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弱勢民族文學在現代中國:以東歐文學為中心
- 宋炳輝
- 4924字
- 2019-08-09 18:50:24
第三節 周氏兄弟與《摩羅詩力說》《域外小說集》
魯迅與周作人兄弟關注進而譯介東歐文學,當然與世紀之交的民族處境和國內思想文化的背景有關,更與他們的個人志向與文化選擇有關。1906年夏天,歸國完婚又返日的魯迅,攜弟弟周作人一起在東京住下,正式開始了棄醫后的從文生涯,“第一要著”是要改變國民的精神,“發國人之內曜”,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42],不過文藝不是魯迅當時改變國民精神、建構民族未來方案的全部,只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而譯介外國文藝不僅是革新中國文學計劃的一部分,也是其改變國民精神計劃的一部分。
周氏兄弟來到東京后,起初的一個計劃就是聯合許壽裳、袁文藪、陳師曾等友人辦一份思想文化類的雜志,即后來夭折了的《新生》。從隨后幾年周氏兄弟所呈現的成果來看,他們的工作主要體現為論述和移譯兩個方面。而這兩方面工作的標志性體現,就是魯迅相繼在《河南》雜志發表的系列論文和兄弟合譯的《域外小說集》。前者即《人之歷史》《摩羅詩力說》《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破惡聲論》和《裴彖菲詩論》;后者包括出版《域外小說集》一、二冊和其他文學譯作。因此,盡管《新生》沒有辦成,但對于他們的計劃而言,這兩方面成果的問世,也已經變相實現了《新生》雜志創辦的初衷,按周作人說法,“在后來這幾年里,得到《河南》發表理論,印行《域外小說集》,登載翻譯作品,也就無形中得了替代,即是前者可以算作《新生》的甲編,專載評論,后者乃是刊載譯文的乙編吧”[43],這“乙編”的工作,其實還應包括中長篇的《紅星佚史》《勁草》《匈奴奇士錄》《炭畫》《神蓋記》《黃薔薇》等文學譯作在內。
在這一系列計劃的實施過程中,年長并已經歷棄醫從文之抉擇的魯迅,當然起著總體的主導作用,周作人明顯受到兄長的影響,兩人心有默契、攜手協作又各有分工側重(兩人在思想、文藝觀念乃至踐行上的分歧、失和是后來逐步呈現的)。如果說魯迅對整體的文化革新計劃的思路更加宏觀、清晰而具邏輯性思考的話,周作人對文學的興趣更加純粹一些。所以這一時期魯迅的重點是理論表述,而周作人的精力更多地放在翻譯上。從語言的各自擅長看,魯迅通日文、德文,周作人則英文能力好。所以,在對英文資源的汲取利用上,周作人起到重要作用,不僅是他們譯作中的主要源文本都來自英文本,他們還以類似林紓譯述的方式,合作翻譯了《裴彖飛詩論》和《域外小說集》中的部分篇目。
本節雖然不承擔在總體上論述周氏兄弟早期思想及其文化活動的任務,但他們在20世紀初期有關東歐文學的譯介,也只能放在上述總體框架中,并且將周氏兄弟的工作關聯起來,才能看得清楚。其內容主要包括:魯迅《摩羅詩力說》及“立意在反抗”的譯介倡導;兄弟協作完成的《域外小說集》;周作人的其他譯介工作。
《摩羅詩力說》是魯迅在棄醫從文后所寫的一系列論文中的一篇,1907年寫于日本,1908年3月發表于《河南》月刊第二、第三號,署名“令飛”。文章旨在“別求新聲于異邦”,向國人引薦“摩羅之言,假自天竺,此云天魔,歐人謂之撒旦”,“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而為世所不甚愉悅者”,文章勾畫其“流別影響,始宗裴倫,終以摩迦(匈牙利)文士”。文章雖也提及但丁、尼采、莎士比亞、柏拉圖、彌爾頓、歌德、彭斯、濟慈、愛倫德、柯爾納、果戈理、易卜生等歐洲詩人、作家和思想家,但重點在于介紹英國拜倫、雪萊等浪漫主義傳統下從俄國到波蘭、匈牙利等國的浪漫主義“復仇詩人”,認為起自拜倫的精神傳統,“余波流衍,入俄則起國民詩人普式庚(普希金),至波蘭則作報復詩人密克威支(密茨凱維奇),如匈加利(匈牙利)則覺愛國詩人裴彖飛(裴多菲)……此蓋聆熱誠之聲而頓覺者也,此蓋同懷熱誠而互契者也”,“上述諸人,其為品性言行思維,雖種族有殊,外緣多別,因現種種狀,而實統于一宗;無不剛健不撓,抱誠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隨順舊俗;發為雄聲,以起其國人之新生,而大其國于天下”。文章的第八、第九部分正是重點論述東歐地區四位“摩羅詩人”,包括三位波蘭詩人和一位匈牙利詩人。魯迅以更多的筆墨論及波蘭詩人,除起決于波蘭文學自身的特點外,也與波蘭的亡國歷史和上述有關世紀之交中國思想文化界的“亡國史鑒”傳統有關,在次年發表的《破惡聲論》中,也再次提及:“至于波蘭印度,乃華土同病之邦矣,波蘭雖素不相往來,顧其民多情愫,愛自繇,凡人之有情愫寶自繇者,胥愛其國為二事征象,蓋人不樂為皂隸,則孰能不眷慕悲悼之……俾與吾華土同其無極。”[44]
魯迅寫作《摩羅詩力說》,主要參考了丹麥文藝評論家、文學史家勃蘭兌斯(Georg Brandes,1842—1927)的《波蘭印象記》的英譯本,第八章專論波蘭詩人那部分,更是直接以勃蘭兌斯的相關介紹作為論述基礎。由于魯迅的英文能力有限,無法直接利用英文論著,這部分的參考主要得自于周作人口述。
《波蘭印象記》原著出版于1888年,1903年出版英譯本。內容大體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在“觀察與欣賞”標題之下介紹作者四次去波蘭旅行與做演講(在沙俄、奧統治區)時當時國家的情況和人民的情緒。波蘭與波蘭人給勃蘭兌斯(猶太人的身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對波蘭的民族解放運動寄予深切的同情和全面的支持。他曾經說過:“波蘭是一種象征,是人類最崇高的因素而為了它斗爭的象征。在歐洲的任何地方,在世界各地,誰為自由而斗爭那么同時也是為波蘭斗爭。”后半部分就是所提到的“19世紀波蘭浪漫主義文學”。作者指出了當時異軍突起的波蘭浪漫主義詩歌興起的原因和發展過程,它的特色、成就和缺陷。波蘭浪漫主義立足于亡國民族對自己存在意義的肯定。國土被瓜分后,詩歌代表了民族心聲,民族觀念滲透了文學的一切。
魯迅借用勃蘭兌斯書中的這一部分為論述材料,在了解波蘭詩人和波蘭19世紀文學特征的基礎上,組織自己的論述。《摩羅詩力說》的第八章從勃蘭兌斯的論述入手,介紹了波蘭的三位偉大詩人:密茨凱維奇(A. Mickiewicz,1798—1841)、斯沃瓦茨基(J.Slowacki,1809—1849)和克拉辛斯基(S.Krasinski,1812—1859)以及他們為波蘭獨立而創作的文學生涯。前兩位作家被魯迅稱為所謂的“復仇詩人”,而克拉辛斯基被稱為“愛國詩人”。
在對這三位詩人的介紹與評價時,魯迅還有所側重。他特別介紹的是主張以武力反抗,被稱為“復仇詩人”的密茨凱維奇和斯沃瓦茨基,可是對在復仇中看不到民族出路,主張“彼主愛化”的克拉辛斯基,只在這章的最后用了寥寥數語,甚至沒提到他的任何一部作品,這顯然是魯迅有意識的選擇,以此凸顯其激勵復仇、反抗,張揚精神以拯救民族危亡的宗旨,而對波蘭浪漫主義文學做這樣系統而詳細的介紹,在中外文學關系史上還是第一次。
《摩羅詩力說》的第九章重點論述匈牙利愛國詩人裴多菲(Pet?fi Sándor,1823—1849)。這位出生于布達佩斯的“沽肉者之子”也是魯迅特別喜愛的詩人,后來更因為魯迅而成為中國家喻戶曉的外國詩人之一。魯迅不僅在《摩羅詩力說》里介紹了裴多菲的生平和創作特色,稱其“縱言自由,誕放激烈”,“善體物色,著之詩歌,妙絕人世”,是一個“為愛而歌,為國而死”的民族詩人。
次年,魯迅又與周作人一起,翻譯匈牙利作家愛彌兒·籟息(Reich E.)的《匈牙利文學史》之第二十七章《裴彖飛詩論》,該書由賈洛耳特(Jarrold and Sons)書局1898年出版,“冀以考見其國之風土景物,詩人情性”,工作方式與翻譯《紅星佚史》一樣,周作人口譯,魯迅筆述。完成譯文后,即將稿件投給《河南》雜志,本擬分上下篇發表,上篇刊發于1908年8月5日第7號,署名“周逴”(周作人的筆名)。下篇則因《河南》停刊而未能發表,之后原稿也佚失。[45]比起《摩羅詩力說》中論述的扼要,這篇譯文中對裴多菲的介紹則要詳盡得多。之外,魯迅還在日本舊書店先后購置裴氏的中篇小說《絞吏之繩》,又從歐洲購得德文版裴多菲詩集、文集各一冊。
《域外小說集》的翻譯,是與前述系列論文的寫作同時進行的。1909年,魯迅與周作人在東京神田印刷所相繼自費出版了他們的第一部譯作《域外小說集》,共兩冊,收作品16篇。譯文為文言。魯迅后來說它佶屈聱牙,似有不滿的地方。初版時,曾有序言一篇,作者云:
《域外小說集》第一冊于1909年3月出版,收小說7篇;第二冊于同年7月出版,收小說9篇,周氏兄弟的翻譯于1908—1909年間進行。其中魯迅據德文轉譯三篇,其余為周作人據英文翻譯或轉譯(其中《燈臺守》中詩歌亦由他口譯,魯迅筆述)。書在東京付梓,署名“會稽周氏兄弟纂譯”,周樹人發行,上海廣昌隆綢莊寄售。序言、略例,皆出自魯迅手筆。魯迅曾說,當時他們“注重的倒是在紹介,在翻譯,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別是被壓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為那時正盛行著排滿論,有些青年,都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為同調的”[46],總括一句,旨在標舉“弱小民族文學”。
這16篇作品中,就有波蘭作家顯克維奇《樂人楊珂》(編入第一集)和《天使》(又譯為《安琪兒》)、《燈臺守》(一譯《燈塔看守人》(編入第二集);波斯尼亞(即后來的南斯拉夫,今屬波黑)穆拉淑維支的《不辰》(通譯《命該如此》),占16篇中的4篇。而初版兩冊都分別附“新譯預告”,第一冊后面的新譯預告有:匈牙利育珂(約伊卡·莫爾)的《冤家》《伽蕭太守》、波蘭顯克維奇的《燈臺守》,后者已經在第二冊中收入了;第二冊新譯預告有:匈牙利密克札忒的《神蓋記》(通譯《圣彼得的傘》)。其中有兩位東歐作家的三篇作品。以后周作人繼續從事譯介,1910—1917年間共完成21篇,1921年《域外小說集》由上海群益書社出版增訂本時一并收入。其中包括新增的兩篇東歐作家作品,一是波蘭顯克維奇的《酋長》;一是波斯尼亞穆拉淑維支的《摩訶末翁》。前者譯出后曾投寄上海的書店,不用,稿子也弄丟了;后來他用白話文重新翻譯了一遍,發表在《新青年》第五卷第四號(1918年10月15日)上,此后才收入新版的《域外小說集》。
其實,這里所說的21篇,只是針對1921年新版的《域外小說集》而言的。在《域外小說集》的翻譯過程中,周氏兄弟各有分工,相對而言周作人在具體翻譯中做得比魯迅更多些,尤其是其中不多的幾個東歐作家作品,幾乎都是周作人翻譯的。事實上,周作人在《域外小說集》之外,對東歐文學狀況的關注和翻譯還有許多值得提及的史實。而在東歐國家中,波蘭與匈牙利是最為他們關注的,也介紹最用力的。這里承續上兩節的內容,先以有關波蘭的內容為主,有關匈牙利部分的其他內容,留待下節再補充和展開。
早在1906年剛到日本之初,周作人就在魯迅的影響下,對外國文學尤其是弱小民族國家的文學給予積極的關注。周作人后來多次回憶這期間的讀書生活時說到,他們當時特別重視波蘭和匈牙利,“因為他們都是亡國之民,尤其值得同情”[47]。又說,“民國前在東京所讀外國小說差不多全是英文重譯本,以斯拉夫及巴爾干各民族為主,這種情形大約到民十還是如此”[48]。早在1907年所寫的《讀書雜拾》一文中,周作人已經對波蘭女作家愛理薩阿什斯珂(Eliza Orzeszko)等做了篇幅頗長的評述。[49]
另外,波蘭作家顯克維奇的中篇小說《炭畫》的譯稿在1908年底已基本完成,也是兄弟合譯,并由魯迅修改謄正的,不過遲至1914年才由文明書局出版。這部譯稿先后投寄給商務印書館的《小說月報》社和中華書局,均被退回。其中商務印書館的退稿信(1913年2月17日)稱:“行文生澀,讀之如對古書,頗不通俗,殊為憾事。”那時人們不大能夠接受運用古文的直譯。此書后于1914年4月才由文明書局出版,1926年北新書局重版。1949年后周作人又用白話文重新翻譯了一遍,收入《顯克微支短篇小說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版)一書中。其舊本卷首有1909年2月所作的《小引》,這里既有對作家的準確介紹,也有對中國國內形勢的委婉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