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戊戌五月后張、康關系的疏遠
戊戌四月前,張氏對康有為的政治活動予以了全力支持。當時,康、梁聯絡朝臣,在北京開保國會,宣傳變法。第一次大會借用粵東會館開會,便得到張蔭桓的允諾。保國會期間,駐日公使裕庚突然致函總理衙門,密告康氏弟子徐勤及汪康年等人與革命黨人孫中山有交通之事,康、梁聞訊驚慌失措,慌亂之中停止了開會活動。張蔭桓則利用職權將裕庚密告之事壓住不發,冒險保護康、梁等人,避免了一場大獄的發生。[106]
然而,隨著朝局的劇烈動蕩,張、康關系也開始出現微妙變化。先是,因中德膠州灣交涉、中俄旅大交涉以及英德續借款等問題,直接負責談判的翁同龢、張蔭桓頻遭朝野激烈的抨擊。[107]四月二十七日翁被開缺后,張蔭桓便成為眾矢之的。五月初,剛剛受到皇帝召見的康有為策動御史楊深秀、宋伯魯參劾禮部尚書許應骙,終于引發了一場不小的政治風波。一直在幕后密切關注局勢的慈禧與光緒帝發生了激烈沖突,張蔭桓成為其中的焦點人物。
戊戌年春禮部尚書許應骙不僅反對破格召見康有為及總署代遞康氏條陳,還極力阻止康、梁開保國會。康被召見后,奉命在總理衙門章京上行走,并被授以專折奏事之權,這些格外恩遇使他深受鼓舞。五月初二日,康氏授意楊、宋糾彈許應骙“守舊迂謬,阻撓新政”,建議將許“以三四品京堂降調,退出總理衙門行走”,“解去部職,以為守舊誤國者戒”。[108]雖然奏疏中不乏對其思想守舊的抨擊,但也有挾私報復的動機。楊、宋疏上,光緒帝震怒,令許明白回奏。五月初四,許應骙在復奏中對楊、宋的指責拒不承認,并暗示康氏于幕后從中指使;進而抨擊康“少即無行,迨通籍旋里,屢次構訟,為眾論所不容。始行晉京,意圖僥幸。終日聯絡臺諫,夤緣要津,托詞西學,以聳觀聽”。“嗣又在臣省會館私行立會,聚眾至二百余人,臣恐其滋事,復為禁止,此臣修怨于康有為之所由來也。”許氏又揭露康氏被召對后“即以大用自負,向鄉人揚言”,并稱:“今康有為逞厥橫議,廣通聲氣,襲西報之陳說,輕中朝之典章,其建言既不可行,其居心尤不可問。若非罷斥驅逐回籍,將久居總署,必刺探機密,漏言生事;長駐京邸,必勾結朋黨,快意排擠,搖惑人心,混淆國事,關系非淺。”[109]他對康的回擊也是針鋒相對,毫不示弱。沒有直接材料表明糾參許應骙幕后有張蔭桓的參與,但參許事件以及光緒帝對許的嚴厲態度,激怒了最高當權者慈禧太后。
五月初三日,御史胡孚宸發難,糾參張蔭桓在籌辦英德續借款一事中受巨賄,與翁“平分”,要求嚴懲。在許應骙被責令明白回奏的次日,發生言官對張氏的嚴參,并非偶然。這是張氏政敵有預謀的一次反擊。一直對張蔭桓“蠱惑”皇帝不滿的慈禧,不失時機,于五月初五清晨下懿旨,令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英年預備查抄張蔭桓府宅,將其拿交刑部治罪。旋因奕劻、立山、崇禮等權貴從中緩頰,事態才有所轉機。張氏政變后回憶說:
是日,太后在頤和園召見慶邸、廖壽恒、剛毅,問近日張蔭桓遇事頗為專擅,參奏甚多,爾等有所聞見否?廖壽恒對以總理衙門所稱能辦事者,惟張蔭桓一人,實亦非伊不可。太后聞之怒甚,因云:似爾所言,若張蔭桓死了,則將如何?當下諸臣俱碰頭莫敢一言。移時,太后復云:我亦知張蔭桓頗能辦事,究竟有無專擅之跡?廖壽恒等見太后盛怒,因奏對曰:張蔭桓在總理衙門遇有事件,有與同官商議者,亦有一人專主者,緣張蔭桓所識洋人頗多,凡交涉密議,行蹤詭密,旁人不得聞知。時皇上亦侍側,太后因言張蔭桓遇事專擅,皇帝明日叫起入見,可以嚴加申飭,使知警戒。[110]
慈禧太后對張氏“專擅”的懲戒,毋寧說是對光緒帝事事信任張蔭桓發出的嚴重警告。初六日,光緒帝召見樞臣和張蔭桓時,令張氏閱覽了所有彈劾他的奏折,非但沒有責備張氏,反而斥責樞臣“什么事不管,問起來絕不知道,推給一個人挨罵”,并傳諭“張蔭桓不必憂慮”。[111]慈禧對張的嚴厲態度,多少是針對光緒帝苛責許應骙、袒護康有為一事而發,她對張蔭桓與康的密切關系也不會毫無所知。因此,兩宮對許、張的態度,實際上折射出他們對康的不同態度。雖然查抄事件因為張氏的私下活動而作罷,但風波并未就此結束。
五月二十日,御史文悌又上折彈劾楊深秀、宋伯魯聯名庇黨,“誣參朝廷大臣”,為許應骙抱打不平。文悌稱贊許“珍惜名器,物色通才”,“立身行事,自有本末”,深合大臣之體;攻擊康有為“膽大妄為,不安本分”,立保國會“聚集匪徒,招誘黨羽”,“暗營保薦以邀登進”;又稱康“行蹤詭秘,恒于深夜至錫拉胡同張大人處住宿,蓋戶部侍郎張蔭桓與康有為同縣同鄉,交深情密,是則許應骙言其‘夤緣要津’,亦屬有因”。故許應骙所論康有為各節“皆非揣測之辭,概可信也”。[112]文悌揭發康有為“暗營保薦以邀登進”、結張蔭桓為奧援,許應骙并非不知道,而是不便挑明。光緒帝并非不知張、康之間的關系,而是此時已不能容忍任何人對康的抨擊。他斷定此奏系“受人唆使”,指責文悌欲開臺諫結黨互攻之習,盛怒之下取消其御史資格,令其回原衙門行走。[113]對文悌的嚴懲,再一次表明光緒帝堅決袒護張、康的鮮明態度。至此,兩宮的分歧已難彌合。
文悌彈章在朝野影響甚大。六月十八日,皮錫瑞在長沙從《時務日報》看到文悌參劾康之折稿,知“康工部得志,乃張樵野主持”。次日,又與友朋談論此事,對康與文悌皆有評論。皮氏日記云:
《時務日報》列文悌參康工部疏,訐發陰私,非奏疏體,孔子改制亦非滿人所知,謂講學不應昌言國亡及申民權、去跪拜之類,所見尤陋!惟言其(康)好利、好鉆營、鉆張樵野之類,當屬有因。觀古來能干大事之才,多不矜細行,欲圖進用,不得不托足權門,必苛繩之,三代下無完人矣。特不知南海(康)果能任大事否耳?[114]
皮氏批駁文悌、袒護康有為的傾向很明顯。在他看來,“能辦大事之才,多不矜細行”,對康“托足權門”,“鉆營張樵野”并不苛責,關鍵是看康氏能否做成大事?可是,對于康的政敵而言,鉆營權貴正是他們攻擊康氏的要害之一。
文悌劾康事件后,張、康之間的私密關系已經徹底暴露出來。康氏激進主張招致守舊勢力的猛烈攻擊,一些官員又對張屢次參劾,這些都使張蔭桓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不得不格外韜晦。就連與康有嫌隙的同僚許應骙也勸其“自為計”,這讓張氏大為感動。[115]五月,光緒帝催議康有為《第六書》,張蔭桓已顯得無能為力了。五月十四日總署遞上《遵旨議覆康有為條陳折》,對康氏主張全盤否定。[116]光緒帝對此大為不滿。據梁啟超說:“皇上召張蔭桓,切責之,謂汝等盡駁康某之奏,汝等欲一事不辦乎?”[117]據張日記,五月十六日在頤和園受到皇帝召見,跪對三刻,[118]向張表達不滿應在這天。張蔭桓顯然很快將這一情況反饋給了康、梁。是日總署被責令對康折“另行妥議具奏”。[119]直到五月二十五日,總理衙門才上折稱因“事關重要”,請派王大臣會同總署議奏。光緒帝再以朱諭令軍機大臣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王大臣“切實籌議具奏,毋得空言搪塞”。[120]在對康折的討論中,張蔭桓只是對其中將造幣交督辦官銀行大臣盛宣懷及總署選派司員游歷兩條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后來也未能被采納。[121]六月十五日,樞、譯會奏折上達,對設立制度局等主張全行駁斥,只同意建立鐵路礦務總局。光緒帝甚是無奈,只得諭令王文韶、張蔭桓二人主持該局。至此,康氏精心設計的以建立制度局為核心的改革方案,最后被消解成為建立一個由張蔭桓參與管理的路礦總局。康氏欲進入權力核心的計劃就此徹底破滅。
因右額瘡患,自六月初六日起,張蔭桓便杜門休息。隨后幾次具疏請假,直到七月初五日才銷假。家居養病期間,總署總辦與廖壽恒、王文韶等同僚頻頻造訪,商議公事,并屢次“促其銷假”。張氏銷假當天,立即受到光緒帝召見,咨詢各事。張氏奏言“鄂督《勸學篇·明綱》篇中述西俗婚配一段,若刪去則成善本,請頒行天下,俾得家喻戶曉,裨益良多”。[122]光緒帝極表贊同,稍后又將《勸學篇》中所刪大小字用紅簽粘出,令軍機大臣廖壽恒送到張宅飭觀。次日在上諭中明令刪去此有關西俗婚配的內容,其余照原文排印,由總署印制300部。[123]光緒帝對張蔭桓超乎尋常的信任并未因其身處逆境而有絲毫的減弱,但張氏與康有為的關系則大大疏遠了。
有關戊戌七月張、康關系的直接文獻很少。據政變后蔡金臺致李盛鐸信中稱,七月張蔭桓曾反對康氏充任伊藤博文來華訪問的迎送使;并反對光緒帝派康到日本坐探變法。[124]當時,張自保不暇,在總署討論公務時反對康氏任差,是完全有可能的。對此,張蔭桓本人也有所透露。他在政變后說:“日本致仕相伊藤來華,李端棻保康為迎送使,實康折稿,奏入留中,由是康頗驚皇。”[125]張氏雖未言折稿因何故留中,但他是知道內情的。張蔭桓又說:
七月間,皇上有朱筆諭條,令我向日使言中國擬派頭等欽差駐日本。又擬派康有為赴日坐探變法事宜,我恐日廷不允接待,即至總署與廖仲山言諭。正談敘間,又奉皇上墨諭,內言告知日本,此后往來公牘,可將日皇徽號全行書寫。我即往拜日本使臣,將先奉朱諭隱起,僅將墨筆諭宣示,因向該使臣談及中朝欲遣頭等欽使之意,日使喜甚,允電日廷政府,念余日并未見有回電,竟作罷論。[126]
孔祥吉、村田兩位先生利用日本外務省所藏檔案進行研究后發現,張的上述回憶可從日本公使林權助給外務省的報告中得到印證。事情發生于七月十九日這天,張蔭桓與王文韶(非廖壽恒,此處系張誤憶)抵達日本使館后,只傳達了光緒帝贈送天皇頭等第一寶星、將黃遵憲從公使升格為大使的愿望,并未將皇帝“擬派康有為赴日,坐探變法事宜”的意愿告知日本方面。[127]張蔭桓這樣做顯然是不遵圣意,但是,迫于當時的形勢以及慎重外交的考量,他仍然反對將康派往日本。
七月下旬,康氏與參劾禮部六堂官而被擢為四品京堂的王照關系日漸密切。據王照后來說,康有為“尊君權”、“去太后”、視慈禧為“萬不可造就之物”的看法,都是受了張蔭桓的影響。[128]七月二十六日,王照上折參劾張蔭桓濫保革員張上達,康聞之,以為張是皇上親信,前來勸阻。[129]但也有傳聞說王照劾張是康有為授意者,意在傾陷張氏,[130]甚至有傳言說王照參折系張蔭桓授意,“冀泯交通跡”。[131]當時謠言盛行,孰是孰非,往往很難定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百日維新后期張、康已經比較疏遠。從張氏斥責康有為“瘋痰”的口氣看,康氏鋌而走險,借光緒帝傳出的密詔令譚嗣同夜訪袁世凱,密謀兵圍頤和園的計劃與張蔭桓恐怕沒有直接關系。這種魯莽舉動絕不是久宦官場的張蔭桓所能贊同的。但是,新舊斗爭的格局中,他們的政治命運早已無法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