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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位詩人相互通信的一九二六年,發生過一些什么事情?

五月十二日,肖斯塔科維奇的f小調第一交響曲由列寧格勒交響樂團首演,當時作曲家是十九歲。

六月十日,年邁的加泰羅尼亞建筑師安東尼·高迪像每天一樣,從他在巴塞羅那的圣家堂建筑工地前往同一街區的一座教堂做晚禱,結果被無軌電車撞倒,躺在街上無人理會(因為據說沒人認出他來),后來死去了。

八月六日,十九歲的美國人格特魯德·埃德爾從法國的格里茲涅茲角游到英國的金斯敦,用時十四小時三十一分,從而成為第一個橫渡英吉利海峽的女性,第一個在主要運動項目中打破男性記錄的女性。

八月二十三日,電影偶像魯道夫·瓦倫蒂諾由于心內膜炎和敗血癥死在紐約的一家醫院里。

九月三日,高達一百三十八米、帶有餐廳和觀景平臺的鋼質廣播塔在柏林落成。

一些書籍:希特勒的《我的奮斗》的第二部,哈特·克萊恩的《白色建筑物》,阿·亞·米爾恩的《小熊維尼》,維克多·什克洛夫斯基的《第三工廠》,路易·阿拉貢的《巴黎的鄉人》,戴·赫·勞倫斯的《羽蛇》,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羅杰·艾克羅伊德謀殺案》,托·愛·勞倫斯的《智慧七柱》。

數部電影:弗里茨·朗格的《大都會》,弗謝沃洛德·普多夫金的《母親》,讓·雷諾阿的《娜娜》,赫伯特·布萊農的《勃·杰斯特》。

兩部劇作:貝爾托特·布萊希特的《人就是人》,讓·科克托的《俄耳甫斯》。

十二月六日,瓦爾特·本雅明前往莫斯科作為期兩個月的停留。他沒有見到三十六歲的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

帕斯捷爾納克已有四年沒有見到瑪麗娜·茨維塔耶娃了。自從她于一九二二年離開俄國之后,他倆成了彼此最為珍重的對話者,在內心里將茨維塔耶娃視為更偉大詩人的帕斯捷爾納克,總是讓茨維塔耶娃成為他作品的第一個讀者。

三十四歲的茨維塔耶娃和她的丈夫、兩個孩子一起很拮據地生活在巴黎。

五十一歲的里爾克因患白血病而在瑞士的一家療養院里奄奄一息。

《書信:一九二六年夏》是一幅反映藝術的神圣癲狂的肖像畫。它有三位參與者:一個偶像和兩個崇拜者,兩個崇拜者又相互崇拜(作為他們書信之讀者的我們,則會將他倆視為未來的偶像)。兩位年輕的俄國詩人,相互之間有過數年以工作和生活為主題的熾熱通信,他倆又與一位偉大的德語詩人建立了書信聯系,對于他們兩人來說,這位德語詩人就是詩歌的化身。這三種方式的愛的書信,以及他們自身,就是一個將關于詩歌和精神生活的激情戲劇化的無與倫比的范例。

他們表現出了情感的無羈和靈感的純凈,也就是那種會被我們視為“羅曼蒂克”而放棄的東西。

德語文學和俄語文學都尤其注重于精神的提升。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都懂德語,里爾克也學習過俄語,并基本掌握了這門語言,他們三人都夢想破解彌漫在這兩種語言中的文學神力。兩位俄國人自幼就是德語詩歌和德國音樂的愛好者(兩人的母親都是鋼琴家),他倆認為,他們時代最偉大的詩人,應該是某位用歌德和荷爾德林的語言寫作的詩人。而德語詩人里爾克則有過一位對其影響甚大的初戀對象和精神導師,這位女作家就出生在圣彼得堡,里爾克曾與她一同兩次游歷俄國,他甚至因此而將俄國視為他真正的精神故鄉。

在里爾克的第二次俄國之行期間,即在一九〇〇年,帕斯捷爾納克親眼見到了年輕的里爾克,可能還被介紹給了里爾克。

帕斯捷爾納克的父親是一位著名畫家,是很受里爾克敬重的一位熟人,未來的詩人鮑里斯當時年僅十歲,里爾克和他的情人盧·安德雷斯薩洛美登上火車時的情形,成了一份神圣的記憶,記憶中的他們彬彬有禮,沒有姓名,——帕斯捷爾納克散文中的最高成就《安全保護證》(一九三一年)就是這樣開頭的。

當然,茨維塔耶娃沒有親眼見過里爾克。

三位詩人都因一種看起來難以協調的需求而激動:最絕對的隱居,以及同另一個志趣相同的靈魂最緊張的交流。“我的聲音只有在絕對的隱居中才能顯得純潔而清晰。”帕斯捷爾納克在給父親的一封信中這樣說道。一種為不妥協精神所左右的激情,始終貫穿著茨維塔耶娃的文字。在《良心燭照下的藝術》(一九三二年)一文中,她這樣寫道:

詩人只可能有一種祈禱:不能去理解不可接受的東西,就讓我不理解好了,以便我能夠免受誘惑……就讓我聽不見好了,以便我能夠不作回答……詩人唯一的祈禱,就是祈禱變成聾子。

我們從里爾克寫給許多人、主要是女性的那些信中可以得知,里爾克生活中標志性的二步舞,就是逃離隱秘的飛翔,以及對無條件的同情和理解的渴望。

盡管兩位年輕詩人宣稱他們是里爾克的追隨者,但是很快,往來的書信就變成了平等的交流,變成了三個親近的人之間的競爭。那些熟悉里爾克書信之華美的、通常是莊重的風格的人,看到他在回復兩位俄國崇拜者時竟然采用了幾乎和對方一樣熱切、欣悅的語調,難免會感到驚訝。他從未扮演過這樣的交談者角色。我們在他寫于一九〇三年至一九〇八年間的《給青年詩人的信》中所看到的那個君主般的、說教的里爾克,在這里消失得無影無蹤。這里只有天使般善良的交談。這里沒有教師,也沒有學生。

歌劇如今成了還能接受狂想曲的唯一媒介。由里爾克的同時代人霍夫曼斯塔爾創作腳本、理查德·施特勞斯創作的歌劇《阿里阿德涅在納克索斯島上》結尾處的二重唱,提供了一個可以作比的情感奔放的例子。比起三位詩人表現出的那種愛情高潮來,阿里阿德涅和巴克斯對于作為再生和自我嬗變的愛情所唱的贊歌,在我們聽來要更舒服一些。

這些書信不是作為終曲的二重唱。它們是試圖成為三重唱、但最終失敗了的二重唱。三位詩人相互之間究竟想獲得什么?這份愛情又具有怎樣的吞噬性和排斥性呢?

這場通信開始于里爾克和帕斯捷爾納克之間,其中介是帕斯捷爾納克的父親。之后,帕斯捷爾納克建議里爾克給茨維塔耶娃寫信,于是,通信就演變成了一段三重唱。最后加入進來的茨維塔耶娃,卻迅速成為一股燃燒著的力量,她的需求,她的大膽,她袒露的激情,都是如此的強烈,如此的無羈。茨維塔耶娃是一個毫不退讓的人,她先是越過了帕斯捷爾納克,隨后又越過了里爾克。再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里爾克的帕斯捷爾納克,主動撤退了(茨維塔耶娃也提議中止他倆的通信);茨維塔耶娃可以想象出一種愛欲的、吞噬一切的關系來。她哀求里爾克同意與她見面,結果卻趕跑了他。里爾克沉默了。(他給她的最后一封信寫于八月十九日。)

這道言詞之流抵達崇高之懸崖,傾斜而下,變成了歇斯底里、劇痛和恐懼。

然而令人驚奇的是,死亡看起來是相當不真實的。兩個俄國人是多么的驚詫、多么的震驚啊,當這個“自然現象”(他倆對里爾克的稱呼)就某種意義而言不再存在的時候。沉默應該是充分的了。如今冠有死亡之名的沉默看起來過于龐大了,難以克服。

因此,通信必須繼續下去。

得知里爾克于十二月底去世的消息后不久,茨維塔耶娃給里爾克寫了一封信,并決定來年為他寫一首長篇散文頌詩(《你的死》)。帕斯捷爾納克在里爾克去世后將近五年才完成的《安全保護證》,是以一封給里爾克的信為結尾的。(“如果你活著,我今天會給你寫信。”)《安全保護證》帶領讀者穿越晦澀的回憶錄迷宮走向詩人情感的內核,這部作品是在里爾克的影響下寫成的,帕斯捷爾納克或許是在下意識地與里爾克展開競爭,即便不能超越里爾克在散文方面的最高成就《馬爾特手記》(一九一〇年),也試圖與其平起平坐。

早先在《安全保護證》中,帕斯捷爾納克談到過,他是為了一些瞬間而活的,在這種瞬間里,“一個完整的情感闖入空間,并占據了它所面臨的整個空間”。關于抒情詩的力量,從未有過如此光彩奪目、如此讓人迷醉的辯護,如同在這些書信之中。詩歌無法被拋棄或拒絕,既然你是“豎琴的奴隸”,茨維塔耶娃在一九二五年七月的一封信中這樣對帕斯捷爾納克說。“和詩歌在一起,親愛的朋友,就像是和愛情在一起;一刻也不會分離,直到它殺死你。”

或者,直到死亡介入。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沒有料到,里爾克真的病入膏肓了。獲悉里爾克的死訊后,兩位詩人都不敢相信:夸張地說,這看上去是不公正的。十五年后,在得到茨維塔耶娃于一九四一年八月自殺身亡的消息時,帕斯捷爾納克可能是大吃一驚、悔恨自責的。他承認他沒有意識到,在她決定于一九三九年舉家返回蘇聯之后,等待著她的必將是一場厄運。

分離會使一切充滿期待。如果茨維塔耶娃和里爾克真的見了面,他們彼此之間會說些什么話呢?我們知道,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見面時卻沒說什么話,那是在一九三五年六月的一天,帕斯捷爾納克以蘇聯官方代表的可怕身份來到巴黎出席世界作家反法西斯大會,兩位詩人在分離十三年后匆匆見了一面,可他并沒有提醒她不要回去,不要有返回莫斯科的念頭。

或許,這段通信中所具有的狂喜只能在分離的狀態中才能被道出,作為對他們相繼失敗的方式所做出的回應。(就像一些最偉大的作家總是會過多地苛求讀者,并因為讀者而失敗)沒有任何東西能使這些寫于一九二六年數月間的書信所放射的光芒黯淡下來,當時,這些書信一封接一封地被投向對方,道出它們那些不可能的、但卻值得稱道的訴求。如今,當“一切均已淹死在教義中”(帕斯捷爾納克語),他們的激情和他們的執著,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木筏、燈塔和海灘。

蘇珊·桑塔格

注釋:

[1]本序言譯自《書信:一九二六年夏》(Letters:Summer 1926),紐約書評叢書,紐約,2001年。原題為“序言:一九二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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