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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節課是艾瑞克·安科—延森的歷史課。

我們會把他簡稱為“龍”,即便他并不只是歷史課老師,還是我們的班主任。有我的互動,安科—延森對這節課上得略顯滿意。但第一個向我介紹薩魯蒙·奧古斯特·安德烈的就是他。我打開教室大門的時候他裝作沒看見我。從我上他的第一節課起,我就特別厭煩他晦澀難懂的講解方式。他受不了一丁點的反對和質疑。安科—延森開始講述一九四〇年四月九日的事件。我之前沒預習過課文,所以課上我想方設法逃避他的目光。萬一他向我發問,我該怎么回答?他的眼睛藏在棕色的眼鏡背后,細得像是槍眼。他開始講述一九四〇年席卷倫敦的閃電戰,以及溫斯頓·丘吉爾領導的反抗斗爭。

“丘吉爾喜歡雪茄和白蘭地。但是他睡得很少,常常哭泣。”安科—延森的嗓音激情澎湃。

安科—延森臉色蒼白,人長得很高大,頭發幾乎禿光了。那天他穿了一條灰色的九分褲,配了一雙稍稍短了一些的格子短襪,當中露出一截老男人的細腳踝。他站在我的桌旁,我低頭看著。

“請抬頭。”他說。

前一天的時候我在爺爺家看見,那位教生物的年輕女老師,在和安科—延森一起做完視察后,堅定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是不是要當著全班的面把這件事講出來?這樣他估計就不會再讓我交作業了。

“有什么事情可以阻止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嗎?”

我朝后看了看,心里巴望著這個問題不是對著我提的。

“別看了,我問的是你。”

“設想一下,如果希特勒在一九三八年的時候,喉嚨里卡了一塊肉,只要一塊就行,然后他吞不下去,”我繼續說,“不管外面有多少炮火轟鳴,他都會窒息而死。”

“非常有想象力的回答,”安科—延森的聲音很響,“稍顯成人,但很不幸的是,希特勒是個素食主義者。”這節課他再也沒有向我看過一眼。

最后一節課是體育課。安科—延森是代課老師。當我仔細審視完他的梨形身材后,我想他自己上學的時候估計就沒怎么上過體育課。他瞪著我們,命令我們繞著體育館跑圈。接著他讓我們把放在角落里的山羊搬過來。這東西我們有好幾年沒用過了,所以我們請求換成踢足球。可是安科—延森卻搖了搖頭,他說我們必須排好隊。我被使喚去拖地毯。第一個跳的人是伊萬,他輕輕一躍便跨了過去。接下去就輪到我了。我盡自己全力向前跑,兩只腳平行地踩在了跳板上,我跳起來的時候,兩個手掌撐在山羊上,然后朝兩側伸展大腿。我的小腿碰到了山羊,重重地落在了山羊上。這情況過去從未在我身上發生過。我聽見背后有人在偷偷笑。我并沒有轉過頭去。安科—延森急忙沖過來,把我抬下來。

“再試一次,你可以的。我們班的跳雪運動員不是你嗎?”他在鼓勵我。

我退回到起跑線后,感覺好多雙眼睛正在好奇地盯著我。

“好了,小伙子,這次一定是最棒的。”安科—延森大聲喊道。

第二次我更加專注,還是全力沖刺。我四肢發力,山羊靠我越來越近。但我感覺到右腳似乎沒有一絲力氣,即使我用力蹦上踏板,但一點也沒有懸浮的跡象,整個臀部重重地捶在山羊上。山羊馱著我倒了下來。好幾個男孩子在那兒搖頭。

“看起來就像是春天里的公牛和母牛。”伊萬一邊說一邊放聲大笑。

其他人都沒有這么做。伊萬的臉頰有些泛紅。

屁股上立刻起了烏青。我一瘸一拐地走到更衣室,沒有看任何人。

“你換好衣服后,我在教室外面和你簡單聊一聊,”安科—延森對我說,“還疼嗎?”

“沒那么疼了。”我咽了口口水回答道。

鈴響了之后,我跛著腳走出更衣室,往十班的方向走去。

安科—延森站在門外等我。他一看見我便摘下眼鏡,擦了擦。直到他把眼鏡擦了八百遍以后,才看著我。

“你父親是做鐘表生意的,是不是?我聽說他的手藝非常專業。”

我點點頭。

“鐘表有兩重功能,”他繼續往下說,“首先,時間本身就是一個謎,是無法被人類理解的一種現象,沒有節制無限蔓延,超乎人類的歷史。第二,鐘表是我們人類創造的,我們用秒、分、時來劃分時間,這點我想作為鐘表匠的兒子,你應該明白吧?”

我再次點點頭,完全沒明白他究竟想表達些什么。

“我們如此迫切地想用切割時間來規劃排列我們的生活,去給我們沒有知覺的生活賦予秩序感,正如時間對我們的幫助那般,這難道不奇怪嗎?”他問道,“你有看過薩爾瓦多·達利的那幅時鐘融化后流逝的畫嗎?”

“你想讓我做什么?我保證我會迅速回家的。”我對他撒了個謊。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不確定的神色。

“我只是好奇你是不是出現什么問題了。你在體育課前還挺活力充沛的,對吧?就連我也能跳過那個山羊。”他說。

他跟著我走到電梯口。當他正要幫我打開電梯門時,我抓住把手,趕在他前面拉開門。

“你最近是不是遲到過?”安科—延森問我,“如果你遇到什么煩心事,別害怕,找我聊聊。”

我沒有回應這句話。

“伊壁鳩魯說過,不懂疼痛與不安的人才是幸福的,在我看來,現在你好像兩項都有在承受。”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說完便走了出去。他沒有跟出來。

妮娜和同年級的幾個人站在學校花園的邊上。我無法想象那個叫比約恩的男生,綽號波塔的那個,也站在她周圍。他曾說過自己為格魯尼冰球俱樂部效力。真是難以置信。他的樣子看上去十分弱小,肯定沒法在銀色男孩組合里擔任高音。妮娜瞥到了我,她同我招了招手。我猶猶豫豫地向她揮手,臉有些發燙。幸好我離她很遠,她應該看不見。接著我匆匆忙忙趕回家,從上樓梯的大門外找到了鑰匙。我剛要鎖門的時候,被一只棕黃色斑點貓給嚇了一跳,它竟然利索地和我一起進了門廳。它一定是趁垃圾車傾倒垃圾的時候偷偷溜進來的。在我鎖上門后,貓咪待在原地一動不動。它把一只腳向前伸展,閉著眼睛。

突然,小貓睜開一只眼,用炙熱的目光注視著我,它的眼神自信無畏,仿佛自己就是上帝一般。要是我也能像它那樣就好了,一秒就足夠了。

如果母親今天早放學回家,發現了那封信,后果可不堪設想。如果她看到了朗格醫生的信會怎么做?如果父親比我早到家,那一切都沒有什么大問題。我一腳跳到信箱面前。謝天謝地,里面的信都還沒取出來。當我翻到信箱最底下,那封信映入眼簾。信封背面蓋了章,上面寫著朗格醫生的姓名和地址。信封正面寫著母親和父親的名字。樓梯間里鴉雀無聲。我匆匆把信折起來,塞在褲子的后口袋里。家里的大門鎖著,看來母親還沒到家。

我把書包扔在房間里,把信件包裹放在桌上,然后打開那封信。我毫不猶豫地撕開信封。朗格醫生在信里確定了之前所擔心的情況,并且為此深感抱歉。信的結尾是這樣寫的:

“依我的淺見,他必須立刻停止跳雪運動。我們必須多加注意,不能讓他更進一步受傷。”我繼續往下讀,“單看活體檢視的結果有些模棱兩可。但我和全國最好的兩位專科醫生聊過。很抱歉,他們的答案和我的判斷別無二致。”心用力地跳著,我把信撕得粉碎扔進垃圾桶里,那瞬間我感覺有股熱流蔓延至全身,快要在肩膀上沖出一道口子。

如果我再也沒事可做的話該怎么辦?別說什么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意義。別告訴我上帝自有安排。也別說我并不孤單這種鬼話。我開始想念妮娜了。但愿我不是愛上她了!別對我說,女孩愛上瘸子會和愛上正常人一樣高興。人只會買奔馳,而不會買一輛有一個壞輪子的三輪車。比起折翼的麻雀,人們更欣賞老鷹。有條件的情況下,人都會買賽艇,而非單槳的小船。別對我說不切實際的話。

如果有哪位女孩說她愛上了我,她肯定是昏了頭,必須有個人站出來和她解釋一下,愛和同情是兩樣東西。陪老人和殘疾人過馬路。給小鳥喂點玉米粒。或是找個好借口把彩票賣了貼補收入。總之忘了我吧。

如果妮娜說她愛上了我,那一定是謊言。我一定會把謊言這兩個字的拼音清清楚楚地大聲告訴她。只要她能出現在我身邊就好,其他的我別無所求。

我打開隨身收音機,坐下來聽。電臺里播放著新聞,聲音有些干擾。我起身把音量調低一些,想切換一個電臺頻道。但膝蓋莫名開始發抖,我只能再次坐下。我用左手支撐自己靠在椅背上,左腳稍稍往前伸一些。然后用右手抓住寫字臺的桌面,把身體往后靠,接著靠雙手把自己撐起來。小腿先慢慢形成垂直的姿勢,接著是膝蓋、大腿、臀部、肚子、胸腔、喉嚨和腦袋。我用左手手指轉動換頻道的按鈕,可就是找不到瑞典的三頻道。關掉收音機,我重新坐下來,呆呆地望著它,收音機上寫著“巡航者”這個詞,一共配有四個喇叭。這時外面正好有一架飛機劃過天空,但是并沒有掉落在我面前。我只好望著它慢慢消失在比約嘉德大街的高空中。那條街上有一棟棟磚房,撐著天空不讓它墜落。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白色涂料、碧綠青草、枯黃樹葉,還有雪晶,在我腦海中翻滾,我可以倒數過去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小時、每分鐘、每秒、甚至每十分之一秒、每百分之一秒、每千分之一秒。將來一定還會有另外一架飛機飛過這里,朝著福恩布的方向飛去。但這個冬天卻不會再來。因為這個冬天對我作出了審判。我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前挪了挪,抓住桌子借力,輕輕讓身體抬起來,然后倒在床上。

我閉上眼睛。

我的翅膀有三米的寬幅,羽衣是棕色的,尾巴上刷著白色。我的喙堅韌有力,一路滑翔越過維克頌德冰雪覆蓋的山川。在翱翔天際時,我飛到山背,那兒有一位十四歲的男孩,用斯普利凱恩的滑雪板俯沖過綿延的雪山,以一百七十五米的距離降落在地上,創造了一個新的世界紀錄。我稍稍抬起右側的翅膀,朝西邊的大海滑去。黑色的海面上激起一陣陣浪花。只有我才能見到海面下的魚群。我逆著風撲騰起翅膀,平穩地繞過閃閃發光晶瑩剔透的山背,然后停下來等待。天空開始飄雪。被捕食的動物們蜂擁到海浪的表面。就在那時,我開始向下墜落,翅膀被我壓在身下,我雙腳伸開,爪子穿透洞穴般的浪潮,白色的浪花四處飛濺。

四點半的時候母親到家了。我在玄關的桌子上留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打算一直睡到晚飯時間,為訓練做好充足準備。

吃晚飯的時候我仔細觀察了一下父親和母親的臉色,完全沒在意吃了什么。就好像看電視一般,屏幕中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臉,他們坐在餐廳飯桌前和彼此聊天。

“你今天好安靜。”母親開口了。

“他應該是全神貫注在接下來非常重要的訓練上。”父親打斷了母親的疑問。

我點點頭,盡力做出微笑的樣子。

晚飯過后,母親問我是否能幫她一起擦盤子,邊說邊把頭靠向父親的肩上。

“今天輪到爸爸休息了。”她說。

“好吧,但是我們要快一點,”我一邊說一邊瞥了眼時鐘,“佩爾不過一個小時就要來了。”

母親戴上靠在水槽邊上的黃色橡膠手套。父親則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休息。我剛開始擦第一個玻璃杯的時候就聽到他打呼的聲音了。

“哎呀,十四年前你還是個什么忙都幫不上的小不點,只能完全依靠我。”母親說話的時候,目光向下注視著刷盤的水。

我認真地審視了一圈玻璃杯,確保它徹底擦干了。

“你一直毫無保留地愛著媽媽,”她繼續說,“你覺得我現在說的話怪不怪呀?”

“一點不怪啊。”我回答。

我不確定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是否堅定。她臉上浮現出一絲奇怪的神情,和那天她在臥室里自言自語無視我的場景一樣。我的背脊突然僵直了。

“一開始的時候,我覺得,有一個小孩能像我愛他一樣全心全意地愛著我,讓我非常震撼。但漸漸地我開始感到害怕。”

“害怕?”

“因為當你意識到我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你會感到很失望。”她一邊說,一邊遞給我一個滴著水的盤子。

“那是哪樣?”說完我便開始擦盤子。

“你想知道嗎?”母親繼續說。

“我只是不能完全理解你的意思。”

“你現在已經大了,懂事了,你小的時候完全依賴我,是不是?”

她用戴著黃色手套的食指戳了戳我的肩膀。

我的目光在盤子和母親身上來回游走。她把紅色洗碗刷扔進水池里,雙手環胸,盯著我看。“嗯,那就說點什么吧!”

“你現在應該聽出來,‘愛’這個單詞有多么的無助了吧,”母親接著之前的話繼續說,“你不愛你的媽媽了對不對?”

我望著盤子,開始新一輪的擦拭工作。

“什么都別說了,出去!”

她揮揮手示意我出去。

“但我現在還沒擦完盤子呢。”

“你不是說你時間很緊張嗎?”

母親轉過頭去,然后低頭凝視著水池。

“我沒那么急。”我壓低嗓音回答道。

她沒有回復我。我遠遠看著她。她的眼睛正盯著右手的手套,洗碗刷則漂在一邊。她用左手手指挑著手套上的某樣東西,可惜我辨認不出。隨后她用兩根手指夾住那東西慢慢往上抬,仔細地觀察。我站在原地靜止不動,太陽穴像被捶了一下,隱隱發痛。接著她重復這個動作。可是我發現她手指之間并沒有任何東西。我把手搭在母親的肩膀上,卻被她甩開。

這時我聽見身后的門慢慢打開,是父親。母親并沒有回頭。父親先是看了眼母親,隨后把目光轉向我。

“去換衣服吧,我會照顧好媽媽的。”父親一邊說一邊揮手讓我出去。

當我與他四目相對時,他卻垂下眼瞼。我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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