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譯本序[1]
- 抒情詩的呼吸:一九二六年書信(帕斯捷爾納克作品系列)
- (俄)鮑·列·帕斯捷爾納克 (俄)瑪·伊·茨維塔耶娃 (奧)萊·馬·里爾克
- 3669字
- 2019-05-30 17:59:28
《抒情詩的呼吸——一九二六年書信》是一部詩人肝膽相照、傾訴情懷的書,是一部議論詩學、評論詩作的書。它有文學價值、史料價值,還有探討文人道德觀念的價值。
將三位詩人的書簡編纂成書,并用按語銜接起來——編者傾注的心血不可低估。書簡——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按語——多方串聯,交待人物關系,寫得自然流暢。全書讀起來有滋有味,令人激動,引人遐想,使人向往閱讀更多更深邃更好的詩。
關于此書的內容、每位詩人的感情嬗變,甚至寫信人的未盡之言,譯者劉文飛在序言中都做了明晰而適度的介紹,再重復就是畫蛇添足了。
我國廣大讀者對這三位詩人——奧地利詩人里爾克、俄羅斯詩人帕斯捷爾納克、流亡國外的俄羅斯詩人茨維塔耶娃——既知曉又不熟悉。這本是他們生活中的一段插曲,但由于三方都以真相見、以愛相待,使這段插曲奏出了動人心弦的樂章。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真誠地向師長里爾克獻出一片愛慕之心,里爾克同樣真誠地向兩位俄羅斯青年詩人表達了自己的愛慕之情。
里爾克是三人中間年齡最大的一位。他們通信時他只不過五十有一,但已是生命的最后一年了。他疾病纏身,離群索居,完成了生平最重要的作品——《杜伊諾哀歌》和組詩《獻給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詩》,他已別無所求。想當年,世紀末的情緒、一戰的凄慘、社會的動蕩、新舊觀念的撞擊、文藝思想的格斗、婚姻愛情的挫折,俱往矣。他一再回避現實,但他的詩卻捧出他心中掩飾不住的不安與焦慮,處處滲透著對愛與憎、生與死的思考。他是歐洲新詩的先驅,有眾多的追隨者與崇拜者,帕斯捷爾納克與茨維塔耶娃便是其中的兩位。
帕斯捷爾納克那一年三十六歲,正艱難地向詩的高峰攀登。他早在大學讀書時就愛上了里爾克的詩,并試圖從德文譯成俄文。當他進一步尋找自我時,閱讀了里爾克贈給他父親的幾本詩集,得到啟發,確定了自己應走的路——放棄音樂,轉向詩歌。他父親寫給里爾克的信中提到帕斯捷爾納克對他的仰慕:“您應當知道我的孩子們是何其酷愛您的每一首每一行詩啊!尤其是我的長子鮑里斯,——他是個青年詩人,現在在俄國已頗有名氣,頗受重視——他是您的最熱烈的崇拜者,最認真最虔誠的敬仰者,他是您的學生,大概也是您的作品的最早的宣傳者之一,那時俄國還不知道您。”(摘自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八日信)
帕斯捷爾納克本人在致里爾克的唯一的一封信中,對這位先輩的愛表白得更為明確。里爾克寫給他的回信,帕斯捷爾納克一直珍藏在胸前,說明他的愛何等誠摯和親切。里爾克去世后,帕斯捷爾納克把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體自傳獻給里爾克,并專門寫了一封信作為該書的跋。
許多年后,帕斯捷爾納克在臨終前一年還念念不忘里爾克對他的影響,他寫道:“我一直認為,無論是我的習作還是我的全部創作,我所做的只不過是轉譯和改編他的曲調而已,對于他的世界我無所補益,而且我總是在他的水域中游泳。”(摘自一九五九年二月四日致法國斯拉夫學專家歐庫丘里耶的信)
茨維塔耶娃那一年三十四歲。她和帕斯捷爾納克一樣,也對德國文化、德語文學懷有特殊感情。她把里爾克視為德語和德語文學的象征、詩的象征。她經常誦讀里爾克的詩篇,甚至她的女兒在年幼時就熟悉里爾克的名字了。
在里爾克的影響下,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的創作極其重視文字的準確、韻律的嚴謹、比喻的奇特、格調的高雅。這樣的詩在當時無疑屬于陽春白雪之作,在高層次知識界反應強烈。隨著文化水平的普遍提高,他們的作品日益為更多的讀者所接受所賞識所喜愛。
詩是大自然的組成部分,詩有超意志的魅力,詩是心靈感情的流瀉——這或許是他們相似的認識。這些認識使他們相近相親。當他們單獨存在時,各自像星辰一樣熠熠閃光。當他們接觸到一起時,便會爆發出強烈的電光。那是感情的電光,是愛的電光。
我們閱讀他們的書簡,字里行間無處不閃爍著愛的光輝。這里有同性相互敬重的愛,也有兩性相互吸引的愛。癡迷的愛有時是難以用語言說清楚的,更何況他們是詩人。也許我們不用一般的眼光去審視他們的愛會更好一些。他們的愛是夢幻中的愛,是超乎現實的愛,是詩化的愛,是愛上之愛。正是這種不尋常的愛,使他們能夠那么坦然、那么大膽、那么陶醉地向對方吐露心曲。他們既把對方看成是親人,又把對方看成是詩的化身,大自然的化身。他們追求的是心身的合一,精神的一致。
如果說茨維塔耶娃女士與里爾克的通信還不足一年,那么帕斯捷爾納克與茨維塔耶娃的通信則持續了十三年之久。我們可以想象信中火辣辣的語言,可惜二十世紀內我們不可能讀到它的全部。茨維塔耶娃的女兒看過母親遺留下來的大量信稿與筆記后,要求下一世紀初再公開某些資料。一九五五年八月二十日她寫給帕斯捷爾納克的信中提到茨維塔耶娃對帕斯捷爾納克的感情時說:“我給你抄錄幾段,很多內容你大概都不知道。她是多么愛你,而且愛得多么長久——她愛了你整整一生!她只愛過我的父親和你,一直沒有愛夠。”為什么沒有提到里爾克?是疏忽?是有意不提?或者別有考慮?像茨維塔耶娃寫給里爾克那樣動情的信是不多的啊!
我國老一輩文學界人士早在二十年代就注意到了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后來由于他們在蘇聯文壇上的活動逐漸減少或其他原因,有關他們的報道就中斷了。五十年代后半葉,帕斯捷爾納克的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在世界范圍引起風波。我國文學界尾隨蘇聯,在沒有讀到小說全文的情況下,也向這位詩人潑濺污水。這是盲從的教訓,并為此付出了應有的代價。三十來年后,我國在蘇聯之前,西方之后,出版了《日瓦戈醫生》,甚至有兩種譯本,對他又產生了興趣。近些年,帕斯捷爾納克的一些詩與散文,包括他的兩部著名的自傳《安全保護證》和《人與事》,頻頻在我國面世。《抒情詩的呼吸——一九二六年書信》為研究這位復雜的詩人提供了新的資料。
茨維塔耶娃的作品到目前為止介紹得相對少一些,翻譯她的作品如同翻譯帕斯捷爾納克的作品一樣,難度較大,但畢竟已經開始,還有待我國外國文學工作者進一步努力。
如果說當年里爾克的詩曾引起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那一輩歐洲高文化青年人的迷戀,那么它同樣也吸引過中國青年,只是不像歐洲青年詩人表現得那么狂熱而已。我國最早注意到里爾克的是后來成為著名詩人、德語文學權威和翻譯家的馮至先生。
一九二五年暑假,馮至在他叔叔馮文潛那里看到了里爾克的詩集。馮文潛是研究哲學與美學的,他向馮至介紹了里爾克。那時里爾克對于馮至來說還是一個生疏的名字。曾幾何時,馮至在鉆研德語文學時開始研究與翻譯里爾克的詩和散文。里爾克的詩對馮至起了潛移默化的作用,特別是他的十四行詩。抗戰期間馮至完成了他的重要詩作《十四行詩集》,這也是我國詩人借鑒外國詩歌形式寫成的第一本十四行詩集,是我國現代主義詩歌的一曲新聲。馮至認為里爾克關于詩和生活的言論對他很有啟發,想到自己進入中年,過著艱苦窮困的生活,但思想活躍,精力旺盛,緬懷所崇敬的人物,“觀察草木的成長、鳥獸的活動,從書本里接受智慧,從現實中體會人生,致使往日的經驗和眼前的感受常常融合在一起,交錯在自己的頭腦里”,于是他的感情經過提煉化成了詩,中國化的十四行詩。他說:“我之所以這樣做,一方面是發自內心的要求,另一方面受到里爾克《獻給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詩》的啟迪。”可見這位奧地利詩人的德文詩作的生命力與影響之強大與深遠。這一點恐怕連里爾克本人也未必能預見到。馮至畢竟是中國人,他沒有像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那樣不顧一切地表達自己的愛,但他的實踐說明他對里爾克的感情絕非一般。
馮至從未放棄對里爾克的研究與翻譯。年逾古稀時他還孜孜不倦地推敲修改早年翻譯的里爾克詩歌。馮至先生在彌留之際講了一句話:我現在更理解里爾克了。是對詩的深邃的內涵?是對人生的認識?不管怎樣說,里爾克對我國詩人和新詩的發展起了積極的作用,因此,對他的生平與創作應當作更深入的研究。近些年,我國報刊不時刊出里爾克作品的新譯文。《抒情詩的呼吸——一九二六年書信》為我們提供了他離世前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和在愛的支配下寫成的最后一首《哀歌》。
翻譯《抒情詩的呼吸——一九二六年書信》需要對歐洲文化、詩歌藝術、詩人生活有較深的修養與知識。我很高興劉文飛發現了這部書,認識到它的價值與意義,并不畏懼翻譯的艱難,毅然把它奉獻給我國讀者。
劉文飛是一位有才華的學者。他曾留學蘇聯,專攻詩歌,在國內獲博士學位,其論文是《布羅茨基:詩與傳統》。十年來,他相繼翻譯了不少詩作與散文,包括帕斯捷爾納克等人的作品;他撰寫了一些論文,包括對茨維塔耶娃的詩歌創作的評論;他還編選了數部文集,如《世界青年抒情詩選》等。一九九〇年蘇聯舉行帕斯捷爾納克誕辰一百周年國際性紀念大會時,他在大會上發了言,會后又參觀了帕斯捷爾納克的故居,憑吊了他的墳墓。
劉文飛具有詩人的感覺與靈性,熱愛詩歌又熱心于翻譯。他是向我國讀者介紹三詩人書簡理想的人選。我相信,三位大詩人的《抒情詩的呼吸——一九二六年書信》的中譯本會充實我國外國文學的研究,并能受到我國詩人和詩歌愛好者的歡迎。
烏蘭汗
注釋:
[1]此序原題《愛的寄語》,系烏蘭汗先生為《三詩人書簡》(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一書所作,此次收入該書時個別地方略有改動。——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