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十月的陽光
- 周潔夫
- 3244字
- 2019-09-10 09:59:10
房子里熱得跟蒸籠一樣,雖然門窗大開,卻沒有一絲風,空氣似乎停止了流通。丁力勝坐在桌邊,埋頭修改這次行動的總結。他左邊太陽穴上突起一根紫色的血管,不安生地微微跳動。身邊竹凳上放著一臉盆冷水,他偶爾停下筆,絞把濕毛巾抹一抹額頭。
警衛員任大忠捧進一堆文件,往桌上一擱,順便給師長倒了杯水。丁力勝好像沒有看到。
窗外響起收操號音,丁力勝也修改完總結報告。他伸起兩只胳膊,往頭頂上伸了幾下,開始拆看那堆文件。
他看完一份通報,太陽穴上那根紫血管又突突跳動起來。通報的內容揪著他的心,使他安靜不下:兄弟部隊一個師的位置比較突出,突然遭到敵人三個主力師的襲擊。激戰了一天,這個師受到一些損失,撤出了戰斗。等我們大部隊趕上去,敵人馬上退縮了。他從頭又看了一遍,最后怒視著敵人三個師的番號,像要把它們一口吞下。
師政委韋清泉大步走進來,解去皮帶,脫去帽子,撈起桌上的蒲扇,飛快地扇動,同時用一只手解開軍衣扣子。他的衣服全被汗濕透了,頭發上冒出蒸氣,汗珠順臉直流。
丁力勝把通報往政委跟前一推,憤激地說:“你瞧,看一遍生一遍氣。”
韋清泉看了看,放下蒲扇說:“我們吃了些小虧,白崇禧也沒占到大便宜,一下崩掉他一個牙齒。”
任大忠端進一臉盆冷水,往門邊小茶幾上一擱,一見兩位師首長的神色,躡手躡腳地走出去,順手帶上了房門。
韋清泉脫去軍衣,卷起發黃的襯衣袖口,走到茶幾跟前,撈起毛巾,洗了兩把,擦干手,拍著臉腮轉過身來。
“湖南的三伏天不大好過。”他說時額上又冒出細細的汗珠。
“叫你戴個斗笠,你不聽。”
“一團的勁頭高得很哪!”韋清泉走過來說,“通過水田的動作不慢。”
“鉆到連隊去啦?”
“到九連轉了一轉。他們的連長有股子蠻勁,卷起褲腿,帶頭做動作,左一遍,右一遍,弄得兩腿滿是泥漿。演習完了,他一邊拍螞蟥,一邊罵街。”
韋清泉彎下腰,裝出拍螞蟥的姿勢,拍一下說一聲:“你敢跟革命搗蛋!”隨后一直腰,笑著說,“真是個賽張飛!”
丁力勝看出政委的心情很好,把蒲扇遞過去說:“歇一歇吧,當心閃著腰。”
韋清泉搖著蒲扇走到窗口。窗外,金色的陽光照亮了稻田,照亮了稻田后邊蒼綠的山岡。一陣微風吹過,青色的稻穗搖曳起來。不遠處,一通河流反射著耀眼的金光。他眺望了一會兒,好像剛發現似的說:“這兒的風景倒不錯。”
丁力勝走到政委身邊,看見稻田中間走過來一隊演習歸來的戰士;附近一個坪場上,幾個戰士把槍擱在三腳架上,專心地練習瞄準。不管風景多美,他最先注意到的總是人。
“一轉眼又是半天。時間過得真快。”丁力勝感慨地說,“我這個人大概是勞碌命,總希望一天的時間過得再長些。”
“是啊,時間總是不夠用。”韋清泉同意地說。
村道上走過一個健壯的農婦,身穿藍布衫褲,頭戴竹笠,手挽竹籃,看樣子是到地頭上送飯去的。
韋清泉一側身說:“哎,你那口子什么時候來?”
“我去了電報,不讓她來了。”
“怎么變卦啦?”
部隊南下時,丁力勝的妻子留在北京。一開始整訓,韋清泉主張接她來住些日子,丁力勝原本同意,沒想到他中途變了卦。
“讓她帶著孩子,多過些安穩日子也好。”丁力勝解釋說,“這幾年,東跑西走,夠她忙的嘍。”
“你什么時候發的電報?怎么不告訴我一聲?”韋清泉責備地說。
“孩子也是個問題。延生十歲了,還在二年級。念了三年書,倒換了好幾個學校。念念停停,停停念念,這樣下去不是事兒。”
丁力勝有兩個孩子,大兒子生在延安,叫延生;小女兒生在哈爾濱,叫濱生。延生是在東北鄉下上的學,后來轉到哈爾濱,再后來轉到沈陽,最后又轉到北平。反正他媽媽在哪住,他跟著在哪上學。
“趁現在放暑假,先接他們上這兒住幾天,再送到漢口住不好?”韋清泉反駁說,“也不耽誤延生轉學。”
“北方的氣候對他們更合適。再說,她的肚子里又懷了一個。”
“你的口風倒挺緊哪!”韋清泉高興地說,“幾個月啦?”
“怕有六個來月啰。”
“這回怕是個男的。”
“管他是男是女,反正名字是現成的。”
“平生?你也太簡單化啦。要是個雙胞胎怎么辦?”
“送給你一個。”
“你舍得,你那口子可舍不得。”
“沒有猜對!”丁力勝哈哈笑起來,“我們臨分別那天,她叫我問問你要不要孩子。倒是我舍不得,一直沒向你啟口。”
“說真的,老丁!”韋清泉仍然堅持說,“已經懷了六個月,胎實啦,路上出不了意外。將來生產的時候好照顧些。”
“生濱生的時候,我不是照樣在前方打仗!說到見面,拼著年把子不見面算什么,你們不是分別了十三四年?”
韋清泉的胳膊肘往窗檻上一靠,不言語了。他是廣西人,在紅七軍里做過政治工作,在家鄉做過秘密工作,后來黨派他到延安學習。這以后,一直不知道家里的消息。家鄉給反動派糟蹋成什么樣子?妻子和孩子是不是活著?夜深人靜,偶爾想起來時不免感到苦惱。但長期的工作經歷鍛煉了他,使他具有了堅強的理智力量,他總是很快趕掉這種突然闖來的煩惱,正像趕掉偶然由工作引起的不快一樣。這回經師長一提,他的感情又被觸動了一下。不過他很快恢復了平靜,揮了揮蒲扇說:“這是兩個問題。”
丁力勝卻認為這是一個問題。以前,每逢整訓,他的妻子來小住幾天,他總會聯想到政委的家。剛才他并沒有說出臨時變卦的全部原因。過去跟妻子會面,總在一個戰役結束以后,就是說在打了勝仗以后,談話的主題也離不開它。這一次能對妻子說些什么?另一個原因便是避免讓政委引起感觸。
“老韋,我看你們見面的日子也快啰。”丁力勝信心十足地說。
“我倒不懷這種希望。”韋清泉的眼光盯著遠遠的山岡,“反動派不肯輕易放過她的。她的性子直,嘴巴子不肯讓人。”
“這回經過江西蘇區,好多紅軍家屬不是好好的嗎?”
“還有好多紅軍家屬呢,不是……”韋清泉沒有說下去,話鋒一轉說,“你這個人真怪,當時怎么不回家去看看?”
丁力勝的家里有個母親和兩個弟弟,隊伍在江西期間,有一次行軍路過興國,離丁力勝家只有二十幾里路,韋清泉竭力攛掇他回去看看。當時部隊的任務雖緊,離開天把子并沒有什么妨礙。他卻堅決不愿意請假,說是活著總能看得見,死了反而傷心。
“活著總能看得見!”丁力勝此刻又把這句話重復一遍,“我相信他們死不了。你說,他們現在會在什么地方?”
“誰?”
“該死的第七軍,襲擊我們兄弟部隊的三個師!”
“大概轉到衡陽附近去了。”
丁力勝走到戰場形勢掛圖跟前,圖上插著好些紅藍小三角旗,標志著敵我雙方部隊的番號,敵第七軍的去向暫時不明。
“瞧它一會兒進,一會兒縮,見了我們大部隊又不敢碰。”丁力勝氣狠狠地說,“蕩來蕩去,像夜游神一樣。”
“李宗仁和白崇禧全是靠它起家的。李宗仁當過這個軍的軍長,白崇禧當過軍參謀長。抗戰期間,這個軍不打日本鬼子,專打我大別山根據地,對我們作戰有套經驗。難怪美帝國主義把它當寶貝看待。”
到目前為止,桂系部隊沒有受到什么大損失,成了蔣介石殘余匪幫中最完整、最有戰斗力的部隊。第七軍和四十八軍又是桂系部隊中的主力,白崇禧把它們當作機動部隊,調東調西,找機會反咬我們一口。特別是第七軍,因為沒有打過什么敗仗,自稱為“鋼軍”,美國電臺近來經常給它捧場,替它大肆吹噓,說是什么“反攻的希望”。丁力勝對桂系部隊的歷史雖不如韋清泉清楚,對它們目前的情況卻很熟悉。聽政委一提到美帝國主義,他的氣更盛了。
“近來白崇禧拿到不少美援,聽說部隊的裝備又加強了。倒要看看它是不是強過新一軍、新六軍。”
“美援不好拿。”韋清泉說,“得人錢財,替人消災。拿了就得聽話,打出點像樣的仗。要不然,主子不答應。看樣子,白崇禧很可能在湖南跟我們打個大仗。”
“真要這樣,謝天謝地!我就怕他跑啊跑啊,一頭縮到老巢里去。”
“白崇禧不見得愿意我們進廣西,打爛他的壇壇罐罐。”
聽到一陣咯咯吱吱的聲音,兩個人轉過身來,見任大忠正在使勁挪動竹椅子,午飯已經擺在桌子上。椅子本來擺得好好的,他這么做,不過是叫吃飯的信號。韋清泉首先向桌邊走去。
“首長,你們昨天沒有睡午覺。”任大忠提醒說。
“吃了就睡,怎么樣?”韋清泉坐下來說。
任大忠滿意地走了出去。他走到門口,聽到一聲熟悉的馬嘶聲,用手遮住眉毛,向不遠處的馬廄一望,見孫永年的身影正在馬廄里移動。
響起嘹亮的號聲。一聽是緊急集合號,他連忙跑起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