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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1947:1
這,凱對自己說,就是現在你落得的模樣:一個手表和鐘都停頓,靠著看拜訪房東的殘疾病人來知道時日的家伙。
她站在打開的窗前,穿著無領襯衫和淺灰色內褲,抽著一支煙,望著倫納德先生的病人們來去。他們都到得很準時——準時得她可以根據他們來知道時間。駝背的女人,星期一十點來,受傷的士兵,星期四十一點來。星期二下午一點來的是位老人家,由一個毫無煙火氣的少年陪伴。凱喜歡觀望他們。她喜歡看他們從街上慢慢走來。老男人的深色西裝整潔,像殯儀員,男孩耐心、嚴肅、英俊,他倆仿佛就象征著青春和衰老,凱覺得,就像斯坦利·斯潘塞[1]之類講究的現代派畫家畫筆下的人物。在他們之后是一個女人和她的兒子,一個戴眼鏡的瘸小孩。再后面,是一位患風濕病的印度女人。瘸小孩的媽媽跟倫納德醫生在門廳說話的時候,他有時會站在門前的小道上,用他的大靴子蹭起路邊的青苔和土。最近有一次,他抬頭看見了正在往下望的凱。那會兒,凱聽到他在樓梯上鬧別扭,不肯自己去上廁所。
“你是怕門上那些天使嗎?”她聽到他媽媽說,“天哪,那只是畫啦,這么大的孩子了還怕!”
但是凱猜到,嚇著他的肯定不是倫納德先生那些愛德華風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天使,而是可能會撞見她。他肯定以為她是閣樓幽靈,或是瘋子。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對的。有時候她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就像瘋子一樣。有時候她又靜坐著,幾個小時都不動,比影子還靜止,因為她看見影子都在地毯上緩慢蠕動。她覺得自己真的像幽靈,她已經變成這房子漸漸褪色的一部分,融入陰影中,而陰影就像灰塵一般,在這棟房子里以各種古怪的形態存在。
火車在兩街之外駛過,駛入克拉珀姆[2]交匯站,她感到手臂下的窗框傳來火車經過的震動。她肩膀后方的燈泡突然亮了,閃了兩下,好像在眨眼睛,然后又熄滅了。壁爐里的煤渣——這是個丑陋的小壁爐,這房間原先是用人的房間——輕輕地塌了下來。凱吸了最后一口煙,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擰滅。
她在窗前站了一個多小時了。那天是星期二,她見到一個單側手臂肌肉萎縮的塌鼻子男人來了,她似乎在等,等那兩個斯坦利·斯潘塞的畫中人。不過后來她決定放棄。她決定出門去。這天天氣晴好,九月中旬的天氣,戰后第三個九月。她穿過房間,回到隔壁那間她用作臥室的房間,開始換衣服。
房間灰暗,幾塊窗玻璃沒有了,倫納德先生用了油氈布來密封窗戶。床很高,床上鋪著快磨平的燈芯絨床單。這床會讓你不愉快地想到,多少年來不知多少人在上面睡過,他們在上面做愛、出生、死去,或在發燒中輾轉翻騰。床散發著微微的酸味,就像一雙久不換襪的腳。但是凱已經習以為常,不聞其味了。這房間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睡眠之處,或者臥而無眠之處。墻上還是她搬進來時的樣子,空無一物、乏善可陳。她沒掛任何一張照片,或放任何一本書,她沒有照片也沒有書。在一個角落里她拉了一條線,線上掛著木衣架,衣架上掛著她的衣服。除此以外,她幾乎什么都沒有。
至少,這些衣服很整齊。她挑了一雙做工精良的襪子,幾條裁剪合身的長褲。她換上一件干凈的襯衫,那是一件軟領的襯衫,衣領處的紐扣可松開,是女式的。
但她的鞋是男鞋。她用了一點時間把鞋擦亮。她別上銀袖扣,然后梳了梳褐色的短發,抹上一點頭油使頭發更齊整。走在街上,若不仔細看,人們常常以為她是個清秀的后生。她經常被年長的婦女稱作“年輕人”甚至“小伙子”。但是,如果他們仔細端詳她的臉,立刻會看見歲月的痕跡,會發現她的白發。其實,下一次過生日,她就整整三十七歲了。
她走下樓梯,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以免驚動了倫納德先生。但是,要在嘎吱作響而且凹凸不平的樓梯上悄悄走很不容易。她上了廁所,然后在洗手間花了幾分鐘洗臉、刷牙。她的臉在光線下顯得有點綠,因為常春藤幾乎完全遮蓋了窗口。水管里的水先是堵了一下,然后噴濺出來,熱水器旁邊掛著一支扳手,碰到水完全堵住的時候,就要拿扳手敲敲四周水管,讓它出水。
洗手間旁邊,就是倫納德先生的治療室。即便是在刷牙,洗臉盆里水聲嘩嘩,凱也能夠聽到他那激動而音調單一的聲音,他在給那個手臂萎縮的塌鼻子男人治療。她從洗手間出來,輕輕走過治療室門口時,那單調的聲音變大了,聽起來就像某種機器的震鳴。
“埃里克,”她聽到他說,“你得——哼哼——。怎么能在——哼嗡——重新完整時——嗡嗡——?”
她輕手輕腳下樓梯,拉開沒有上鎖的大門,在門階上站了一會兒,幾乎是猶豫了。天空的白亮讓她瞇起了眼。天突然變得了無生氣,與其說晴好,不如說是干涸、乏累。她覺得自己能感到灰塵正在落到她的唇上、睫毛上、眼角里。但她不想回去。她必須對得起那梳理好的頭發、擦亮了的鞋,還有戴好的袖扣。她走下門階,開始行走。她像一個目標明確的人那樣走著,仿佛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雖然,實際上,她無事可做,無地可去,無人可訪。那一天,跟她的每一天一樣,都是空無。她認真地走出每一步,好像腳下的大地正隨著她走的每一步,從空無之中生出來。
她往西面去,穿過被戰火摧毀、廢墟已清掃干凈的街,朝著旺茲沃思[3]方向走去。
“今天貝克上校[4]不在啊,霍勒斯叔叔。”鄧肯和芒迪先生走近這所房子,鄧肯抬頭望著閣樓的窗戶說。
鄧肯有些失落,他想見到倫納德先生的租客。他喜歡她大膽的發型,她男式風格的服裝,還有她那輪廓分明、與眾不同的臉。他覺得她可能做過女飛行員,或空軍婦女輔助隊[5]的中士什么的,換句話說,她是那些戰時曾欣然沖鋒陷陣、戰后被冷落在一旁的女人中的一員。貝克上校是芒迪先生給她起的外號。他也想看見她站在閣樓的窗前。聽到鄧肯的話他抬頭望望,點了點頭,然后低頭繼續走路,喘得沒法說話。
他和鄧肯是大老遠從白城[6]來到拉文德山[7]的。他們走得比較慢,得換乘巴士,中間還得停歇休息。一來一去幾乎得用去一整天時間。鄧肯每周二全天休息,然后周六加班來補上。他工作的廠里的人對這很支持。“這孩子對他叔真是盡心盡力!”他聽到他們這么說,不止一次。他們不知道其實芒迪先生并不是他的叔叔。他們也完全不知道他從倫納德先生這兒接受了什么治療,可能他們以為他去了醫院。鄧肯無所謂他們怎樣想。
他帶芒迪先生走到這棟有些歪斜的房子的陰影下。鄧肯覺得,這房子看起來最嚇人的時候,就是當你走進去,被它的陰影籠罩時。它是這附近唯一剩下的房子,戰前這里曾是一長排的聯排屋。它兩邊的墻上都仍有污痕。兩邊的墻曾經連著鄰居的房子,現在只剩些若隱若現的樓梯拐角的印跡,以及那些不復存在的壁爐留下的凹陷。鄧肯想不出是什么支撐著這棟房子屹立不倒,他總是無法消除心中那一絲恐懼,他怕某一天他和芒迪先生走進去,關門時稍微用力,這房子就會崩塌。
所以他輕輕地關門,關上門之后房子就顯得正常了。門廳比較昏暗沉寂,靠墻擺了一圈硬靠背椅,一個沒掛衣服的衣帽架,兩三盆無精打采的植物,地上是黑白花紋的瓷磚,有幾塊脫落了,露出下面的灰色水泥。瓷燈罩是漂亮的玫瑰色,本來應該是用來罩煤氣燈的,現在它罩著一只連在膠木插座上的電燈泡,燈泡吊在一根已經磨損的褐色電線上。
鄧肯會注意到這些瑕疵和細節,這是他的生活樂趣之一。他們到得越早,他越高興。到得早,他就有時間先扶芒迪先生在椅子上坐下,然后靜靜地在門廳走走,細看周圍物件。他欣賞轉角精致的樓梯欄桿、顏色晦暗的黃銅梯級包邊。他喜歡柜子門上一個已經變了顏色的象牙把手,還有護墻板上的油漆,油漆曾被篦刷過,以使它看起來更像木頭。通往地下室的走廊盡頭擺著一個竹制桌子,上面有一些俗氣的擺件,在那堆石膏貓狗、鎮紙、馬略爾卡陶土花瓶之間,有他最喜歡的一樣東西:一只古老的彩繪碗,上面畫著美麗的蛇和水果圖案。倫納德先生在碗里放了些核桃,核桃上蒙著灰塵,上面還有一對鐵制核桃夾子。鄧肯每次靠近這碗,都忍不住從骨子里感到一陣災難性的小小震蕩,那是他想象中,有人拿起那夾子然后不小心滑落,砸在瓷碗上激起的震蕩。
碗里的核桃今天看起來一切如常,但是久無人動,上面的灰塵仿佛起了毛。鄧肯也仔細端詳過屋里的幾幅畫,它們歪斜地掛在墻上。這房子里的東西都是歪斜的。畫都是些平庸的作品,用的是普通的牛津畫框。但是它們也給他帶來愉悅感——一種不同的愉悅——就是那種注視外貌平平之物的快感:你不是我的,我才不要你呢。
樓上傳來一些動靜,他敏捷地走回芒迪先生身邊。門開了,他聽到說話聲,那是倫納德先生送那個年輕人走,那人每次都在他們前面。鄧肯也喜歡見到這個人,幾乎和他喜歡見到貝克上校和彩繪碗一樣,因為那人陽光開朗。他也許是個水手。“還好嗎,伙計們?”他對鄧肯說,并擠了擠眼睛。他問了問今天的天氣,又問了問芒迪先生的風濕病,邊問邊從兜里掏出香煙,放到嘴里,掏火柴,點火。所有動作都單手完成,干凈利落,另一只發育不全的手就垂在身體一旁。
鄧肯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他還要來看醫生,他這樣已經可以生活得很好了。他想,可能那年輕人想要一個愛人,當然了,手臂有問題,姑娘們多半是不喜歡的。
那年輕人把火柴盒放回兜里走了。倫納德先生領鄧肯和芒迪先生上樓。當然,他走得很慢,將就著芒迪先生的步子。
“好煩啊,”芒迪先生說,“讓我爬這破樓,到底有啥用?”
“好了,好了!”倫納德先生說。
他和鄧肯扶著芒迪先生進了治療室,把他安置在一張硬靠背椅上,脫下他的外套,讓他舒服地坐好。倫納德先生拿出一本黑色的筆記本,打開瞟了一眼,然后正對芒迪先生,在自己的硬椅上坐下。鄧肯走到窗前,在窗邊一個包了墊子的矮箱上坐下,把芒迪先生的外套放在大腿上。窗子掛有網眼簾子,掛在一根繩子上,有些下垂,散發出某種苦味。這房間的墻上是拷花墻紙,上面過了一層有光澤的巧克力色漆。
倫納德先生搓了搓雙手,問道:“說說吧,從上次見面之后你感覺怎么樣了?”
芒迪先生低下頭。“不是太好。”他說。
“還是有痛的念頭?”
“我擺脫不掉啊。”
“但你沒去用那些虛假的治療手段吧?”
芒迪先生有點為難地扭了扭頭。“這個,”過了一會兒他承認,“就是一點阿司匹林吧。”
倫納德先生沉下臉看著芒迪先生,仿佛在說真是的,真是的。“好吧,你自己很清楚的,用這些虛假方法同時又求助于精神療法的人會怎樣?他就像被兩個主人往兩邊拉的驢,哪兒也去不了。你知道的,不是嗎?”
“可就是,”芒迪先生說,“太痛了啊——”
“痛的感覺!”倫納德先生帶著一點被逗樂的神情和極大的蔑視說。他搖了搖椅子,“這椅子要承受你的重量,它痛不痛?怎么不痛啊,用來做椅腿兒的木頭,不就像你腿上的骨頭和肌肉嗎?你說承受著你的重量的骨頭和肌肉在痛,但是沒人說椅子腿兒痛,因為沒人相信木頭會痛。只要你不相信你的腿會痛,那腿的痛就能被忘卻,就像你不覺得木頭會痛一樣。這你還不知道嗎?”
“我知道。”芒迪先生乖乖地說。
“你知道,”倫納德先生重復道,“好,那我們開始吧。”
鄧肯紋絲不動地坐著,在治療過程中保持極度安靜和靜止不動是必須的。尤其是現在,當倫納德先生集中念力,集中動力,集中思想,好去對抗芒迪先生假想中的風濕痛。他微微向后仰頭,聚精會神地向前望,卻不是望芒迪先生,而是望向掛在壁爐上方的一幅畫,畫中是一位眼神柔和的女人,穿著維多利亞式高領長裙。鄧肯認得,那是基督教科學派的創始人瑪麗·貝格·愛迪女士。黑色畫框上,有人——可能就是倫納德先生自己——用瓷漆寫了一句話,筆觸不是很順暢。那句話說的是:在思想的大門前,隨時做個搬運工。
這句話每次都讓鄧肯想笑。不是因為他覺得這話有什么滑稽,而是因為在這種時刻笑,好像特別可怕。他總是在這種時候開始感到恐慌,他還要坐那么久,需要那么安靜,他覺得自己肯定會發出點聲響,弄出點動靜——比如跳起來啊,突然尖叫啊,倒地打滾啊什么的……但為時已晚,此時倫納德先生已經換了個姿勢,他身體前傾,緊盯芒迪先生。當他再次開口,換成了一種全神貫注、充滿迫切和自信的耳語。
“親愛的霍勒斯,”他說,“你必須聽我說,你那些關于風濕痛的念頭都是虛假的。你沒有風濕。你沒有痛。你不會受到那些想法的影響,那些想法認為疾病和病痛是事物的規則和條件……親愛的霍勒斯,你聽我說,你無所畏懼。沒有什么回憶能嚇唬到你。沒有什么回憶能讓你相信不幸還會重來。你無所畏懼,親愛的霍勒斯,愛與你同在,愛在你身邊,充盈四周……”
這些話不停地繼續——就像一陣雨,像嚴厲的愛人一陣溫柔的敲打。鄧肯覺得——他現在早忘了想笑的念頭——鄧肯覺得在這番話下,不可能不交出自己,乖乖地聽話,不可能不接受訓示,被感動,被說服。鄧肯想起那個手臂肌肉萎縮的年輕人,他想象他坐在芒迪先生現在坐的椅子上,被告知“愛與你同在”,被告知“你無所畏懼”,不停的念想自己的手臂長出來,長出來,肌肉漸漸豐滿。這可能實現嗎?鄧肯希望能實現,為了芒迪先生,為了那個年輕人,鄧肯愿意這樣想。他非常希望它能實現。
他看著芒迪先生,治療開始不久他就閉上了眼睛,現在,隨著那耳語,他眼角滲出了眼淚。淚水細細地爬過他的面頰,在喉頭積聚,濡濕了他的衣領。他沒有去擦。他坐在那里,手松弛地搭在腿上,干凈、粗大的手指不時輕搐。他不時吸氣,然后帶著一聲夾雜了顫抖的深深嘆息呼出。
“親愛的霍勒斯,”倫納德先生強調道,“無人能操控你,我拒絕那些企圖擾亂你的思想。擾亂是不存在的。我確認,和諧之力已經包圍了你,包圍了你的器官,你的手、腳、眼、耳,你的肝、腎、心、腦,還有胃和腰。你的那些器官安然無恙。霍勒斯,你聽我說……”
他這樣講了四十五分鐘,然后往后一靠,完全不累的樣子。最后,芒迪先生拿出手帕,擤擤鼻涕,擦了擦臉。不過,那時候他的眼淚已經全干了。他不用人扶,自己站了起來,走路好像也自如了一點兒,心情也輕松了一點兒。鄧肯把外套拿給他。倫納德先生站起來,伸了伸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芒迪先生付錢給他,他接過錢時顯出十分愧疚的樣子。
“當然,今晚,”他說,“我一定會把你加到我的晚禱祈福名單里,你那邊行嗎,九點半怎么樣?”他有很多病人,鄧肯知道,雖然他沒見過他們。這些病人寄錢給他,他對他們進行遠程治療,或者與他們通信和通話。
他跟鄧肯握手告別。他的手心干燥,手指柔軟光滑,像女孩的手。他微笑,但他心思并不在那里,眼睛視而不見,就像鼴鼠。在那一刻,他跟盲人也沒什么分別。
如果他真是盲人,鄧肯想,那得多尷尬啊!
這想法又讓他想笑。當他和芒迪先生回到屋前的小路上時,他笑了。芒迪先生被他的歡喜感染,也笑了起來,像是對這房間、這寂靜、這連珠炮似的安慰語的某種神經質的反應。他們走出這歪斜房子的陰影,對視了一下,然后向拉文德山站走去,一路像孩子一樣笑著。
“我不想要那種輕浮的女人。”那男人說,“實話跟你說,那種女的我受夠了,我上一個女友就是那樣的。”
海倫說:“在這個階段,我們還是會建議客戶要保持開放的心態。”
那男人說:“嗯,還有開放的荷包,我猜得對不。”
他穿著一套深藍色退伍裝,手肘和袖口處已經磨得發光。他的臉被熱帶的日照曬得蠟黃,神色疲倦。他的頭發梳得非常齊整,發縫分得筆直,像一道白色的傷疤,但頭油里粘了一些細小的頭皮屑,它們搶去了海倫的注意力。
“我曾經談過一個空軍婦女輔助隊的,”他接著說,帶著些怨氣,“每次我們經過珠寶店,她就會崴傷腳——”
海倫抽出另一張紙,“這位女士怎樣?您看,喜歡縫紉,愛看電影。”
男人俯身看了照片一眼,隨即直起身,搖頭,“我不喜歡戴眼鏡的女人。”
“記得我前面的建議嗎?要保持開放心態。”
“我也不想把話說得那么難聽。”他瞟了一眼海倫樸素的棕色外套,說,“可是,戴眼鏡的女人,她已經自暴自棄了嘛,做什么事自己得考慮后果的。”
他們就這樣接著扯了二十分鐘,最后,終于從海倫初選的十五份女士檔案中挑選出了五份。
那男人是失望的,但他用盛氣凌人的態度掩蓋沮喪。“行啊,下一步是啥?”他整了整發光的衣袖,“肯定是把我的大丑臉給這些人過目吧,然后她們得表態喜不喜歡。我現在就想得出這事的結果了。可能我應該在耳朵后頭夾一張五英鎊的鈔票再照相的。”
海倫眼前浮現出他今天早晨在家挑選領帶,給外套加上肩墊,梳頭,反反復復地仔細分發縫的樣子。
她送他下樓,送到門口。回到接待室后,海倫看了看她的同事薇芙,鼓起腮幫呼了一口氣。
“那家伙,就這樣啦?”薇芙問道,“我也猜到了,這么說,他不滿意福雷斯特山那位女士咯?”
“他要年輕的。”
“可不是?男人都要年輕的。”薇芙忍住哈欠說。她面前的桌上是工作日志。她拍拍嘴,往頁面上看了看。“現在沒有會面安排了,”她說,“起碼有半小時空當,我們喝杯茶吧,好嗎?”
“好啊。”海倫說。
突然間,她們的動作就輕快起來,在接待客人的時候可沒這樣。薇芙打開一個文件柜底下的抽屜,拿出一個小巧玲瓏的電熱水壺和一只茶壺。海倫把電熱水壺拿到樓下的洗手間,從水龍頭接滿水。她把電熱水壺放在地上,把插頭插進護墻板的插座里,站在一旁等。要等大約三分鐘水才能開。插頭上方的那塊墻紙一直被水蒸氣熏,已經卷了起來。海倫每天都會用手把墻紙壓回去,它平整一會兒,又會慢慢卷起來。
這個婚介所坐落在邦德街地鐵站后面的一條街上,在一家假發店的樓上,共兩個房間。海倫在前面的房間里逐個會見客人。薇芙的辦公桌在接待室,她坐在那里招呼和安排剛來的客人。接待室有一張沙發和幾把椅子,供早到的客人們坐下等候,沙發和椅子并不配套。有一盆圣誕仙人球,有時候會令人驚喜地突然開花。旁邊有一個矮桌,上面放著差不多是當期的《小人國》[8]和《讀者文摘》。
自打戰爭結束,海倫就在這兒工作,當時她以為這只是暫時性的,輕松一些、跟她上一份在馬里波恩[9]市政廳損失救濟處的工作完全不同。這份工作的內容簡單直接,她也盡力幫助客人,真心希望他們好。但是,有時也很難做到一直熱心腸。人們是來尋找新愛的,但是往往,在她看來,他們卻只是來談已經失去的舊愛的。當然,最近業務不錯。那些從海外回來的退伍軍人發現他們的妻子或女友變得面目全非。他們走進婚介所時,都還是一副震驚的樣子。女人們則抱怨著前夫:“他想讓我整天留在家里”,“他說他不喜歡我的朋友們”,“我們回到曾經度蜜月的酒店,但是再沒有同樣的感覺了”。
水燒開了。海倫在薇芙的桌上沏好茶,把杯子端到洗手間,薇芙已經等在那里,并且把窗戶推了上去。在她們這座房子后面有一條消防通道,她們從這里爬出去,就能踩到已生銹的圍著矮欄桿的金屬平臺。她倆站上去的時候,平臺隨著她們的腳步顫動,下面的樓梯也跟螺絲釘磕碰著。但這里陽光充足,她們一有機會就上這兒來。在這兒她們也能聽到下面的門鈴聲和桌上的電話鈴聲。而且,像跨欄運動員一樣,她倆已練就了靈敏的一躍跨過窗欄的好身手。
這個時候太陽已有些西斜,但是鐵皮和磚塊吸收了一上午的陽光,依然保持著熱度。汽車噴出的尾氣,把空氣染上了珍珠白,從牛津街那邊不停傳來交通的嘈雜聲,還有修屋頂的工人們篤篤篤的敲擊聲。
薇芙和海倫坐下,小心地脫下鞋子,把腿伸直——她們把裙子壓好,以防假發店里有男人走出來,碰巧往上望。她倆伸展活動了一下穿著長襪的腳,她們襪子的腳跟和腳趾處加織了羊毛,她們的皮鞋已經磨損,差不多人人都這樣。海倫拿出一盒煙,薇芙說:“該輪到我了呀。”
“沒關系的。”
“那我欠你的煙。”
她們劃同一根火柴點煙。薇芙的頭向后靠,吐出一口煙,然后看了看手表。
“天哪!已經過了十分鐘了,為什么有客人的時候,時間從沒過得這么快?”
“他們肯定把時鐘吸住了,”海倫說,“像磁鐵一樣。”
“我也覺得肯定是這樣,就像他們吸走了我們的生命,吸呀,吸呀,跟大跳蚤似的。真的,如果你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告訴我,有一天我會到這種地方工作,我不知道我會怎么想。這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我曾經想過,做一個律師的秘書……”
話沒說完,她又打了個哈欠,薇芙仿佛連抱怨都沒力氣了。她用一根纖細、蒼白、精致、沒戴戒指的手指拍了拍嘴。
海倫三十二,她比海倫小五六歲。她膚色較深,五官依然年輕生動,她的頭發是濃厚的黑褐色,這會兒扎成辮子,在她的頭和溫暖的磚墻之間,像一個絲絨墊子。
海倫羨慕薇芙一頭秀發。她自己的頭發是淺金色的——或者說,她自己認為——就是沒什么顏色。而且,還不可饒恕地生得筆直。她曾經燙過波浪,長期的燙發使頭發干枯開叉。她最近又燙了一次,現在她扭頭的時候,都還能隱約聞到化學燙發劑的臭味。
她想了想薇芙剛才說的想當律師秘書的話,海倫說:“我小的時候,曾經想當一個馬棚姑娘。”
“馬棚姑娘?”
“你知道,就是跟馬和小馬駒在一起。我這輩子還沒騎過馬呢,但是我讀到過,好像是在本少女刊物上。我小時候還在街上來回地小步跑,還用舌頭打嘚嘚聲呢。”她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種興奮感。甚至有沖動現在就站起來,在鐵皮逃生樓梯上來一圈慢跑,“我給我的馬取名叫艦隊,它很壯,跑得飛快。”她吸了一口煙,然后低聲加了一句,“天曉得弗洛伊德會從這話里分析出什么。”
她和薇芙都笑了,臉微微發紅。
薇芙說:“我很小的時候想當護士。但是,去醫院探望媽媽之后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弟弟想當魔術師。”她的目光遠望,開始微笑,“我一直記得,我姐姐和我用舊窗簾給他做了個斗篷,我們把它染黑,當然了,我們還是小孩,完全沒明白那是在干啥。那斗篷弄出來難看死了,我們就跟他說那特別有魔力。后來我爸買了一個魔術盒送給他當生日禮物,我敢說那玩意兒可不便宜!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弟弟完全給寵壞了。他是那種小孩,每次去商店,一定想要點什么。我嬸嬸說過:‘你就算帶鄧肯去個羊毛店,他也會想要一團羊毛。’”
她啜了一口茶,又笑了,“他其實真是挺可愛的。他簡直不敢相信我爸送他那個魔術盒。他花了好幾個鐘頭研究說明書,想學會那些戲法。可你猜怎么著,結果他把那些東西都收起來了。我們問他:‘怎么回事?你不喜歡魔術盒?’他說,不是,那挺好的,可是他以為那本書會教他真魔法,結果只是哄人的小把戲。”薇芙咬著嘴唇,搖了搖頭,“哄人的小把戲!可憐的孩子,他那時才八歲呀。”
海倫笑了,“有個弟弟真好,我哥哥和我年齡太相近,我們老是吵架。有一次,他把我的辮子綁在門把手上,然后用力關門。”她摸摸后腦勺,“當時痛極了,我真想殺了他!我那時要是知道怎么殺人,肯定做得出來的。我覺得小孩當小殺手再合適不過了,你不覺得嗎?”
薇芙點點頭——但這次有點猶豫。她接著抽煙,她倆坐在那里,沉默了一兩分鐘。
又落幕了,海倫想。她已經習慣了薇芙這樣。小小的傾吐,分享一些回憶,然后突然退縮回去,仿佛說得太多。她們倆一起工作將近一年了,但海倫只能從薇芙偶爾透露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她的家庭情況,比如,她知道薇芙身世普通,她母親很久之前已去世,她和父親一起住在倫敦南部,她晚上下班回家要給他做飯,幫他洗衣服。她沒結婚也沒訂婚——這讓海倫覺得有點奇怪,她這么漂亮。她也從沒提在戰爭中失去過愛人。但是,海倫覺得,她身上流露著某種——某種失望,在她的外表之下有一種灰暗的色調,一層憂傷,盡管微細如塵。
不過,她的弟弟,這個鄧肯,是最神秘的。他好像背負著什么異常或丑聞。海倫一直沒想清楚是什么。他不跟薇芙和她爸一起住家里,他跟一個叔叔之類的人住。雖然他身體沒什么問題,可是,海倫了解到,他在一個奇怪的廠里工作,那種給殘疾人開的慈善工廠。薇芙提起他時總是態度奇特,比如,她經常說“可憐的鄧肯”,就像剛才那樣。語氣因她的心情好壞而變換,有時會帶著一點厭煩:“哦,他還行吧”,“他完全沒弄明白”,“他這人,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然后,大幕落下。
海倫對落幕這種事是尊重的。她自己的生活中也有那么一兩件事,她寧愿把它們藏在黑暗中……
她又喝了些茶,然后打開手提包,拿出在織的東西。戰時,她養成了給士兵織襪子和圍巾的習慣。現在,每個月她還會給紅十字會寄一包鼓鼓囊囊的顏色灰暗的織物。現在她手頭織著一頂巴拉克拉瓦防寒頭罩。羊毛是二手的,有一些奇怪的疙瘩。夏天這活做起來很熱,但是,織變化的花紋也很容易讓人上癮。她的食指和拇指跟著針飛快地動著,嘴里無聲地數著線數。
薇芙也打開自己的手提包,拿出一本雜志,一頁頁地翻看。
“想知道你的星座運勢嗎?”過了一會兒她問海倫。海倫點點頭,“好,在這兒,我們看看。雙魚座,小心是今天的首要任務。別人可能并不理解你的計劃。這說的就是你剛才那個哈羅市[10]的男人。我的呢?處女座,你將會有意外訪客。這聽起來好像我會有虱子什么的。紅色會帶來幸運。”她做了個鬼臉,“這也就是某個坐辦公室的女人寫的吧,她這份差事真好,我喜歡。”她又翻了幾頁,然后把雜志遞了過來,“這個發型怎樣?”
海倫又在數針腳。“十六,十七,”她數著線數掃了一眼那照片,“不差啊,不過,我不想那么麻煩,每次都要重新打理。”
薇芙又打了個哈欠,“這個,就是我唯一擁有東西了:時間。”
她們又花了幾分鐘翻了翻那些時尚照片。然后兩人看看手表,嘆氣。海倫在紙樣上畫了個標記,然后把織物卷了起來。她們穿上鞋,拍落裙子上的灰塵,跨過窗欄,回到辦公室。薇芙把茶杯洗了。她拿出唇膏和粉撲,向鏡子走去。
“我也該給戰爭妝補一補粉了。”她說。
海倫快速整了整自己的臉,然后慢慢走回接待室。她把那堆《小人國》擺整齊,把水壺和茶具收拾好。她查看了薇芙桌上的工作日志,翻頁,看看那些名字,賽姆先生,布雷克先生,泰勒小姐,希普小姐……她已經可以猜到那些促使他們來這里的種種失望,是震驚,背叛,是怨毒的猜疑,是心如槁灰。
這想法讓她心煩意亂。這工作真可怕!就算薇芙讓工作變得好受了一點,可是,每天她在這里,那些對她最重要的事物,那些真實的、有意義的事物,卻不在這里,遙不可及,這種感覺真是糟透了……
她走回辦公室,看著桌上的電話。在這個時間她不該打電話的,茱莉婭很討厭在工作時被打擾。但是,既然她想起了這事,這念頭就揮之不去了。一陣小小的急不可待的情緒掠過心頭,她甚至感到身體都抽動了一下,想拿起那聽筒。
哎,管他呢。她想。她抓起電話聽筒,撥了自家的號碼。響了一下,兩下,然后傳來茱莉婭的聲音。
“喂?”
“茱莉婭,”海倫低聲說,“是我。”
“海倫!我還以為是我媽媽。她今天都打了兩次了。在她之前是接線員打來,好像線路有點問題。再之前是門口來了個男的,來賣肉!”
“什么肉?”
“我沒問,可能是貓肉。”
“可憐的茱莉婭。那你今天有沒有寫出什么?”
“嗯,寫了一點吧。”
“有沒有殺人?”
“還真有。”
“真的?”海倫把聽筒在耳朵上放得更舒服一點,“殺誰了,拉蒂根太太?”
“不是,拉蒂根太太我暫時給她死緩,是馬隆護士。被長矛穿胸。”
“長矛?在漢普郡?”
“是上校的非洲戰利品之一啦。”
“哈,對他可是個教訓。死得很恐怖嗎?”
“很恐怖。”
“有很多血?”
“一桶一桶的。你怎么樣?籌辦了幾樁喜事了?”
海倫打了個哈欠,“沒呢,沒成。”
她實在沒有什么可說的。她只是想聽聽茱莉婭的聲音。電話中傳來一段段靜默期的雜音,她聽到輕微的電流聲,混雜著串了線的別人的說話聲。茱莉婭再次開口,這次比較干脆。
“這樣,海倫,我得掛電話了。厄休拉說好要打來。”
“哦,”海倫說,忽然間警覺起來,“厄休拉·韋林?她要打來嗎?”“應該就是有關廣播的那堆瑣碎事吧,我猜。”
“哦,好的,行吧。”
“回頭見。”
“沒問題,再見,茱莉婭。”
“再見。”
一陣陣空氣流動聲,然后茱莉婭那邊放下了電話,線路一片死寂。海倫仍把聽筒在耳邊放了一會兒,聽著斷線后的那種微弱的回音。
只聽薇芙從洗手間出來了,她快速地把話筒輕輕放回到電話上。
“茱莉婭還好嗎?”她倆在下班前,整理辦公室時,薇芙問起這問題,一邊清理煙灰缸,一邊收拾東西,“她的書寫完了嗎?”
“還沒呢。”海倫說,頭也沒抬。
“那天我看到她的上一本書了,叫什么來著,什么《黑暗之眼》?”
“明亮之眼,”海倫說,“《危險的明亮之眼》。”
“對,《危險的明亮之眼》,我星期六在書店看見的,我還專門把它挪到了書架前面,然后就有一個女人拿起書看了起來。”
海倫笑了,“你應該拿傭金啊,我一定會告訴茱莉婭。”
“你敢!”這讓薇芙覺得好難為情,“她現在發展得很好吧?”
“是的。”海倫一邊說一邊穿上大衣,她仿佛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這周的《廣播時報》[11]上有一篇寫她的報道。她的書會在《安樂椅偵探》的節目里介紹。”
“是嗎?”薇芙說,“你真該早點告訴我啊,《廣播時報》啊!我回家的時候得買一本去。”
“只是一篇簡單的報道。”海倫說,“不過呢,有一張挺好看的小照片。”
她好像應該更激動一點,可是她沒有。或許是因為她對這已習以為常了。對薇芙來說,這可是件了不起的事,能有一個會寫書的朋友,照片能登上《廣播時報》,被那么多人看見。
她們關了燈走下樓,海倫鎖門。像平時一樣,她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看假發店櫥窗里的假發,設想到了迫不得已的那天,她們會挑選哪頂假發,對沒挑上的嬉笑一番。然后她們一起走到牛津街的轉角,一邊打哈欠一邊道別,想到明天還要回到這地方,再重復一天這樣的工作,她們會向對方做鬼臉。
道別后,薇芙走得很慢,幾乎就是在磨蹭,她瀏覽商店櫥窗,想等下班最高峰的人流過去之后再去搭地鐵。平時她搭巴士,坐很長的一段車回斯特里特姆[12]的家。但今天是星期二,她每個星期二會搭地鐵去白城看弟弟,和他喝茶。她討厭地鐵。她討厭擁擠的人群,討厭那種臭味,那種臟,還有那些突然噴出來的熱氣。在大理石拱門站,她沒有下去進入地鐵站,而是拐進了公園。她沒走鋪磚的路,而是沿路邊的小徑走。公園在斜下的夕陽里看起來很漂亮,樹影被拉長了,影子顯得冷冷的,帶著些藍色。她站在噴泉前,看水的跳動,她甚至在那長凳上坐了一會兒。
有一個帶小孩的女人來到她旁邊坐下。她坐下時長出了一口氣,為終于可以歇一下而感到滿足。她戴著頭巾,是戰時的舊頭巾,上面坦克和戰斗機的圖案已經褪色。那小孩睡著了,但肯定在做夢,因為他面部運動不停:一會兒皺眉頭,一會兒滿臉驚奇,薇芙想,他仿佛是在為將來長大后的所需而測試各種表情。
她終于在蘭開斯特大門站走進了地鐵,只需再坐五站她就能到伍德巷站,芒迪先生的家距那個地鐵站步行十分鐘,在賽狗場后面。有比賽的日子里能聽到觀眾的喧鬧聲。那聲音很滑稽,它幾乎大得嚇人,而且會跟著你跑,就像無形的潮水,追著你穿過街道。今晚賽狗場是安靜的,街上有幾個小孩,有三個小孩騎在一輛舊自行車上保持著平衡,他們搖搖晃晃,揚起一團團塵土。
芒迪先生家的院門插著一個模樣復雜的小門閂,它有點讓薇芙想起芒迪先生本人。他的大門上嵌著玻璃。薇芙現在就站在玻璃前面,輕輕地敲門。過了一會兒,門廳里出現了一個人影。影子慢慢移過來,有一點跛。薇芙掛起微笑,她想象在門的另一邊,芒迪先生也在做同樣的事。
“啊,維維恩,你好嗎,親愛的?”
“您好,芒迪先生,我還好。您呢?”
她走上前,在門口那塊小小的椰棕門墊上擦了擦鞋子。
“沒病沒災吧。”芒迪先生說。
門廳窄小,每次薇芙進去,芒迪先生側身讓她時,都有一刻的尷尬。她來到樓梯下,站在雨傘架邊,解開大衣。她需要一兩分鐘時間才能適應這里的昏暗。她看看四周,眨了眨眼,“我弟弟在吧?”
芒迪先生關上大門,“他在客廳呢。快進去吧,親愛的。”
鄧肯已經聽到他們說話了。他喊道:“是維維恩吧?薇,快進來看我,我不能起來。”
“他被釘在地板上啦。”芒迪先生微笑著說。
“快來看!”鄧肯又在里面大叫。
她推開客廳門走了進去。鄧肯趴在地板上,身下墊著一塊壁爐毯,面前是一本打開的書。在他的腰上,坐著芒迪先生那只小虎斑貓。貓的兩只前爪仿佛揉面似的,在那兒伸縮不停,嘴里呼嚕亂叫。它看見薇芙后,瞇起眼睛,加快了動作。
鄧肯大笑,說:“你看怎么樣?它在給我按摩呢。”
薇芙能感覺到芒迪先生就在她身后。他是過來看熱鬧的,見此他和鄧肯一起大笑起來。他的笑聲輕而且干,是那種老年人的輕聲的笑。除了跟著笑,薇芙也別無選擇。她說:“你這瘋子。”
鄧肯緩緩爬起身,好像要做出什么高難的體操動作似的。他說:“我要訓練它。”
“訓練它干什么?”
“進馬戲團。”
“它會扯破你衣服的。”
“我才不管呢。你看!”
鄧肯慢慢起來時,那貓好像著了魔似的繼續扭動著前爪。他開始直起身,同時想努力讓貓在他背上保持原位,甚至能順他身體爬上去。他邊做邊笑,芒迪先生在旁邊給他鼓勁。不過,貓最后也玩夠了,終于跳到了地板上。鄧肯刷了刷褲子。
“有時候,”他告訴薇芙,“我在屋里走動時,它會爬到我肩上,是吧,霍勒斯叔叔?它就掛在我脖子上,還真像你那條皮草領子。”
薇芙的大衣上有一條仿皮草的領子,他走過來摸了摸。她說:“貓還是把你的襯衣抓破了。”
他扭轉身體去看,“不就是一件襯衣嘛,我又不用打扮得像你那么漂亮。霍勒斯叔叔,您看維維恩多漂亮,是吧?漂亮的女秘書。”
他給了她一個動人的微笑。接受她的擁抱,讓她吻他的面頰。他的衣服上隱約有點香味——她知道,那是從蠟燭工廠帶回來的——在那層香味之下,他還是有一種男孩子的味道。當她舉起手擁抱他,她感覺到他那骨頭纖細的肩膀窄得出奇。她想起下午她給海倫講的關于魔術盒的故事,又清楚地記起了他小時候的樣子,他那時很喜歡爬到她和帕梅拉的床上,躺在她倆中間。她現在還能感覺到他瘦瘦的手和腳,還有他的額頭,額頭是熱的,深色頭發粘在上面,柔細得像絲一樣……有一刻,她真希望他們都能重回童年。事到如今她還是覺得難以置信,他們竟會變成現在這番模樣。
她脫下大衣和帽子,和他一起坐下。芒迪先生去了廚房,過了不久,就傳來他準備茶點的聲音。
“我該去搭把手吧。”她說。她每次來都這么說,然后每次鄧肯都會回答同樣的話,今天也一樣,“這事他愿意自己做。很快他就會唱歌了。今天下午他去做了治療,現在好點了。沒事的,待會兒我會洗碗。跟我說說你怎樣吧。”
他們交換了一下各自的最新情況。
“爸問你好。”薇芙說。
“是嗎?”他對此并不關心。他剛坐下不久,就又興奮地起身去架子上取東西來給薇芙看。“你看這個。”他說。那是一個銅壺,里面有一個凹陷,“我星期天弄到的,三先令六便士,那人開價七先令,我把他砍下來了。我覺得這肯定是十八世紀的,你想象一下吧,薇,女士們喝著茶,從這只壺里倒出奶油!當然,那時它還是鑲著銀的。你看見那個嵌銀片的地方沒有?現在銀片掉了。”他指給她看壺柄接頭處的銀的痕跡,“是不是很漂亮?三先令六便士!那點小凹陷根本不算啥。要是我想,我可以把它敲回原狀。”
他開心地把銅壺拿在手里翻看。在薇芙看來,這東西也就是一塊垃圾。但是,每次薇芙來他都有新東西給她看。破了的杯子,裂了的彩釉盒,絨都掉光了的天鵝絨靠枕。她總是忍不住想到那些碰過這杯子的嘴,那些把靠枕磨光了的臟兮兮的手和汗津津的頭。芒迪先生的這個家,就給她一種可怕的感覺:這是一個老人的家,小小的房間里堆放著深色的大件家具,墻上擠滿了畫。壁爐上放著蠟制的花,長了霉點的玻璃罩子里擺著珊瑚。燈還是煤氣燈,里面是分叉的火焰。周圍有舊得發黃的照片,有芒迪先生還是瘦削青年的照片,還有一張他小時候跟姐姐、媽媽的合影,他媽媽像維多利亞女王一樣穿著硬邦邦的黑裙子。所有的東西都是死的,死的,死的。可是,這里又有鄧肯,有著機靈的黑眼睛,清脆的少年的笑聲,在這里悠然自得地存在著。
她拿起手提包,“我給你帶了點東西來。”
那是一罐火腿。他看見了,說:“我說嘛!”他說這句話時,滿懷深情也透著一絲調侃,就像他剛才說漂亮的女秘書的口氣。當芒迪先生端著托盤跛著腳走進來時,鄧肯煞有介事地舉起罐頭。
“看!霍勒斯叔叔,瞧瞧薇芙給我們帶什么來了。”
托盤里已經有腌牛肉了,是上次她帶來的。芒迪先生說:“天啊,我們這回可是什么都有了。”
他們把桌板打開,把杯盤鋪排好,放好番茄三明治、生菜心和奶油餅干。他們各自拉近椅子坐好,打開餐巾,開始吃東西。
“你爸爸最近怎樣,維維恩?”芒迪先生禮貌地問道,“你姐姐還好嗎?她那個胖小子如何了?”他指的是帕梅拉的寶寶格雷厄姆,“真是個胖小子,不是嗎?胖得跟黃油似的。跟我小時候經常看到的小孩一樣,現在好像不時興小孩那么胖了。”
他一邊說,一邊打開那個火腿罐頭,用他粗大的手指轉動著開罐頭的柄。罐頭沿邊開了一條縫,好像一條粉紅色的傷痕。薇芙注意到鄧肯在看,她看到他眨眼然后扭頭望向別處。好像為了耍小聰明,他說:“嬰兒也講時髦嗎?跟裙子的時髦一樣?”
“我跟你說一個,”芒迪先生搖著罐頭盒把火腿倒出來,舀出肉凍汁,“你沒怎么見過的,帶輪子的維多利亞式嬰兒車。你要是現在見到這種嬰兒車,那可真是稀罕了。以前那就叫高檔貨,我們以前帶表弟妹出去的時候,用的是裝煤的車子,那時候的小孩走得快,那時候的孩子要自力更生。”
“您鉆過煙囪嗎,霍勒斯叔叔?”
“煙囪?”芒迪先生眨眨眼睛。
“被粗魯的大漢逼著,還用火點著您的腳趾,讓您爬得更快?”
“少給我來這一套!”
他們都笑了。空罐頭盒被擺在一邊,芒迪先生掏出手絹來擤鼻涕,他擤得又短促又大聲,像吹號一樣。然后把手帕按折痕疊好,放回口袋里去。他把三明治和餅干都講究地切成小塊后才吃。要是薇芙沒有蓋上芥末壺的蓋子,他會把它蓋上。他把自己盤子里吃剩的肉和肉凍遞給貓吃,讓貓直接從他手里舔著吃,貓舔了他所有的指關節,還有手指甲。
貓吃完后,喵喵地叫著還想要,叫聲尖細。
“它聽上去像針。”
“針?”
“我感覺渾身跟針扎似的。”
芒迪先生沒聽懂。他伸手摸摸貓的頭,“小心,它發脾氣的時候會抓人的。你說是不是,貓貓?”
這之后還有蛋糕。但是一吃完蛋糕,芒迪先生和鄧肯就起身收拾杯盤碗盞了。薇芙看著他倆來回收拾,神經緊繃地坐在那里。不一會兒他們都去廚房了,剩薇芙一人。這房子的門都很厚重,能隔音。房間顯得寂靜,有一種可怕的窒悶感,煤氣燈在咝咝作響,角落里,陳舊的老爺鐘發出規律的嘀嗒聲。它聽起來已經疲累了。薇芙想,好像里面的零件就像芒迪先生一樣,已經僵硬,或者,它也被這里的陳腐之氣壓得心情沉重,就像她一樣。她跟鐘面上的時間對了對自己的腕表,七點四十……時間在這里過得真慢。跟她上班那兒一樣慢。真不公平啊!因為她后來知道了——當她想要時間放慢的時候——時間卻過得跟飛一樣。
至少,今天晚上還有個插曲。飯后,芒迪先生像平時一樣,走進來,坐在爐火邊他的安樂椅上,鄧肯想要薇芙幫他剪頭發。他們去了廚房,他把報紙鋪在地上,把一張椅子放在廚房中間。他打了一盆熱水,拿了一塊毛巾塞在衣領。
薇芙用梳子蘸了水,弄濕他的頭發,然后開始剪。她用的是一把舊的裁縫剪刀,天知道芒迪先生用它來干啥的。也許他自己做縫紉吧,她對此一點也不詫異。她走動時,報紙在她腳下發出噼啪的響聲。
“別太短啊。”鄧肯說,他聽到剪刀響。
她扳正他的頭說:“別動。”
“上次你就剪得太短了。”
“讓我剪就聽我的。外面有種地方叫理發店呢,你知道不。”
“我不喜歡理發店。我總覺得他會把我剪碎,然后做成肉餅。”
“別傻了,人家為什么要那么干?”
“你不覺得我是肉餅的好材料嗎?”
“你身上的肉不夠。”
“那他就把我做成三明治唄。要不然,他就把我裝到小罐頭里。”他扭回頭,看著她的眼睛,一臉調皮。
她再次把他的頭扳正,“你這樣我會剪歪的。”
“沒關系,我又不用見人。最多就是廠里那個萊恩。又沒人喜歡我,我跟你不一樣——”
“你閉嘴行不行?”
他笑了,“霍勒斯叔叔聽不到的,他聽到也沒關系,他對這些事沒興趣的。”
她停下了手,用剪刀尖對著他肩膀,“鄧肯,你沒跟他說吧?”
“當然沒有了。”
“不準說,永遠不準!”
“我畫十字發誓。”他舔舔手指,碰了碰胸口,仰起頭看著她,笑容依然。
她沒有對他笑,“這事不是拿來說笑的。”
“如果連拿它來說笑都不可以,那這事還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爸知道了——”
“你總是考慮爸爸。”
“總得有人為他考慮吧。”
“你才是你生活的主人啊。”
“是嗎?有時候,我也不知道。”
她沉默著接著剪——心緒不寧,可又想再說點什么,甚至希望他接著拿她打趣。她無人可傾吐,他是她唯一告訴過的人……但她拖了太久,他已經分心了,歪著頭,看著椅子下面的報紙上濕漉漉的黑發。頭發落下去時彎曲成卷,但它們干了以后就變直了,一縷縷地散開。她看見他做了個鬼臉。
“真奇怪,”他說,“頭發長在腦袋上的時候挺好看的,可是一剪斷就變得這么丑。你應該撿一縷頭發,把它存在小盒子里,薇,好姐姐都是這樣做的。”
她再把他的頭扳正,動作不再像剛才那么輕柔,“你再亂動,我立馬當個好姐姐給你看。”
他用倫敦土音拿腔拿調地說:“我被好姐姐教訓了!”
他倆都笑了。她剪完頭發以后,他把椅子搬開,打開后門,她拿出香煙。他們一起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望著外面,一邊抽煙,一邊聊天。他跟她講去倫納德先生那治療的事,講他和芒迪先生要乘的那些巴士,他們的小小歷險……天空就像染了藍墨水的水,黑暗慢慢地下沉,星星一顆一顆出現。月亮呈纖細的彎鉤狀,幾乎是新月。小貓過來了,蜷伏在他們腳邊,然后仰躺下來,在地上忘乎所以地扭動。
后來芒迪先生也從客廳出來了,薇芙覺得,他也許是從窗口聽到了他們的笑聲,出來看看他們究竟在干什么。他看見鄧肯的頭發,說:“我就說嘛!這個好,比你在斯威特先生那兒剪的好!”
鄧肯站起身去收拾廚房。他把報紙和頭發包起來。“斯威特先生經常拿剪刀戳您玩吧。”他揉揉脖子,“聽說他曾經剪掉了人家的耳朵呢。”
“都是八卦啦,”芒迪先生輕松地說,“就是些監獄里的八卦罷了。”
“有人就是這么跟我說的。”
他們倆又爭辯了一兩分鐘,薇芙覺得這幾乎是刻意的,他們見她在場,所以用一種古怪的方式顯擺。要是芒迪先生沒出來有多好!他簡直就不能離開鄧肯一分鐘。她愿意坐在臺階上,看著天色變暗。但是,她不能忍受他們滿不在乎地聊監獄的種種,這讓她如芒在背。她感到,自己和鄧肯之間剛才的那種親近和友愛已在消退。她想起了父親。她意識到自己正在用父親的語氣思考。鄧肯動作優雅地在廚房穿行,她看著他光潔的深色的后腦勺,細長的脖子,俊俏如女孩一般的臉,她幾乎帶著怨恨對自己說:他讓我們受了那么多苦,看看,在他身上居然毫無痕跡!
她必須回到客廳去,獨自一人在那兒把煙抽完。
可是,為這事生氣真是沒意義。這樣下去,它會像消磨她父親的心力一樣,消磨盡她的心力。她還有別的事要考慮。鄧肯添了一些茶,他們一起聽了個電臺節目。九點一刻她穿上大衣,每次她都是在這個時間走。鄧肯和芒迪先生站在門口目送她離開,像一對老夫妻。
“不要你弟弟送你去車站嗎?”芒迪先生會問她,而鄧肯會在她開口之前,大而化之地回答:“哦,她沒事的,是吧,薇芙?”
不過,今晚他給了她一個吻別,仿佛知道他惹她生氣了。“謝謝你幫我理發。”他輕聲說,“謝謝你帶來的火腿,我剛才只不過是開玩笑。”
她走的時候回頭看了兩次。他們還站在那兒,看著她。當她再次回頭,門已經關上了。她想象著芒迪先生把手搭在鄧肯肩上,想象他們慢慢走回客廳,鄧肯坐在一把安樂椅上,芒迪先生坐在另一把安樂椅上。她覺得那所房子不透風的法蘭絨般的感覺再次爬上她的肌膚,她加快了腳步,突然又興奮起來,她喜歡這夜晚空氣的涼意,喜歡鞋跟在磚路上踏出的清脆之聲。
不過,走得快也就意味著她提早到了車站。她只有站在售票廳里看火車來來往往。暴露在車站那刺目而呆板的燈光下,她感覺糟糕透頂。有個男孩試圖吸引她的目光。“哎,美女”,他說了好幾次。他唱著歌,在她面前走來走去。為了避開他,她走去書報攤。她在翻看架子上的雜志時才想起下午海倫說的話,關于《廣播時報》的事。她取下一本翻開,幾乎立刻就找到了那篇文章,標題是:
危險的目光
厄休拉·韋林介紹茱莉婭·斯坦丁扣人心弦的新作《危險的明亮之眼》,于星期五晚10:10“安樂椅偵探”節目特別推出(輕松節目臺)
文章有好幾段,對小說大加贊賞。文章的上面是茱莉婭本人的照片,她側著臉,目光垂下,雙手并攏托在腮邊。
薇芙略帶不悅地看著照片,因為她見過茱莉婭一次,在她們辦公室門外的街上,當時沒有留下好印象。她給人感覺太過聰明——海倫介紹了她,她跟薇芙握手后,不說“你好嗎”或是“認識你很高興”之類的話,而來了一句機靈話,好像她跟薇芙很熟似的,“今天成功不?又讓好多人結上婚了吧?”薇芙回說:“要是成了,他們比我們更傻。”這個回答讓茱莉婭笑了,好像在笑自己開的玩笑。她說:“是啊,沒錯。”她一口富裕階層的口音,卻愛說些通俗俚語,像什么“亂來一通”“腦子進水了”之類。薇芙不能理解,友善可親的海倫究竟看上她什么了,這么喜歡她。但那是人家的事,她也就不去追究了。
她把雜志放回書架,走開了。那個對她唱歌的男孩也不見了蹤影。時鐘顯示著十點二十八分,她穿過售票大廳,不是去站臺,而是去車站入口。她站在一根柱子旁邊,向街上望去。她裹緊了大衣,在這兒站了這么久,她已經很冷。
過了一會兒,一輛汽車慢慢開近路邊,在離她幾碼的地方停下,停在車站的刺目燈光照射之外。車經過時,她能看見駕駛者東張西望,在努力找她。他一臉緊張、英俊、無助。她感到,自己對他的感情與剛才自己對鄧肯的感情相似:都是又愛又惱。但是,那種興奮刺激感仍在,就像現在,她心中又生出那種感覺,而且越發強烈。她前后打量了一下街道,然后差不多是跑到車門邊,雷吉屈身開門,在她鉆進車廂時,他已經靠了過來,吻上了她的臉。
在拉文德山,凱還在走路。她已經走了差不多整個下午和晚上。她大致上走了一個圓圈,一個很大的圈。從旺茲沃思橋到肯辛頓,經過奇西克,過河,到莫特萊克和帕特尼。現在她已經往回,向倫納德先生家走去,離家只有兩三條街的距離了。在剛才的幾分鐘里,她跟一個淺色頭發的姑娘同路,并和她說起話來。不過,這姑娘并不熱情。
“你怎么能穿這么高的跟,還走得這么快。”凱對她說。
“習慣了吧。”她漫不經心地回答道,“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你想不到吧。”她并不看凱,而是看著前面的街。她說她約了朋友見面。
“我聽說這是一種挺好的鍛煉方法。”凱還在堅持,“跟騎馬一樣,可以讓腿更勻稱。”
“這我可沒法說。”
“也許你男朋友能?”
“我問問他吧。”
“他沒告訴過你嗎?”
那姑娘笑了,“你這人很好奇啊。”
“并沒有,只不過見到你就會讓人好奇。”
“是嗎?”
那姑娘轉過頭,和凱的目光相接了一秒,她皺著眉頭,一臉不解。然后,“我朋友在那兒!”她說。她向街對面的另一個姑娘揚起了手臂。她加快腳步走到路邊,迅速地左右看看,穿過了馬路。她高跟鞋的鞋底中間是淺色的,凱覺得它們就像兔子蹦跳時你才能看到的,后臀上的那塊毛茸茸的白色。
她沒說任何“慢走”“再見”的字句,她也沒有回頭看。她已經把凱忘記了。她挽起另一個姑娘的手,兩人已轉過街角,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