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讀教育研究
- 郭開元 劉燕 陳晨 路琦
- 11255字
- 2019-10-18 16:59:59
論工讀學校的社會、司法和教育功能
李玫瑾 張萌[1]
摘要:青春期是未成年人容易出現違法和犯罪行為的時期。青春期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大多屬于“限于青春期違法”,他們多數可以在成年后回歸守法的社會生活。對青春期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要盡可能地以社會政策代替刑事處罰。最合理的方式是以工讀學校代替監(獄)管(教)場所。工讀教育以社會干預方式彌補家庭教育的缺失,通過特殊教育彌補普通學校常規教育的局限,以半強制的寄宿學校替代懲罰與監禁。鑒于工讀學校兼有社會、司法和教育功能,尤其在少年司法中具有重要的保護處分功能,因此,工讀學校的發展亟須完善與少年司法相配套的法律規定。
一 引言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不久人們就發現,有一些12~18歲的學生顯現出較為嚴重的社會偏差行為,甚至出現違法或犯罪行為。雖然為數不多,但他們的心理和行為已經對周圍人(學校同學或社區鄰里)造成困擾,此時,課堂知識性的學習對他們來說已經難以為繼,這些學生甚至還會擾亂學校的整體秩序和校園氛圍,破壞其他學生的學習環境。根據教育的基本目標“德、智、體全面發展”的要求,居于首位的“德”,即學生品行出現明顯的問題時,理應優先矯正品行偏差。但是,以“品德行為”為主的矯正教育和以“知識傳授”為主的普通教育有諸多方面的不同,需要更有針對性、更為具體的特殊教育。為此,我國在1955年成立了第一所工讀教育學校,即北京市海淀工讀學校,教育方針是“挽救孩子,造就人才,立足教育,科學育人”。之后,全國各地先后開辦工讀教育學校,截止到1981年,全國已有23個省、自治區、直轄市辦起了 102 所工讀學校,招收學生約8 000人[2]。
然而,矯正問題少年的工讀學校卻在社會轉型中遭遇了各種困境。有些人質疑工讀學校會起“標簽”作用,影響最大的是1999年出臺的《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3],它將原先進入工讀學校的標準由經學校報公安局批準,或者公安局報教育部門批準后,即可強制實行,改為在問題少年的家長(或監護人)同意的情況下,由問題少年的家長(或監護人)、或原學校提出申請,且須經教育行政部門批準。這種已經侵害他人、危害社會的行為涉及公權領域,對行為的干預權卻由社會專門機關變為由當事人的監護人,而且是由已經失責無能的監護人來決定,這一改變導致近30年工讀學校舉步維艱,“去工讀化”的事實不斷發生。全國的工讀學校從1966年的200多所下降至不足百所。
然而,無論社會如何發展,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現象一直在社會上存在。同時,中國社會轉型時期各種社會變遷與磨合過程都加重了未成年人的違法犯罪問題。在大量輟學與失學的事實面前,因為特殊教育被邊緣化,工讀學校要么改名,甚至改變學校特性,要么壓縮合并,但淡化名稱或消除特殊教育痕跡的各種努力并沒有起到減少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數量的作用,反而讓不具資質的類似學校或訓練營大量滋生。許多家庭的父母在自己教育完全失敗的情況下,為讓孩子戒除網癮、改變偷竊行為、戒除各種不良習性,不得不把孩子送到以掙錢為目的的商業學校,結果是,不具教育資質也無相關矯治專業背景的商業學校不僅未能改變具有行為問題的少年,而且導致未成年人身心受到嚴重傷害,甚至出現死亡事件而被新聞報道。
與此同時,少年司法則面臨另一困境,將身心尚未成熟的少年送到監獄等場所可能會耽誤并影響他們的一生;可是不做任何強制性的阻隔與矯正工作,就簡單將其放回社會又容易縱容他們的惡行。警察在處理未成年人違法甚至犯罪案件時常常在抓與不抓之間徘徊,少年檢察官在處理違法或犯罪的未成年人時也在起訴和不起訴之間猶豫,少年審判中法官的裁決也存在同樣困擾,判幾年不如緩刑,可是緩刑之后如何管控、誰來教育,這些已經出現“行為病態”的少年需要適度隔離卻又不能脫離成長所必須的社會生活環境進行“專業矯治”。工讀學校是學生既不完全脫離家庭生活,又在相對嚴格管理的校園內寄宿學習,這種模式是解決矯治違法未成年人行為和心理的最佳方式。工讀學校近年來在少年司法領域、義務教育領域越來越取得共識,不可缺失。同時因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社會危害性也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近年來,全國工讀學校的數目一改逐年下降的特點呈現緩慢上升的趨勢,甚至在經濟不太發達的邊遠省份也出現在公安局和教育局雙重管理下的特殊學校。
針對曾經有過對工讀學校的質疑,本文擬從工讀學校、工讀教育的社會功能、司法功能和特殊教育功能三方面探析工讀教育存在的價值與立法完善的思考。
二 工讀教育的社會功能
(一)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是社會性頑疾
未成年人違法行為是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世界各國都面臨同樣的困擾。在許多國家也將其稱為青少年犯罪。
在美國,近10年內未成年人犯罪一直引人矚目,包括嚴重暴力事件、校園槍擊事件,還有與社會發展同步的網絡犯罪,如恃強凌弱、網絡欺凌、性攻擊和約會暴力等也引發社會的廣泛關注,盡管有時未成年人違法犯罪行為沒有像媒體報道得那樣聳人聽聞,但美國社會普遍認為,未成年人違法犯罪非常棘手。
經濟迅速崛起的中國也同樣如此。新聞報道中經常可以看到一些青少年胡作非為,他們在校園里欺凌弱者或稱王稱霸,游蕩在學校附近造成其他孩子對上學的恐懼,有的偷竊、搶劫,還有的群毆和傷害他人。有的少年癡迷于網絡游戲,為滿足上網資費竟然就近尋找目標進行入室盜竊,盜竊不成便搶劫,甚至殺人越貨不在個例。
未成年人違法犯罪之所以成為世界性頑疾,病因并不單單源于青少年自身,大量研究揭示,青少年違法犯罪與社會發展和變遷、家庭缺失或養育缺陷等問題密切相關。2017年12月3日,中國司法大數據研究院提供的分析報告指出,“在2015年至2016年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未成年人家庭多存在不同程度的不良因素,留守家庭、離異家庭、流動式家庭、單親家庭、再婚家庭出現未成年人犯罪情況的排名前五。顯然,未成年人犯罪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社會問題的多少”[4]。
(二)城市化生活對家庭養育的沖擊
生活在世界不同地區的人類雖然有經濟發展的先后差別,也有地域文化與風俗的差別,但大致發展路徑相同,其面臨的問題也具有較多的相似性。許多國家從較為原生的以農業為主的生活轉向以工業或科技為主的城市化生活。在城市生活中,人們雖然容易掙到生活所必需的錢財,但同時卻失去了家庭生活的大部分功能。社會化的工作模式中日益增加的業績、效率要求都給各行各業的工作人員帶來巨大的心理壓力。尤其剛剛成年不久就步入家庭生活的年輕父母,既要創下一份家業,又要養育子女,在不可兼得的情況下,許多人只能把解決生存的經濟問題放在首位,甚至母親也是家庭經濟的主角,家庭養育功能逐漸退化,家庭撫養變得簡化和粗放,幼小的孩子不得不被托付給父母之外的人撫養,有的交給家中老人看護,有的交給保姆或者幼兒機構看護。人在早年的情感發展由此受到相當的挑戰,缺乏穩定的依戀關系埋伏下父母對子女其后成長中的心理控制力的喪失、減弱等危險。同時,早期家庭撫養的缺失還容易造就親子依戀關系的混亂、斷裂、轉折失敗。生命初期的撫養缺陷顯現問題的時間大多在青春期,即成人11~18歲。青春期的叛逆讓很多父母覺得不可思議。這是家庭在社會背景下的困擾。
(三)網絡信息技術發展對學校教育的沖撞
近二三十年內隨著人類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信息化也走進千家萬戶,走到每個人的身邊。無論是計算機還是手機,通過網絡以視像、聽象等方式嚴重沖擊著以紙質為媒介的學校知識教育。網絡的便利、新穎、有趣和豐富多彩(當然也充滿著危險誘惑)自然而然地成為正值學習壓力增大而煩惱的青春期少年快樂的來源。這種誘惑對于身心尚未成熟的青少年來說幾乎是難以抵抗的。當青少年癡迷網絡中的“精彩世界”時,越發能遠離或逃避現實世界的平淡與枯燥。虛擬替代了現實的結果是,許多青春期少年“社會性”發展受到嚴重干擾。他們經常將網絡世界當作真實的世界,不愿再聽父母的嘮叨和老師的講解;他們不再敬重提供生活保障的父母和傳授知識的老師,卻崇拜影視作品中的虛假偶像;他們不愿面對真實的平凡與普通,更愿意接受虛假的浪漫與激情;他們沒耐心聽課或寫作業,卻可以為一個游戲重復無數遍仍不停止。電子網絡時代的青春期少年一旦陷入虛擬世界,其心理發展就會因缺乏真實感受而忽略身邊的情感,喪失社會責任感;因天天適應游戲中的規則而忽略真實的社會規則。這一系列的社會變化對青春期少年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許多類似于游戲中的暴行在現實生活中司空見慣。
(四)工讀教育的社會干預功能
當社會性的問題、家庭父母的問題體現在孩子身上,導致孩子出現行為偏差時,第一責任者就應該是以成年人為主的社會。作為社會問題之一的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社會必須以某種形式進行干預,這既是一種彌補,也是一種責任。
在未成年人出現違法或嚴重的犯罪行為時,及時地制止與矯治尤為重要,否則,這些人一旦出現嚴重刑事犯罪,意味著他們不僅將被關進監獄,延誤擇業和就業,還會延誤成家等一系列人生基本框架的建立。當他們走出監獄時不僅面臨人生的污點,還會出現因錯過成家立業帶來的不穩定問題,被延誤的生活會越發艱難,許多人因此淪為慣犯或累犯,他們犯罪的代價最終也得由社會來承受。
所以,與其蓋監獄,不如蓋學校。作為社會問題的結果只能以社會干預的模式予以應對。工讀學校,就是一種以特殊學校的模式,既含有家庭養育缺失的補救,又含有社會減少犯罪的目的,以專業教育的方式為出現偏差行為的未成年人提供行為治療及心理矯治,這是社會賦予工讀學校的功能。
三 工讀學校的司法功能
(一)青春期是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高發期
人在未成年時期出現違法犯罪的高發年齡段大多在青春期,即12~18歲。這一年齡段正值人在初中至高中的教育階段。同時,青春期也是人成長的壓力逐漸增大的時期,青春期的個體不僅要經歷生理上的變化,還面臨著每天的學習壓力。有些少年因生理發育得人高馬大而想早日闖入社會拼搏一番,當他們輟學外出打工后,由于知識儲備與社會性知識不足,往往在打工的1~2年內就開始出現程度不同的不擇手段行為,從而構成違法或犯罪。還有一類少年在父母提供的良好生活中癡迷于自我感受,完全以自我為中心,他們對于父母的管教不再聽從,當他們把在家中的任性放大到社會時,則表現為完全無視社會規則和法律,從而也出現違法或嚴重的犯罪行為。
雖然在10歲至法定成年的18歲之間容易發生違法或犯罪行為,但這一年齡段的犯罪數量到底達到什么程度卻是一個難以統計的課題。美國學者曾指出,“未成年人違法犯罪行為的本質和程度——包括已報案的和未報案的——基本上是一個說不清的狀況(Krisberg,1995;Krisberg & Schwartz,1983),甚至比成年人犯罪更讓我們難以掌控。因為沒有任何關于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廣義的定義)全國發生率的完整數據,我們僅有執法機構掌握的數據。還得通過法庭、為少年犯服務的機構等收集一些數據”[5]。
雖然從總體上難以統計全部的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數字,但仍有大量的調查從不同角度證明青春期是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高發期。英國早在21世紀初期的一項調查就顯示:青少年初次出現違法行為主要在12~17歲。我國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調查也顯示:初次犯罪的高峰年齡是在11~17歲。似乎這一現象并不大受社會變化的影響。2011年對山東省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年齡的調查再一次證明(見圖1),12歲是出現違法的起始年齡,13~14歲是違法的高發年齡,16歲則是進入犯罪的高發年齡[6]。
圖1 成年人初次出現偏差行為的年齡分布
2017年12月,由司法大數據研究院在搜狐網上公布了司法大數據分析報告,其中指出,“62.63%的未成年人犯罪被告人為初中生”[7]。這一大數據分析報告從另一角度證實初犯分布在13~18歲是未成年人違法的高發年齡段。
(二)刑法界定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困難
無論是專項調查還是大數據分析,所有的數據仍是來源于已經啟動的司法數據,即進入起訴或審判的未成年案件或人員數量。問題在于,從起訴或審判得到的未成年人犯罪數據恐怕與真實的未成年人全部違法犯罪數字仍有較大的偏差。這是因為,第一,由于刑法中具有刑事責任年齡的規定,刑事責任的起始年齡在14周歲,只涉及“8種重罪”。所以,如果一名14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實施了刑法禁止的行為,因沒到法定年齡一般不進入刑事起訴和審判程序,他們的犯罪事實、數據幾乎是個未知數。第二,即使違法或犯罪的未成年人已經達到14周歲但不足16周歲,他們必須實施的是刑法規定的8種重罪,除此以外其他違犯《刑法》規定的行為一般也不進入司法程序,即司法統計未成年人犯罪數字仍然不能包括這部分數據。所有官方的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數據基本是已經達到刑事責任起點年齡16周歲。
分析這部分情況的目的在于,我們對于未成年人已經實施的達到刑事水平的危害行為數量并不能十分準確地掌握。因此,本文一直使用“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雙重概念,其中,“違法”泛指所有不被刑事處罰但已觸犯刑事法律的行為;“犯罪”才是指進入司法程序的那部分行為和人。問題是這二者的比例關系,違法者一定多于犯罪者。就這一分析而言,僅靠刑事司法來應對未成年人的違法和犯罪是遠遠不及的。對于未成年人違法犯罪而言,必須在刑事司法之外設置專門針對未成年人的刑事對策,尤其是程序法,即法律干預的程序與可操作性。
(三)《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需要少年司法配套
除刑事責任年齡導致的違法與犯罪區分外,涉及未成年人“違法”還有一種情況,即專門針對未成年人適用的行為規范,許多國家都有專門針對未成年人禁行的法律規定。美國將違犯這類禁止行為的未成年人稱為“身份違犯”(status offenses)。身份違犯只適用于未成年人,由少年法庭審理或家庭法庭進行判決。這類違法行為包括:違反宵禁、離家出走、逃學,也包括可被主觀解釋的不良行為,如不守規矩、無法無天、桀驁不馴、不服管理等。美國國家少年司法中心羅列了四種主要的身份違犯,即離家出走、逃學、不服管教(即不服從或意欲擺脫監護人的控制)及未成年人涉酒行為(如未成年人攜帶酒品、未成年人飲酒)。因為“未成年”的身份,所以,不能夜不歸宿,不能酗酒,不能逃學,不能出入某些特殊場所等。
我國的《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與此相同,專門為未成年人制定了“不良行為”“嚴重不良行為”的標準,依據本法,未成年人只要出現9 種不良行為和另9 種嚴重不良行為時也屬于違法行為,類似于美國的“身份違犯”。至此,未成年人違法已經明確為兩部分,即刑事范圍內的未成年人違法和少年法律中的身份決定的違法。
現在的問題是,未成年人出現刑事犯罪的前期表現、甚至已經違犯了《預防未成年人法》,如何及時干預?首先,如前所析,這些少年出現行為問題已經表明其家庭教育的失敗,不能簡單地責令家長或期待家庭自身解決預防和矯正問題;其次,讓其留在普通中學又會干擾學校正常教學秩序并給其他同學帶來困擾;最后,對未成年的少年也不適合刑事處理。所以,預防未成年人犯罪具體、有效的對策就需要有專門的教育場所,顯然,工讀學校就是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最好的專業的矯治場所。
(四)工讀學校的司法功能
事實上,在《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中已經明確規定,當未成年人出現不良行為和嚴重不良行為時,在此還需要增加上述的因法定刑事責任年齡未及的那部分違犯刑事的未成年人,“要嚴加管教,可以送工讀學校進行矯治和教育”[8]。由此可見,工讀學校早就被設計在少年司法領域中。工讀學校已經具有少年司法的性質,是一種保護處分的具體措施。
如前所述,未成年人正值教育的關鍵時期,中等教育,尤其是初中教育還屬于國家法定的義務教育時期,因此,當一名家庭失教的少年在脫離學校時,社會必須啟動司法程序,令其繼續接受義務教育。當少年任性輟學或在原有學校胡作非為、擾亂其他學生學習環境與學校秩序時,社會必須啟動司法程序,令其進入特殊學校繼續完成義務教育。
四 工讀學校的教育功能
(一)未成年人違法多數是限于青春期違法
盡管未成年人中的青春期是人出現違法犯罪的高發期,但是,美國心理學家苔莉·莫菲特研究后指出:青春期的未成年人違法犯罪也有兩種類型,或就其行為發展趨勢而言有兩種可能[9]。
一種是“限于青春期的違法者”(AL),即只在青春期出現各種違法表現,通常到18歲后自動停止,限于青春期的違法者還有一少部分人會延至“成年初期”,即25歲前后停止。這類情況在未成年人違法犯罪中居多數。限于青春期的違法未成年人,在接近成年的青春期內意欲追求成年人的特權,擺脫父母的控制,進而表現出“一反常態”——不同于青春期之前的常態表現。他們以逃學開始,繼而酗酒、結交不良同伴、離家出走、吸食毒品、出現不安全的性行為,還有的危險駕駛、故意破壞公共財產等。這些行為雖然許多達不到刑事犯罪,但也屬于未成年人的身份違犯。當他們從事偷竊、販毒、盜車等活動時則構成犯罪。研究還發現:限于青春期違法的男性在進入成年期后因財產犯罪和毒品犯罪被判刑的人數是那些沒有青春期犯罪史男性的2倍。那些限于青春期違法的男性成年后更容易依賴犯罪來彌補其收入的不足。
第二種青春期犯罪類型是“持續終身型犯罪人”(LCP)。這種類型的違法犯罪人在很小的時期,甚至在6歲前就開始出現不同于其他兒童的劣跡表現:4歲時咬人或打人,10歲時扒竊或逃學,16歲時販毒或盜車,22歲時搶劫或強奸,30歲時詐騙或虐童。關鍵是這種劣跡在其生命過程中表現為持續不斷,青春期違法犯罪只是他們持續終生違法犯罪的一個階段。
(二)青春期仍是人生學習和塑造關鍵期
莫菲特關于青春期違法的兩種發展理論對認識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具有重要的意義,即青春期違法犯罪未成年人有相當一部分會在度過青春期之后回歸正常。因此,對于青春期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要盡可能地及時干預和矯治,既要阻止他們危害社會的行為繼續發展;還要保持他們與社會的接觸從而不影響他們社會能力的發展。既然父母教育已經力不從心并顯現出缺陷或缺失,那么,社會就以學校老師的干預幫助家庭共同完成對成長中的違法未成年人的矯治教育。讓這些孩子受到雙重的關心、照顧、監管和教育。這種教育模式顯然不同于普通學校,更不同于監禁場所(如少年管教所或監獄)。
依照人的心理發育規律,18歲之內變化最多的是6歲之內(有三個階段);其次就是青春期(有兩個階段),變化最小的是6~12歲,也稱潛伏期。所以,抓住青春期進行再次塑造極為重要。
從人的心理發展而言,排在首位的是情感發展,情感決定人的社會屬性,人的社會性(包括親社會性和與人的交往感受)與早年親自撫養有關。親自撫養意味著“陪伴”,許多顯現冷酷無情的少年恰恰是在早年時期父母因各種原因極少陪伴而疏于照顧,忽略與冷漠撫養造成少年行為異常。情感之后的養育是性格,性格決定人的社會行為方式,這種方式需要規矩和規則意識,這需要父母在其初顯的社會行為中予以指導。如果父母沒有陪伴成長,缺乏及時的約束,就會導致其進入青春期或成年后出現任性、自私等問題。一般問題的初始形成在6歲內,而顯現行為問題在12歲后,所以,當一名未成年人在青春期顯現出行為問題時就表明:他早年的養育具有缺陷。
在青春期的6年中,人從身高到性別發育都未完成,經濟上仍要依靠家庭,行事上仍需要他人指導和幫助,外部影響力仍然有效。因此,即使未成年人出現違法犯罪行為,仍有改變和矯治的機會與希望。當然,這種涉及心理發展的行為矯治必須按照人的心理發展規律再從頭做一遍。首先要通過生活照顧培養少年與管教者的情感關系,不同于大多數中學的住宿條件,工讀學校可為此提供保障。教師們在生活上對學生的關心照顧可讓學生感受到老師的關愛與善意,當他們從內心接受教師的情感后,性格培養就可隨之而就。其次有行為問題的未成年人,其性格(即社會行為方式)都有嚴重的缺陷,需要重建。通過科學的教育方式讓這些學生逐漸學習并習慣自我約束,能夠抵制誘惑,克制沖動,在集體生活中學會替人考慮,養成分享品質等。而情感與性格教育在偏重于精英和知識教育的普通中學幾乎不存在。
(三)工讀教育理應屬于基礎教育
雖然談到工讀教育時,人們更強調其特殊教育,筆者不否認工讀教育的特殊性,但認為工讀教育也是實實在在的基礎教育。其根據是,其一,工讀教育主要針對初中學生,而依照我國《教育法》對義務教育的規定,小學6年加初中3年為義務教育階段。所以,工讀教育的對象仍在義務教育的范圍內。其二,工讀教育甚至要以1~3年的時間補救0~6歲的撫養缺陷。這一補救性的教育更是最基礎性的教育。這一教育對于學校的硬件設施(如校舍)到學校的軟實力(即師資的品格與能力)都有更高的要求。
(四)工讀是基礎教育中的特殊教育
許多出現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最初的表現就是逃課,學業失敗的原因較為復雜,有的源于家庭疏于管教,有的源于家庭的過度寵溺,還有的源于自身智力水平。教育心理學研究發現,許多具有特殊天賦的孩子,如在繪畫、表演、體育、音樂等方面有顯著特長的學生,在普通的文字、數字方面并不太擅長。天賦的意義就在于自然的公平,當一個人在某方面表現出缺陷時必在另一方面有所特長。所以,特殊教育對于學習失敗的孩子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工讀學校的半工半讀非常適合這類學生,同時,這種有工有讀的教育也非常符合陶行知先生提出的“生活教育理論”。這一教育理論認為,“社會即學校,生活即教育,人人是先生”。對于一些學習困難或注意力不集中的學生,課堂及大量的作業使其倍感壓力,而面向生活、走進生活的教育為這些學生提供了更多種的學習方式。親自動手、發現問題,嘗試解決,從而感受一種探索后的成功,這會增強這類特殊學生的自信,同時也可以幫助他們找到自己的特長,這在某種程度上給了學生更多選擇的機會,包括學習時間的選擇、學習方法的選擇及學習內容的選擇,鼓勵學生依照自己的興趣、需求開展實踐、探索、創新活動。這也是一種生存教育。當這些孩子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學會一技之長,走上工作崗位,有了穩定經濟來源,他們也就回歸了正常的社會生活。所以,工讀學校的特殊教育是整體基礎教育中不可缺少的一種教育類型。這也是許多工讀學校教育成功的重要原因。
五 對工讀教育發展的思考
工讀學校從1955年建立至今已經60余年,從中走出的學生也已經數以萬計,工讀學校的育人成就有目共睹。然而,一方面,許多人并不真正了解工讀教育,仍然認為“工讀學校對學生有污名化傾向”,尤其是一些父母自己養育不當,還不愿將孩子送入工讀學校;另一方面,雖然1999年的《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中明確規定了工讀學校是教育挽救行為不良或嚴重行為不良的未成年人的專門學校,但缺乏配套的法律程序,致使工讀學校在硬件建設、生源、特殊管理等方面缺乏法律支撐,而工讀學校的特殊管理方式也因缺乏法律依據而潛伏著風險。
如何完善工讀學校的法律規定,這方面的探討成果較為豐富,包括學校的硬件建設標準、教師組成結構、教師(官)資格認定和待遇標準、工讀學校使用強制措施的方式與程度等都需要有具體的規定。筆者在這方面屬于外行,本文只想就送入工讀學校的條件與程序提幾點粗淺的想法。
(一)誰來提出送入工讀學校的申請
對于18歲以下、尚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但已經出現違犯《刑法》、違犯《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規定的未成年人,送入工讀學校可否由下面的方式進行。
(1)如果一名未成年人已經輟學,游蕩在社會上經常擾亂學校周邊秩序或者出現擾亂社會秩序、危害他人的行為,這種情況一般是由警察最先接觸,可由警察向少年檢察官提出申請,由少年檢察官進行審核并向少年法庭提出送入工讀學校的申請。
(2)如果一名未成年人既失去家庭監護,又不在法定義務教育年齡去上學,而是流浪,乞討,警察遇到也要予以收留,并提出送入工讀學校的申請。
(3)如果一名未成年人仍然在校學習,但從學習程度、與同學交往和諧程度和對學校規章制度要求的服從程度等多方面出現行為問題,并且達到擾亂學校課堂秩序、影響其他同學正常學習的程度,這種情況可由校方的德育室向警察提出申請,警察負責向少年檢察官提出申請。
(4)如果家長感覺自己對孩子的監控有失控情況,可直接向學校的德育室,也可向社區少年警察提出申請。
(二)誰來受理并審核送入工讀學校的申請
由于學校、家長各有不同的視角,如果家長與學校發生爭執,這時需要第三方予以公正的情況審核。同時,少年的行為問題達到何種程度?刑事犯罪程度還是一般違法,由少年檢察部門予以審核。
(1)少年檢察官首先啟動社會調查,了解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外圍的生活環境與影響因素。
(2)少年檢察官還要對違法的未成年人進行心理風險評估,大致判斷其心理問題嚴重程度,屬于限于青春期違法,還是具有較嚴重的危險人格問題,提出裁決的申請。
(3)聯系工讀學校專業老師,將少年目前狀況予以介紹,并征詢工讀學校的意見。
(三)誰做送入工讀學校的合法裁決
這項工作理應由少年法庭完成。少年法官依法審理所有與未成年人有關的法律訴求,也應包括是否送入工讀學校的提請。
在審理這一提請時,可請相關人員到場,包括:①家長或代理監護人,或合適成年人;②原普通學校的德育老師,將要進入的工讀學校的負責老師;③負責社會調查的工作者;④負責心理評估的青少年心理咨詢師;⑤當事人,即出現行為問題的未成年人。
總之,工讀學校既是特殊教育也是基礎教育,既隔離了原先的不良環境和影響因素,又補充了普通基礎教育所不及的內容,還補充了原生家庭缺失的情感和性格教育。根據每一名未成年人的自身條件,約束他們的不良心性,改變錯誤的觀念和習慣。發掘心理優勢,幫助他們找到自我價值,進而找到個人的人生目標。工讀學校還可體現最好的刑事政策,因為預防犯罪方面,社會政策比刑事政策更有作用,更加安全[10]。通過工讀學校對未成年人的干預,使違法未成年人置于多重保護和教育當中。
工讀學校是社會預防和減少犯罪危害的重要方式之一。通過辦學校而減少蓋監獄,通過早年扶一把而減少成年后以犯罪為生的犯罪人。犯罪預防從未成年人做起,幫助一個未成年人就是幫助一個家庭,矯治一個未成年人的行為問題就是拯救他的一生,同時也保護了社會不受犯罪的侵害。
[1] 李玫瑾,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犯罪學學院教授,主要研究犯罪心理學、未成年人犯罪心理預防;張萌,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犯罪學學院講師,主要研究青少年犯罪心理。
[2] 王平、何顯兵:《論工讀教育的歷史發展與完善設想》,《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12年第8期,第74~80頁。
[3] 《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三十五條:對有本法規定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其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和學校應當相互配合,采取措施嚴加管教,也可以送工讀學校進行矯治和接受教育。對未成年人送工讀學校進行矯治和接受教育,應當由其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或者原所在學校提出申請,經教育行政部門批準。
[4] 中國司法大數據研究院:《司法大數據報告報告顯示:62.63%的未成年人犯罪被告人為初中生》,http://www.sohu.com/a/208186772_100076100,2017-12-03。
[5] 〔美〕巴托爾·R.C.、巴托爾·M.A.:《犯罪心理學》,李玫瑾等譯,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17,第150頁。
[6] “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心理路徑與行為路徑”課題組:《違法犯罪未成年人偏差行為的路徑分析》,《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13年第3期,第39~46、100頁。
[7] 中國司法大數據研究院:《司法大數據報告顯示:62.63%的未成年人被告人為初中生》,http://www.sohu.com/a/208186772_100076100,2017-12-03。
[8] 《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三十五條 對未成年人實施本法規定的嚴重不良行為的,應當及時予以制止。對有本法規定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其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和學校應當相互配合,采取措施嚴加管教,也可以送工讀學校進行矯治和接受教育。對未成年人送工讀學校進行矯治和接受教育,應當由其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或者原所在學校提出申請,經教育行政部門批準。
第三十六條 工讀學校對就讀的未成年人應當嚴格管理和教育。工讀學校除按照義務教育法的要求,在課程設置上與普通學校相同外,應當加強法制教育的內容,針對未成年人嚴重不良行為產生的原因以及有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的心理特點,開展矯治工作。家庭、學校應當關心、愛護在工讀學校就讀的未成年人,尊重他們的人格尊嚴,不得體罰、虐待和歧視。工讀學校畢業的未成年人在升學、就業等方面,同普通學校畢業的學生享有同等的權利,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歧視。
[9] Moffitt T.E.:“Adolescence-limited and life-course-persistent antisocial behavior:a developmental taxonomy.” Psychol Review,1993,100,(4):674-701.
[10] 〔德〕李斯特·F.:《德國刑法教科書》,徐久生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第14~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