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導讀(3)
- 瓦爾登湖
- (美)亨利·戴維·梭羅
- 4215字
- 2013-12-20 11:07:39
說到金字塔,它們根本不值得驚奇,更值得驚奇的是,竟然有那么多人自甘下賤,賣命為某個異想天開的白癡修墳;那白癡要是跳進尼羅河淹死,然后用自己的尸體去喂狗,反而會顯得更加睿智和勇猛。
第8章“鎮區”中還記載了他在1846年7月因為拒絕納稅而身陷囹圄的事件。梭羅在康科德鎮監獄只待了一個夜晚便得到釋放,三年后,也就是1849年,他據此撰寫了著名的文章“論公民的不服從”,提出政府若是不正義,公民可以不服從的觀點。
梭羅甚至也反抗傳統,他在《瓦爾登湖》的開篇公然宣稱:
沒有哪種思考或做事的方式,無論它是多么的古老,值得我們盲目地去跟從。今天每個人宣稱或默認為萬世不移的真理,到明天也許就會被證明是謬誤,只是黑色的煙霧,而非有些人曾經以為的雨云,將會普降甘霖滋潤他們的田地。有些事從前的人說你不能去做,結果你嘗試之后發現你是可以去做的。
他這種反宗教、反政府和反傳統的激進個人主義是否值得推崇或許有待商榷,但毫無疑問是《瓦爾登湖》最為鮮明的特征,能夠將它與同時代的英國作品區分開來。所以在納撒尼爾·霍桑擔任美國駐利物浦領事期間,某個英國友人要他介紹幾本“美國的好書”,霍桑隨即寫信給他和梭羅共同的出版商威廉·提克諾,信中寫道:“你知道的,這些書不能僅僅是好書而已,它們必須是原創性的,具有鮮明的美國特征,是普通英國人不曾見過的。”霍桑列出的書目共有五種,其中兩種就是梭羅的《在康科德河與梅里麥克河上的一周》和《瓦爾登湖》。
遺憾的是,正如梭羅研究專家詹姆斯·萊登·尚利指出的,《瓦爾登湖》出版后受到的好評并沒有促進它的銷量。得益于出版商的宣傳,該書上市后前五個星期銷掉689冊,這算是不錯的成績,但隨后一年只售出65冊,剩下兩百多冊直到1859年才賣光,而且在作者生前并沒有加印。梭羅本人對此倒似乎不是很在意,依舊憑借自身靈巧的雙手從事各種兼職,空閑時繼續研究大自然和印第安人歷史,其間還在他父親亡故后接手了家里的鉛筆廠。1860年12月,梭羅在瓦爾登森林考察時不慎受寒,患上了肺炎,不得不中斷寫一部印第安人歷史著作的計劃。他的肺炎慢慢變成曾經奪走其哥哥約翰和大姐伊倫生命的肺結核;最終在1862年5月6日,梭羅在康科德鎮的家里因為這種當時無藥可治的絕癥與世長辭。
《瓦爾登湖》的滯銷,很大程度上跟其文本的艱澀和思想的激進有關。這本書特別難以讀懂的原因有三個,首先是梭羅大量地引用古代希臘、羅馬、印度和中國的典籍,缺乏足夠古典學知識的讀者幾乎是無法領略的;其次是書中出現了許多動物和植物,如果沒有一定的博物學基礎,讀者將不可能了解那些動植物的習性和形狀,從而不可能完整地聯想起梭羅描繪的畫面;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作者很多假設和推斷都是建立在超驗主義的基礎之上的,倘若事先沒有看過愛默生等其他人的作品,讀者必定經常會有摸不著頭腦的感覺。梭羅本人對《瓦爾登湖》的艱深心知肚明,甚至是有意為之,他在第18章“結語”中寫道:
有些英國人和美國人很荒唐,竟然要求你必須說他們能理解的話。可惜無論是人還是毒菌,其成長都不是他們能理解的。好像那是很重要的事情,除了他們沒有別的人會來理解你。好像大自然只支持一種理解能力,養活了四足動物就養不活禽鳥,養活了會爬的東西就養不活會飛的東西,而牛能聽得懂的“噓”和“呼”則是最優美的英語。好像只有愚蠢是最安全的。我惟恐自己的措辭行文不夠逾規越矩,無法超越日常經驗的狹窄邊界,不足以傳達我所堅信的真相。
總而言之,這本書要求讀者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但在1860年,全美國只有241所大學,能夠順暢地讀完《瓦爾登湖》的人應該說是很少的。別說當時的普通讀者,就連20世紀首屈一指的梭羅研究專家沃爾特·哈丁,在給這部作品做注解的時候,也多次承認他無法理解相關的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些有能力理解《瓦爾登湖》的人,則不見得都贊同作者激進的個人主義思想;例如在19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指責梭羅行為怪誕、思想偏激的評論家并不在少數。
但是到了19世紀90年代,隨著美國高等教育的發展和社會狀況的轉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明白《瓦爾登湖》的價值所在,而梭羅原本顯得非常激進的個人主義思想,也漸漸為世人所接受甚至效仿。鑒于梭羅的知名度逐漸提高,學術界對其作品的興趣與日俱增,在1906年,由提克諾·費爾德茲公司改組而成的哈夫頓·米弗林公司推出了二十卷本的《梭羅作品集》。自此以后,梭羅慢慢走進了美國文學史,《瓦爾登湖》開始被視為經典。
進入20世紀以來,學術界對梭羅和《瓦爾登湖》的研究成果可謂汗牛充棟,美國國會圖書館收錄的相關專著多達上千種。這位生前寂寞的作家,在身后卻擁有眾多異代知音:在政治上,他啟發了圣雄甘地和馬丁·路德·金;在社會上,約翰·巴勒斯、約翰·繆爾等美國環保運動的先驅都尊稱他為精神導師;在文學上,他的寫作理念和技巧深刻地影響了包括薇拉·凱瑟、馬塞爾·普魯斯特、威廉·巴特勒·葉芝、厄尼斯特·海明威等大西洋兩岸的無數作家。1941年,梭羅協會在康科德鎮成立,這是該國歷史上第一個以作家命名的協會。1990年,著名歌星、老鷹樂隊的主唱唐·亨利在林肯鎮設立了瓦爾登森林保護組織,致力于維護瓦爾登湖的原貌和傳播梭羅的思想。可以說,在美國文學史上,并沒有第二個作家或者第二部作品獲得過這樣的殊榮。
2004年,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和耶魯大學出版社同時推出了各自的《瓦爾登湖》150周年紀念版,曾兩次獲得普利策文學獎的約翰·厄普代克給前者的版本撰寫了導讀,遙遙呼應了愛默生當年的評價:
19世紀中期,美國密集地涌現了幾部文學經典,包括霍桑的《紅字》(1850年)、梅爾維爾的《白鯨記》(1851年)、惠特曼的《草葉集》(1855年),還有斯托夫人那本轟動全國的《湯姆叔叔的小屋》(1852年),以及愛默生那些別開生面的散文;在這些作品當中,《瓦爾登湖》對當今美國對其自身認知的貢獻是最大的。
愛默生原初的評價并沒有讓人信服,甚至直到1948年,美國評論家約瑟夫·伍德·克魯奇在其《梭羅傳記》里還認為那是夸大其辭;但在21世紀初的今天,無論是學術界還是普通讀者,已經很少有人會否定厄普代克的這段話,因為在當今這個時代,人們顯然比以前更加需要《瓦爾登湖》里的生活智慧。
說到梭羅的生活智慧,大多數人最先想起的往往是一種苦行僧哲學,或者是退隱林泉的消極心態,這其實是莫大的誤解。這位19世紀的先哲誠然很容易給人這種印象:他終身未娶,生活儉樸,基本上做到了戒葷茹素,其言談舉止也不落窠臼,乃至他的朋友納撒尼爾·霍桑曾經無奈地說:“他不是個好相處的人,在他面前,你會因為身上有錢可以花、有房子可以住、有兩件外套可以穿或者有一本許多人看過的著作而感到慚愧。”在《瓦爾登湖》里,梭羅確實多次流露出輕物質重精神的傾向,例如他在第1章“生計”里提到:
絕大多數奢侈品,以及許多所謂的生活的舒適,非但是多余的,而且還會妨礙人類的提升。說到奢侈和舒適,最聰明的人往往過著比窮人還要簡單和儉樸的生活。無論在中國、印度、波斯還是希臘,古代的哲學家都是身外財物比誰都少、內心財富比誰都多的人。
但單純地反對追求物質條件的改善的并不是梭羅的主張,他反對的是那種把改善物質條件當成人生最高、甚至唯一的目標的做法。他在書里清清楚楚地表達了他的觀點:
我并不想浪費時間去謀取華美的地毯或者其他高級的家具,或者佳肴美食,或者希臘式、哥特式的房子。如果有人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這些東西,并且獲得后知道合理地使用它們,那么我也并不反對他們的追求。
在梭羅看來,人們應該追求的是人性的提升,客觀環境的進步只能是服務于這個目標的手段:
可是文明雖然改善了我們的房屋,卻沒有同樣改善居住在房屋里的人。它創造了皇宮,但創造貴族和國王卻沒有那么容易。假如文明人的追求并不比野蠻人高尚,假如他把生命的大部分都只用于謀取基本的必需品和舒適品,那么他為什么要比野蠻人住得更好呢?
他敏銳地察覺到,生活的困頓,通常不是物質的匱乏造成的,而是源自人們不知饜足的欲望:
絕大多數人似乎從來沒想過房子到底是什么,只是看到鄰居有房子,便想著自己也必須有一座,于是落得終生窮困,而這其實是毫無必要的。這就好比有人已經穿著裁縫為他量身定做的皮衣,逐漸拋棄了棕櫚葉做的草帽或者土撥鼠皮做的皮帽,卻還抱怨生活太過艱難,因為他沒錢給自己買一頂皇冠!
梭羅無微不至地描述兩年多的湖畔獨居生活,目的在于通過這次親力親為的實驗向讀者證明,其實不需要很多錢,不需要住豪華的邸宅、穿昂貴的服裝或者吃豐盛的大餐,也能夠好好地活著,而且能夠快快樂樂地活著。
但我們要明白的是,梭羅從來不認為他那段生活是值得效仿的榜樣,那和他的信念是背道而馳的:
其實我倒不強求別人采取我的生活模式,既因為在他熟練地掌握這種方式之前,我自己可能已經過上另一種生活,也因為我希望這世界上有盡可能多與眾不同的人;但我盼望每個人都能非常清醒地去發現和追求他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模仿他的父親、母親或者鄰居。
每個人都能夠清醒地活著,追隨自己內心真實的感受和想法,去成為與眾不同的、獨立自主的人,是這位最偉大的個人主義先行者的理想。可是就19世紀中葉的新英格蘭地區而言:
清醒得足以從事體力勞動的人數以百萬計,但百萬人中只有一個清醒得足以從事腦力勞動,而清醒得足以過上詩意或者神圣生活的人,一億人中才有一個。唯有清醒才是真正地活著。
在梭羅看來,如果人們任由傳統、宗教、政府或者他人等外在因素擺布,那就和夢游者沒有什么區別。他之所以寫《瓦爾登湖》,恰恰是為了“像黎明的公雞那樣熱情地啼喚,以便喚醒我的鄰居”。
我相信在今天的中國,需要梭羅來喚醒的夢游者有很多。有太多的人,為了一日三餐或者三房兩廳,過著奔波勞碌、憂心如焚的日子;也許還有同樣多的人,財務上已經獨立和自由,他們去澳洲旅游,去西藏朝圣,去歐洲購物,花三千塊錢吃一頓飯或者做一次頭發,卻依然感到空虛和痛苦。但生活其實不必如此,真的,這本《瓦爾登湖》能夠讓你明白這個道理。最后,我要用書中的段落——請原諒我大量地引用梭羅的原話,因為他寫得實在是太好——來結束這篇導讀:
讓我們如大自然般悠然自在地生活一天吧,別因為有堅果外殼或者蚊子翅膀落在鐵軌上而翻了車。讓我們該起床時就趕緊起床,該休息時就安心休息,保持安寧而沒有煩擾的心態;身邊的人要來就讓他來,要去就讓他去,讓鐘聲回蕩,讓孩子哭喊——下定決心好好地過一天。
李繼宏
2013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