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十月的陽光
- 周潔夫
- 3079字
- 2019-09-10 09:59:10
孫永年把鍘碎的草倒進槽里,摸摸這匹馬的鼻子,拍拍那匹馬的頸項,親切地說:“吃吧!吃吧!”眼看著每匹牲口吃起草來,他才離開槽邊,往矮凳上一坐,打開油膩的煙荷包,往旱煙管的銅斗里裝上一鍋煙,吧唧吧唧地抽起來。他瞇著眼睛,一邊抽,一邊聽著嚼草的聲音,好像在欣賞音樂。
在孫永年的心目中,馬的踏蹄聲、噴鼻聲、長嘶聲、嚼草吃料聲,都是一首首樂曲。通過這些聲音,他能聽得出是愉快還是煩惱,是歡喜還是憂愁。人有靈性,馬也有靈性;人有喜怒哀樂,馬也有喜怒哀樂。這是他的理論,而且常常向人宣傳。他熟悉馬的性格,他認為白雪最聽話,火龍最調皮,有時對一些活潑的開玩笑說:“啊呀,你比火龍還調皮。”警衛員和也常跟他開玩笑,給他起了個綽號“馬大叔”!他并不討厭這個綽號,誰叫他“馬大叔”,他咧著嘴答應,有時還主動地招呼人說:“來來,聽‘馬大叔’給你們講個故事。”因此,他有許多年輕的朋友。這會兒他聽著聽著,聽到半途中,猛一抬頭說:“火龍,怎么不吃啦,嫌草不細?”
火龍果真昂起頭在望他哩。
孫永年放下旱煙管,走到那匹棗紅馬跟前,拍了拍它的頸項,勸誘地說:“不要挑三揀四,要知足。聽大叔的話,錯不了。”
火龍溫順地望了孫永年一眼,用柔軟的嘴唇摩了摩他的手背。
孫永年恍然大悟地說:“啊啊,原來吃累啦。好,慢慢吃,慢慢吃。”
火龍又低下頭去嚼草,輕輕地踏著蹄子。孫永年聽出這是歡樂的表示,知道不用再操心了。回到小凳子上,拿起旱煙管敲了敲,倒出熄滅的煙灰,從身邊拿起幾截剪開的舊軍褲,鋪在麻包層里,一針一針地縫起來。
“‘馬大叔’!”
一聽聲音,孫永年就知道是誰,連忙把麻包往身邊一放,站起來說:“備馬?”
任大忠走進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師首長睡午覺了,我瞅空來瞧瞧你。”
“你怎么不睡?”
“跳蚤太多,睡不好。”
孫永年拿起煙管,用袖管抹了抹煙嘴子,連煙荷包一起塞給任大忠,打量他一眼說:“嚯,長出胡子來啦。三年前才馬背那么高,現在可成了個棒小伙子。”
任大忠早年當通信員的時候,原是聽孫永年講故事的一位常客。今年當了警衛員,接觸的機會更多了,不時幫助孫永年備馬、提水、鍘草、添料。他也相信馬有靈性,因此孫永年特別喜歡他,把他引為知己,經常給他擺一擺“牲口經”。不知道是不是牲口經起了作用,火龍一到任大忠手里,跟在孫永年手里同樣服帖。
任大忠抽完一管旱煙,舒適地伸了個懶腰。
“師首長這幾天老出去?”孫永年問。
“差不多天天要到團里轉一轉。”
“怎么不騎馬?”
“說要鍛煉鍛煉走路。”
“也該讓牲口鍛煉鍛煉啊。”孫永年的下巴往對面一抬,“你看,它們胖多啦,我擔心養嬌了它們。”
“前些時候太累,讓它們長長膘也好。”
“可不能讓它們太嬌啰,該讓它們多活動活動筋骨。瞧什么,火龍?我們談我們的,你吃你的。”
任大忠霍地站起,走到火龍跟前,撫摩它的鬣毛。火龍轉過頭,舐了舐任大忠的手,掀動幾下鼻翼,長嘶了一聲。
“它見了你,就想起師長來了。這個精靈鬼!”孫永年帶著寵愛的神情說。
任大忠同意孫永年的判斷,認為火龍的嘶叫正是這個意思。他愛撫地輕拍了一下馬頸,走回原處。
孫永年一針一針地縫著活計。他的粗手靈巧得很,轉眼間縫好了一道邊。他端詳了一番,開始縫另一道邊。
“給誰縫的?”
“白雪。”
白雪長嘶了一聲,孫永年一擺手說:“沒有你的事。吃你的吧。”
白雪一轉頭,擱上火龍的背脊,在上面擦了幾擦。火龍低下頭,抖動火紅的鬣毛,舒服地打著響鼻。
孫永年從那對伙伴的身上收回眼光,解釋地說:“白雪打了背,前天才好全。把墊背縫厚一些,免得行軍時再打背。”
這話觸動了任大忠,他撈起盒子槍下邊的紅穗,在手指頭上繞了幾繞,用滿懷心事的口氣說:“行軍時盼休整,休整了又盼行軍。不知道還要待多久?”
“這不用你操心。一聲命令,說走就走。你還是往師首長身上多操點心。”
任大忠嘆口氣說:“他們睡覺吃飯都沒有準兒,真難辦。”
“心急沒有用,得動動腦筋。好在你們年輕人腦筋靈活。”
啪的一聲,任大忠拍死了一個蚊子,用手指頭把它往地上一彈說:“你們南方的蚊子實在太多,黑夜白天都不讓人安靜。”
孫永年見任大忠的臉上布著好多紅斑,分不清是粉刺疙瘩還是蚊子咬的,眼睛一瞇說:“北方可吃不到鮮嫩的竹筍。大忠,住久了你就知道南方的好處:白天比北方長,能多干活,冬天照樣能下地出操。我頂受不了你們東北的暖炕,烤得人背脊痛,渾身骨頭麻酥酥的,早晨不想起床。”
“小任!小任!”不遠處有人喊叫。
“他怎么又起來啦?”孫永年皺了皺眉毛。
任大忠沒有搭理他,一陣風地跑出馬廄。
孫永年縫好墊背,牽著牲口走向河邊。
河里,稀稀落落地有幾個小伙子在練習游泳。他們的技術都不高明,趴在河邊淺水里,四肢直撲騰,弄得水花亂飛。
孫永年沿河走了一段路,向一個頸上圍著白毛巾的人高喊:“小夏!”
夏午陽往起一站,水沒上了胸口。他搖了搖濕淋淋的頭回喊:“‘馬大叔’!”
“好久不見啰!”孫永年停住腳步喊,“怎么不來瞧瞧我們?”
“忙啊!抽不出時間。”夏午陽喊,一頭扎進水里,兩腿在水面上亂甩。
“這么蠻干可不行。待會讓‘馬大叔’教你!”
孫永年走到下游不遠的地方,脫掉衣服,牽著白雪下水,讓火龍自個兒拖著韁繩在岸上溜達。有白雪在,火龍絕不會走遠,盡可不必管它。
白雪四腿浸在水里,舒服得閉起眼睛。孫永年拿起刷子,開始刷洗。白雪的肚子輕微地打著戰,聽任孫永年擺布。
孫永年擦洗了一陣馬身,往上游一望,那幾個人還在撲騰,姿勢挺難看。他的心癢癢的,很想在人前露一手。正好,夏午陽的頭拱出水面,打淺水里腳高腳低地走來,累得不住喘氣。
“歇歇吧。”孫永年喊。
“比學打槍還難,真急死人。”夏午陽說著走到孫永年身邊,解下毛巾絞水。
“心急吃不上熱饅頭。游泳可不是一朝一夕學得好的。待會瞧我的。”
“別吹牛。”
“嗨,長江我也游得過去。”
“我幫你洗!”夏午陽三腳兩步跳上岸,一把牽住韁繩。
火龍掙扎著直往后退,兇狠地踢著蹄子。
“不認識啦,火龍?”孫永年在河里高喊,“是小夏啊!”
聽了孫永年的話,火龍好像真的認識了眼前的人,不再掙扎,服服帖帖地跟在夏午陽后面,腿一碰上水,立刻閉起眼睛,甩了甩尾巴,顯出得意的神情。
“誰叫你老不來看我,連火龍也生了你的氣。”
夏午陽原先在師部當通信員的時候,是孫永年的也是火龍的朋友。后來逐級下調,關系就慢慢疏遠了。
“給我刷子!”夏午陽說。
夏午陽刷著火龍的背脊,一邊責備地說:“你這家伙,翻臉不認人啦。”
“這要怪你自己。”孫永年說,“喂,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我是怕人看到,說我不遵守作息時間。”夏午陽坦率地承認說,“真糟心!老是學不會游泳。一下水,好像脖子上掛了個炮彈,抬不起頭。”
“不要緊。你跟我學上十天半個月,保險能行!”
孫永年幫著夏午陽洗凈火龍,牽著兩匹牲口上岸,拍了拍火龍的背脊說:“跟白雪玩一會兒,別走遠!”說罷,回到河里,拉著夏午陽的手走向河心。
水淹到夏午陽的肩膀,他停住腳步,懷疑地說:“你到底行不行?”
“嚯!扛了大槍,不相信人啦?好好瞧著我的姿勢。腳不用抬得那么高,胸部不要使勁,頭要露出水面,可不能抬得太高。喏,這樣。”
孫永年兩手往前一撲,平躥在水面上,飛快地游出去。他游啊游啊,勁兒一上來,游到對岸才折回來。離夏午陽還有幾丈遠,手一招說:“過來!過來!在深水里學得快。”
夏午陽猶豫了一下,一狠心,往前一撲,埋著頭向前游去。
“對啊!要膽大!”孫永年高興地喊,“腿不要提得太高。”
隨著他的喊聲,起床號響了。夏午陽一急,沉到水里去了。孫永年游過去,把他帶到淺水里。夏午陽吐了幾口水,三腳兩步跑上岸,撒腿就跑。
“你明天午睡時間再來。我保險把你教成個浪里白條!”孫永年在他背后高喊。
響起嘹亮的號聲。一聽是緊急集合號,他連忙跑起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