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小鶴飛到小燕子居住的那座老屋前時，燕子們已經整裝待發(fā)了。這支開路先鋒是由這間上了年紀的老房子里的二十戶居民組成的，其中十四家?guī)е约旱暮⒆樱碛兴募乙蚋鞣N不幸而失去了孩子，還有兩家壓根就沒有孩子，他們還陶醉在新婚燕爾之中，暫時還沒有考慮到這一步。這樣的話，該先遣隊也就有五十四只燕子，而小鶴則算第五十五個成員。

還沒等小鶴降落下來，燕子們就一哄而起，像離弦之箭一般飛向天空。小鶴感到很意外，立即跟了上去。他想找到朋友小燕子，但在他看來，燕子們都長得一模一樣，根本就認不出來。這讓小鶴摸不著頭腦。正當他在燕群里左瞅瞅，右瞧瞧時，小燕子從他背后飛了過來。

“嘿，我在這兒呢！”小燕子冷不防地說。

“天哪！你剛才在哪兒呢？你們怎么都長得一個樣啊？”

“才不是呢，我就是我。”

“也是，誰都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

“你們仙鶴才是一個模樣呢！”

“不會吧？”小鶴說著奮力扇了幾下翅膀，他倆已落后一段了。

“說實話，我去你們家時，從來分不清你和你爸爸誰是誰。”小燕子說。

“啊？”小鶴瞪大了眼睛。

“沒錯，只有你們說話時我才分得清，另外，你身材還嫩著哦！”小燕子笑著說。

“算了，不說這個了。我想大雁們準是一個面孔。”

“我同意，那些家伙灰撲撲的，千篇一律。”

“但他們自己倒分得清。”小鶴看了一眼小燕子，說道。

“那是自然。”

兩個朋友暫時沉默了，奮力向前飛，趕上了隊伍。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秋日的大地上。廣闊的大地上時時掠過一片片金黃的田野，在燦爛的陽光下閃著光彩，偶爾有幾個黑點在里面移動，像是一只只美味的田螺。

“我真想吃掉那些田螺。”小鶴興奮地說。

“孩子，千萬不要沖動。”一只老燕子湊了過來，說道，“那可不是一般的田螺。那可是專吃仙鶴的田螺！”

“什么？”小鶴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的，你沒有聽錯。讓我來給你講個在你們鶴族以外廣為流傳的故事吧。由于這涉及你們仙鶴的尊嚴，所以鶴族禁止這個傳說——實際上，它不是傳說——鶴族對它只字不提，難怪你這么驚訝。可我們就不同了，這傳說還是稱它為傳說吧，它畢竟是傳說——它在我們這里，尤其是老一輩燕子中間廣為流傳。你們可要注意聽了。”

老燕子說著看了小鶴和小燕子一眼。小鶴點了點頭，又朝田野看了一眼。小燕子飛到了老燕子右邊，以便聽得更清楚。

“很久以前，”老燕子清了清嗓子，說道，“請原諒，我很討厭這個老掉牙的開場白，但我想不出新的開場白，總不能說‘就在昨天’或‘不遠以前’吧？我倒寧愿說‘很久以前’。是的，很久以前，按燕歷來算，距今已有上百個年頭了。那時，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嗯，這都是我爺爺告訴我的——還很年輕、很懶，這我不得不承認。有一次，到了遷徙的時候，大家都準備好了，他當然也準備好了。但他竟然一覺睡到了大天亮，等他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大部隊已經飛走了，只剩下自己形單影只了。他當時沒結婚，因此可以理解他的自由散漫。唉，一旦結婚，生命就開始高速運轉，直至崩潰。我快要到站了，發(fā)現(xiàn)我只是自己的故事中的一個角色而已。算了！——他當時一點也不著急，竟然跑去各家看有沒有什么留下的好吃的，比如美味的毛毛蟲肉干、螞蚱大腿。還真被他發(fā)現(xiàn)了幾家，于是被他掃蕩一空。說實話，我可不支持他這么做。盡管這都是人家遺棄的殘羹冷炙，但畢竟是人家的。吃飽喝足了，他就去找自己的仙鶴朋友，打算跟他們一起去南方。畢竟，遷徙是一只燕子，同樣也是一只仙鶴的道德底線。于是，他就跟仙鶴朋友們一起向南方進發(fā)了。他自己說，他是鶴族中最顯眼的一個。當他們在一片片金黃的田野上空飛臨時——那情景就跟此前我們所看見的一個樣——一只仙鶴，就是我先祖的那位朋友，他說他看見田野里有田螺。其他仙鶴也確認了他的發(fā)現(xiàn)，隨即鳴叫了幾聲（那聲音可把老人家耳朵震壞了，盡管他當時還年輕），向大地俯沖下去。我的老祖宗雖然不吃田螺，但他覺得自己有義務跟大家一起去，也就跟了上去。當仙鶴們落到麥田里時，卻沒有發(fā)現(xiàn)田螺，于是他們轉著四處找。但作為一只燕子，我的老祖宗可不敢落到田野里，因為那里有蛇和田鼠，盡管他們并不是最恐怖的。他只好在田野上空飛來飛去。仙鶴們由于個頭高，麥穗才到他們的腰際。”

老燕子說累了，停了下來，他覺得眼下大地上的壯麗景象正是傳說的再現(xiàn)。其實他就是根據所看到的景象來豐富他的傳說。

“那么，吃仙鶴的田螺呢？”小鶴和小燕子幾乎同時問道。

“唉，我一講起這些傳說就引發(fā)懷舊情緒，傷感不已。如今的世界是多么無聊啊！”老燕子感慨地說。

“老爺爺，快講講嘛！”小燕子催促道。小鶴也露出渴求的眼神。

“好吧，好吧，看來我得豁出去了。因為講故事對一只上了年紀的燕子來說太費力了，盡管我很喜歡。是的，我很喜歡，所以你們才有幸聽到這么精彩的傳說。嗯，剛說到哪兒了？”

“仙鶴們落到麥田里了。”小燕子說。

“正在尋找吃仙鶴的田螺。”小鶴補充道。

“嗯，他們很納悶怎么不見了田螺的蹤影。我的老祖宗四處巡視也沒發(fā)現(xiàn)。正當大家毫無頭緒地搜尋時，一只仙鶴凄慘地叫了一聲，一下子蹦到了半空，隨即掉到了地上，他死了。大家都很吃驚，不知所措，有幾只隨即飛了起來，有幾只卻壯著膽子過去看。老祖宗在上面也沒有看清怎么回事。他們圍到了死去的伙伴身邊，悲戚地叫了起來，老祖宗被吵得受不了，趕緊飛走了。就在他不經意回首返顧的那一刻，被眼前發(fā)生的一幕震驚了。他看見五只仙鶴悲鳴著紛紛倒下，拍打著翅膀，掙扎著。老祖宗眼看大事不妙，喊了起來。但仙鶴依然在地上翻滾著。仙鶴們由于驚嚇過度，完全忘了還有個燕子朋友。”

“啊，天哪！”小鶴驚恐地看著老燕子。

“后來呢？”小燕子倒不驚異，反而聽得津津有味。

“是的，故事還沒有完。大部分仙鶴僥幸逃脫了，但老祖宗的好朋友卻被毒蛇拖走了。老祖宗一路跟蹤，不知到了什么地方，進了一間茅草屋。他等了好久都沒有動靜，便從屋檐下溜了進去一探究竟。他看見仙鶴朋友安靜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毒蛇不知去哪里了。老祖宗試圖搖醒仙鶴，可他連眼睛都睜不開，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老祖宗以為朋友死了，傷心不已，不禁流下了淚。要知道，燕子痛哭時也只流三滴淚。這時，他發(fā)現(xiàn)仙鶴睜開了眼，仙鶴告訴他，自己中了毒根本沒辦法走。由于這是蛇窩，蛇隨時可能回來，老祖宗吃力地攙扶著仙鶴往門口挪動。這時，你們猜猜發(fā)生了什么？”

“我最痛恨猜謎游戲，快快講吧！”小燕子不耐煩地催促道。

小鶴由于聽得太認真，還沒有回過神來。

“好吧。這時，門突然開了，進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老祖宗和仙鶴嚇了一跳，老人也吃了一驚，手里抱著的一捆柴掉在地上。原來這是一個撿柴禾的農夫，農夫看到仙鶴受傷了，便將仙鶴抱了起來，隨即背著柴禾走了出去。老祖宗一路追隨，發(fā)現(xiàn)仙鶴被送到另外一個地方，最終還是沒有被放出來。那個地方非常大，非常遙遠，他根本飛不進去。而仙鶴至今沒有出來。”

“啊，竟然是這樣！同伴們就沒有去救他們嗎？”小鶴問道。

“哪有時間啊，他們趕時間去南方過冬，等到返回的時候，他們認為不幸的同伴們即使沒被野獸吃掉，也早已被凍死了。”

兩個小聽眾感到悲傷，一時沉默無語了。

連綿起伏的大地換上了秋裝，萬物生靈仿佛詠嘆著生命的輝煌。一片片金黃的田野鑲嵌在大地上，一條條交織的阡陌將它們切成塊。悠然而過的浮云時而投下片片陰影，在大地上緩緩地移動。

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影子，伴隨著他們生命的始終。不管是高空展翅的精靈，還是大地上步履匆匆的經行者，所有的影子永不會離開大地。大地給予了萬物影子，也將在復歸之時將其收回。

小鶴試著在大地上尋找自己的影子，卻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他想，也許是由于自己太渺小了吧；不過，再渺小的東西也有自己的影子啊，就算他一時可能找不到。

小鶴正這么苦惱著，突然冒出了一個毫不沾邊的想法。

“老爺爺，你去過剛才說的那個地方嗎？”小鶴問道。

“那是當然了。可以說世界上沒有我沒去過的地方。”老燕子頗為自豪地說。

“您真了不起，我也非常喜歡旅行。我一直想飛遍天地間的每個角落。”

“可你們不能光旅行，不久你們就要建立自己的家，找到自己的伴侶，然后做爸爸呢！”

“不，您真是瞎說。我壓根就不打算筑什么巢，做什么爸爸。我永遠只愛我出生的家，也永遠是父母的好孩子。”小燕子有點生氣了。

“唉，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未來。”小鶴略懷感傷地說，“兩年前我大哥就是被趕出家的。只是因為父母有了我這個新生兒。”

“你大哥一定成家立業(yè)嘍？”老燕子問道。

小鶴點了點頭，說道：“算了，該來的總會來的。我們還是說說現(xiàn)實點的問題吧。您能帶我去看看那個地方嗎？”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吧？”老燕子吃驚地問道。

“我看不像，是吧？”小燕子問小鶴。

“我哪有開玩笑，我真的想去呀。”小鶴有點急，他以為老燕子有意曲解他的本意。

“說實話，我也想去看看，您就答應吧？”小燕子幫小鶴說道。

“什么？人家仙鶴的事與你何干？小心我告訴你媽媽。”老燕子生氣地說。

“還不是因為你跟我們夸耀你那老祖宗的故事，引起了我們的興趣。你要對此負責。”小燕子也生氣了，或者說賭氣了。

“好吧，孩子，我是開玩笑的。”老燕子笑著說，“讓我們先下去休息一陣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