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羅特小說集2:拉德茨基進行曲
- (奧地利)約瑟夫·羅特
- 7115字
- 2019-04-12 17:58:11
他走的是他走慣了的那條路,從敞開著的鐵路柵門下面穿過去,經過死氣沉沉的黃色財政局大樓。從這里就看得見孤零零的憲兵隊指揮部。他繼續向前走。小小的公墓就在憲兵隊指揮部后面,走十分鐘就到了,墓地周圍有木柵欄。面紗似的細雨似乎更密集地向死者灑過去。少尉按下了濕漉漉的鐵門把,走了進去。他聽見一只陌生的鳥兒正發出孤獨的哀鳴,但不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它總不會在墳墓里哀歌吧?他推開守墓人的門,看見一個老太在削土豆皮,眼鏡架在鼻梁上。她把懷里削下的皮連同削好的土豆一起倒在桶里,站起來。“我想看看斯拉馬太太的墳墓!”——“倒數第二排,正數第十四排,第七座墓!”老太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好似她早就在等待這個問題了。
這是座新墳:一個小小的土丘,一個用木頭釘成的暫時性的小十字架和一個被雨水淋壞的玻璃紙紫羅蘭花圈——就像人們在糖果糕餅店里所看到的那種紫羅蘭。“卡塔琳娜·路易斯·斯拉馬出生了,去世了。”她就躺在地下,肥胖的小蛆蟲正得意地爬在她潔白的圓圓的乳房上啃咬。少尉閉上眼睛,摘下軍帽,多情的雨水沿著他的頭發流淌,滿頭濕漉漉的。他并不去看墳墓,在這堆土丘下面,正在腐爛的軀體與斯拉馬太太毫不相干;她是死了,死,就是說,他即使站在她墓前也接觸不到她了。他覺得,埋在他記憶中的身軀比埋在這個土丘下面的尸體要親近得多。卡爾·約瑟夫戴上軍帽,掏出表來看了看。還有半個小時。他離開了墓地。
他來到憲兵隊指揮部,按了按門鈴。沒有人來開門。衛隊長還沒有回家。雨水從遮在陽臺上的茂密的葡萄架上嘩嘩地往下淌。卡爾·約瑟夫走過來,走過去,走過去,又走過來,點燃了一支煙,卻又把它摔掉了。他覺得自己像個站崗的人。每當他的目光觸到右面那扇窗戶時——卡塔琳娜生前總是從那里朝外看——就立刻掉過頭去,看看表,再去撳一下門鈴的按鈕,他就這樣等待著。
從城里鐘樓上傳來四下緩慢而不甚清晰的鐘聲,這時衛隊長出現了。他還沒有看清站在他面前的是誰,就機械地敬起禮來。仿佛那并不是為了表示敬意,而是懾于一個憲兵的威脅而不得不為之。卡爾·約瑟夫不由自主地大聲說道:“您好,斯拉馬先生!”他把一只手伸過去,像沖進一個戰壕似的急著去向對方問好,像面對著一種攻擊似的,急不可耐地看著衛隊長那笨拙的準備動作,看著他費力地脫下潮濕的線手套,看著他那種全神貫注的舉動和低垂的目光。那只裸露的手終于伸開濕漉漉的五指,輕輕地放到少尉手里。“感謝您的光臨,男爵先生!”衛隊長說,聽那口氣好像少尉并非剛剛到來,而是正準備離去。衛隊長取出鑰匙,開了門。突然刮來一陣風,雨點噼噼啪啪地朝陽臺上猛打。看情形,好像也是這陣風把少尉推進門去的。過道里十分昏暗。難道就不能露出一絲光亮?難道就不能露出死者在九泉之下的一絲微弱的蹤跡嗎?——衛隊長打開了廚房門,死者的蹤跡全然淹沒在此刻正溜進來的燈光里。“請脫大衣!”斯拉馬說。他自己卻還穿著大衣,束著皮腰帶。誠摯的哀悼!少尉暗自思忖著。我現在趕快把這句話說出來,然后就離開。但是斯拉馬已經張開雙臂,去幫卡爾·約瑟夫脫大衣。卡爾·約瑟夫有禮貌地順從了,斯拉馬的一只手在少尉后脖頸上頭發披過衣領的地方停留了一會兒,這個位置正好是斯拉馬太太用兩只手勾慣了的地方,那是愛情之鎖鏈的溫柔的搭扣。什么時候,具體說,在什么樣的時刻我可以說出表示哀悼的話語呢?是在我們走進客廳的時候呢,還是在坐定以后?那時候還必須重新站起來嗎?看這種氣氛,好像在說出那句沉悶的話之前是不能透露一點聲音的,仿佛那是一件隨身帶來而且一直含在嘴里的東西:它就在舌頭上,淡而無味,令人生厭。
衛隊長按了按門把手。客廳的門鎖著。他說:“對不起!”雖然這并不能怪他。他伸手去摸早已脫掉的大衣口袋——好像已經脫去好久——有一串鑰匙在響。斯拉馬太太生前這道門從來不鎖。現在上了鎖,這就意味著她已經不在了!少尉突然想到她不在了,好像他這回并不是因為她不在了才到這里來的,他發覺自己一直懷著這樣一個隱秘的想法:她可能還在,而且正坐在一個房間里等著。現在已經肯定,她不在了,她確確實實是躺在外面他剛才覓到的那個墓里。
客廳里散發著一股潮濕的氣味。有兩個窗戶,其中一個掛著窗簾,外面陰沉沉、灰蒙蒙的光線從另一個窗戶里透進來。“請進!”衛隊長又開了口。他就站在少尉身后。“謝謝!”卡爾·約瑟夫說。他進了門,朝那張圓桌走去,他十分熟悉罩在圓桌上的那塊臺布的棱紋圖案——中間是個尖角形的閃著褐色光澤的小污點——和鉤腳的花飾。這里是一只帶玻璃門的餐具柜,里面放著鋅白銅高腳酒杯,小瓷人,一頭用黃土燒制的豬,背上有個投放小錢的縫口。“請坐!”衛隊長嘟噥道。他站在一張椅子后面,雙手握著椅背,就像是他面前的一塊牌子。卡爾·約瑟夫是在四年多以前看到過他的,那時他還是個現役軍人。頭戴一頂有羽飾的黑軍帽,胸前斜掛著武裝皮帶,槍緊貼在腳旁,他站在地方長官公署前面等人。他就是衛隊長斯拉馬,這名字就如同他的軍階。軍帽上的羽飾就如同他面龐上那金黃色的連鬢胡子。此刻的衛隊長頭上沒有軍帽,沒有佩劍,沒有扎武裝帶和腰帶,你只看到在椅背上方,在微微隆起的腹部,就在那棱紋制服上有塊油漬在閃光。這已不是當年的衛隊長斯拉馬,而是斯拉馬先生,現職憲兵隊衛隊長;從前是斯拉馬太太的丈夫,現在成了鰥夫和這所房子的主人。剪得短短的金黃色頭發在中間梳了個發路,像把板刷似的放在光滑的前額上方,長期戴軍帽壓出來的淡紅色水平線在兩者之間構成了一道分界線。這個腦袋也變得孤零零的,沒有軍帽,沒有頭盔。面孔上沒有了帽檐的陰影,呈現出一個由兩頰、鼻子、胡須以及一對執拗的、正直的小藍眼睛組成的勻稱的橢圓形。他等到卡爾·約瑟夫坐下去以后,自己才挪過椅子來坐下,嗅了嗅鼻煙盒。鼻煙盒有個花花綠綠的琺瑯蓋子。衛隊長把鼻煙盒放到自己和少尉之間的那張桌子中央,說:“抽支煙好嗎?”——是表示哀悼的時間了,卡爾·約瑟夫想。他站起身來說:“誠摯的哀悼,斯拉馬先生!”衛隊長坐在那里,兩只手擱在面前的桌子邊上,他似乎并沒有立刻意識到對方為什么要這樣說,他想裝出微笑的面容。過了好一會兒,當卡爾·約瑟夫又要坐下去的時候,他才趕忙站起身,抽回擱在桌子邊上的兩只手,放在褲腿上,微微地低下頭,然后又抬起頭來,瞧著卡爾·約瑟夫,仿佛是想問他有什么事。他們又都坐了下去——就這樣過去了——他們沒有說話。“她是個很好的女人,已故的斯拉馬太太!”少尉說。
衛隊長用手摸摸小胡子,手指間夾住了一小綹胡須,說:“她長得很漂亮,男爵先生認識她。”——“我認識她,您的太太。她怎么這樣快就死了?”——“一共才兩天時間,我們沒有及時去請醫生,否則她是不會死的。那天夜里我在值勤。待我回到家里時,她已經死了。是那邊財政局長家的太太守在她身邊的。”他接著又說:“喝杯草莓水,好嗎?”
“好的,謝謝!”卡爾·約瑟夫說,聲音比較響,仿佛草莓水能夠使情況完全改變過來。他看著衛隊長站起身來向五斗櫥走去。他知道那里并沒有草莓水,而是在廚房里那個白柜子里。它放在玻璃杯后面,斯拉馬太太總是到那里去取的。他認真地注視著衛隊長的一舉一動,緊身衣袖里又短又粗的兩只手臂伸到最高一層去抓瓶子,卻又兩手空空地垂了下來。踮起來的腳跟也落了下來。斯拉馬像是從一次多余的毫無成果的探險之行中返回來那樣,蔚藍色的眼睛里閃著絕望的神色。他簡單地說了聲:“請原諒,可惜我找不到!”
“沒關系,斯拉馬先生!”少尉安慰他說。
可是衛隊長好像沒有聽到這句安慰的話,又好像要去執行上級發布的誰都不得怠慢的一項重要命令,走出了這個房間。廚房里傳來他忙碌的聲音。沒多會兒,他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只瓶子,他從餐具柜里取出邊上已無花紋的玻璃杯,把一只裝了水的大腹瓶放到桌上,從那只深綠色的瓶里倒出一種色若紅寶石的黏稠汁液,“請吧,男爵先生!”少尉把大腹瓶里的水倒入草莓汁。誰也沒有說話。大腹瓶的弓形瓶口沖出一股激流,噼噼啪啪地灑了一些在外面,仿佛是對室外不知疲倦的雨水作出的一個小小的回答,——他們一直聽見外面在下雨。他們知道,雨籠罩著這所孤獨的房子,好像要使這兩個男人顯得更為孤獨。這里只有他們倆。卡爾·約瑟夫端起杯子,衛隊長舉起杯子。少尉品嘗著又甜又黏的液汁,斯拉馬把杯里的東西一飲而盡。他覺得口渴,在這個陰涼的下午居然還會感到口渴,真奇怪,真是不可理解。“現在您要到某重騎兵團去嗎?”斯拉馬問道。——“是的,我還不熟悉這個團。”——“我認識那里的一個衛隊長,軍需下士策諾貝爾。他和我一起在狙擊部隊干過。后來他調走了。他出身名門,很有文化,肯定會升官。我們這號人只能永遠當小兵。在憲兵隊是不會有出路的。”——雨更大了,風更強了,打得窗戶噼噼啪啪地響個不停。——卡爾·約瑟夫說:“我們這種職業本來就是很艱苦的,我是指在軍隊!”衛隊長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仿佛他對自己和少尉所從事的艱苦職業特別感到高興似的。看來他的笑聲比他預期的要響一些,這可以從他的嘴形上看出來,它張得比這種笑所要求的口形還要大,它張開的時間比這種笑所要求的時間還要長。就是說在這一時刻衛隊長僅僅由于身體原因就已經無法恢復平時那副嚴肅的神態。難道他真的為自己和少尉的艱苦職業而高興嗎?“男爵先生,”他開口說,“剛才談到‘我們的’職業。請您不要生我的氣,我要說我們這號人則是另一碼事。”卡爾·約瑟夫一時語塞。他——隱隱約約地——感到衛隊長對他、也許是對軍隊和憲兵隊里的情況懷有一種憎恨的情緒。一個軍官應該如何對付與此類似的情形,這一點在軍校里從未學過。盡管如此,卡爾·約瑟夫還是笑了,笑得嘴唇往下拉,拉得像一把鐵夾子,夾得緊緊的,看上去他就像是在為衛隊長不假思索地浪費掉那個歡愉的表情而惋惜。剛才,草莓水在舌頭上還是甜絲絲的,可現在從喉嚨里送回來的卻是一股苦澀味。多么想喝一口白蘭地啊!淺紅色的客廳今天顯得比往常矮小,也許是被雨擠壓的。桌上放著那本眼熟的照相簿,照相簿上的黃銅卷折堅硬而發光。里面所有的照片他都看過。衛隊長斯拉馬說:“請讓我給您打開!”說著打開照相簿,把它舉到少尉面前。照片上的他穿著便衣,作為年輕的丈夫站在妻子身邊。“那時我還只是個班長!”話音里帶著一點怨氣,仿佛是想說他早就應該得到一個比較高的軍階了。斯拉馬太太坐在他身旁,穿著一件夏令淺色緊身細腰連衣裙,猶如一件極薄的盔甲;一頂扁扁的大白帽斜戴在頭上。這是什么?卡爾·約瑟夫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張照片嗎?為什么他今天覺得它這么新?這么舊?這么陌生?或者說,這么令人發笑?是的,他笑了,仿佛他端詳的是一張久遠年代的滑稽照片,仿佛斯拉馬太太從來就沒有對他親近過、溫存過,仿佛她不是幾個月前才死去的,而是已經去世好多年了。“她長得真漂亮!誰看了都喜歡!”他說。他這么說并非出于先前那個不自在的原因,而是出于一種誠懇的奉承。前來吊唁,總得在鰥夫面前對死者說幾句好話。
他馬上覺得輕松了,和死者脫離了關系,仿佛一切的一切均已抹去。過去的一切僅是一種想象!他喝完了草莓水,站起身來說:“我要走了,斯拉馬先生!”他沒有等對方回話,就轉過身子。衛隊長還沒有來得及站起來,就看見他走進了過道,披上大衣,心情輕松地慢慢戴上左手套。他居然還從容地說了些諸如“好吧,再見,斯拉馬先生!”之類的話。他滿意地聽到自己的聲音還帶有一點生疏的自負語氣。斯拉馬站在那里,低垂著眼睛,兩只手茫然無措,一下子變得兩手空空,仿佛剛才還握著什么東西,現在突然丟掉了,永遠地丟掉了。他們相互握手告別。斯拉馬還有什么話要說嗎?——與我有什么相干!——“也許以后我們還會見面的,少尉先生!”他是這么說的。是的,可能他自己也不相信這是認真說的。卡爾·約瑟夫早已忘記了斯拉馬的面容。他只看到衣領上的三條金黃色鑲邊和憲兵上衣黑袖口上的三顆金星。“再見了,衛隊長!”
雨,還在下,細細地下,不知疲倦地下,不時刮來一陣燥熱的風。看上去早已是晚間,實際上還沒到傍晚時辰。是灰蒙蒙的陰雨使天色變得一片陰暗。卡爾·約瑟夫自從穿上軍服出來,是的,自從他能夠思考以來,今天第一次感到需要把大衣領子翻上去。他甚至還把兩只手舉起來停了片刻,當他想到自己穿的是軍服,才把手又放下去,好似他有一秒鐘之久忘記了他的職業。他走得很慢,腳踩在前面院子里潮濕的沙礫上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馬刺也叮當作響。他喜歡這種緩慢的步行,他沒有必要那么匆忙。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一切都是夢。現在是幾點鐘?懷表放在內衣下面褲子上的一只小口袋里,放得太深了,解開大衣又太可惜。反正鐘樓上不久就要敲鐘了。
他打開院子的柵欄門,走到大路上。“男爵先生!”衛隊長突然在他身后說道。真奇怪,原來他一直不聲不響地跟在后面。是的,卡爾·約瑟夫吃了一驚。他停下來,但他不能決定要不要立即轉過身去。也許一支手槍的槍口正對著他的后腦勺,就對著標準的大衣背折縫之間。一個可怕而幼稚的念頭!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嗎?“嗯!”他說著——語氣仍然是既傲慢而又懶洋洋的,好似沒完沒了的告別使他感到十分勞累——轉過身去。衛隊長站在雨地里,沒有穿大衣,也沒有戴帽子,兩路板刷似的頭發濕淋淋的,大滴大滴的水珠順著金黃色的光滑的前額淌下去。他拿著一只用銀線捆了個十字形的藍色小包裹。“這是給您的,男爵先生!”他一邊說一邊垂下眼瞼。“請原諒,是地方長官大人吩咐的。當時我立即送了過去,地方長官大人草草地看了一遍。他要我把它親手交給您!”
沉默片刻,只有雨水啪啪地打在淺藍色的小包裹上,把它染成一片深色。這個包裹不能再等了。卡爾·約瑟夫接過來,滿臉通紅地把它放進大衣口袋。他曾想把右手的手套捋下來,思索了片刻,便把戴著皮手套的手伸給衛隊長,說了聲:“衷心感謝!”趕快走開了。
他感覺到口袋里的那只小包裹,突然有一股無名的燥熱從那里生發,沿著他的手和手臂往上升。他的臉變得更紅了。此刻,他覺得要把領口解開來,就像先前認為要把它翻上去一樣。嘴里又泛起草莓水的苦澀味。卡爾·約瑟夫把小包從口袋里掏出來。是的,一點不錯,這是他的信件。
現在終于到了夜晚,雨停止了。世界上某些事情一定會發生變化,夕陽也許還會送來最后一道光亮,雨后的草地散發著人們聞慣了的芬芳,一只陌生的鳥兒正發出孤獨的哀鳴。他以前在這里從未聽到過這種聲音,這里像是個陌生之地。鐘敲五下,就是說才過去了一個小時——不會超過一個小時。是應該快些走還是應該慢些走?時間的行程使人無法理解,一個小時就和一年差不多。還沒有走幾步路,鐘又響了,是五點一刻。卡爾·約瑟夫開始加快步伐。他越過鐵軌。城里的第一批房屋就從這里開始。他從這座小城的一家咖啡館旁邊經過,它是這個地方唯一裝有現代化轉動門的飲食店。進去喝一杯白蘭地也許不錯,站著喝,喝完就走。卡爾·約瑟夫走了進去。
“快,來一杯白蘭地,”他站在柜臺旁邊說。他沒有脫去軍帽和大衣,有幾個客人站了起來。可以聽到彈子球和棋子啪嗒啪嗒的聲音。駐地部隊的軍官們坐在壁龕的陰影里,卡爾·約瑟夫看不見他們,也沒有向他們打招呼。此刻沒有什么比白蘭地更要緊。他臉色蒼白,淡黃色頭發的女收款員從她那高高的座位上親切地笑了笑,一只優雅的手把一塊方糖投入身旁的杯里。卡爾·約瑟夫一飲而盡。隨后又要第二杯。他只看見從女收款員臉上閃出淡黃色的光,嘴角間露出的兩顆金牙。他覺得自己好似在做某種犯禁的事情,但又不知道喝兩杯白蘭地為什么要遭禁止。他畢竟不再是軍校學員了。為什么女收款員要露出如此奇特的微笑,為什么要用這樣的目光看著他呢?她那湛藍的目光,還有那兩道烏黑的眉毛使他很不自在。他轉過身去,朝大廳里看看。他父親就坐在窗戶邊上的那個角落里。
不錯,那正是地方長官——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他每天都坐在這里,五點至七點之間,讀《外鄉人報》和官方報紙,抽一支弗吉尼亞雪茄煙。全城的人都知道,三十年來,天天如此。此刻地方長官正坐在那里,注視著他的兒子,像是在微笑。卡爾·約瑟夫摘下軍帽,朝父親走去。封·特羅塔老爺沒有放下報紙,只是仰起頭來說道:“是從斯拉馬那里來嗎?”——“是的,爸爸!”——“他把信還給你了嗎?”——“是的,爸爸!”——“請坐!”——“好的,爸爸!”
地方長官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報紙,把肘撐在桌子上。朝兒子轉過身來說:“女收款員給了你一杯便宜的白蘭地。我總是喝軒尼詩。”——“我會記住的,爸爸!”——“但不要經常喝。”——“是的,爸爸!”——“你臉色有些蒼白。把大衣脫掉!克賴德爾少校坐在那邊,他正朝這邊瞧你哩!”卡爾·約瑟夫站起來,向少校問好,鞠了個躬。——“斯拉馬他叫人看了不舒服嗎?”——“不,他是個挺好的人!”——“那就好!”——卡爾·約瑟夫脫掉了大衣。“你把那些信放在哪里?”地方長官問道。兒子把那個包從大衣口袋里取了出來。封·特羅塔老爺抓起包裹,放在右手上掂了掂分量,爾后又放下,說:“有好多封信嘛!”——“是的,爸爸!”
大廳內很靜,可以聽見彈子和棋子的啪嗒啪嗒聲,以及外面雨水的流淌聲。“后天你到部隊去報到!”地方長官一邊說,一邊眼睛看著窗外。卡爾·約瑟夫突然感到父親一只干瘦的手放到了他的右手上。地方長官的手放在少尉的手上,涼絲絲的,盡是骨頭,像一只硬邦邦的殼子。卡爾·約瑟夫將眼睛對著桌面,臉紅了。他說:“是,爸爸!”
“算賬!”地方長官喊道,抽回了他的那只手。“請您告訴那位收款員小姐,”他對侍者說,“我們只喝軒尼詩!”
他們徑直穿過廳堂向門口走去,父親在前,兒子在后。
他們經過濕漉漉的公園慢慢走回家時,雨水還在嘀嘀嗒嗒地從樹上輕輕地往下滴。衛隊長斯拉馬從地方長官公署的大門里走出來,頭戴鋼盔,手里拿著槍,上了刺刀,腋下夾著一本值勤簿。“晚上好,親愛的斯拉馬!”封·特羅塔老爺說,“有情況嗎,嗯?”
“一切正常!”衛隊長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