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遺失時間
1990年7月,卡倫首次深入描述自己“遺失時間”的經驗。她說,上次過年時去了一趟拉斯維加斯,她發現自己出現在賭場內好幾個不同的地方,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那兒去的。有時手上的錢變多,有時變少;最后她丈夫和朋友終于找到她,而她的皮包里竟然有2500美金——剛開始她身上只有25美金!所以她必須找借口解釋她去了哪里,還有她為什么沒躺在床上——因為稍早她曾表示自己頭痛,想在房間里休息。
卡倫曾告訴我她很健忘,或者她常想不起來發生過的事;以前她也曾提到自己會無法交代某段時間的記憶,我注意到了,但當時我認為她還沒準備好面對這個問題。那天她首次提到她有“遺失時間”的毛?。悍路鹚安辉诂F場”,時間斷斷續續的。
接下來幾個星期,卡倫告訴我越來越多這些片段的細節:
“有一天,我出門去雜貨店買東西,后來卻在購物中心‘醒來’?!彼龑ψ约旱寞偪裥袕郊壤Щ笥掷⒕危拔彝耆挥浀米约菏裁磿r候決定不去雜貨店,跑去卡森城購物中心幫我兒子買帽子。我不太記得買東西的經過,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到那兒去的。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好幾次?!彼宰魍nD?!坝钟幸惶?,醫院的抑郁癥患者互助會結束之后,我去吃晚餐,但我完全不記得晚餐的任何細節,只記得回過神已是隔天早上。我在自己床上醒來,頭痛得要命。”
顯然,卡倫有分離癥——意即她的意識在某段時間是分離的。部分的她處于現實,部分的她脫離現實。其實我已懷疑好一陣子了,但我還不知道她究竟屬于哪一種分離癥。她曾告訴我,她害怕專注、局限于單一問題,因此我決定讓她主導,由她決定何時告訴我這些片段。我不想操之過急,唯恐自己無法分辨她是否只是為了討好我而捏造她的故事。
再次見面時,她說她和丈夫起了爭執。她把女兒留在外婆家過夜,但她丈夫為此大發雷霆。她一拳揮向丈夫的臉,但她卻沒有動手的感覺。他回敬她好幾拳,導致她最后被送進醫院;但她也不記得進醫院的事。她丈夫全身都是淤青。她說她遺失時間的癥狀越來越嚴重了。
有一天,她接到陌生男人打來的電話,對方表示他倆是上周五晚上認識的,但她不記得見過此人。她去看電影,卻記不起部分情節。她說,其實她也不太記得6歲到10歲之間的事。天主教學校的修女曾說她中邪了,還在她頭上灑圣水。
卡倫描述的分離狀態似乎跟著她大半輩子了,狀況時好時壞。她問我她何以遺失時間,我說這可能是她應付痛苦的一種方式。當然,我有我自己的懷疑,但現在我真的無法給她更好的答案。
1990年8月,卡倫開始經常性地遺失時間,或者現在她比較愿意告訴我了。星期四晚上,她在枕頭底下發現一把小刀。她不知道這玩意兒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周五晚上,她大約遺失4到5個小時的時間。以下是她寫給我的字條:
現在是凌晨2點,我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這兒來的。我不知道我在哪一座城市。這里沒有房子,看起來很荒涼;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該找人幫忙?還是繼續往前開,直到看見熟悉的景物?我不能打電話給我先生。他不會明白的。我獨自一個人,我好怕。現在我在加油站,那里有位小姐。待會兒我去問她。
那位小姐很幫忙。她告訴我這里是蒂萊公園,現在我知道我人在哪兒了。我們會平安到家的。
她用“我們”,這個詞頗值得玩味。她明明獨自一人,卻說“我們會平安到家”。她說她突然“醒來”,才意識到自己迷路了。她是在食品店采購時發作的。她在晚上8點半離家,清晨2點“醒來”;車上沒有買來的東西,皮包卻少了15美金。當她發現自己其實離家不遠,她覺得欣慰又慶幸。
現在,卡倫告訴我的事例已足供我判斷,她罹患“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DID)。我想知道她是否真的是多重人格障礙患者(MPD),個人認為“多重人格”比較能貼切描述這種狀況。大部分的精神科醫生一輩子沒見過一個多重人格障礙患者。盡管有不少“一頭熱”的治療師暗示某些人可能有多重人格問題(那是因為他們意圖表示自己曾治療過這類病例),但我想真正的多重人格障礙患者應該極為罕見。知道卡倫罹患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倒還簡單,難的是我該如何告訴她?我的腦袋一片混亂。我還沒準備好面對她,告訴她真相,她的反應讓我害怕。她已經快撐不下去了。我不想給她另一個尋死的理由,逼她走上絕路。我想等她更進入治療狀況,再告訴她這種可能性。此時此刻,我要把重心放在加強彼此信任關系和處理她的經常性危機這兩件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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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倫常告訴我,她會因為自己很“壞”而迫切想懲罰自己。她表示,她最近一次傷害自己約莫是在3個月前。她無法忍受親生父親曾經侵犯她、傷害她的事實。她甚至認為這輩子再也不想被男人碰了。她說,她曾經想切掉自己的陰部。我觀察她敘述時的神情,我認為她太冷靜了。一個人認真時多半會異常的冷靜,因此,切掉部分身體的這個念頭著實令我害怕。我必須弱化她自殘的念頭。
我說:“最近你開始告訴我過去曾遭受的虐待,所以熟悉的痛苦漸漸離你而去,這導致你迫切地想找東西代替它?!蔽以囍嬖V她,她之所以自殘說不定真有道理可尋。兩天后,1990年10月30日,我收到這封信:
親愛的貝爾醫生:
我必須讓你知道,上次我說傷害自己的事,我說謊了。我告訴你事情發生在3個月以前,其實根本不到一個禮拜。我很抱歉。我只是突然被卸除心理的防備,很害怕你會怎么想我、看我。我不是故意要說謊的。當時我沒辦法一次把全部的真相都告訴你。我真的很害怕自己有什么很恐怖的毛病。我需要你幫忙。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想傷害自己。高中時,我曾像這樣傷害自己;但19歲之后就沒再這么做了。去年10月,我又開始故態復萌;在討論我被性侵害的那段治療期間,我自虐的狀況更加嚴重。我不知道怎么停止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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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告訴我,大約一年前,這種迫切懲罰自我的念頭再度找上她。她說她會把鐵衣架戳進自己的身體,借此傷害自己。她認為,如果她把自己傷得夠重,往后就不必再忍受性行為了。為此,傷口必須維持在“新傷”的狀態。她甚至把部分細節寫給我看。
約定的診療時間到了,卡倫一如往常準時出現;打開門,我發現她比平常站得更遠。她眉頭深鎖,魚尾紋也跑出來了;進了辦公室坐下來,她也不太看我。
“我看了你的信,”我說。她臉上的痛苦又加深了些。
“你還想看見我嗎?”她問,“或者我是不是太惡心,惡心到你根本不想跟我說話?”她無法直視我。
“我很高興你終于愿意把秘密告訴我了,我也非常想幫助你了解你為什么會有這些感覺?!?/p>
“其實我并不想告訴你,我跟你距離太近了;可是我已經說了這么多,現在我反倒怕你會生氣,怕我會失去你?!彼芤哉鎽B度看待我們的關系,讓我很高興。
“這么說來,你好像有點受不了我,又不能沒有我啊?!蔽抑С炙龑@層關系的看法。她同意我的說法,但也認為這漸漸是個問題;尤其是從她自殘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之后,她開始害怕吐露她的遭遇。
有時候,我無法以言語安慰她赤裸裸的傷痛。我試著說些什么,試著表示我了解她的感受——甚至我偶爾也能感受到她的部分感受。我不能說我能體會,因為我根本無法想象她曾經歷的一切。然而,因為卡倫,我正開始學習當個更好的傾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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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圣誕節過后不久,我去度假,但實在很難不帶著罪惡感出門;不僅對卡倫感到抱歉,還有其他處于不同危急或需要程度的病人。我不在的時候,他們可能受苦,甚至又回到治療前的狀態;但卡倫似乎會是最慘的一個。我想跟她多聊聊遺失時間,但每當我們快要聊到那一點的時候,又冒出新的問題或自殺危機,硬生生扯開這個話題。
我建議卡倫,在我度假這段時間,她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和夢境記下來,等我回來以后就能一起檢視她寫的東西,幫助她跨越障礙。但我懷疑我真的有辦法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