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章麗梅同志。”何佩蓉向李騰蛟介紹說,指了指身邊一位梳雙辮的姑娘。
趁李騰蛟倒茶的時候,章麗梅打量了一下連部。房間里支著三張木板床,床上方方正正地疊著同樣的薄被子,床邊掛著同樣的三個黃布挎包,唯獨靠窗的床邊多掛個笛子。門邊掛著三條同樣的白毛巾,桌上放著三個同樣的藍瓷缸子——連長正在往里倒水。住在這里的像是兄弟三個,用的蓋的,完全一樣。
李騰蛟在客人面前放了杯水,對何佩蓉說:“何同志,今晚上給我們演什么戲?”
“都是小節(jié)目。抽了幾天時間突擊出來的。”
“有沒有要我們幫忙的地方,搭戲臺子啦,道具服裝啦。”
“有啊。我們來,就是想了解一下練兵當中的模范事跡,好編個演唱。”
“沒有什么模范事跡。我們連的成績平平常常。”
“你們不是跟一團九連挑戰(zhàn)了嗎?”
“是九連向我們挑戰(zhàn)的。”李騰蛟糾正說,“同志們勁兒挺大,進步不快。”
章麗梅一直望著李騰蛟,希望連長跟她談些什么。誰知連長盡跟何佩蓉談話,始終把她晾在一邊,連望也不望她一眼。她對連長的談話同樣感到失望。她原以為一提練兵,連長準會馬上說出一連串動人的事跡:誰是百發(fā)百中的神槍手,誰爬山像飛鳥一樣,誰能在水底下潛伏幾分鐘。沒想到連長什么也沒有提。她不耐煩地擺弄著手里的鋼筆。
“總有幾個突出的人物吧?”她終于插進去問。
“都差不了多少。”李騰蛟說,眼光沒有轉(zhuǎn)過去。
“聽說一班比較好。”章麗梅又說,這是剛才從營部打聽到的。
“不見得特別好。”李騰蛟的眼光仍沒有轉(zhuǎn)過去,反而低頭看了看手表。
“來客人啦?歡迎歡迎!”
一個精悍的年輕人邊喊邊沖了進來。他一手提著掛著盒子槍的皮帶,一手拿著軍帽,臂彎里挎著軍裝上衣。襯衣敞開兩個扣子,胸前濕了一大片。
何佩蓉連忙站起來招呼:“林指導員!”
林速指導員飛快地走到墻邊,掛好手里的東西,沖到桌邊,伸出汗津津的手跟客人握手。
“我們好像第一次見面。”林速熱情地握著章麗梅的手說。
何佩蓉簡單地介紹了一下。
“我原來在南下工作團,調(diào)來不幾天。”章麗梅補充說,大方地打量著指導員,心里有點驚訝。因為指導員頭發(fā)蓬松,臉扁扁的,笑時眼睛成了兩條線,整個臉部構(gòu)成了一種十足的孩子氣。
“坐下!坐下!”林速把客人按坐在原位上,自己往靠窗的床邊一坐,抹著汗珠說,“老何,戰(zhàn)士們都挺想念你們哪!帶來了什么好節(jié)目?”
“準備太匆促,恐怕戰(zhàn)士們不滿意。”
“不用客氣。慰問團給我們加了一把火,戰(zhàn)士們的情緒高極啦。你們宣傳隊一來,又給我們燒起第二把火。怎么不喝水,章同志?”
章麗梅一開頭對這位指導員就發(fā)生了好感。她注意到他的話都是隨口沖出來的,事先并不考慮。對誰說話時朝誰看,細彎的眼睛里流露出親熱,仿佛對誰都一見如故。特別是跟連長一對比,她不禁更喜歡這位指導員了。
林速兩步跨到桌前,拿起連長面前的一瓷缸子水,仰著脖子一口氣喝完。章麗梅發(fā)現(xiàn)他的襯衣掉了個扣子,敞開的胸膛里冒出一股熱氣。
好久沒有說話的李騰蛟忽然開了口:“老林,你的扣子掉啦。”
章麗梅不滿地瞟了瞟李騰蛟,怎么能當客人的面指出這個來?
林速卻滿不在意,伸手往褲兜里一掏,掏出個扣子說:“在這兒。”
何佩蓉取下帽子,從帽檐夾層里拔下一根拖著白線的針,走到指導員身邊。
“不用不用,我的手藝不比你差。”
林速轉(zhuǎn)身走到靠窗的床邊,打開挎包,取出個小針線包,站著縫開了扣子。他的動作挺快,縫了三五針,熟練地打了個結(jié),一低頭,咬斷了線,扣上扣子。
林速自自然然地做完這一切動作,彎起眼睛嚷:“喝水喝水!這里泉水,挺甜哪!”
章麗梅跟著何佩蓉喝了一口,可沒喝出什么味道,她心里在替指導員惋惜。怎么他在客人面前那么隨便,不顧惜自己的體面?
“章同志,今晚上有沒有你的節(jié)目?”林速坐下來問。
“沒有。我在創(chuàng)作組。指導員,這是你的笛子?”
“是我們大家的。連長和副連長也吹一吹。”
章麗梅瞅了瞅連長,她不相信這個人會吹笛子。
“我們的指導員是個音樂家,”李騰蛟說,“教唱歌,指揮唱歌,全是他的事兒。”
“將來不打仗了,我倒想干宣傳隊。”林速接口說,露出細而發(fā)亮的牙齒。
“得啦,”何佩蓉說,“你這話說過多少次,可是有笛子不吹,都落了灰啦。”
“行軍休息的時候吹一吹,戰(zhàn)士們還歡迎,一休整,他們就盼望看你們的節(jié)目。我這個笛子沒人愛聽,只好擱起來讓它生銹。”
門口有人探了探頭,轉(zhuǎn)身要走,李騰蛟瞅見了,大聲招呼說:“進來進來!”
那人剛進門,林速就對章麗梅說:“這是一班長王海,戰(zhàn)斗英雄。”
聽說是戰(zhàn)斗英雄,章麗梅立刻激動起來。她半途離開大學,參加南下工作團,以后要求上戰(zhàn)斗部隊,很大成分是希望看到許多英雄。北京解放以前,她已經(jīng)聽到好些關(guān)于人民解放軍的神話般的傳說。在舉行入城儀式那天,她冒著狂風飛沙,手拿小紅旗,衣袋里裝滿粉筆,跟同學們在街頭上轉(zhuǎn)了一整天。每駛來一輛坦克或是一輛炮車,她就瘋狂地揮動小旗,向上面的戰(zhàn)士們高喊歡呼,跟在坦克或是大炮后面,寫上各種標語。有一次還爬上大炮,坐了一截路,在一個炮手的背上寫上:“解放軍萬歲!”她想?yún)⒓痈锩婈牭闹驹敢彩悄且惶烀壬摹K龑W的是文學,盼望經(jīng)常能跟傳說中的人物接觸,理解她所崇拜的人們是怎樣戰(zhàn)斗和生活的。不過眼前這位第一個遇到的戰(zhàn)斗英雄,卻跟她想象中的不同,模樣平平常常,見了她也不怎么熱情,隨便點了點頭,遠遠地走到墻角落的一張床邊,不聲不響地坐下來。
李騰蛟一見王海,似乎變活躍了,離開桌子,移到王海身邊,跟他低聲交談。章麗梅早已看出,當指導員一進門,連長就認為這兒沒有他的事了。
何佩蓉從連長的神情上看出他們有事,便起身告辭。
林速送她們到門口說:“老何,老章,你們先到班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回頭上連部吃飯。我們的支委會用不了一個鐘頭。”
兩個人并肩走了一段路,章麗梅悄聲地說:“這位李連長人倒威武,黑臉大眼的,像個熱帶人,可怎么冷冰冰的。”
“一生二熟,第二次再來就不同了。”
“指導員倒挺隨和,又風趣。他不到二十吧?”
“二十四了。他是個天生的樂觀派。”
“你好像挺熟悉他們。”
“我常來這個連,干部戰(zhàn)士都混熟了。就說李連長吧,他腿上還有塊彈片。”
“一塊彈片!”章麗梅驚叫一聲。
“他本來是偵察排長,有一次幫助工兵起地雷,挨了炸,送進醫(yī)院,取出好幾塊碎片,只有一小塊不好取。后來聽說部隊要出動,他就趕回來了。你猜他怎么說?他說:留塊彈片在身上,好時刻記住敵人。”
“嗄!原來這樣!”章麗梅喊,對李騰蛟的不滿消失了,挽住何佩蓉的胳膊說:“以后多帶我到連隊轉(zhuǎn)轉(zhuǎn)。”
“這不是帶你來了。”何佩蓉笑著說,指了指一個地方,“那兒就是戰(zhàn)斗英雄王海領(lǐng)導的第一班。你看,戰(zhàn)士們多有勁,休息時間也不閑著。”
在一個坪場上,豎立著幾個人頭靶。戰(zhàn)士們有的臥在坪場的另一邊,用槍口對準人頭靶;有的把槍擱在三腳架上,練習瞄三角。有個戰(zhàn)士在雙杠上面翻騰,一會兒蹺起雙腿,一會兒像皮球似的翻了個轉(zhuǎn)。
“同志們,瞧誰來啦!”夏午陽喊,縱身跳下雙杠,奔向何佩蓉。有幾個戰(zhàn)士跟著迎上來。
何佩蓉急忙喊:“你們練你們的。我們隨便看看。”
除了夏午陽,別的戰(zhàn)士都停住腳步,回歸原位。
章麗梅三腳兩步走到一個三腳架旁邊,好奇地觀看練習瞄準。
何佩蓉四處一望,問身邊的夏午陽說:“沈光祿同志不在?”
夏午陽向一所低矮的茅屋努了努嘴:“關(guān)在里面學文化哪。”
何佩蓉獨自走進這所茅屋。
光線陰暗的房間里,稻草鋪了半地,靠墻整齊地排著一列背包。沈光祿盤腿坐在稻草堆上,斜對著門,上身伏在長凳上,不知道在寫什么。寫幾個字,咬一下鉛筆頭,神情十分嚴肅。
何佩蓉靠門站了一會兒,輕腳輕步地走過去。
聽見腳步聲,沈光祿轉(zhuǎn)頭一望,連忙起身招呼。
“你倒是練兵不忘學文化。”何佩蓉說,走到長凳跟前,拿起那張紙片。
沈光祿伸手來搶,抓了個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是隨便寫的。”
“隨便寫的,看看怕什么。”
何佩蓉看了幾行,馬上看出這是份入黨申請書,不禁收起笑容說:“這是好事情啊,有什么怕見人的!”
“我怕不夠格。何同志,你知道反動派拆散了我們的家,共產(chǎn)黨使我們兄弟團圓。我決心一輩子跟著黨走。何同志,你看我行不行?”
何佩蓉見沈光祿顯出企望的神情,聽聲音有點發(fā)顫,感到一陣激動,一時想不到合適的話,沒有立刻答復。
“我跟班長提過兩次,”沈光祿又說,“昨晚上班長要我寫個申請書,我樂得一夜沒睡好覺。我現(xiàn)在抱著這么個決心,讓黨在戰(zhàn)斗中考驗我。不管能不能參加,我要做個像班長那樣的人。”
沈光祿說話時眼睛一閃一閃,聲音仍有點顫,語氣卻很堅決。
何佩蓉衷心地鼓勵了他幾句,問他是不是告訴了他的哥哥。
“沒有。我們好久沒見面了。”
“我們最近上各團巡回演出,在這里演完后馬上去一團。你寫封信,我給你捎去。”
“我早想給他寫信,就是抽不出時間,我的手又笨。早先,在反動派部隊里,一心想念家,干什么都沒有勁。眼下要學的東西太多,時間老不夠用,學了這個,落了那個,文化上老不長進,拿起筆來不聽使喚。我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
“慢慢來嘛。只要有決心,干什么都成。”何佩蓉把手里的紙片還給他說,“你好好寫吧。”
窗外傳來夏午陽的喊聲:“沈光祿,別老悶在房子里,再到河邊去一趟。”
“好好,我就來。”沈光祿答應(yīng)著,折好入黨申請書,揣進上衣口袋。
“小——教——員!快——出——來!”外面有幾個戰(zhàn)士同聲啦啦。
“什么小教員?”何佩蓉不解地問。
“近來排里叫我教游泳。”沈光祿解釋,同時走向門口。
何佩蓉跟著沈光祿走到門外,三腳架子已經(jīng)收起來了,只有章麗梅一個人趴在沙包后面,擎著槍向人頭靶瞄準,陳金川蹲在旁邊,像個老媽媽似的指點她。
夏午陽一見沈光祿就嚷:“走吧!走吧!”
章麗梅從地上跳起來,把槍還給陳金川,揉了揉眼睛說:“那個人頭好像活動了,真有意思。”
“何同志,去看看我們的游泳技術(shù)。我的頭能浮出來啦。”聽夏午陽的口氣,好像頭能浮出水面,就是了不起的技術(shù)。
何佩蓉拉了章麗梅一把,混在戰(zhàn)士叢里向河邊走去。章麗梅跟陳金川走在一塊,一路上問東問西,問槍能打多遠,問一槍能不能打倒兩個人。何佩蓉緊跟著沈光祿,一直用喜悅的眼光望著他的背影。
響起嘹亮的號聲。一聽是緊急集合號,他連忙跑起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