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下為公:中國社會主義與漫長的21世紀
- 鄢一龍 白鋼 呂德文 江宇 劉晨光 江宇
- 1858字
- 2019-09-29 13:23:46
2.顛倒的主奴辯證法:蘇俄—蘇聯社會主義實踐的意義與局限
無論是空想社會主義傳統,還是蘇俄—蘇聯的社會主義實踐,均深受上述這兩大傳統的影響。正是在東正教這一最強烈地保留著信眾對于宗教領袖之虔信遵從的宗教組織形態啟發下,列寧主義式政黨被創建起來:它具有高度的組織紀律性(鋼鐵一樣的紀律始終是列寧主義式政黨最重要的形式特征)和高度的組織動員效能,它將東正教基于傳教原則的基層教眾—基層教會(以主教為核心)—各級高層教會(以高級主教、都主教、大主教為核心)—最高教會(以牧首為核心)的教會組織架構創造性地轉化為基于黨建原則的基層群眾—基層黨組織—各級黨組織—黨的中央委員會的政黨組織架構,進而形成了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的政治原則。從這一傳統出發,還隱含著黨的中央委員會服從黨的最高領袖的意味。
當這種列寧主義式政黨保持革命理想的時候,它可以非常迅速地發展壯大:黨的任何一個基層組織,以類似基層教會通過傳教發展信眾的方式爭取群眾;黨員“既以理論家的身份,又以宣傳員的身份,既以鼓動員的身份,又以組織者的身份‘到居民的一切階級中去’”[2];黨員類似宗教圣徒般的深謀遠慮、堅定信仰、高尚品質、為理想拋頭顱灑熱血的獻身精神、不惜犧牲自己拯救人民的頑強意志,能夠幫助黨在群眾中很快獲得廣泛的認同、信任與追隨。
俄國共產黨(及其前身俄國社會民主工黨)曾與民粹主義有過持久的斗爭,列寧著作中有大量的與民粹派進行論辯的內容。相對于民粹派秉持的對于人民無條件服從、以人民為師的自然主義立場,列寧極深刻地指出,人民自身無法作為一個有力量的整體對抗腐朽的制度,它需要由一個更強大的、更有組織的政黨來加以領導。針對當時盛行的將經濟斗爭作為工人運動核心工作的“經濟主義”傾向,列寧在《怎么辦?》中作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論斷:“階級政治意識只能從外面灌輸給工人”[3],而從外部來灌輸這種階級意識的只能是作為先鋒隊組織的列寧主義式政黨,通過這樣的階級意識灌輸過程,黨“把工人提高為革命家,而決不是……把自己降低為‘工人群眾’”[4]。借助于黨從外部將階級意識賦予群眾,無產階級革命得以可能。
這一理論最核心的要義在于:無產階級革命所依靠的根本不是尚處于“自發”狀態的無產階級,而在于由“自為”的無產階級先鋒隊性質的政黨從外部灌輸和賦予其階級意識,領導其進行革命。這一理論極高明地捕捉住了無產階級的階級存在與階級意識的可分離性,從而在根本上回應并解決了資本主義尚未充分發展的國家與地區是否可以進行社會主義性質的革命和如何進行革命的問題。正是伴隨著列寧這一偉大的理論發現與相應的建黨實踐,俄國歷史乃至人類歷史迎來了社會主義革命與建國的新紀元,它的源頭可以被命名為“列寧時刻”。
“列寧時刻”包含著最富天才的對于時代精神的把握、對無產階級政黨所孕育的主體性的洞察與弘揚。它使得社會主義實踐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席卷全世界的現實性。它極大地改造和超越了其所植根的希臘—基督教傳統,開啟了屬于自己的世界歷史—世界文明史的時代。
與此同時,在“列寧時刻”的核心處也保留著希臘—基督教傳統的深刻印跡,這種文明道體內在的印跡也深刻地影響了它后來的命運。
即便在列寧主義式政黨與人民的關系最為緊密融洽的階段,一種源自東正教進而源自古希臘傳統與基督教傳統的根底處的不平等,也一直頑固地橫亙在二者之間。黨和人民的關系始終是單向度的:黨是人民的領導者、監督者、教育者,類似東正教會之于民眾、牧首之于教徒。對黨而言,只有到群眾中去使之“提升”,沒有“降低”為普通群眾的從群眾中來的環節;只有黨領導人民、監督人民、教育人民,沒有黨接受人民領導、監督、教育的環節。黨對人民的感情,在最高尚無私的意義上,類似神對凡人的圣愛(agapē),這同樣是單向度的。
這種單向度的黨群關系,本質上是一種顛倒了的主奴辯證法:黨作為覺悟了的主人,主動放棄了對于“奴隸”即群眾的統治地位,它拯救了人民,因而成為人民的依靠和救世主;它從外部灌輸和賦予人民做主人的意識,因而比人民更高明、更偉大。
建立在這種本質上即不平等的黨群關系基礎上的制度,特需依靠革命理想維系上下的共識。當蘇共長期執政地位日益固化,對外又擺脫了特別嚴酷的斗爭環境,黨的革命熱忱和革命理想逐漸退卻時,這種強調單方面的領導、支配、教育關系的制度,就演變為缺乏人民主動參與的高度僵化的官僚統治模式。這種模式最終導致蘇共的高層被西方和平演變后,黨的集體無法有效應對組織自身瓦解的過程,而廣大民眾對于如此深刻影響自身命運的國家制度—社會結構劇變,自始至終只能扮演旁觀者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