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招商局歷史與創新發展
- 陳爭平 朱蔭貴 胡政
- 5241字
- 2019-10-11 16:58:39
二 朝野對開拓國際航線的建議
輪船出洋有利于本國工農產品出口的主張,最早是在報刊上出現的。1874年5月,容閎在上海創辦《捷報》,“集股萬兩,分一千股。投資者多為粵人”,時唐廷樞任招商局總辦,是該報的主要贊助者。[39]同年7月14日,該報發表了一則題為《論絲茶宜出洋自賣》的評論:
夫西人之入我中華,不過載貨而來,初不為買貨而返計也。后因華人無載貨往彼國者,因之以貨來者,遂易貨去耳。今火船往來中國者正多,獲利亦巨。各國皆有輪船公司,在華人亦應會合公司,專造輪船運貨出進,自取其利,無庸附搭他國也。[40]
而官員方面的意見,以薛福成的建議為最早。其后有陳蘭彬、王先謙、梅啟照等的奏疏,均對招商局發展國際航線產生了重要作用。薛福成在光緒元年(1875)奏上的《應詔陳言疏》,附了《海防密議十條》,其中“造船宜講”一條,薛氏主張中國自制的輪船不能求兵船、商船兼顧,因為輪船技術日精,“欲求兩便而適以兩誤也。竊謂自今以后,各廠造船,宜令訪上等兵船之式,專精仿造。如商民愿繳造價,公置輪船者,準其赴局專造商船”。他又提出“商情宜恤”一條,主張招商局之設,“奪洋人之所恃,收中國之利權,誠為長策。……今誠體恤商情,曲加調護,務使有利可獲,官吏毋許需索,關津不得稽留。令明法簡,將來繳價造船之商,自必源源而來。貿易既盛,漸可駛往西洋諸埠,隱分洋商之利,然后榷其常稅,專養兵船,務使巡緝各洋,以為保衛商船之用”。即通過發達商務而達致富國之效,再利用之而建立強大的海軍,以維護國家的領土完整。[41]
同年四月一日,《申報》載:“相傳招商輪船局俟新茶出時,或將當有輪船發往英京倫敦,以便交易,此事若果系確實,則為中國火船赴泰西而之創舉也。從此中國船可揚于西洋大海矣!”[42]可惜結果落空,派船往倫敦之舉措仍需等候適當時機。
此外,太常寺卿陳蘭彬亦有相近的見解。同治十一年(1872),陳蘭彬率領30名幼童赴美國留學。次年,受命前往古巴調查華工情況,迫使西班牙當局于1877年簽訂《會訂古巴華工條款》,對華工進行保護。光緒四年(1878),陳蘭彬被正式任命為駐美國、西班牙和秘魯公使。他在光緒二年(1876)十月二十四日奏稱:
洋人借商力以養兵,削我財以逞毒,數百年處心積慮,窺我虛實,覘我形勢,任意鴟張,而我無一商一船前往彼國,此自困之道也。如果招商辦有起色,由內江外海以至泰西,逐漸開拓,往彼經商,無論利權可以收回,而此后通好達情,學藝購器,皆可為所欲為,洞悉敵情,則操縱在手,借商之力,成我之功,是開拓遠漠,其利六也。[43]
陳蘭彬又說:
洋船在中國者,以美國旗昌洋行資本為最大,現因招商局既設,虧折太甚,欲減價出售,該局甫立三年,洋商之至強者亦斂手退讓,此實中外大局一關鍵,而時之不可失者也。[44]
鄭觀應于1880年在香港中華印務總局排印出版了《易言》三十六篇。其中《船政》篇曾粗略計算寓居外洋的僑民人數及可資利用之處。他說:
聞華人之經商、傭工寄寓于外洋者,計呂宋一島約四、五萬,新加坡、檳榔嶼諸島約數十萬,美國舊金山及其近埠約十四萬,越南西貢等處約三十萬,古巴、秘魯各十余萬。其他若日本,若新金山[45],若太平洋檀香山,數或逾萬,或不及萬,均建有會館,設有董事,特以路遠勢孤,每為彼國所輕侮。曩日閩中船政局“揚威”兵船游歷東南洋各島,呂宋客居華民鼓舞歡呼,至于感泣,謂百年來未有之光榮。一埠如此,他埠可想。況西洋通例,雖二、三等之國,皆有兵船游弋外埠,名為保護商人。堂堂天朝,何難辦此。似宜照會駐札各國公使,如各埠華民,有愿得兵船保護者,當自籌歲費,報明領事,請公使轉咨船政酌派兵船往來鎮衛。或一年或半年更調他船,藉資游練。其一埠不能養一船者,即數埠共養之。如是,則廠局有養船之費,海疆有戰守之資,中外有聲勢之聯,商旅有利運之益,一舉而數善備矣。[46]
同年(1880)六月二十六日,祭酒王先謙奏《請以輪船運貨出洋片》說:
前聞黎兆棠議立宏遠公司條約,其意以為輪船之利,僅就各省碼頭裝運,而未及外洋,故各國所需,勢不能不來華購運。口岸條約,由此日增。若令華商以輪船運貨出洋,則洋商可以少至,暗中消弭無數事端。……旋因黎兆棠去任回籍,未及舉行。……可否示下南洋大臣咨商船政大臣黎兆棠,如及今尚能舉行,即先于上海及英法各國設立公司,仍按原議條款,斟酌損益,湊集商股,作速開辦。其三口及北口可否一律舉行,并令咨商北洋大臣,酌核定議。[47]
同年十一月,兵部右侍郎、內閣學士梅啟照(1826~1894)亦向朝廷上奏《籌議海防折》,密陳十條。主張學習西方造船技術,添購必要設備,仿造鐵甲船;打破西方封鎖,向俄國訂購鐵甲船;并擬請準許招商局船只赴東西各國,參與世界船運競爭,認為“能及外國,則能分外國之利,中國益一分則外國損一分也”。他更主張添設海運總督,統領海運事宜;變河運為河、海通運;變河商為河、海通商。梅氏希望通過競爭來壯大招商局船運事業。[48]
清廷十分重視王先謙和梅啟照二人的建議,以上諭的方式要求李鴻章和劉坤一盡快回復。光緒六年十二月十一日,李鴻章在《議復梅啟照條陳折》中說:
承準軍機大臣密寄十一月初二日奉上諭,梅啟照奏請整頓水師……推廣招商局赴東西洋各國貿易……夫欲自強,必先裕餉,欲浚餉源,莫如振興商務。商船能往外洋,俾外洋損一分之利,即中國益一分之利。微臣創設招商局之初意,本是如此。近來該局和眾、美富兩船已往舊金山、檀香山等埠,明春擬派海琛船運載兵弁赴英驗收碰快船回國,均足為商船出洋之先導。然此事須逐漸擴充,非倉卒所能收效。至日本自設輪船公司,關稅獨減,中國商船前往,榷稅加重,故局船因虧耗而裹足,所請酌派豐順、保大試行東洋之處,應從緩議。[49]
劉坤一在光緒七年正月初八日奏上《復陳海防事宜折》,回復了同一個上諭。他說:
第四條請推廣招商局船往來東、西洋貿易,不獨可分外洋之利,亦可周知各國形勢,聯絡各島華人。臣前在粵督任內,于招商局和眾輪船前往檀香山,本應由南、北洋主政,臣以事屬可行,時不可緩,遂徑許之,蓋將以此為權輿也。該局嗣派輪船往舊金山,亦是推行之漸;東、西洋自可由此進步,正不必指定何船。而臣所慮者,該局總辦道員唐廷樞、徐潤人頗老成,而氣局尚小;且提還公款后,貲本亦薄,未必更能擴充。夫理財本不易言,劉晏為唐名臣,僅以轉輸著績;遠涉重洋,而可操奇贏術乎?臣愚以為宜得一大力者,駐局主持,唐廷樞、徐潤與之左右;仍以巨帑資之,俾得展布。用財如用兵,分數明則多多益善。每年盈余所入,官商照章均分,于軍國之需不無小補,庶饜眾心而杜群喙,所以提挈之,亦所以安全之。泰西各國以商而臻富強;若貿遷所獲,無與公家,自別有剝取之法,否則富強從何自來?處此時勢,事事欲步武泰西,不得獨于招商局務而尚天子不言有無、諸侯不權多寡之高論也。[50]
此外,劉坤一也在光緒七年正月十五日回應王先謙奏請派華船出洋的建議,表示贊成逐步開拓海外航線。劉氏的回復可分為三個要點:
現已有船往檀香山、舊金山,將來即可前往東、西兩洋貿遷有無,更為駕輕就熟矣。[51]
中國與泰西各國通商,商舶往來如織,而中國尚無商船運貨前赴泰西,以分洋人之利,現在中國已有使臣分駐英、法、俄、美、德、日、秘及日本等國,華商若往通商,自無慮其人地生疏,致受欺侮。惟創辦宏遠公司,另招商設置船運貨,非有巨資,難于集事,似宜合股,就招商局現有輪船酌量試辦,以期事半功倍。招商局船前曾駛往新加坡、呂宋諸處,攬裝貨物,因各該處已有英、法公司輪船順道經過,船大行速,生意悉被攬去,且該公司輪船,均有國主津貼巨款,資本充足,難以力爭;該局又擬駛赴日本,亦因該國自公司輪船來往中國,并特減該船裝貨之稅,未能與抗,是以暫停。[52]
近年該局和眾輪船,試走夏威仁國之檀香山及美國之舊金山,該兩處向無英、法公司輪船,而華人云集,裝貨甚旺,因又添派美富一船,更番出洋。是往外國通商,招商局業經開辦。茲據劉瑞芬等籌議:“與其創立公司,另起爐灶,不若從招商局逐漸推廣,較為穩妥”等語,頗為有見,臣前商船政大臣黎兆棠,亦以為次第可行,招商局果能再增巨資以厚成本,則攸往咸宜,固無施不可,正不必別開生面也。現巴西、古巴兩路,華人亦多,約章初定,如有招商局船前赴該處,不獨攬貨獲利,并可查看該處相待華人情形,而華人亦可藉此增長氣勢。故臣于招商局出洋一節,不勝惓惓也。[53]
及后,在光緒七年二月十一日,李鴻章再次復奏上諭追問“該祭酒請令商船出洋,目下情形能否及此?將來如何漸次開拓?”[54]李氏認為:
至黎兆棠前擬設立宏遠公司,以巨資難集,尚未定議,招商局船前曾試駛往新加坡、小呂宋、日本等處,各有公司輪船攬載,未能與抗。光緒五年,派和眾船試起夏威夷之檀香山,美國之舊金山,該兩處華人云集,裝載容貨尚旺。六年添派美富輪船,常川往來,臣因訂購英廠碰快船將成,遴派員弁水手出洋驗收,飭局派海琛輪船裝載,駛往倫敦。是華船赴外國,招商局已經試行,劉瑞芬等謂應就局船相機逐漸推廣,藉資獲益,自應照辦。[55]
到了光緒七年六月二十日,李鴻章再就王先謙的建議和最新的發展,向朝廷奏上了《創設公司赴英貿易折》。他說:“經臣等先后復陳,擬暫就招商局現有輪船酌量試辦,逐漸推廣,并緘囑黎兆棠請其勸諭粵商設法倡導。”[56]但是,黎兆棠卻急于自行籌設肇興公司。黎氏在回復李氏來函時表示,他轉述了廣東職員梁云漢、劉紹宗、梁紹剛等稟稱:“泰西以商立國,商務之盛衰,即國勢強弱所由判。凡有益商務者,必竭全力以圖之……中國地大物博,商務為四洲之冠,洋人視為利藪,紛至沓來,有可以從中圖利者,鮮不多方要挾,實由彼來而我不往也。即有到金山、古巴、秘魯等處,亦僅貧民傭工,并無殷商前往,似未足以立富強盛業。現已招集殷商,湊成巨款,名曰肇興公司[57],擬往英國倫敦貿易,以為中國開拓商務之倡。該員梁云漢在粵東經理,劉紹宗、梁紹剛往倫敦管事,不領公帑,不準洋商附股,一切進出口貨完稅章程,請照洋商一律辦理,以昭平允。惟事屬創始,必須官為維持,請由通商大臣給諭前往,并轉咨中國駐英大臣隨時主張,俾得與各國在英商人一體優待”等情,請奏前來。[58]
獲悉肇興公司的最新情況后,李鴻章認為“勸令華商出洋貿易,庶土貨可暢銷,洋商可少至,而中國利權亦可逐漸收回”,遂表示原則上同意。同時,他因“前此招商局輪船嘗試往新加坡、小呂宋、越南等埠攬載,近年和眾、美富等船分駛夏威仁國之檀香山、美國之舊金山載運客貨,究止小試其端,尚未厚集其力。英國倫敦為地球內通商第一都會,無華商前往”。而且,“黎兆棠志在匡時,久有創立公司之議,盡心提倡,力為其難。現既粗定規模,自當因勢利導于必成”。李氏既同意此事,“擬即咨商駐英大臣曾紀澤,隨時設法主持保護”,并建議清廷“與該公司,仿照泰西定例,五年之內,只準各處華商附股,不準另行開設字號”的五年專營權。為了爭取朝廷的同意,他會同南洋通商大臣劉坤一、船政大臣黎兆棠合奏,終于獲準所請。[59]
然而,由于受到英國商人的抵制,肇興公司生意并不順利。據《北華捷報》(North China Herald)1881年10月4日的報道:
參加運價聯盟的輪船船東們,過去三個月取得的、從上海至英國甚為有利的運費,終于引起局外的反對。人們認為這個運價對他們并不是完全有利的。所有裝貨開往英國的中國口岸,每噸運費已下降了二十先令。……當招商局輪船在上海停在開往倫敦的碼頭時,運價聯盟的代表決定采取有力的對抗措施,這是毫不奇怪的。任何不抱偏見的評論必然承認本(中)國的輪船公司有權對從本國出口的貿易進行競爭,可是,由于目前這種貿易幾乎完全掌握在歐洲人手里,甚至中國輪船船東也不大敢拿他們的船隊同正規的英國輪船公司擁有的海上巨舶較量。最好還是讓貨主決定是否把原來交英國商船承運的貨物,轉而惠顧掛三角龍旗的中國商船。人們認為,美富號是一種活動的先驅,它不僅僅為了裝運別人的貨物,它還有更加野心勃勃的目的。[60]
與黎兆棠相熟的鄭觀應,也參與了肇興公司的創辦和經營。他憶述其經過時說:
順德黎召民(兆棠)方伯欲振興商務以塞漏卮,曾集股創設肇興公司,開莊倫敦,賣買貨物,舉余出洋總辦,并請鄭玉軒京卿、鄧小赤方伯相勸。余答曰:商務一端必須統籌全局,果有把握而后可行。若預先買貨待漲,非熟悉該處市情消長、貨色盈虛不可。似宜先往外洋設一茶葉、磁器行號,兼代賣絲、茶,或搭附殷實可靠之行,俟開辦三年,熟悉該處貿易情形,然后大舉。倘能奏請朝廷:所有各省軍械悉歸我行承辦,聘一素精槍炮輪船機器之人考究,止收經手費用,不致洋行浮開價目等弊,則亦兩有禆益。況承辦軍械洋行,上海計有數家,歲須繳費二、三萬金,其利之厚可知。我行得此利息亦可賴以維持。方伯急于開辦,謂所議難行,茶葉、磁器生意過小。乃大張旗鼓請劉述庭觀察、梁鶴巢司馬開辦,名肇興公司。余亦資助若干,自辦寧州茶五百箱寄往銷售。不料虧耗過半,不及三年已停閉矣。[61]
鄭觀應在此事上獲得的教訓,極其深刻。他感慨地說:“由此觀之,可知創辦一事,必須小試其端,先立于不敗之地,逐漸推廣,方可有功。若亟求速效,務廣而荒,必至一蹶不振。孔子之言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誠哉斯言,可為萬世法矣!”[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