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宣傳隊剛到一團,何佩蓉就上九連去找沈光福。她走到村東頭娘娘廟門口,向剛換下崗的戰士一打聽,知道沈光福在家里值班。她輕盈地進了大殿,見沈光福坐在稻草堆上,埋頭擦洗機槍,身邊一塊白包袱皮上擺著好些油膩的零件。
“你們住的地方挺寬敞呵!”
沈光福聞聲抬頭,立刻丟開擦槍布,敏捷地迎上去。他的外貌動作跟他的弟弟相似:粗眉大眼,扁鼻梁,步態輕捷。不過個兒稍高,左肩比右肩低些,平展展的額角上有了皺紋。他因為在反動派部隊里受到長期折磨,性格比弟弟深沉,有話擱在心里,習慣成自然,變得不愛講話。何佩蓉向他伸過手,他攤開油膩膩的雙手,回報了一個微笑。
何佩蓉四處一瞧,見大殿里東鋪一堆稻草,西鋪一堆稻草,上面齊嶄嶄地擺著一列列背包,上空掛著一溜溜雪白的毛巾,過道上沒有一絲草莖,掃得干干凈凈。供桌上的茶缸子,供桌旁邊的臉盆一律排成了隊。“好整齊!”她不禁夸獎了一句。
“剛剛收拾了一下?!鄙蚬飧Uf,“我們的連長嚴格得很。”
“嚴點好?!焙闻迦厥菒鄹蓛舻模⒖瘫硎玖送?。
“何同志,你坐一坐,我去打盆水來?!?
“不用。這地方真涼爽,汗早干啦。”何佩蓉掏出封折疊成三角形的信,“你弟弟給你的?!?
沈光福急忙拆開信,掀動嘴唇皮,不出聲地念著??吹街虚g,拿信的手顫了一下,臉上顯出喜色,眼角里聚起淚花。
“他談到要求入黨的事啦?”
“談到啦。何同志,我弟弟長進多啰。可我老覺著他是個孩子?!?
“他的決心挺硬。”
“是啊是啊!”沈光福出神地望著前面,眼光朦朦朧朧,“記得反動派抓我去當兵那年,他光知道打架。我呢,當時老想混碗飯吃罷咧,不準哪天一顆子彈要了這條命,糊糊涂涂混了幾年。到了革命部隊,才都成了個人樣,懂得怎么做人,為誰服務。何同志,過去誰能想到我們這些窮小子也會寫信?我弟弟就因為想念書念不起,脾氣躁得要命?!?
何佩蓉在跟沈光福的接觸中,還是第一次聽他一口氣說這么多話,說得那么激動,自己倒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何同志,他表現怎么樣?”
“挺不錯。還當上了游泳小教員。”
“沒想到這一著倒用上了。他十一歲那年夏天,給一個地主的兒子按在河里,灌了半肚子水,往后他就發狠學游泳。等他學好了,那家伙進城上中學去了,沒報成仇?!鄙蚬飧nD了頓說:“他沒驕傲吧?”
“看不出來。”
“他這個人啊,越鼓勵,勁兒越大??捎幸粯?,不肯讓人。我頂發愁他這一點。小時候,叫我操過多少心啊!他真的沒驕傲?”
“前幾天還見他教游泳來著。挺耐心的,看不出咋咋呼呼的樣子?!?
“那就好?!鄙蚬飧J媪丝跉庹f,“人在生活上要知足,在進步上可不能知足?!?
何佩蓉知道這是沙浩常說的話??磥?,他的思想已經貫徹到戰士當中來了。她不覺想起了沙浩,他不知道忙成什么樣子?他可能瘦多了?三伏天快要過去,他的毛衣曬過沒有?她的思緒轉到沙浩身上,以致沒有看到有人進來。
鄭德彪闖到她的跟前說:“老何,什么風把你吹來的!”
“鄭連長,你好?!焙闻迦丶泵φ泻粽f。
“你們談什么事兒,這么起勁?”
“我兄弟托何同志帶來一封信。”
“嗄,他沒鬧情緒?”
“你看看。”沈光福說,把信遞給連長。
鄭德彪看完信說:“有志氣!沈光福,寫封回信,跟他挑個戰,敢不敢?”
“怎么不敢!”沈光福抬起閃光的眼睛。
何佩蓉見鄭德彪一臉汗,問了句:“你怎么先回來啦?”
“聽說來了客人,還能不回來招待招待?”鄭德彪接著放低了聲音:“你去過三團二連?”
何佩蓉弄不清鄭德彪忽然壓低聲音是什么意思,懷疑地望著面前那雙期待的眼睛。
“他們練兵怎么樣?”
“啊,”何佩蓉終于明白過來,“你是向我打聽情報來的!”
“到底怎么樣?”鄭德彪仍舊一股勁兒追問,“他們的成績怎么樣?比我們怎么樣?”
“怎么樣,怎么樣,誰知道你們怎么樣,”何佩蓉撲哧笑出聲來,“叫我怎么比?”
沈光福本來已經走到機槍旁邊,準備繼續未完成的工作,一聽連長問起二連練兵的事,又悄悄地走近來聽,一雙眼睛緊盯著何佩蓉。瞧那副神色表情,他的關心不比連長差。
“聽說他們昨天做了半月總結。成績很好?”鄭德彪又問。
“不知道。我們宣傳隊昨天也開了一天會,總結在三團的演出。”
“啊呀!你們宣傳隊一點不關心練兵!”鄭德彪失望地嚷。
“不關心練兵,就不來給你們演出了。”
“啊,關心關心!”鄭德彪說,忍不住拖了個尾巴,“可是還不夠?!薄半S便你說好了。”
“不說了,不說了,去看看我們的演習,走!走!”
“我只請了兩個鐘頭的假。”何佩蓉為難地說。
鄭德彪拖起她就走:“你不要不關心我們,團長也不會答應的?!?
何佩蓉掄起拳頭,在鄭德彪的厚背脊上擂了一拳。鄭德彪放開手,撫著背脊喊痛。
何佩蓉臨出大門,沈光福追出來喊:“回頭來坐??!”
出廟門拐了個彎,何佩蓉偶一回頭,見遠遠移動著一個熟悉的背影。這背影即使離得再遠,她也認得出是誰。她心跳起來,止住腳步。
“快走?!编嵉卤朕D頭一招呼,立刻明白了何佩蓉停步的原因,裝出突然省悟似的神情說:“啊喲,我倒忘記快收操啦,你去了怕趕不上?;仡^見!”說罷,撇下何佩蓉,撒開大步就走。
何佩蓉稍一猶豫,飛步去追趕那個背影。它近了,擴大了,大得擋住了一切。何佩蓉剛要張嘴叫喚,背影突然消失,代替的是寬闊的胸膛,迅速地迎上來。
“剛來?”沙浩說,聲音跟眼光一樣溫柔。
何佩蓉看出沙浩的臉仍舊豐滿紅潤,不像預想的那么消瘦,眉毛給汗水粘結在一起,顯得越發濃黑。
沙浩邀何佩蓉上團部,何佩蓉頭一搖說:“先走一走不好?”
兩個人便在村道上走起來,沙浩走得挺快,何佩蓉費勁才能趕上。
“瞧你,”何佩蓉追上沙浩說,“兩腳泥,一身汗,在稻田里爬來著?”
“上一營轉了一趟,順便鉆了鉆稻田?!?
沙浩再沒有說話,一股勁地走著,時不時含笑打量何佩蓉一眼。
這個村子很大,房屋散亂,東一簇,西一簇,包圍在樹林里。他們信步走到池塘旁邊一棵大槐樹底下,濃密的枝葉遮陰了一大片地方,樹干四周圍著幾張石凳,兩個人面對池塘并排坐下。
池塘里荷葉叢密,上面突出幾枝遲開的荷花,一對紅蜻蜓貼著荷葉飛來飛去。魚群在荷梗下穿行,時而弄出輕微的響聲。池塘對岸,攤開一大片油綠的菜地。有三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在池塘中間游泳,激起白白的水花。
何佩蓉掀動翹鼻子,聞著清淡的荷香,眺望了一會兒說:“這地方多美!”
沙浩也向四處望了望,眼光停在孩子們的身上。
那群孩子顯然是在比賽,一個個使勁劃著,把池水濺得老高。沙浩止不住喊了聲“加油!”孩子們游得更起勁了,有一個回喊了一句什么。
“真有意思。”沙浩用胳膊輕輕地碰了何佩蓉一下。
何佩蓉順手撈起沙浩的衣袖,翻過來一看,不滿地說:“這套衣服好久沒洗了吧?”
“換上沒幾天?!鄙澈萍泵Τ痘匾滦湔f。
“沒幾天?沒有一星期才怪!”
沙浩避開何佩蓉的注視,眼光又落在孩子們身上。他們已經爬上岸,每人撿起一根樹枝,先后跳下池塘,用一只手把樹枝舉過頭頂,吃力地游起來。沙浩又碰了碰何佩蓉的胳膊,興沖沖地說:“這是學我們戰士的。瞧,拿樹枝當槍使?!?
何佩蓉覺得時間有限,還有許多話要說,顧不上看孩子們玩水。
“哎!毛衣曬了沒有?”
“毛衣?”沙浩抱歉地笑了笑,他根本沒有想到過什么毛衣。
“我只叫你注意一件事情,行不行?多少關心一下自己的身體。”
“我當然關心啊!能多吃就多吃,能多睡就多睡。吃飽睡足,還要什么?”沙浩半開玩笑地說,“要我一天到晚干干凈凈可辦不到?!?
“誰要你一天到晚干干凈凈?!焙闻迦刎煿值卣f,“瞧你,頭發這么長。”
“理發員也要練兵。好啦,還是上團部坐一會兒。”沙浩站起來說:“說不定有事情要我處理?!?
“我就怕你們政委的舌頭,老愛刺人?!?
“開幾句玩笑算什么。他不一定在家。老實說,我這副樣子還算好的哪。他有時候回家,簡直成了個泥人。”
到了團部,政委果然沒有回來。沙浩打開當枕頭用的包袱,取出一套洗白了的軍衣和一雙草鞋。何佩蓉從包袱底層抽出一件咖啡色毛衣,細細檢查一遍,找不出有損壞的地方,只微微聞到股霉味,便拿到院子里去曬。
何佩蓉進來時,沙浩已經換上干凈衣服,穿上草鞋。何佩蓉拿起換下的單衣往臉盆里一放,抓起一塊肥皂,提著泥膠鞋就走。
“膠鞋不用洗,等干了一擦,泥就掉了?!?
“我不同意這種懶辦法?!焙闻迦卣f罷噔噔地走出門去。
沙浩往桌子邊上一坐,開始翻看報紙文件。不知過了多久,聽見窗外傳來何佩蓉的聲音:“給我一條繩子。”
沙浩拿起一條鋪蓋繩,走到窗前,遞給何佩蓉。見她的袖管卷得老高,手背鮮紅腫脹,愛憐地說:“別忙啰,休息休息吧?!?
不一會兒,何佩蓉輕快地進來了,臉孔給曬得通紅。她走到床邊,包好包袱,抖開被子一看,見邊上染了一層油垢。她的眉頭微微一皺,坐在床邊,拆起被子來了。
“你就休息一會兒吧?!鄙澈谱哌^來勸她。
何佩蓉輕輕地推開沙浩,指頭一勾一勾,飛快地拆開一邊被子的線腳。沙浩望望那雙洗紅的手,坐下來幫忙。
等到房里只剩下沙浩一個人的時候,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沙浩拿起耳機,聽了幾句就說:“是的,她在我這里。”又聽了幾句說:“好的好的。”
何佩蓉微微喘著氣走進來,摘掉軍帽,露出一頭烏黑的頭發,掏出手絹擦汗。
沙浩用憐惜的眼光盯著她,等她緩過氣來才說:“你們的隊長來電話叫你回去,研究新編的節目。”
何佩蓉戴上軍帽,返身就走。
沙浩默默地跟在后面。兩個人經過院子,走到籬笆門外,何佩蓉轉身說:“我下午抽個時間來縫被子?!?
“不用不用?!鄙澈萍奔钡卣f,“把晚會節目準備好,比什么都強!”
何佩蓉溫柔地望了沙浩一眼,快步走了。
沙浩跟著走了兩步,站在村道上目送她,等她拐了彎才轉回去。何佩蓉親手打的毛衣曬在竹籬笆上,雪白的被單布在院子里飄動,洗干凈的膠鞋擱在窗臺下。他從每件東西上看到了何佩蓉,看到她的勻稱的身材、細長的眼睛和翹鼻子,心里蕩漾起歡愉的感情。
響起嘹亮的號聲。一聽是緊急集合號,他連忙跑起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