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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選擇死亡

1990年12月29日


今天我努力說服自己恨你、討厭你。我好傷心。我覺得你遺棄我了。其實我知道你去度假,但我的感覺還是很糟。我想,我真正恨的人——那個需要你的人——是我自己。我決定不吃藥了。我不需要它。我什么都不需要。


1991年1月4日


恐怖的事發(fā)生了。我大概有兩個鐘頭的時間不見了。在這段時間內(nèi),我攻擊我丈夫。他說我狠狠地踹他,揍他,抓他。我看見他身上有傷,但我不記得我曾傷害他。另外,我又割傷自己了。我不明白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1991年1月10日


我想起越來越多過去的事了,覺得很惡心。我寫不出來。我甚至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說出來。我想忘掉它們,但我忘不掉。我沒辦法封鎖那些言語口角,沒辦法鎖住痛苦。


度假歸來,一封信躺在信箱里等著我。卡倫的筆跡。見面之前,我讀了好幾篇她的手稿。她垂頭喪氣慢慢走進來,狀況似乎不太好。

“我丈夫好像很喜歡折磨我,”卡倫終于開口,“但我不覺得我有能力離開他。”

“我明白。但有什么是你現(xiàn)在比較可能做到的?有什么辦法能讓你保護自己不受他欺負?”我問。

卡倫聳聳肩,搖了搖頭。“我被他逼得無處可逃,”語氣充滿無奈,她說,“我幻想殺了他,就像我曾幻想殺了我爸一樣。”我觀察她,看她是否流露任何可能付諸行動的蛛絲馬跡;但她眼神絕望,肢體動作也感覺不到這方面的意圖。

“你怎么處理這些幻想?”我問。

“越想越難受的時候,我就傷害自己。”

“為什么傷害自己能幫助你?”

“因為這樣可以讓我不再幻想。”

“你之所以傷害自己,有沒有可能是為了保護他們——避免在盛怒之下傷害丈夫和父親——所以改變對象,轉(zhuǎn)而發(fā)泄在自己身上?”

卡倫望著我,沒搭腔;但我看得出來,這番話令她迷惑不解。

“另外,這是否也足以解釋,在我度假期間,你為何更急切地想傷害自己?”我再補上這一句。卡倫不明就里地望著我。我一下子跳過好幾個步驟,期望卡倫能發(fā)現(xiàn)“我外出度假,遺棄她——她很氣我”與“她增加自殘頻率”之間的連結(jié)。她必須明白:雖然她沒說出口,但我知道她有多氣我拋下她出門度假,但她的憤怒卻不會摧毀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當(dāng)晚,卡倫做了一段預(yù)知夢。


我夢見我去找你,你在廚房,拿著大鍋子使勁攪拌。鍋子是白色的。我坐在凳子上,突然有好幾個人從我身體里跑出來——有些是成年人,有些是小孩,他們好像全都很想見你。這些人是透明的。有個孩子往鍋里看,有個躲在我背后;有個大人看起來粗魯無禮,另一個卻一副害怕模樣。你看不見他們,但我卻能感覺到他們圍繞在我身邊。等我們開始談話,這些人便一個一個消失了。然后畫面突然快轉(zhuǎn)起來,但我們倆仍說個不停,仿佛一下子就過了好幾年;只不過,你仍在攪拌東西,手里還是那個大白鍋。但其他人全都不見了。


有時,病人在治療初期會做一種類似“摘要”的夢,他們以幾近預(yù)知的方式,將自己往后的治療軌跡完整壓縮,封存于夢境中。我想,卡倫做的正是這種夢。我在夢中的角色仍維持不變。我是廚師,但我只做一件事:持續(xù)攪拌鍋中物。她的夢中經(jīng)歷令我感到不可思議:這些影子般的人物——大人和小孩——從她體內(nèi)冒出來;然而當(dāng)我們繼續(xù)說話,我持續(xù)攪拌鍋子,這些人又陸續(xù)消失了。這個夢不只證明卡倫確實有多重人格(有大人,有小孩,各自獨立的不同人格),同時也暗示我和她共同努力的方向:讓這些獨立人格消失。

不可否認,要卡倫和我維持長期信任關(guān)系確實有些困難。換言之,“廚房”的熱度令她驚慌,使她經(jīng)常動不動就想逃離。任何人一旦如卡倫這般受盡虐待,往后最困難的便是信任他人不會再以同樣的方式折磨自己。卡倫在日記里寫了封信給我:


我知道我在煩什么,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個問題。我覺得好像是我讓自己陷入這一團混亂,所以必須把自己給弄出去才行。你去度假時,我突然了解到:我和你正在建立一種對我來說非常危險的關(guān)系。我知道最后我一定會受傷。我不能讓這種事發(fā)生。我已經(jīng)變得太依賴你。你不在,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感覺自己變得支離破碎。我不記得以前曾經(jīng)有過這種感覺。你已經(jīng)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嚇壞了。


后來有一天,卡倫走進我的辦公室——沒跟我打招呼——直直走向她的椅子坐下。這很不尋常。她走得很慢,但若有所思;坐定之后,她神色一凜。

“我覺得我只能選擇自殺,”她不帶一絲感情說道,“我一直在等待適當(dāng)時機,現(xiàn)在時候到了。”然后,她直視我的雙眼。“做出這個決定,我覺得很自在。”

“為什么是現(xiàn)在?”我問。我知道,每次她覺得跟我拉近距離,自殺的念頭就會更強烈。幸好時間還早,我們可以在下一位病人到訪之前好好處理這個問題。

“我媽計劃去匈牙利旅行。那兒是她的故鄉(xiāng)。”卡倫已向我描述過,她這輩子如何受她母親批評和羞辱。

“所以你覺得現(xiàn)在時機正好?”我問。

“不是,我根本不在意時機這檔事。”哦,既然如此,你剛才為何那樣回答我的問題?母親出門應(yīng)該不至于引發(fā)她如此反應(yīng)。她會這么做肯定另有隱情。

“你讓我對自殺感到內(nèi)疚,”她垂下視線。沉默好一會兒之后,她繼續(xù)說道,“你是唯一試圖幫助我的人。”

“你有沒有想過,我對你選擇自殺可能會有什么感覺?”我問。

她猛然抬頭,“嗯,想過,我曾寫信跟你提過這件事。但我沒把信寄出去。”她手在皮包里摸索,然后傾身向前,眼望他處,把信遞給我。我接過信,放在一旁,繼續(xù)專心與她對話。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終究會走上自殺一途……現(xiàn)在時機正好。”她失神了好一會兒。“我只是不想活了。”

我沒搭腔。心想,她究竟給自己挖了多深的坑呀!

“治療期間,你會和我一起經(jīng)歷一段過渡期,”我終于開口。“多年來,你一直試著不去理解自己究竟遭受何種程度的虐待,但現(xiàn)在你慢慢看見了,在這里,和我一起,這讓你不知所措。”我試圖引導(dǎo)她朝“為何是現(xiàn)在?”思索,搜尋她會意的神情;她似乎稍微理解,但未明顯表露情緒轉(zhuǎn)移的征兆。我沒抓住機會,還得再試一次。

“我曾擔(dān)心會發(fā)生這種事,”我繼續(xù)說,“對任何一個像你這樣、曾受過嚴重傷害的人來說,這段時間肯定很難熬。而且你們可能也很難信任別人,相信別人會幫助自己。”她哭了起來。好現(xiàn)象。

“你母親要出遠門,你覺得很孤單,而且只剩下我能幫助你。你納悶:你能相信我嗎?”卡倫埋首于掌心,嚶嚶啜泣。哭泣有凈化的作用。“我對你越來越重要,你對我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卻也更危險。你該讓自己信任我,還是選擇死亡?”卡倫崩潰了。她嗚咽出聲,胸口劇烈起伏。我沒再說話,給她時間平復(fù)情緒。

“我不要你自殺,”我說,傾身靠向她。“我們該怎么預(yù)防?”我看看她,等她回答。我需要她的合作。她勉強聳了聳肩。

“至少我們能做一件事:讓你住院,”我說,“保障你的安全。”我知道這是專業(yè)上的必須建議,但也是個很差勁的選項。前次住進精神病房已用光她的保險給付,一旦掛急診,她肯定依法院發(fā)出的把病人關(guān)進精神病院的制度被轉(zhuǎn)診到州立精神病院。若她謊稱自己沒有自殺意愿,州立醫(yī)院會很快放人,她不但不會好起來,我也可能找不到她。我跟這些機構(gòu)打過交道,很清楚他們的規(guī)矩。我必須另外想辦法。

“我不想去醫(yī)院,”卡倫態(tài)度堅決,“住院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沒有什么比失去你更糟糕,”我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試圖說服她。現(xiàn)在她開始專心聽我說話了。剛才那番聲明使她平靜下來,我們靜靜坐著。

“如果能再多了解你為何有這么強烈的尋死念頭,”我說,“也許我們就有辦法幫助你了。”這會兒我該閉嘴了。當(dāng)你拋給病人一個重要問題,不管他們接著說了什么,那就是答案。對我而言,最困難也最重要的就是比她更能忍受提問后隨之而來的靜默,耐心等待答案。

我看著卡倫思索,暗忖她可能往哪方面想;但她的臉龐僅僅流露哀傷。大約一分半鐘之后,她在椅子上動了動,說,“我一直都知道媽不愛我,但我從來不曾真正領(lǐng)悟這個事實,”她稍稍停頓,“我以為,假如我能給她足夠的愛,也許她就會愛我了,但我就是辦不到。”我認為她話里還有別的意思:她害怕我會跟她母親一樣。既然我也不愛她,干嗎老黏著她,一直說要幫助她?如果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愛她,她又怎能期盼我會關(guān)心她?

“為什么是現(xiàn)在?”我問。

“只是覺得現(xiàn)在好像是時候了,”她說,旋即絕望地嘆息。

“我覺得,你只是害怕自己太靠近我,想找理由逃避。”我瞅著她。我的話是挑戰(zhàn),極具吸引力的挑戰(zhàn)。她轉(zhuǎn)移視線。眼前又是我該閉嘴的時刻。加入或退出,她得做決定。卡倫猶豫了一會兒,不自在地扭動。

“我不知道……我不敢抱希望。”卡倫面色困惑依舊,但她比剛才坐直了些。也許她會選擇加入。

“我有個計劃,”我說。我必須讓她更接近我,強化她的希望。“現(xiàn)在我終于了解,你母親無法愛你的事實一直讓你很難受,所以你絕望地以為我可能比你母親更值得信賴、更能支持你,陪你熬過治療。然而,因為你父親曾經(jīng)虐待你,所以你擔(dān)心萬一跟我太親近,我也會對你做同樣的事。”我等待卡倫吸收這一超大劑量的真心話。

“但重要的是:你不會有事的,”我繼續(xù)說,“今天是星期三。晚上我打電話給你,明天晚上也一樣,然后星期五下午1點我們碰面。你可以保證,從現(xiàn)在直到晚上我打電話給你之前,你會讓自己平平安安的嗎?”我看著她,四目相對,等待她的保證。

“好,”她說。

“那么,你會讓自己好好的,直到我明天晚上打給你嗎?”我再次等待。

“我試試看,”她說,語氣不太確定。我緊盯著她,片刻后,她點頭了。

“目前就先這么辦吧,”我說,“如果我找不到你,或者星期五你沒出現(xiàn)的話,我會報警叫他們找你。”我要她知道我是認真的,我把她的人身安全視為我的職責(zé)。

“好。”卡倫擠出感謝的微笑。她離開辦公室時,我暗自松了口氣。信任對卡倫而言著實不易。我們的治療已持續(xù)兩年半,但她直到剛才才開始認真解決問題。希望她最難熬的一段已經(jīng)過去了。至少,她離開時比進來時看起來有精神多了。

以下是這次診療剛開始時,卡倫給我的那封信:

1991年6月13日

親愛的貝爾醫(yī)生:


非常感謝你這么幫我。有你做我的醫(yī)生,我十分感激。如果沒有你,我想我不會活到現(xiàn)在。我只想要你知道,無論我發(fā)生什么事,都是我的錯。我實在撐不下去了,所以我計劃逃離這一切。這么做與抑郁無關(guān),我只是不想活了,因此唯一的逃脫辦法就是結(jié)束。我會盡我所能、用我知道最好的方式解釋我的想法。

我選擇死。死總比活著好。我將永遠擺脫一直困擾我的夢魘,再也不必面對我父親和我祖父,不需要應(yīng)付我母親。我會很開心,很平靜。選擇離開,我絲毫不覺得內(nèi)疚。我再也不會覺得自己骯臟不潔,也不會再傷害自己了。我不再需要處理我對你的感覺,內(nèi)心深處的空虛也將不再是負擔(dān)。我覺得現(xiàn)在是時候了。

我都安排好了。我在我家附近的汽車旅館訂好房間。我決定用我手邊的藥試試看,如果行不通,我還有槍。我真的覺得好孤單。我真的很想把這些都告訴你,但我知道你一定會試著要我說出來,而我絕不能讓這種事發(fā)生。請你諒解,我是真的撐不下去了。我好難過。我很高興能遇見你,希望你不會因為這件事而恨我。

祝福你的未來一切順利。你是非常棒的醫(yī)生,值得擁有最好的人生。好好照顧自己和家人,保重。


敬愛你的卡倫·奧弗希爾

那天傍晚5點20分,我打電話給她,但無人接聽。我知道她很絕望,但我希望我們的約定能讓她決定不終結(jié)自己的生命。這是精神科醫(yī)生面臨的諸多艱難時刻之一。面對像卡倫這樣深受創(chuàng)傷的病人,你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看他們決定要不要繼續(xù)活下去。如果她選擇活著,就表示我是她選擇活下去的部分理由;如果她選擇死,意即就算有我在,她仍執(zhí)意赴死。

我再撥一次,她接了。那晚我和她聊了好一會兒。隔天晚上也一樣。兩天后,她來復(fù)診。盡管征兆并不明顯——腳步也許輕盈了些,動作快了些,心情似乎好點兒了,眼神接觸的次數(shù)也變多了——她看起來確實好多了。盡管穿著和往常差不多,至少也稍微打扮了一下。她說她每天都覺得比昨天好一點。雖然卡倫曾經(jīng)以為,就算自己消失了,應(yīng)該也沒什么大不了;但現(xiàn)在,她對自殺有些猶豫,舉棋不定。部分的她開始改變心態(tài),想好好活下去。昨晚,她首次被自己想自殺的念頭嚇一跳。不知怎么著,以前的她竟不曾理解:萬一她自殺,就真的什么都沒了——孩子沒了,丈夫沒了,就連我也不在了。

“我在想,我想死的部分原因是不是我不想再跟我先生有親密關(guān)系?”她問自己,“好笑的是,我甚至不記得跟他發(fā)生過關(guān)系。”我疑惑地望著她。“我知道我們做過,”她繼續(xù)說,“我一定是完全封鎖了這部分的記憶。”

完全封鎖?

她不發(fā)一語,靜靜坐著,仿佛迷失在自己的思緒中。“在我內(nèi)心深處,”她說,“我知道自己不想活下去。我甚至連子彈都買好了,”她承認。

我對“完全封鎖”這事兒極有興趣,但我得先帶她回到先前的話題,強化她抗拒用槍與死亡的念頭。

“你認為你能和我維持真正互信的關(guān)系嗎?”我問道,“你真的能信任我,讓我聆聽并理解你想說的每一句話?”起初她困惑不解,后來似乎有點煩惱。她不回答,但我希望我已再次強化她維持這層關(guān)系的可能性了。

走出大門時,她回頭對我說,“以前,我曾希望你會放棄我。”門緩緩合上,我看著她寬而消沉的背影消失在門后。

我想起她的自殺計劃。我知道她隨時都可能再次萌生自殺念頭,因此我們得畢其功于一役,讓她徹底打消這個念頭。下次見面時,我問起子彈的事。她承認擁有子彈讓她覺得很自在——有了子彈,她隨時都能了結(jié)自己的性命。

“你為什么覺得這樣想很自在?”我問。她好一陣子沒說話,對我的提問感到驚訝;因為她從沒仔細想過,有人會覺得這個念頭很奇怪。

“我這一生,大多時候都有自殺的計劃,”她說,“9歲或10歲時,我曾計劃躺在鐵軌上,等火車開過來。”她冷靜地陳述往事,麻木的眼神令我背脊發(fā)涼。“仿佛自殺是我人生的唯一解藥。”

※ ※ ※ ※

昨天,卡倫的姑姑打電話給她。祖父生病了,人在醫(yī)院,她要卡倫去探病,但卡倫害怕看見他。這次通話勾起了卡倫對她八九歲時全家去海邊玩的一段回憶。


卡倫坐在祖父的別克汽車后座,夾在兩個弟弟之間。男孩們越過卡倫,彼此打鬧。他們一個6歲,一個8歲,卡倫9歲。男孩越玩越瘋,開始推擠卡倫。

“不要推我!”她抱怨。

“卡倫!坐好!”母親轉(zhuǎn)過頭來呵叱。她左邊是正在開車的祖父,右邊是父親。“如果你們再給我惹麻煩,就通通待在車里不準下來。”祖父把車停在北街海灘,后座3個小孩安安靜靜的。

卡倫跟著母親下車,來到沙灘上。日正當(dāng)中,天氣酷熱難耐,沙灘上已是一片人山人海。母親攤開席子,祖父擺上躺椅,打開啤酒。她父親跟著兩個弟弟去玩水;小男生跑在前頭,父親則流連于一個個正在曬日光浴的胴體之間,緊盯著一群年輕女人。卡倫慢慢晃進水里,海水逐漸漫上膝蓋;水很冷,她掉頭折返。途中,她一時興起,撲通坐在沙灘上開始蓋城堡。為了讓沙粒保持濕潤,黏得更緊,她以手掬水,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

差不多該回家了。祖父走過來,伸手抓住卡倫。她哀傷地離開自己一手建造的小城市,跟著祖父回去找母親。來到車上,卡倫爬進后座,兩個弟弟也爭先恐后擠上來。到了家門口,卡倫滑下后座,但她的兩條腿和泳衣上全是沙子。祖父看見卡倫身上和后座的沙,臉倏地變紅。

“卡倫!你在搞什么!車里全是沙子!”卡倫一愣。她看看母親,后者轉(zhuǎn)過身、帶著弟弟們進屋去。卡倫舉步跟著弟弟走。“站住!”祖父吼道,“不要把沙子帶進屋子里!”他抓住她的手,拖向后院。半拖半走之間,卡倫試著站穩(wěn)腳步;但他頻頻詛咒,用力扯她手臂,帶她穿過后院,來到車庫。他們管這兒叫“啤酒窖”。他拉開門,將卡倫推進黑暗中。

“待在這兒。”她站在車庫里,困惑地望著門外。祖父走向后廊,拾起水管,打開水龍頭,踱步走向卡倫,嘴里吐出一連串不雅詞句。他把水管遞給卡倫,向后退一步。

“拿去,把自己沖干凈!”卡倫顫抖地握住水管,迅速淋向雙腿和腳踝。“不是這樣!”他搶過水管,大拇指按在出水口,水柱變得強勁四射。“轉(zhuǎn)過去!”他沖她的背和腿,看著她因冷水而僵硬發(fā)抖。“躺下來,我要把全部的沙子都沖干凈。”

卡倫躺在車庫灰色的水泥地上,嚇得發(fā)抖;祖父握著水管一來一回,頻頻往她身上澆水。他拿水沖她大腿,肚子也濺到了。水冷得令她尖叫,但祖父瞪她的眼神足以令她呆住,立刻安靜下來。他將水管放在地上,雙手分開她的腿。他把水管頭放在她胯間,正準水柱。

“不要動,”祖父咆哮。他用手指拉開她的泳衣。“我要把沙子全部沖干凈,”他又說了一遍。卡倫緊緊閉上眼睛。他把水管頭對準了她的下身,卡倫感覺到痛,體內(nèi)有一股冷熱交錯的壓力。她想尖叫,但她叫不出聲。祖父移開水管頭,將泳衣移回原處,然后站起身。“好了,”他說,“都清干凈了。咱們?nèi)コ渣c冰淇淋吧。”

卡倫搖搖晃晃爬起來,走向汽車。祖父抓住她的手,走在她旁邊。他們?nèi)チ说?1街和戴蒙街交叉處的“冰口味”冰淇淋店。回家路上,她坐在前座,一小口一小口舔著她的香草甜筒。

等紅燈時,祖父低頭看著她。“不準滴下來。”他邊說邊戳她肋骨。卡倫緊緊抓著甜筒,但祖父又戳她,這次左右開弓。“不準滴下來。”卡倫扭個不停,七手八腳護著她的甜筒,但冰淇淋整個掉在她的大腿上。

“看你干的好事!”卡倫感覺冷冷的冰淇淋逐漸在她腿上融化。她看著他,等他打她。他用右手將冰淇淋抹在卡倫腿上、肚子上、大腿之間。卡倫松了口氣又覺得惡心。回到家,祖父牽起她的手,領(lǐng)她往后院走去。

“咱們又得再清一次了。”他撿起水管說。


故事結(jié)束,卡倫垂下頭哭了起來。我等待她平復(fù)情緒。

“怎么啦?”我問。

“你一定覺得我很惡心,”她說。

“為何這么說?”

“我覺得好臟,”她說。

“我能了解這件事給你的感覺,”我說。卡倫仍在哭。但我并非真的了解,我怎么可能了解?通常,當(dāng)你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好的響應(yīng)是盡可能體會、理解當(dāng)事者的心情。

“我看我們的時間也差不多了。下次就從今天結(jié)束的地方開始吧。”

※ ※ ※ ※

卡倫濕淋淋地走進我的辦公室。她把皮包夾在腋下,像名美式足球中衛(wèi)。時間是1991年6月底,從面向公園的窗戶望出去,外頭正下著滂沱大雨。她朝我迅速點點頭,快步移向座位。

“過去兩個禮拜,我隨身攜帶那些子彈,”她邊說邊抓起腿上的皮包。“我每次都想把子彈交給你,卻沒有一次做到。我不確定我今天會不會這樣做。”

“在我聽來,好像部分的你是真的想把子彈給我,否則你不會把它們帶來,還特地告訴我,”我說。我得很小心地問,不能太直接,我必須讓她覺得,把子彈給我完全是她的主意。

卡倫的態(tài)度猶豫不決,眼神不時向兩旁游移,而我只能等待。最后她垂下視線,手伸進皮包摸出一只塑料盒,里頭大約有200枚0.22口徑手槍的子彈。她看著彈盒好一陣子,然后把它交給我。我接過彈盒,放在旁邊的桌上。

“你還有別的東西要給我嗎?”我問。她猛然抬頭,兩眼大睜,接著又低頭沉思好一會兒。她再度將手伸進皮包,遲疑了幾秒,然后掏出一把有刮胡刀片的折疊小刀。她把刀握在手里,仿佛在回憶什么;幾分鐘后,她伸出手,將小刀遞給我,仿佛她剛把自己的生命交到我手中。

“還有嗎?”我問。她沒抬頭看我,迅速搖了兩次頭。“我必須確定你手上沒有能傷害你的東西,這很重要,”我說。

“可是,沒有東西傷不了我,”她回答。

“你的意思是?”現(xiàn)在大吃一驚的換成我了。

“沒有東西傷不了我,”她又說了一遍,好像我第一次沒聽清楚似的。

“我不明白,”我說——她心里顯然有事。卡倫低下頭,輕聲說道,“我父親曾用各種東西傷害我,”她說。“他喜歡拿東西塞進我身體里,什么都有。”

“我懂了。”卡倫沒再多說,我也不想逼她說出更多細節(jié)。她才剛開始告訴我她曾經(jīng)歷過的恐怖事情,所以我必須做她的最佳聽眾,不打斷她說話,讓她暢所欲言。我必須讓她感覺到我對她的接納,無論她說什么都不會破壞我們的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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