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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張“非康黨”與翁氏“薦康”

張蔭桓本來是不折不扣的“康黨”人物,但是,政變后卻戴上了“非康黨”的帽子;而已經開缺在籍的翁同龢,卻在政變發生兩個月后,被拉入“康黨”,遭到革職編管的嚴厲處分。張、翁的境遇如此不同,原因并不簡單,其背后呈現的是各種政治勢力角逐的復雜局勢,其中也有外交原因。

八月初六日政變發生后,慈禧下旨捉拿康有為、康廣仁兄弟。當時步軍統領崇禮懷疑張蔭桓素與康往還,或有匿藏情事,便派官弁先到東華門外錫拉胡同張氏府宅四處搜求,以至人們誤以為要抄張蔭桓家。[132]驚恐之下,張氏急忙焚毀與康交往的證據,乃至涂改、毀棄日記。[133]初七日,慈禧獲悉袁世凱告密的消息,氣急敗壞,密旨搜拿軍機四卿和其他與康有關的官員。初八日清晨,張被邀至提督衙門受到監視。次日與徐致靖、楊銳、譚嗣同等九人同時被革職,拿交刑部。[134]當時被捕者無不與康有為之案有關。

可是,十一日清廷卻突然發布上諭稱:“張蔭桓雖屢經被人參奏,聲名甚劣,惟尚非康有為之黨,著刑部暫行看管,聽候諭旨。”[135]該諭以“非康黨”為由,將張從康案中剔出,另案處理,這其中大有蹊蹺。原來,這是英、日駐華外交官聽說要處死張蔭桓的消息后,向清廷提出抗議和交涉的結果。

英國公使竇納樂在八月初十日午后得到消息說,張蔭桓將于當晚或翌日凌晨被處死,立即致函日本駐華公使林權助,希望他盡快設法營救。當時退職的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正在北京游歷,林權助與伊藤商議后,深夜趕往賢良寺李鴻章的住所拜訪,聲稱如果張氏被殺,會引起“列國干涉”,并說這是伊藤的擔心,希望李援手相救。林權助建議李鴻章寫信給榮祿,以確保次日一早軍機大臣見起時把這個信息傳達給慈禧太后。[136]同時,竇納樂又致函李鴻章,指出“西方各國認為這種突然的處刑帶有恐怖的色彩,同時匆忙秘密地處決像張蔭桓這樣在西方各國很聞名的高級官員,將引起很壞的結果”。[137]英、日采取一致行動營救張氏,與其甲午后對外交涉中的親英、親日傾向是有關的。雖然李鴻章在甲午后的外交決策中與張時有矛盾,但是,為顧及邦交,仍不計前嫌,致函榮祿勸說慈禧將張從輕發落。[138]軍機大臣中還有人以張氏曾反對康充任伊藤訪華的迎送使以及反對派康到日本坐探變法的例證,為張講情。[139]慈禧顯然接受了榮祿等人的建議。當時,也只有將張從康案中剝離出來,才能與譚嗣同、楊銳等其他“新黨”人物區別辦理。可見,張“非康黨”的上諭實為清廷受到外交壓力后的一種表態,是一種迫不得已的抉擇,然局外人并不知此內情。

八月十三日,國子監司業貽谷上折抗辯說:“張蔭桓與康有為往來最密,通國皆知。康有為時宿其家,無異家人父子,數月以來種種悖跡,張蔭桓實與康有為同惡相濟。”[140]他堅定地認為張就是“康黨”分子,要求將其嚴懲,這顯然是針對張“非康黨”的諭旨而發的。十四日,清廷公布譚嗣同等“謀圍頤和園,劫制皇太后”,“陷害朕躬”的“罪狀”;同時發布上諭,將張蔭桓發配新疆,罪名是“居心巧詐,行蹤詭秘,趨炎附勢,反復無常”。[141]張蔭桓的門人以為,這十六個字的罪名“空無所指,殆如‘莫須有’三字獄,不足服天下后世”,[142]其中大有袒護乃師的意思。但是,對清廷而言,欲將張排除在康案之外,舍此空洞的罪名也別無善法。

由于外人的干涉,張蔭桓不僅暫時保住了性命,還獲得了“非康黨”的官方結論。這對他洗刷與康的私密關系十分有利。在西行途中,當押解官員詢問“諭旨謂大人尚非康有為之黨,康與大人同縣同鄉,康入總署,想常進見,康之逆謀,亦曾微露其機否?”張氏答曰:“康有為何足齒數,如此妄作,何異瘋痰?諭旨謂我尚非康黨,我罪爰從未[末]減,其實我豈屑黨彼哉?既云我非康黨,何以仍有此嚴譴,殊不可解。言罷長嘆。”[143]張蔭桓表現出“委屈”不過是一種姿態而已。

張“非康黨”的上諭也為流亡海外的康有為擺脫尷尬境遇帶來了轉機。盡管變法后期張、康之間已經出現分歧,但是文悌揭露康氏鉆營張蔭桓之事盛傳于京城,令康處境尷尬,百口難辯。至此,康有為終于可以公開否認與張的關系了。他在八月二十一日首次就政變內幕接受《中國郵報》記者采訪時宣稱,在維新計劃中,張蔭桓與他沒有什么聯系;張蔭桓是贊助改革的,但是并沒有起積極的推動改革的作用。[144]對于文悌參劾康密結張蔭桓并夜宿錫拉胡同張宅之事,[145]康氏辯解說:“吾累年來京,皆寓金頂廟,入城多宿于是……文悌心術詭詐,彼留吾談而詢吾仆從,曾訪樵野,即以為吾宿樵野所,樵野無端被禍,實文悌妄指為之。”[146]又稱:“張樵野之萬里軍流,亦為吾夜宿一言。”[147]其實,這樣的解釋實在缺乏說服力。

為了搪塞輿論,康有為還煞有介事地拋出了翁同龢“薦康”的說法。九月初二日上海《申報》轉引了康氏八月二十一日在香港的問答:

我由湖北人御史高燮曾所薦,翁同龢及禮部尚書李端芬[棻]亦留意于我,有謂翁守舊黨,實非也,實翁、李二臣屢欲薦我在皇上左右以備顧問。我自蒙召見,即奉旨在總署行走。西歷今正三號,曾與總署王大臣會議,各大臣皆以客禮相待,會議三點鐘久……,會議翌日,恭王及翁師傅將所議具奏,雖聞恭王深贊我才,然當時所議亦不以為然,蓋謂祖宗成法不宜驟變,惟翁則深韙其議。后蒙皇上許我具奏條陳政治,我即奏請皇上將中國舊習及祖宗成法變更,并勸皇上效法日本及俄先皇彼德,又請諭飭各大臣到宗廟矢誓力圖變政……并請設十二局以分理庶務,此疏既上,聞皇心甚為嘉納,允如所請,發交總署會議。

此時的李端棻已因“濫保匪人”被革職發配新疆,而翁同龢“薦康”之說則是首次被披露。康氏拋出此論,既有借翁氏之名掩蓋張氏暗中舉薦內幕以敷衍輿論的意圖;同時也有攀附翁氏,藉其清望喚起士林支持保皇活動的目的。這篇采訪談話很快被上海、天津、臺北等地的中文報紙轉載,不僅翁本人看到了,在士林中也廣為傳播。

九月初七、初八日天津《國聞報》連載《德臣西報訪事在香港與康有為問答語》,[148]九月十四日,署禮部右侍郎準良上折,指斥《國聞報》“述康逆問答之詞,以肆其指斥之意,吠聲吠影,喪心病狂,稍具天良,不忍聞述”,請求嚴厲查辦。[149]當日上諭令直隸總督裕祿密查明確,設法嚴禁。[150]正是在康氏談話四處傳播的背景下,翁氏“薦康”說喧囂塵上,翁氏政敵乘機推波助瀾,巧妙利用,將翁羅織于康案,遂有戊戌十月追究翁氏“濫保匪人”之事。

十月二十一日,清廷頒布明發上諭,稱“翁同龢授讀以來,輔導無方,從未將經史大義剴切敷陳,但以怡情適性之書畫古玩等物不時陳說。往往巧借事端,刺探朕意。……今春力陳變法,密保康有為,謂其才勝伊百倍,意在舉國以聽……是翁同龢濫保匪人,已屬罪無可逭,……著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151]這道諭旨出自剛毅之手,據稱,“先一日,剛毅獨對,褫職編管皆其所請”。[152]

當時很多人都認為翁氏的“薦康”之罪是莫須有。據張謇所聞,翁案系“剛毅、許應骙承太后意旨,周內翁尚書于康、梁獄,故重有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縣官編管之諭旨”[153]。軍機大臣榮祿和王文韶都對剛毅的做法有異議。[154]兩江總督劉坤一也認為將翁革職,屬于“康有為案中詿誤”,稱翁氏與陳寶箴均為“四海九州所共尊為山斗,倚為柱石者,何以賢愚雜糅至此?若力保康有為以至波及,聞翁中堂造膝陳詞,亦是抑揚之語”[155]。本來,“康有為之才勝臣百倍(十倍)”之語是戊戌年四月翁同龢在與光緒帝的對答中所說的,隨后還有“然其心叵測”一句,這種肯定康氏才華而詆其心術的評價,否定的意味更重,當時孫家鼐、陳寶箴對康也有類似的評語。不料,剛毅卻斷章取義,將“勝臣百倍”語作為“薦康”的證據。[156]可見,翁同龢革職是剛毅等人利用康氏在海外散布翁氏“薦康”說造成的輿論氛圍乘機傾陷翁氏的結果。同日,與翁關系密切的開缺湖南巡撫吳大澂也遭革職。[157]這兩起事件同時發生,正好說明翁氏革職是甲午后清廷內部的派系斗爭的延續,“薦康”不過是個借口而已。

清廷對翁氏“力陳變法,密保康有為”的定論,對于康、梁展開保皇活動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在稍后《清議報》發表的《戊戌政變記》中,梁啟超全面闡述變法與黨爭的關系,明確將翁說成是促成光緒帝賞識康有為的關鍵人物。他將上諭中“密保康有為,有其才勝臣百倍之語,意在舉國以聽”之句,刪改為“翁同龢復面于上,謂有為之才,過臣百倍,請皇上舉國以聽”,添作翁氏“薦康”的細節。[158]康、梁與剛毅一唱一和,既有當事人的公開指認,又有朝廷的官方定論,使翁同龢“薦康”的說法迅速傳播開來,并深深影響了人們的歷史判斷。即使像宋恕這樣的同時代人,也對翁的“薦康”深信不疑,甚至為昔日批評翁氏守舊的言論而感到歉疚。[159]

光緒二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清廷再下諭旨嚴緝康、梁,語涉翁同龢。諭云:

朕自沖齡入承大統,篤荷皇太后恩勤教育垂三十年。自甲午以來,時事艱難,益貧益弱,宵旰焦思,恐負慈闈會托之重,思纘列圣神武之謨。每翼得人以資振作。而翁同龢極薦康有為,并有“其才勝臣百倍”之語。孰意康有為密糾邪黨,陰構逆謀,必陷朕躬于不孝;并倡為“保中國不保大清”之謀,遂有改君主為民主之計。[160]

這里將翁之舉薦與康、梁“陰構逆謀,幾陷朕躬于不孝”之事相提并論,用意十分明顯。二十一日翁氏從報章見到此諭,大有感慨。他在日記中寫道:

《新聞報》紀十八日諭旨,嚴拿康、梁二逆,并及康逆為翁同龢極薦,有“其才百倍于臣”之語。伏讀悚惕!竊念康逆進身之日,已在微臣去國之后,且屢陳此人居心叵測,不敢與往來。上索其書至再至三,卒傳旨由張蔭桓轉索,送至軍機處同僚公封遞上,不知書中所言如何也。厥后臣若在列,必不任此逆猖狂至此!而轉因此獲罪,唯有自艾而已。[161]

翁氏在日記中再次以委婉的方式否認了上諭的指責,強調自己代呈康氏變法書籍只是履行公務,并暗示張蔭桓與康氏進用的神秘關系。這種謹慎的辯白,比起康、梁在海外報章上連篇累牘宣揚翁氏“薦康”的聲勢,實在微不足道。

對于翁、張與康氏進用關系的認識,小說家高陽可謂獨具慧眼。在高陽看來,翁同龢是醇謹之士,與康有為氣味本不相投,無可交往;且翁氏居官,素持明哲保身之道,故翁不可能“薦康”,薦康的只有張蔭桓。然則,翁同龢“薦康”之說何來?有兩點原因:“一則是后黨如榮祿等人,有意散播流言,因康有為與張蔭桓同鄉交密,而翁倚張為左右手,故此種流言,易為人所信。再則康有為刻意攀附翁同龢以自高身價,其《自編年譜》中,虛構與翁交往的情形,實不值一哂。”[162]高陽注意到了康、張、翁三人之間的關系,并提出所謂翁氏“薦康”說與政敵陷害有關,這樣的史識恐不能以小說家言待之。可惜,他的判斷并未引起史學家的足夠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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