你在找什么書嗎?”

“那個經常在這兒工作的老太太今天不在嗎?”

“你指的是艾爾薩嗎?”

“我想不起來她叫什么名字。”

“她是我的妻子。很不幸的是她已經去世了。所以現在由我來接管書店。”

“很抱歉。”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這個……”他陷入沉思中。

“這是自然現象。你認識她?”

“不。但是我和媽媽之前來這兒的時候,她對我們很好。”我回答的時候,眼睛瞥到書店外站著的一個女人。

“你來這兒是為了和我的妻子聊聊天嗎?”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睨著門外的那名女子看。

“你們這兒有百科全書嗎?”

“那兒有一本少年版的百科全書。”

“我想要一本成人版的。”

他指了指一整排藍皮封面的大開本書籍。我開始翻閱第一卷百科全書,腦子里想著母親的事情。我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安德森·亞爾瑪,滑冰選手”。

母親看到一定會喜歡的。我迅速往后翻,直到我看見一張熱氣球的照片才停下來,照片下面寫著“薩魯蒙·奧古斯特·安德烈,工程師兼探險家”,接下來的文字我在家讀過好多遍。有關亞歷山大大帝的故事我卻知之甚少。我認真地閱讀著書上的每一個標點符號。關于這位帝王的文章理應寫得再長一些的。我沒法把注意力集中在文章上。試想一下,如果母親站在學生面前,卻聽不見學生們說的話,只能呆呆地注視前方怎么辦?又或者她站在講臺上,背對著女生們的眼睛,高聲地朝著教室的窗戶外說了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我喜歡讀百科全書,從小到大一貫如此。鐘表會將一天的時間切分成秒、分、時。百科全書就好比用書本的形式切分時間,通過字母順序進行排列。每次看表,我都會有些心煩意亂,這點和父親有著天壤之別。但百科全書卻恰恰相反,我喜歡盡情徜徉在字里行間的時間中。我把這本厚厚的書放回架子上,然后找到S開頭的那一本面前,S開頭的一共有兩本書。我翻到“生病”這個詞條。其實我全然不知自己究竟要搜尋什么,我把書重重合上,又放了回去。我的目光開始搜尋J開頭的那一卷。

“你是想用現金買下整套書,還是想來個分期付款呢?”

我嚇了一大跳,迅速轉過身。他細細長長的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眼睛注視著我受了驚嚇的臉龐。

“我是否能將你的沉默理解成你現在是在猶豫是否要買下這套書呢?”

我看了眼手表。再過三分鐘就要打上課鈴了。

“謝謝。”說完我便慌張地走出店門。

我朝著老阿克教堂的方向走,經過春弗萊瑟墓地。這座教堂也是我最喜歡的奧斯陸教堂。

堅信禮課的第一節課,牧師和我們講述過,那座教堂下面有銀礦,自維京時期起就存在了。

學校的花園里空空蕩蕩的。八分鐘前響過上課鈴了。我穿過鮮綠色墻面的走廊,那里空無一人,在走去教室的路上,我在思考妮娜是否會走出來喝水。可惜沒有。走廊上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在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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