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書名: 羅特小說集2:拉德茨基進行曲作者名: (奧地利)約瑟夫·羅特本章字數: 10889字更新時間: 2019-04-12 17:58:11
那幅肖像畫高高地掛在地方長官書齋里窗戶對面的墻上,其前額和頭發隱在舊木鏡框深暗的陰影里顯得模糊不清。祖父的已經消失的形象和被抹去的榮譽不斷地激起孫子的好奇心。有時在寂靜的下午——所有的窗子都敞開著,市立公園里栗子樹的綠蔭給這個房間送來了夏日間濃重而富有生機的安靜氣氛。地方長官帶領他的一個委員會到城外去了。從遠處樓梯上傳來雅克韋斯老人啪里啪嗒的陰森可怖的拖鞋聲。他穿著牛毛氈拖鞋在屋里走來走去,把鞋子、衣服,煙灰缸、燭臺和臺燈收集在一起擦洗——卡爾·約瑟夫爬到一張椅子上,湊近仔細端詳祖父的肖像。但見得畫面上是無數深深的陰影和明亮的光斑,眾多線條和墨點,在這塊亞麻布上涂抹著上千道折痕,硬邦邦的干油彩變幻不定。卡爾·約瑟夫從椅子上下來。綠色的樹蔭在祖父栗色上衣外搖來晃去。那些線條和墨跡又聚合成親切而不可思議的面容,眼睛里蘊含著熟悉而生疏的目光,凝視著昏暗的天花板。每年暑假孫子都要和這位祖父作多次無聲的交談。已故者只字不吐,孫子則什么也打聽不到。年復一年,肖像似乎變得更加蒼茫,更加神秘莫測,仿佛這位索爾弗里諾英雄還要再死一次,仿佛他慢慢地陷入了沉思,仿佛總有那么一天,只剩下一塊空白亞麻畫布夾在黑鏡框里更加默然地俯視著這位后生。
樓下院子里,在木頭陽臺的陰影中,雅克韋斯坐在一張小凳上,面前放著一排擦拭過的軍用皮靴。卡爾·約瑟夫每次從斯拉馬太太家回來都要走到院子里去,坐在雅克韋斯的凳邊上。“您給我講講祖父的事吧,雅克韋斯!”——于是,雅克韋斯放下手里的刷子、鞋油和擦布。在開始講述已故主人的故事之前,他都要先搓搓兩只手,仿佛是要洗去干活的勞累和污垢。“我和他相處得可好啦!”這是他的固定不變的開頭語,他用這個開頭語已經有二十多次了。“我來這個莊園時已經不年輕了,但還沒有結過婚。老爺不喜歡結過婚的人。他從來不愿意與女人來往,唯有他的男爵夫人除外,但她不久就去世了,是肺上的毛病。誰都知道他救過皇帝的命,在索爾弗里諾戰役,但他對這件事卻什么也不說,一聲不吭。因此他們在他的墓碑上刻上了‘索爾弗里諾英雄’幾個字。他去世時年紀并不大,那是十一月的一個晚上,將近九點鐘的時候。天已經下雪了,下午他還站在院子里問我:‘雅克韋斯,你把長筒皮靴放到哪里去了?’我并不知道放在哪里,但我還是說,‘我就去取給男爵老爺!’‘還來得及,明天取吧!’他說——可是明天他再也不需要皮靴了。我從來沒有結過婚!”
情況就是這些。
有一次——那是最后一個暑假了,一年后卡爾·約瑟夫通過體檢入了伍——地方長官發表了這樣一段告別詞:“愿你萬事如意。你是索爾弗里諾英雄的孫子。記住這一點,你就不會出什么事!”
上校、全體教員、所有軍官都記得這一點,因此卡爾·約瑟夫實際上是不會出什么事的。雖然他不是一名出色的騎手,地形學沒有學好,三角學不及格,但畢業時得了一個“好分數”,被任命為少尉,分配到某重騎兵團。
眼前看到的盡是他自己的新的光輝前程,是最后一次莊嚴的彌撒;耳畔回響的是上校震耳欲聾的告別詞;身上穿的是蔚藍色的軍服,金黃色的紐扣;背上挎的是銀色子彈袋,隆起兩排金黃色的子彈梭;左手拿著鱗狀皮帶和騎兵帽;還有鮮紅的騎兵褲,閃閃發光的高筒皮靴,聲音悅耳的馬刺;腰間是帶有大護手罩的佩劍。在一個炎熱的夏日,卡爾·約瑟夫就這樣出現在他的父親面前。這次不是星期天。少尉嘛,星期三也可以來。地方長官坐在他的辦公室里。“隨便坐吧!”他說。他摘下夾鼻眼鏡,眨了眨眼睛,站起身來,朝兒子全身打量了一番,覺得一切都無可挑剔。他擁抱了卡爾·約瑟夫,彼此匆匆地吻了吻臉頰。“坐吧!”地方長官說著,把少尉按到一張座椅上,自己卻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他在考慮一個恰當的開場白。指責,這次肯定是不恰當的,但也不能一開口就表示滿意。“現在你得,”他終于開口說,“先研究一下你所在團的歷史,也要讀一讀你祖父戰斗過的那個團的歷史。我有公務要到維也納去兩天,你可以陪我去。”然后他拿起桌上的鈴搖了搖。雅克韋斯走了進來。“叫希爾施維茨小姐,”地方長官命令道,“今天,派人到窖里取些酒來。如有可能,就準備些牛肉和櫻桃丸子。我們今天可以比往常遲二十分鐘用餐。”“是,男爵老爺。”雅克韋斯說著朝卡爾·約瑟夫看了看,悄悄地說:“衷心祝賀您!”地方長官走到窗前,這個場面太令人激動了。他聽到在自己身后兒子正和仆人握手,雅克韋斯雙腳擦著地面,發出沙沙的響聲,口中喃喃地說了聲已故老爺的什么事。雅克韋斯走出房間后,他才轉過身來。
“天氣很熱,是嗎?”老人家開口說。
“是的,爸爸!”
“我想,我們到外面去走走吧!”
“好的,爸爸!”
地方長官取過鑲有銀把手的黑檀木手杖。往日,他白天出門愛用那根黃色管狀手杖,手套也不是拿在左手,而是戴在手上。他戴上那頂禮帽,走出辦公室,兒子跟在他后面。兩個人沒有說話,在市立公園安靜的夏日里慢慢地走著。城里警察向他們敬禮,男人們從長凳上站起來問候他們。兒子穿著一身嶄新的戎裝,顯得更有光彩,更引人注目。大街上,一頂大紅太陽傘下,有位滿頭金發的姑娘正在把草莓汁和蘇打水摻和在一起。老人收住腳步,說:“喝杯清涼飲料倒挺不錯!”——他要了兩杯蘇打水,略帶尊嚴地端詳著這位金發姑娘,姑娘貪婪地看著卡爾·約瑟夫光彩奪目的戎裝,似乎完全被它吸引住了。他們喝完蘇打水,繼續向前走去。有時地方長官晃動一下他的手杖,這動作像是在暗示一種有克制性的興奮。雖說他沉默不語,和往常一樣十分嚴肅,兒子卻覺得他今天的心情特別好。他不時地從歡樂的內心沖出一聲愜意的咳嗽。這是一種特殊的笑。如果有人向他問好,他就迅速脫帽還禮。有時他居然會大膽地發表反常的議論,如:“禮貌也會使人生厭!”他說出這種大膽的話,無非是為了表露他對過路人的驚奇的目光感到十分高興。他們再次走近自己家門口時,他又一次停下來。他把面孔轉向他的兒子,說:“我小時候也很想當兵,是你祖父不許我去。現在你沒有成為地方官,我很滿意!”
“是,爸爸!”卡爾·約瑟夫說。
今天用餐有酒喝,還準備了牛肉和櫻桃丸子。希爾施維茨小姐進來了,穿著平時唯有星期日才穿的綢衣服。見到卡爾·約瑟夫時,她那種嚴厲的神情已完全沒有了。“我很高興,”她說,“衷心地祝福您!”“祝福就是祝賀。”地方長官插了一句。接著大家開始用餐。
“你不要這么匆忙!”老人說,“假如我先吃完了,我會再等一會兒的。”卡爾·約瑟夫抬頭看了一眼。他意識到,多年來父親一定知道要跟上他的用餐速度該是多么艱難;此刻他好似第一次透過老人的盔甲看到了他那顆跳動的心和他的神秘思想。卡爾·約瑟夫雖然已經當上了少尉,可還是滿臉緋紅。“謝謝,爸爸!”他說。地方長官仍然用湯匙急乎乎地吃著,他似乎沒有聽到兒子的話。
幾天后,他們登上了去維也納的火車。在車上,兒子讀報,父親看文件。有一次地方長官抬起頭來說:“我們要在維也納訂制一條會客的褲子,你只有兩條。”——“謝謝,爸爸!”——他們繼續埋首于各自的讀物。
他們離維也納還有不到一刻鐘的旅程,這時父親合上文件夾,兒子立刻把報紙放在一邊。地方長官看著車窗玻璃,爾后又朝兒子看了幾秒鐘。他突然說:“你認識斯拉馬衛隊長吧?”這個名字一下子侵入了卡爾·約瑟夫的腦海。這是來自舊時的呼喊。他好像立刻看到了那條通往憲兵隊指揮部的道路,低矮的房間,繡花睡衣,寬大而舒適的床;他好像又嗅到了草地的芬芳,同時也嗅到了斯拉馬太太身上的木樨草香水味。他仔細地聽著。“可惜他妻子不在了,今年死的,”老人繼續說道,“真可憐,死于難產。你應該去看看他。”
車廂里突然悶熱得令人難以忍受。卡爾·約瑟夫松開衣領。他極力尋思著,想說一句得體的話,但沒有成功。一種愚蠢的、熱切的、孩子般的稚氣涌上心頭,他真想放聲大哭一場,卻又感到喉嚨里喘不過氣來,口腔里也干得要命,就好像是好幾天沒有喝水。他覺得父親的目光正注視著他,他趕忙把眼睛轉向窗外的景色。他知道離目的地不遠了,它正不可阻擋地朝他迎面奔來,使他的痛苦也不斷加劇。他多么想走到車廂的過道去,但他同時也意識到他無法逃脫老人的目光和消息。他極力打起僅有的一點精神,說:“我一定去看他!”
“你好像不適合坐火車。”父親關心地說道。
“是的,爸爸!”
卡爾·約瑟夫帶著一種無可名狀而且永遠無法理解的痛苦——它好像是從遠方傳來的一種無名疾病——驅車去了旅館。他吃力地說了一聲:“對不起,爸爸!”然后便鎖上他的房間,打開手提箱,取出書包,里面放著幾封斯拉馬太太的來信。這些信完好無損地放在信封里,信封上的匿名地址是:麥倫——魏斯基爾希,存局待領。信紙和天空一樣藍,散發出一縷木樨草香水的氣味。秀麗的黑字母好似一群排列整齊、秩序井然的燕子在飛行。這是死去的斯拉馬太太的信啊!卡爾·約瑟夫覺得它們是預告她突然死亡的報信者,出自那雙纖細的、注定要死去的幽靈般的手,來自天國的早期問候。
最后那封來信他還沒有寫回信。體檢、談話、告別、宴會、任命、新軍階和新制服,在藍色信箋上飛舞的沒有重量的黑字面前,全部失去了它們的意義。他的皮膚上還有著那個死去的女人雙手撫愛的痕跡,他的暖和的手心里還隱藏著對她的冰冷胸脯的回憶。他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她性愛后既滿足又疲倦的面容:張開的紅嘴唇,潔白的牙齒,嬌慵無力的手臂,身體的各個部分都顯示出對甜蜜夢鄉和幸福睡眠的渴求。此刻卻是蛆蟲在她的胸脯和大腿上爬,徹底地腐爛毀掉了她的面容。呈現在這個年輕人眼前的毀敗景象越是可怕,他的痛楚之情就越劇烈,這種痛苦好似遠遠地超出了斯拉馬太太去世的那個地區。我大概再也看不到她了!少尉這么想。我會忘記她的。她的話那么溫存悅耳,她是一個母親,她愛過我,她死了!很顯然,他對她的死是有責任的。她——一個可愛的尸體——橫臥在他生命的門檻上。
這是卡爾·約瑟夫第一次接觸到死亡的事情。他已想不起他母親的情況了,除了墳墓、花圈和兩張照片以外,他對她可說是一無所知。現在死亡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在他面前閃現,擊中了他純真的歡樂心情,烤焦了他的青春,把他猛擲到將生者與死者永遠分開的邊緣。就是說在他面前的是一條充滿悲哀的漫長的生活之路。他做好了承受這個命運的思想準備,像一個男子漢一樣,堅定而又模糊不清。他把信件包扎好,鎖上箱子,走進過道,敲了敲父親的房門,走了進去,聽到老人好似從一堵厚厚的玻璃后面傳來的聲音:“看來你的心腸很軟!”地方長官正對著鏡子,忙著打領帶。他還要到總督府、警察總局和最高地方法院去辦事。“你陪我一起去!”他說。
他們坐的是兩匹馬拉的橡膠輪馬車。卡爾·約瑟夫覺得這里的街道比往日更有生氣。時值下午,夏日的金色陽光灑滿房屋、樹木、有軌電車、行人、警察、綠色長凳、紀念碑和公園,可以清楚地聽到馬蹄踏在石子路面上發出的嗒嗒聲。年輕女人好似明媚的亮光一閃而過。士兵們舉手敬禮。商店櫥窗亮閃閃的。溫和的夏風正飄過這座大城市。可是一切美好的夏景都在卡爾·約瑟夫無精打采的眼眸前一晃而過,父親的那句話一直在他耳際縈回。老人指出,這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遷走的煙草站,新設的書報亭,延長的公共汽車線路,移動停車站。遠遠不同于他那個時代。無論是已經消失的,還是保留下來的,他對它們都懷有深深的眷戀。他以異常溫情的聲音,歷數著已逝歲月的珍寶;他用一只干枯的手親切地指著一個一個曾經伴他度過美好青春的地方。卡爾·約瑟夫則沉默不語。他自己也剛剛失去了青春。他的愛情死去了,而父親懷舊的憂傷情感又啟開了他的心扉。他開始猜測,在這位地方長官冷漠的感情后面隱藏著另外一個人,一個十分神秘但又非常親密的人,一個特羅塔。卡爾·約瑟夫是斯洛文尼亞一個傷殘軍人的后裔,是那位奇特的索爾弗里諾英雄的后裔。老人的驚呼和評語越熱烈,兒子的順從和習慣性的應和聲就顯得越稀少越低。“是的,爸爸。”這句干巴巴而又一本正經的附和語,多年來已經在他的舌尖上練得十分自如,可現在聽上去卻也變了樣,顯得友愛而親切。似乎父親變年輕了,兒子卻變老了。他們在有好多官方機構的大樓前面停了車。地方長官要進去尋訪他昔日的同僚——他的青春見證人。布蘭德爾當上了警察參議,斯梅卡爾當上了部門首長,蒙特希茨屈升為上校,哈塞爾勃魯內納榮任公使館參贊。他們在一些商店前面停了車,在圖赫勞本街賴特道耶那里訂了一雙半高筒皮靴,這種靴子沒有光澤,是山羊皮制的,用于宮廷舞會和覲見皇帝;在維登街的宮廷及軍官縫紉師埃特林格處訂制了一條高級褲子。特別奇怪的是地方長官還在宮廷珠寶商沙夫蘭斯基那里選購了一只銀鼻煙壺,這種鼻煙壺堅固耐用,背面有個十字形花紋,是一件奢侈品,他讓人在上面雕了一句令人欣慰的話:“永世太平。你的父親。”
他們在大眾公園前面停車喝咖啡。平臺上的那些圓桌在深綠的樹蔭下閃著潔白的光亮,臺布上放著藍泱泱的啤酒杯。音樂一停下來,就能聽到鳥兒歡快的歌唱。地方長官抬起頭來,仿佛要從上面引出他的回憶。他開口道:“我在這里結識過一位姑娘。至今已有多少年了?”他默默地計算著,似乎已經過去了好多好多年。卡爾·約瑟夫覺得坐在他一旁的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他的曾祖父。“她叫米琪·施納格爾。”老人說。他在濃密的栗子樹冠下尋覓施納格爾小姐的身影,仿佛她是一只小鳥。“她還活著嗎?”卡爾·約瑟夫有禮貌地問道,他好像要為評價逝去的歲月尋找一個根據。“但愿她還活著!我那個時代,你要知道,人們是不喜歡多愁善感的。我告別了那個姑娘,也告別了許多朋友……”他突然不說了。一個陌生人站到了他們的桌旁。此人戴著寬邊大軟帽,領帶在飄動,穿著肥大的舊西裝,又長又密的頭發披到后脖頸上,灰蒙蒙的臉上胡須叢生,懶得刮去。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個畫家,一副具有夸張色彩的藝術家的傳統面容,顯得很不真實,好似舊畫報上的人物。這個陌生人把皮包往桌上一放,擺出想出賣作品的樣子,純是一副傲慢姿態,好像貧窮與使命都想給他以這種姿態。“啊,是莫塞爾!”封·特羅塔老爺說。畫家慢慢地掀開沉重的眼瞼,露出明亮的大眼睛,對著地方長官端詳了幾秒鐘,爾后伸出一只手說:“特羅塔!”
他緊接著收起驚奇與溫和的神色,將皮包一摔,摔得酒杯叮叮當當響,連叫三聲:“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叫得那么響,仿佛他是有意這么叫的。他得意洋洋的目光從鄰桌上掃視過去,似乎在期待客人們的喝彩。他坐下來,摘下軟帽,扔到椅子附近的沙堆上,又抬起肘把皮包從桌子上推開,滿不在乎地把它說成是“臟東西”,爾后把頭伸到少尉面前,揚揚眉毛,又將身子靠了回去,說:“這,地方長官大人,想必是令公子吧?”
“這位是我年輕時代的朋友,莫塞爾教授先生!”地方長官介紹說。
“想不到,地方長官大人!”莫塞爾重復道。這時,他抓住一個侍者的燕尾服,站起來,像談一件秘密事情似的,悄聲悄氣地叫侍者拿酒來。然后他又坐下去,沉默地把眼睛轉向侍者送酒來的方向。終于,一只蘇打水杯子放到了他面前,里面盛了半杯清澈如水的斯里沃維茨酒。他把杯子湊到蒼白的鼻子前面來回晃了幾下,繼而手臂猛一使勁,好像要一口吞下一大杯似的。實際上他只呷了一小口,爾后伸出舌尖把粘在唇上的酒舔掉。
“你在這里兩個星期了,竟沒有來看我!”他擺出一副嚴厲的首長架勢開了口。
“親愛的莫塞爾先生,”封·特羅塔老爺說,“我是昨天來的,明天又要回去。”
畫家盯著地方長官的臉看了許久,然后又舉起杯子,不停頓地像喝水似的把杯子喝空了。他想把杯子放回去,可怎么也送不到茶碟上去,不得不讓卡爾·約瑟夫從他手里接過去。“謝謝!”畫家說。他伸出食指指著少尉:“真出色,簡直就和索爾弗里諾英雄一樣!只是文靜了些!鼻子不太硬!嘴唇也比較軟!不過,往后可能會有變化……”
“莫塞爾教授為你祖父畫過肖像!”封·特羅塔先生解釋說。卡爾·約瑟夫看看父親,又看看畫家,腦海里浮現出祖父的肖像畫,掛在書齋里昏暗的墻壁上。他覺得祖父和這位教授的關系真是不可思議;父親與莫塞爾的親熱使他感到吃驚;他看見這個陌生人把骯臟的大手親熱地按在地方長官的條紋褲子上,父親反抗似的將大腿緩緩地向后移。此刻,老人家坐在這里,和往日一般莊重地把身子往后一靠,也可以說是要躲避朝他胸前和面部沖來的酒味。他只是微笑,一切聽其自然。“該讓人給你修整修整了,”畫家說,“你弄得這么寒磣!令尊大人可不是這個模樣。”
地方長官捋捋自己的連鬢胡子,笑笑。“是的,老特羅塔多了不起!”畫家又開了口。
“結賬!”地方長官驀地低聲地說:“請你原諒,莫塞爾,我們有一個約會。”
畫家坐著沒動。父子二人離開了公園。
地方長官挽起兒子的手臂。卡爾·約瑟夫第一次感到父親靠在他胸前的手臂是那么干瘦,父親的一只戴著深灰色羔羊皮手套的手微微蜷縮著,親切地放在制服的藍衣袖上。就是這只被硬邦邦的袖口擦得沙沙響的干瘦而令人發怒的手只要用尖尖的手指輕輕地翻翻文件,就能夠給人以勸誡和警告;它憤憤地把抽屜往里一推,果斷地把鑰匙撥一下,人家就認為這些鎖已經被永遠地鎖上了。如果有什么事不符合它主人的意愿,這只手就會不耐煩地在桌子邊上擊鼓似的敲打不停;如果屋里什么地方出了不愉快的情況,這只手就會去敲打窗玻璃;要是有什么東西被遺忘在家里,這只手就會抬起干癟的食指,爾后握成緘默的從不松開的拳頭,輕柔地碰碰前額,小心地摘下夾鼻鏡,再輕輕地圍握住酒杯,把弗吉尼亞黑雪茄煙緩緩地送到嘴邊。這就是父親的左手,它的這些動作兒子多年前就熟悉了。可是他卻好像是現在才知道這是父親的手,一只父輩的手。卡爾·約瑟夫真想把這只手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前。
“你看,這個莫塞爾!”地方長官剛一開口卻又沉默了一會兒,他在尋思一句恰當的話。最后他說:“他本來可以很有出息的!”
“是的,爸爸!”
“他給你祖父畫肖像時才十六歲。我們倆當時都是十六歲!他是我在班上唯一要好的朋友!后來他到畫院去工作了,是酒坑害了他。盡管如此,他終究是……”地方長官沒有直截了當地說下去。過了幾分鐘他才說:“不管怎么說,我今天又見到了他,他終究是我的朋友!”
“是,——父親。”
約瑟夫第一次喊出“父親”這個詞。“是的,爸爸!”他又迅速地改了口。
天黑了,夜幕降臨到大街上。
“你冷吧,爸爸?”
“怎么會呢?”
地方長官的步子邁得更快了。不久他們就來到了旅館附近。
“地方長官大人!”他們身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顯然是畫家莫塞爾跟在他們身后。他們轉過身去,看見他就站在那里,帽子拿在手里,垂著頭,十分謙恭,仿佛要叫人相信他剛才沒有瞎喊。“請大人原諒!”他說,“我后來才發覺我的煙匣子空了!”他指著一只開著的空鐵皮匣子。地方長官取出一只雪茄煙盒。“我不抽雪茄煙!”畫家說。
卡爾·約瑟夫遞過去一只香煙盒。莫塞爾磨磨蹭蹭地把皮包放到腳前的石子路上,裝滿了他的煙盒,請求給他點煙。他用兩只手遮著藍色的火焰。這兩只手紅紅的,黏糊糊的,與其關節相比是太大了些。兩只手微微地顫抖著,令人想起些無意義的工具。他的指甲好似剛剛在泥土、糞堆、顏料和煙油里翻掘搗弄過的小黑鏟子。“這么說,我們大概再也見不上面了。”他一邊說一邊向他的皮包俯下身去。他站起來時面頰上掛著大滴大滴的淚珠。“永遠見不上面了!”他抽噎著說。“我得到房間里去一下。”卡爾·約瑟夫說。
他三步并成兩步地奔上樓去,進了房間,探首窗外,擔心地注視著他的父親。他看到老人家在掏皮夾子,莫塞爾趕緊用那只可怕的手使勁地抓住地方長官的肩;他聽見莫塞爾大聲地喊道:“好吧,弗蘭茨,坐在第三排,和平常一樣!”卡爾·約瑟夫又趕忙奔下樓去,他仿佛覺得,他必須去保護父親。莫塞爾教授一邊敬禮一邊往后退。他走了,帶著最后一個問候,昂起頭走了,像夜游神似的蠻有把握地徑直越過快車道,到了對面的人行道上,他又轉過身來揮了揮手,然后才拐進了一個小胡同。可是沒過多久他又走了出來,大聲喊道:“請等一等!”喊聲在寂靜的巷子里回響。他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又快又大的步伐跳過快車道,來到旅館前面。他神態自若,好像是初來此地,并不是幾分鐘之前才離開這里的。他好像第一次見到年輕時的好友似的用一種抱怨的聲音對特羅塔父子倆說:“這樣的重逢多么令人傷心!你還記得那時我們并肩坐在第三排凳子上的情景嗎?你的希臘語學得不好,我總是讓你抄襲我的作業。假如你是誠實的,那你就說吧,當著你兒子的面!我不是全都讓你抄了嗎?”他轉身對卡爾·約瑟夫說:“令尊大人當時是個好小伙子,可又是個不相信我的人!他找姑娘們玩也是很晚很晚的事,我不得不給他鼓氣,否則他絕不會去。說實話,特羅塔!說呀,是我把你帶去的吧!”
地方長官只是笑笑,不開口。畫家莫塞爾擺出一副要發表長篇大論的架勢。他把皮包往石子路上一放,摘下帽子,向前伸出一只腳,說了起來:“我第一次見到你家老頭時,是在假期里,你可記得……”他突然停止了說話,兩只手趕忙去摸口袋,前額上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我的錢不見了!”他一邊喊一邊抖,身子也晃起來了。“我的錢丟了!”
這時,門房從旅館大門里走出來。他使勁地揮了揮鑲著金邊的便帽,向地方長官和少尉請安,臉上露出不樂意的神色。看那樣子,仿佛他馬上就會去制止畫家莫塞爾,不許他在旅館門前大叫大嚷,不許他待在旅館門前,不許他在旅館前面侮辱客人。老特羅塔把手伸進胸前口袋,畫家默不出聲。“你能給我幫個忙嗎?”父親問兒子。少尉說:“我陪教授先生稍微走走。再見,爸爸!”地方長官摘下大禮帽,松了口氣,走進旅館。少尉遞給莫塞爾教授一張鈔票,便跟著父親走了。畫家莫塞爾提起皮包,一本正經地邁著蹣跚的步子離去了。
夜幕早已深深地降臨到大街小巷,旅館大廳里也是黑洞洞的。地方長官坐在一張皮靠背椅上,手里拿著鑰匙,身旁放著大禮帽和手杖,黑乎乎的一堆。兒子畢恭畢敬地站在他前面,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像是要報告莫塞爾的事情已經解決。大廳里的燈還沒有點起來。從昏暗的寂靜中傳來老人的聲音:“我們明天坐下午兩點十五分的火車回去。”
“是,爸爸。”
“我在聽音樂的時候,突然想起你還得去拜訪一下軍樂隊隊長內希瓦爾,當然要先去探望一下斯拉馬衛隊長。你在維也納還有什么事要辦嗎?”
“要派人去取褲子和鼻煙壺。”
“還有呢?”
“沒有了,爸爸!”
“明天上午,你還要去看看你的舅舅,看來你把這事忘掉了。你到他那里去過多少次?”
“一年兩次,爸爸!”
“那么好吧!代我向他問好。對他說,請他原諒,我沒有時間去。他現在是個什么模樣?善良的斯特蘭斯基。”
“我上次見到他時,他身體很好。”
地方長官抓起他的手杖,像往常那樣,伸出去的手支撐著銀彎柄,讓它直立著,仿佛一提到斯特蘭斯基,即使坐著也得有個特別的支撐物。“我還是在十九年前見過他的,那時他是中尉,已經迷戀上了科佩爾曼太太。真是不可救藥!這件事說來真荒唐,他偏偏會愛上一個科佩爾曼。”他把這個名字說得比前面幾個字都響,而且在說這個名字之前還作了一個明顯的停頓。“他們當然拿不出那筆保證金,你母親說服我差不多拿出了一半。”
“他難道辭去軍職了嗎?”
“是的,他辭去軍職,去了北方鐵路局。他現在是什么職務?我想是個鐵路參議,對嗎?”
“是的,爸爸!”
“那我猜對了。他沒有讓兒子當藥劑師嗎?”
“沒有,爸爸。阿歷克賽還在文科中學讀書。”
“我還聽說他腳有些跛,是嗎?”
“他有一條腿短一些。”
“哦,是嘛!”老人滿意地結束了談話。他仿佛早在十九年前就已預見到阿歷克賽會跛足。
他站起身來,大廳里所有的燈一下子全亮了,顯出了他的蒼白神色。“我去取錢!”他說著就向樓梯走去。“我去取,爸爸!”卡爾·約瑟夫說。
“謝謝。”地方長官說。
“我建議你吃面食時,”地方長官說,“到巴卡斯酒廳去看看!你在那里也許會遇到斯梅卡爾。”
“謝謝,爸爸!晚安!”
上午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卡爾·約瑟夫去拜訪舅舅斯特蘭斯基。鐵路參議還沒有下班,他的妻子——娘家姓科佩爾曼——請卡爾·約瑟夫代她向地方長官問好。卡爾·約瑟夫經過林格科爾佐大街慢慢地走回旅館。他拐進圖赫勞本街,叫人家把褲子送到旅館去,又去取了鼻煙壺。鼻煙壺冰涼冰涼的,放在薄薄的上衣口袋里,連皮膚都能感覺到它的涼氣。他想到了去斯拉馬衛隊長家吊唁的事。他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要進屋。誠摯的哀悼,斯拉馬先生!他準備這么說,而且就站在平臺上。那里可以聽見叫人無法看見的云雀躲在蔚藍的蒼穹里歌唱,可以聽到蟋蟀在練習發聲;可以嗅到干草的氣味,可以嗅到憲兵隊指揮部院子里剛剛開放過的槐樹花蕾殘存的芬芳。斯拉馬太太去世了。洗禮證上的名字是卡蒂,卡塔琳娜·路易斯。她已經死了。
他們坐火車回家。地方長官放下公文包,把頭埋在窗戶邊上那塊紅絲絨軟墊之間,閉上了眼睛。
卡爾·約瑟夫第一次看到地方長官仰臥著的頭,干瘦的鼻翼張開來了,刮須時撲過粉的下顎上有細小的凹紋,連鬢胡子有條不紊地叉開來,像兩片寬大而烏黑的黑羽翼,已經出現了一些銀絲,連同太陽穴上方的白發,證明年齡是不饒人的。有朝一日他也會死去!卡爾·約瑟夫這么想。他會死去,會被埋葬,我將活著。
車廂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父親微睡的面容在紅彤彤的軟墊中平靜地輕輕地晃動著,黑連鬢胡子下方的嘴唇狹長而蒼白,好似成了一條線。豎領整潔的折角之間,光禿禿的喉結微微隆起在瘦削的脖子上。在閉合著的眼瞼上無數條發青的皺紋在不斷地輕輕地抖動著,紫紅色的闊領帶一起一伏,節奏均勻。兩只手也在睡眠,交叉著越過前胸,插在腋窩里。父親睡覺時顯得多么安詳啊!連他那嚴厲的神情也安詳地睡著了,就睡在鼻子和前額之間那安靜而垂直的溝槽里,如同風暴隱藏在山與山之間的險峻的縫隙里。這些溝溝槽槽卡爾·約瑟夫是熟悉的。書齋里的那幅肖像畫對祖父的面容著意修飾的正是這些溝槽,這是特羅塔家族的憤怒裝飾品,是索爾弗里諾英雄的部分遺跡。
父親睜開了眼睛:“還有多長時間?”——“兩個小時,爸爸!”
下起雨來了。今天是星期三,定于星期四下午去斯拉馬家吊唁。星期四下午仍然在下雨。午餐過后一刻鐘,他們還坐在書齋里喝咖啡。卡爾·約瑟夫說:“我要到斯拉馬家去了,爸爸!”——“可惜,就剩下他一個人了!”地方長官回答說。“你最好四點鐘去看他。”此刻,鐘樓上傳來兩下清脆的鐘聲,地方長官舉起食指,指著窗外鐘響的方向。卡爾·約瑟夫滿臉通紅。他似乎覺得他的父親、雨、鐘、人、時光以及大自然本身都在給他的道路制造困難。過去,在他可以到活著的斯拉馬太太那里去的下午,他也像今天這樣不耐煩地傾聽著敲鐘。不過,那恰恰是為了避免遇見衛隊長。那些個下午好像已經被埋葬了幾十年。死神讓它失去了光彩,死神埋葬了它,死神就站在昔今之間,把它全部的永恒的黑暗塞到過去和現在之間。盡管如此,時鐘鳴響的時刻沒有變——他們今天依然坐在書齋里喝咖啡,和那時完全一樣。
“下雨了。”父親說,仿佛他這時才發覺天在下雨。
“你要不要坐車去?”
“我喜歡在雨中步行,爸爸!”他是想說:我得走很長很長時間的路。也許當她還活著的時候,我就該坐車去!室內很安靜,雨點擂鼓似的敲打著窗戶。地方長官站了起來:“我得到那邊去!”他指的是到機關去。“我們等會兒再見吧!”他輕輕地關上了門,那動作比平常還要輕。卡爾·約瑟夫似乎覺得父親還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
一刻鐘過去了,半小時過去了,現在是兩點半,還有一個半小時。他走到過道里,拿來大衣,把按照規定的背后折縫整理了很久,再把佩劍的護手罩拉過袋口,最后對著鏡子機械地戴上軍帽,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