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你看我這趟野馬跑得多遠,我的筆跟著我的眼光走了這一大段路。我竟然嘮嘮叨叨地向你描繪這個小鎮(zhèn)的街景,這些跟你那忙碌的生活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想知道的不就是我的近況么?
不過說到我的生活,朋友,你想不到,這些瑣碎事情也是跟我的平凡生活分不開的,它們成了我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小點綴。譬如說那個百貨商店,我為了買利華藥皂和三星牙膏曾做過它的顧客;在有警報的日子,我在進防空洞以前或者從防空洞出來,也進過糖果店買面包、餅干。我常常吃那個面館的紅燒面當(dāng)早餐。朋友們從城里來看我的時候,我和他們也曾在茶鋪、面館、豆花店里消磨過一些光陰。
說起茶鋪,我應(yīng)該告訴你,在這個小鎮(zhèn)的正街上,有五家茶鋪。我每天總要在那些地方度過一部分時間。我的確喜歡這里的茶鋪,要是沒有它們,我恐怕會悶死在我這個充滿煤臭的樓房里。最大的一家,正如它的招牌所表明的,是一家“茶樓”。在一個寬大的樓廳里放了十兒張紅漆方桌和六七十根紅漆板凳。從那些掛滿墻壁的對聯(lián)上,人看得出來這是本地××?xí)3]集會的場所。不過集會的日子不多。平時一個樓廳里常常只有寥寥十多個茶客,大半是大學(xué)生,一個人占據(jù)一張桌子,堆滿了紙和書,一碗茶便可以消磨他三四個鐘頭,他們借這個地方來溫習(xí)功課。此外有的人則是在這里會朋友商量事情。茶樓下面便是長途汽車站,站內(nèi)雖有一條供乘客用的長凳,卻也有少數(shù)人喜歡坐在樓上喝茶等車。但是這樣的人并不多。除了星期天,早晨和午后茶樓上照例非常清靜,黑臉堂倌閑得在柜臺里打瞌睡。有時茶樓上就只有我一個顧客,我可以把全副精神放在一本書上面。或者那個光頭微須的矮胖子慢慢地走上來要一碗沱茶,坐在角落里靜靜地喝了許久;或者三層樓上那個奶子高高、臉色黃黃的丫頭走下樓梯討一點開水,同堂倌講幾句笑話;或者那個大學(xué)生帶著筆、墨、硯臺、稿紙要一杯綠茶和一杯菊花坐在窗前寫文章。他們都不會給我攪亂書本中的世界。可怕的倒是隆隆的汽車聲,它使得墻壁、樓板、桌、凳都發(fā)生了震動。汽車在樓下經(jīng)過的時候,我就仿佛立在顛簸的船中,船外揚起的不是浪波,卻是塵霧。我如果不轉(zhuǎn)眼地望著窗戶,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大股大股的塵土從窗外直撲進來。靠窗的幾張桌面立刻鋪上薄薄的一層土。
我知道一輛汽車從附近一個市鎮(zhèn)開來經(jīng)過這里往城內(nèi)駛?cè)チ耍蛘呤菑某抢镩_往那個市鎮(zhèn)去的汽車。它們每天來來往往經(jīng)過這里至少有二三十次。那種仿佛要震破人耳膜的春雷似的車聲,常常從早晨七點鐘響到夜間六七點。車輪那樣忙碌地奔跑,沒有一個時候停止過喘息。連撲進窗來的每粒沙塵也仿佛帶著熱氣似的。你看,我們就是在灰塵中生活著的。
敏。你不要因為這個皺起眉頭。其實在我住的那個房間里情形還要更壞。我的書桌就放在窗前,窗上玻璃被五個目前落在這條街上的炸彈全震破了,現(xiàn)在補上了幾塊,也留著幾個空洞。即使沒有大汽車經(jīng)過,只要起一陣風(fēng),大股的塵土就會從這些空洞灌進房里來。要是在晴天有陽光,我還可以看見灰塵在空中飛舞。
我住在一個朋友開的書店的樓上。關(guān)于這個房間我可以告訴你許多事,許多你想不到的事。這里原是所謂“雙開間”的鋪面。樓下卻被一家菜館先租去了一間,書店左邊也是一家同樣性質(zhì)的兼賣“小籠包餃”的酒菜館,所以它不得不夾在兩個酒菜館的當(dāng)中。在酒館的屋檐下,就是在人行道上,每一家安放著一個圓形的大炭爐,從早晨到傍晚它們不斷地噴出帶煤臭的煙,還有燉在鐵鍋上的蒸籠縫里也不時冒出白色的熱氣。倘使籠蓋一揭開,這附近就仿佛起了云霧,大股的熱氣同煤煙混在一起直往上升,被屋檐阻止了,折回來,就從窗戶的空洞大量地灌進樓房里。這時人在房中也會看不清楚他四周的東西。他要是努力睜大眼睛想看穿煙霧,他的眼珠又會被熱煙刺痛。這并不是我的夸大的描寫,在每個早晨,情形的確是如此。早晨便是煙霧最猖獗的時期。
我現(xiàn)在給你隨便描寫一段我早晨的生活:
一陣隆隆的汽車聲把我驚醒了,我睜開眼睛,只看見白色的煙霧一股一股地從玻璃窗的空洞里灌進來,好象決了堤的水,很快地就淹沒了整個房間,留給我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樓板和墻壁全起了震動,同時好象有什么人在我耳邊大聲叫喊。我覺得整個頭都在嗡嗡地響。過了片刻,汽車去遠了,我的腦子才跟著樓板、墻壁等等慢慢地靜下來。
我坐在床上,揉著眼皮,然后戴上眼鏡,努力看那些被淹沒在白霧中的房內(nèi)陳設(shè)。起初我看見白霧在翻騰,在滾動。后來顏色漸漸地淡了,煙霧也逐漸散去。書桌,書架,書柜,木床,木凳開始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房里就只有這些簡單的家具。
我下了床,穿好衣服,走到窗前,那股熟悉的似乎會使人肺部爛掉的煤臭一下子就撲上臉來。我?guī)缀跻l(fā)惡心,連忙掉轉(zhuǎn)身抓起臉帕和肥皂、牙刷等等匆匆地逃下樓去。
倘使在星期日,那么我睜開眼睛,常常會看見利莎站在我的床前,她一對黑黑的亮眼珠不住地在滾動,寬臉上現(xiàn)出天真的微笑,她捏著一根紙條搓成的細捻子,好象要用它來透我的鼻孔。
“利莎。你又在做什么?”
她撲嗤笑起來:“黎伯伯,我輕輕喊你,總喊不醒。”
“你這個頑皮孩子,你哪里是喊我?你明明要透我的鼻子,”我故意做出責(zé)備的樣子說。
“真的,我沒有透;我要透,你早就打噴嚏了,”利莎聲音清脆地分辯道,兩排白牙齒在我的眼鏡片上燦爛地發(fā)光。她又說:“媽媽說黎伯伯晚上寫文章睡得晏。喊我不要吵你。我今早晨來過幾趟,黎伯伯,你都沒有睡醒,我想起媽媽說的話,我不好意思吵你。”
我伸起手摸摸這個孩子的頭。她說的是真話。有兩回她用這樣的紙捻子透得我接連打噴嚏,但這還是我來這里不久剛和她玩熟了時的事情。在這以后她就只拿著紙捻子在我的臉上晃,卻沒有下過一次手。
“黎伯伯,起來罷,時候不早了,今天天氣好,你帶我出去走走。”或者——
“黎伯伯,起來,下樓去吃點心。”或者——
“黎伯伯,洗了臉,給我講個故事。”
如果我問她:“你怎么不去上學(xué)?又逃學(xué)嗎?”
她便會回答:“今天星期天,你還不曉得?我從不逃學(xué)的。黎伯伯,你亂講!”她還用一根小指頭威脅地指著我的前額。
這個孩子有時活潑,有時文靜,喜歡用思想,重感情,記性也很好,讀書不算太用功,但也不會偷懶,逃學(xué)的事情的確不曾有過。我喜歡這個九歲的孩子。
昨天是星期日,早晨我又被她的喜悅的聲音喚醒了。她拿著一張紙和一管蘸飽墨汁的小字筆央求我:“請你給我寫兩個字。”
“什么字?”我奇怪地問道,就把筆和紙接過來。
“秦家鳳,家字我會寫,”她又慢慢地把那三個字重念一遍。
“秦家鳳,就是你那個好朋友,梳兩根辮子的小姑娘嗎?”我?guī)柕溃憬o她寫好那三個字。
“就是她,”利莎笑答道,把右手第二根指頭放在嘴上。
“你寫她的名字做什么?是不是你要給她寫信?”我又問道,還把那張紙拿在手里。
她從那件青紅色方格子呢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張信紙,拿在我眼前一晃,又笑嘻嘻地放回袋里,然后說:她講過今早晨來耍,現(xiàn)在還沒有來,我寫封信去請她來。
“你們真是好朋友,一天也舍不得分開,”我故意跟她開玩笑。
“黎伯伯,你才是我的好朋友,你講故事給我聽,”利莎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笑著把頭一扭,分辯道。她忽然把我身上的棉被往下面一扯,等我連忙伸手拉住,半幅棉被已經(jīng)離開我的身子垂到樓板上了。她得意地說一句:“黎伯伯,快起來!”就回頭往房外跑去。我聽見她還在樓梯上大聲嚷道:“黎伯伯,謝謝你啊!”
不到兩個鐘頭,秦家鳳來了。這兩個女孩親熱地并肩坐在樓下靠書櫥的一張方桌旁邊,頭挨著頭專心地翻看一本畫報。
我從外面回到書店里,經(jīng)過那張方桌,忍不住打岔地叫了一聲:“利莎。”兩個年輕的頭立刻抬起來望著我。利莎的寬臉上現(xiàn)著欣喜的微笑,她滿意地對我霎霎眼睛。另一張瓜子臉上也綻出笑容,薄薄的嘴唇微微張開,很有禮貌地喚一聲“黎伯伯”,點一下頭,兩根用紅綢帶扎的小辮子又垂到了臉頰旁邊。
我沒有別的話好講,便說了一句:“利莎,你好好地陪你秦姐姐耍啊。”
“我曉得,”利莎點頭答道。
我上樓去寫了一封信,是寫給一個遠在國外的朋友的,不過短短兩張信紙,卻花了我不少的時間。我在書桌前幾次站起來又坐下去,剛埋下頭又會抬起來。還是煤臭在折磨我。這氣味不斷地從窗的缺口飛進來,就貼在屋內(nèi)每一件東西上面,許久都不散去,使得書桌、信箋、鋼筆都發(fā)出了那種似乎搔痛人心肺的惡臭。好象有一把鈍刀子在我的心上用力刮來刮去,使我發(fā)出好幾聲嗆咳,才把信寫完。
我拿著封好的信和一本沒有讀完的書大步走下樓去。我打算把信投到郵筒里。然后到茶樓去消磨一兩個鐘頭。
在樓下我又遇見那兩個女孩。她們現(xiàn)在不是坐在方桌旁邊板凳上看畫報了,她們坐在店門口兩個小竹凳上唧唧噥噥地談著閑話。我站在后面想聽她們談些什么題目。她們似乎在談學(xué)校里和各人家里的事。利莎忽然注意到站在她們背后的是我,并不是一個買書的顧客,便喚聲“黎伯伯”,秦家鳳立刻把她那滔滔不絕的小嘴閉上了。
“你們怎么不再往下講?”我含笑問道。
秦家鳳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她只是微微一笑。
“黎伯伯,你不好,你在偷聽我們講話,”利莎撒嬌地說。她站起來,拉住我的一只膀子要我出去,還說:“你快去看你的書。我們等一會兒到茶館里頭找你。”
我笑了笑,也就走開了。這天茶樓上的人相當(dāng)多,四分之三的茶桌都被人占去了。恰好靠窗右邊角里那張桌子空出來,我便坐到那里去。
滿個茶樓都是談笑聲。幾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在打“橋牌”。紙煙的灰白色煙霧在空中繚繞。我攤開書,把注意力慢慢地集中在另一個世界上面。書一頁一頁地在我眼前翻過。突然一個清脆的笑聲在我旁邊響起來。我吃驚地抬起頭。在我的正對面兩張年輕的笑臉燦爛地發(fā)亮,我心里一陣爽快,這意外的陽光把我從那個充滿陰郁氣氛的世界中救出來了。
還是袁利莎和秦家鳳那兩個孩子,她們真的來了。
“黎伯伯,吃花生米,”利莎說著就送過一把花生米來。
“你們什么時候來的?吃不吃茶?”我吃著花生米,含笑問道,我想把她們留在這里。
“不吃茶,我們剛剛吃了茶來的,”秦家鳳客氣地說。薄薄的嘴唇包了一嘴的笑。
“黎伯伯,你好用功啊。我們來了好半天你都沒有看見。要不是我笑出來,你還不曉得,”利莎得意地嘲笑道,“黎伯伯,當(dāng)心你要變成一個書呆子啊。”
我立刻把書閻上放在一邊,望著她們說:“我現(xiàn)在不看書了。你們坐下來,我們好講話。大家都不開玩笑好不好?”
“利莎,你看黎伯伯有點怕你了,你快坐下罷,”秦家鳳抿著嘴笑道。她便在我對面坐下來。
利莎也就在我右邊那根凳子上坐下了。她望著我霎霎眼睛,央求地說:“黎伯伯,我們坐下來了。你給我們講個故事罷。”她說完,又看看秦家鳳說:“秦姐姐,你不是來聽黎伯伯講故事嗎?”
我把手在和莎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故意做出責(zé)備的樣子說:“就是你一個人花樣多。”
“黎伯伯,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我也是來聽你講故事的,”秦家鳳連忙解釋道。她親密地看看利莎。利莎也向著她微微點一下頭。
我把這兩張臉上的表情看了一陣。她們說話就象鳥在唱歌,利莎的聲音稍微高一點。臉型雖然不同,不過表情卻有點相似,只是利莎多一點稚氣,秦家鳳已經(jīng)十歲了,略帶一點沉靜的大人氣。此外,純潔,善良,友愛等等,兩張臉上都有,而且兩張臉同樣充滿著朝氣,好象早晨剛剛開放的花朵。
“黎伯伯,你不講,卻老是看我們做什么?”利莎不能忍耐地問道。秦家鳳不做聲,故意把臉掉開看墻上的對聯(lián)。
“我在想,想好了就講的,”我順口答道,這時候我忽然想起了還魂草的故事。故事里面不是也有兩個象這樣年紀的孩子么?他們不也是象這樣親密地過著日子么?
我把這個故事對她們講出來。起初她們聽見我講起兩個孩子的友情,還以為我是在拿她們開玩笑,后來跟著我的敘述她們看見那兩個孩子長成了,友情跟隨歲月增加,兩顆熱烈的心連結(jié)在一起,兩個人用同樣的腳步,到四處去找尋那個普照萬物、永不熄滅的明燈。她們的笑容沒有了,利莎靠近我的身邊來,秦家鳳也移到利莎的旁邊。兩對眼睛都釘在我的嘴上,她們差不多連氣也不吐地靜聽著。我還看見利莎的右手被捏在秦家鳳的手里。
我繼續(xù)講下去:兩個人永遠不停腳地走過許多地方。終于在一個寒冷的夜里,在黑暗的荒山中,兩人中的一個跌在巖石上受了重傷。另一個人用盡方法仍然不能挽救朋友的性命。在那個時候據(jù)說有這樣的一種還魂草,人把它搗碎放在死人口里,可以使死了的人復(fù)活。這種草生長在荒山中,并不難找到,不過要用活人的熱血培養(yǎng),它才會長成粗大的葉子,就可以用來救人。這個人把還魂草找到了,他帶回家里,栽在花盆里面,每天早晚用錐子刺出自己身上的血來澆這棵草,在一個星期以后就用草救活了他的朋友。
敏,你知道,故事的結(jié)局并不是悲慘的,兩個人終于找到普照一切的明燈,給這個世界添了無限的溫暖。不過我講到那個受傷的友人臨死的情形,我自己也受到感動,我的聲音顫抖起來。我?guī)状尾钜稽c講不下去。我閉上嘴,吞一口吐沫,我就看到面前兩個女孩眼里的瑩瑩淚光。秦家鳳頻頻地埋下頭用手絹揩眼睛,她的另一只手仍然把利莎的右手緊緊捏住,而且似乎捏得更緊。利莎好幾回掉頭看她的朋友,兩雙淚眼對望一下又掉開,我不知道她們用眼光表達些什么意思。
“我不再講下去了,我把你們都說得哭起來了,這有什么好處?”我的敘述逼近故事的結(jié)尾時,我忽然中斷地說。
“你講,你講,不要緊的,”利莎抓住我的袖子央求道:“我們真沒有哭。”
“你還說沒有哭,你看,你眼睛里是什么東西?”我指著她的眼睛說。
利莎的臉立刻紅起來。她揉揉眼睛分辯道:“我不是哭。人家心頭有點不好過,不知不覺地眼淚水就流出來了。”秦家鳳放開利莎的手破涕一笑,她不好意思地掉開頭,索性用手絹把眼淚揩去。
“不要害羞,這樣的眼淚是很好的,”我感動地對她們說;“我象你們這樣大年紀的時候,我聽別人講故事也哭過。”
兩個小小的頭默默地點了一下,還是利莎先開口:“黎伯伯,快講啊,還有好長嗎?”
“快完了。你們看那個朋友已經(jīng)救活起來了,還有什么好講的!”
“你自己編一點也好。你不是很會編故事嗎?你寫了那么多的書,”利莎說。
敏,這次利莎的話說準了,還魂草的故事里面已經(jīng)加進了我的感情,我隨講隨編,加了好些描寫和敘述,而且給這個故事?lián)Q了一個更樂觀的結(jié)局。說完故事的最后一句,我望著她們噓了一口氣,我看見兩張年輕的臉上都籠罩著一種明澈無比的微笑,我覺得一股熱氣進了我的心中,很快地我全身都感到了溫暖,我感激地微笑了。
利莎站起來,輕輕地對秦家鳳說:“秦姐姐,我們回去罷。”她拉開板凳,提高聲音笑容滿面地對我說:“黎伯伯,謝謝你啊。”秦家鳳的瓜子臉也向著我點一下。于是兩個孩子手牽手地往樓梯那邊跑去了。
過了一陣,又是那兩個女孩子來喚我回店里去吃飯。在飯桌上她們兩個坐在一邊。利莎還常常替秦家鳳挾菜。秦家鳳先放下碗,等著利莎吃完,才一起離開桌子。兩個人又手拉手地往外面去了。
敏,以上的話全是兩天以前寫的。我從晚上一直寫到夜深,寫到同房間的人睡醒了一覺再睡的時候,才放下筆,折好那些作為信箋的稿紙。但是我的一雙腿已經(jīng)凍到幾乎不能夠動彈了。
第二天我便因為受了寒躺在床上爬不起來。我沒有吃東西,沒有看書,睜起眼睛在床上想了一天的事情。在各種各樣的事情當(dāng)中,總有你那對炯炯的眼睛在向我注視。敏,你看,我何嘗忘記過你?我忽然又想起了你五年前對我說過的話:“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你也該學(xué)會忍耐。”的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xué)會忍耐了。
這天朋友夫婦都來看過我,但是來得次數(shù)最多的還是那個小利莎。她上午回家聽說我病了,馬上帶著書包來看我,問我病得怎樣,又問我要不要吃東西。她絮絮地向我講她在學(xué)堂里看見、聽見的一些事情。看見天真善良的小小臉上的笑容,我仿佛受到春日陽光的撫摩,我心上的郁結(jié)全消散了。
她忽然停住嘴,向窗外一看,一團一團的白汽在窗洞口盤旋。她把嘴一呶,生氣地自言自語:“又是煤臭,真要把人熏死!”她回過頭,賭氣似地對我說:“黎伯伯,這個地方真不好,我們應(yīng)該搬家。你看,你生病:他們還要熏你。”
她說的是真話。煤臭,煤臭,兩個爐子放在窗下,一邊一個,早晨生火的時候用煙來熏我們;包餃出籠的時候,用帶油香的蒸汽來悶我們;而且整天用那無孔不入的煤臭來刮我們的心。
“搬家?找不到房子,又搬到哪里去?要是有房子你父親早就搬開了,”我苦惱地答道。
“包餃一籠,排骨面三碗!”粗大的聲音在樓下喊起來。這也是人的聲音。為什么人對人這樣殘酷呢?難道我們同他們中間又有過什么仇恨?無怪乎這個孩子又憤憤地說了:
“他們也是人,為什么這樣不講理?不過多賣幾個錢,卻不讓人家舒服。爹爹向他們辦交涉,總講不好!”
不錯,我那朋友同樓下兩家酒菜館的主人辦過交涉,請他們把爐子移到店鋪里面,不要放在人行道上,卻遭他們嚴辭拒絕。后來實在受不住煙熏,朋友又到鎮(zhèn)上警察分署去請求設(shè)法。那位制服整潔的講湖北話的巡官親自來書店調(diào)查了一通,客氣地吩咐朋友寫一張呈文遞上去。這張呈文費了朋友許多天的功夫,呈文上去以后,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下文。我們?nèi)匀徽焓苤簾熝恕E笥涯莻€新生的男孩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養(yǎng)育起來的,現(xiàn)在開始呀呀學(xué)語了。
“有什么辦法呢?現(xiàn)在一般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只知道顧自己,不會想到別人。你爹爹態(tài)度不夠硬,又是隨隨便便,所以交涉總辦不成功,”我說的全是牢騷話。敏,我知道你聽見一定會責(zé)備我,我不應(yīng)該對一個九歲小孩說出這種話。
“我不相信,我就不要只顧自己!黎伯伯,你說得不對,”利莎嘟起嘴固執(zhí)地說。
我又一次接觸到孩子的純潔的心靈了。這比良藥還更能夠治我的病。我用感激的淚眼望著她。
“黎伯伯,你不舒服嗎?怎么有眼淚水?”她忽然發(fā)覺了我的眼淚,又看見我癡呆地望著她,不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就蹲在床前關(guān)心地間道。
“沒有什么,你說得很對,”我搖搖頭說。
“你一定是不舒服。不要講話了,好好地睡罷,”她象一個大人似地吩咐我。
下午利莎放學(xué)回來,在下面跟她母親講話。我剛剛醒過來,覺得心里好受一點,聽見她的清脆的、不帶絲毫煩惱的聲音,仿佛一陣溫暖的微風(fēng)迎面吹來,把全屋子的煤臭吹走了,我感到一陣爽快。
不久利莎走上樓來。她剛剛到門口,就嚷著,“黎伯伯,你好些沒有?”
“好些了。你放學(xué)回來了,”我高興地說。
她敞開大衣,帶跳帶跑地到了我的床前。一只藍地白點的綢子蝴蝶在她的頭上微微地閃動。
“我跟爹爹講過了,要他一定把隔壁開館子的趕走,趕走了屋里頭就沒有煤煙了,”她象報告一個重要消息似地認真地說。她滿意地微笑了。
我默默地望著她的笑容,低聲回答了兩個字:“很好。”
“黎伯伯,你今天吃過東西沒有?”她又殷勤地問。
“我吃過一碗藕粉沖蛋,覺得很好,”我含笑答道。
“很好,”她學(xué)著我的口音說,自己也忍不住撲嗤笑起來:“黎伯伯,你真滑稽,不管什么,你總說很好,很好。生了病睡在床上也說很好。你看,滿屋的煤臭,你難道也說很好?”她剛說到這里,一輛從城里開來的汽車逼近了我們的窗下,一陣轟隆的巨聲帶著灰黃的塵土撲進窗里來。她忽然發(fā)出一聲嗆咳,然后拿手絹揩了揩嘴和鼻孔,抱怨地自言自語:“人家就不給你安靜,一會兒是孔隆孔隆汽車開過來,一會兒又是排骨面幾碗。”她又對我說:“黎伯伯,虧你還睡得著,你真能夠忍耐!”
我吃了一驚。她怎么會說出這種話?敏。你看現(xiàn)在連一個九歲的孩子也責(zé)備我能夠忍耐了。不知道你聽見會有什么感想?你猜我怎樣回答她?
“在這種時候人活著就需要忍耐啊,”我的確是這樣地回答她的,而且我還加上一句:“你小孩子不懂得。”
“黎伯伯,你不對,你動不動就說我們小孩子這樣那樣。難道你自己就沒有做過小孩子!”利莎噘起嘴不以為然地說。
我不答話,卻望著她笑起來。
她要講話,樓梯上一個叫聲把她阻止了。聲音不高,我一聽就知道是秦家鳳的,聲音繼續(xù)著,顯然是那個女孩走上樓來了。利莎一邊答應(yīng),一邊往門外跑去。
又是兩個孩子手拉手地走進來。“你上去就緊不下來,”秦家鳳笑著埋怨利莎道。她快要走到我的床前,便站住,點一下頭,喚了一聲“黎伯伯”,又轉(zhuǎn)過頭望著利莎微笑。
“黎伯伯,秦姐姐聽說你生病,特為來看你的,”利莎笑著說。
秦家鳳便掉頭朝著我接下去說:“黎伯伯,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你啊,”我點頭答道。
“黎伯伯,你不要著急,她今天不是來聽故事的。不過你病好了一定要給我們講故事啊,”利莎高興起來又跟我開玩笑說。
“利莎,你不好,黎伯伯生病,你還要吵他講故事,”秦家鳳伸手把利莎頭上那個藍花蝴蝶整理一下,一面搭訕地說。
利莎掉轉(zhuǎn)頭對秦家鳳閃閃眼睛,帶笑分辯道:“你現(xiàn)在不要在黎伯伯面前討好。講故事還不是歸我們兩個聽?”她又回過頭來看看我,“今天黎伯伯害病,就是你請他講,他也不肯講的。”
“我講,我講,”我毫不躊躇地接連說,我很高興,她們給了我這樣大的喜悅!我也愿意使她們滿意。一個故事自然而然地浮到我的腦子里來了。我便開始說:“從前有一家人——”
兩個孩子正在交換眼光。忽然利莎嚷起來:“我們現(xiàn)在不要聽,我們現(xiàn)在不要聽!”她笑著,秦家鳳也笑著。兩個孩子馬上掉轉(zhuǎn)身,手拉著手輕輕地往樓下跑去了。
我又睡了一覺,醒來時只聽見隔壁房間里一陣唧唧噥噥的聲音,我的聽?wèi)T了喧囂也聽?wèi)T了寂寞的耳朵立刻分辨出來這是利莎同秦家鳳兩個人在那里講話。她們的話似乎越講越多,話中常常夾雜著笑聲,仿佛兩個人都很高興。過了好一會兒,聲音終于寂然了。兩個人好象輕手輕腳地走出房來。我想她們一定是到樓下去,不過我也動一動頭,把眼睛掉向著房門。
我這房門是終日終夜都開著的。這時忽然伸進來兩張年輕的臉,黑黑的頭發(fā),兩朵紫花旁邊停住一只帶白點子的藍蝴蝶。兩個人的發(fā)亮的眼光直往我的臉上射來。我忍不住笑了。
于是兩個孩子又帶跳帶笑地奔進來,很快地就到了我的床前。
“黎伯伯:你今天睡得太多了,”利莎嘲笑地說。
“黎伯伯,我們先前還來看過你,你睡得呼呀呼的,”秦家鳳說了,自己抿嘴笑起來。
“我哪里睡覺?我只聽見你們在隔壁嘰哩咕嚕吵了大半天,不曉得吵些什么,講得那樣親熱,”我也跟她們開玩笑道。
“黎伯伯,你說得不對。我們輕輕地講話,又沒有吵嘴,你怎么說吵了大半天!”利莎笑著辯道。
“這又算是我講錯了。你這個多嘴的小姑娘,我講不過你。我只問你剛才我正要給你們講故事。你們?yōu)槭裁匆幌伦泳团荛_了,是不是嫌我講得不好?”
聽見我這幾句話,兩個人又互相望了望;利莎閃閃眼,秦家鳳笑笑分辯說:“黎伯伯,不是啊。我們怕你講累了,會翻病的。”
“媽媽說過,黎伯伯生病,不要再請他講故事,”利莎連忙接下去說了這一句。
看見她們的充滿善意和關(guān)心的表情,我只有感激地點點頭,接連說了三個表示了悟的“哦”字。
“還有袁伯母要我們來問你,要不要吃什么東西,”秦家鳳再說。
不等我開口,利莎就接下去:“我曉得,要一碗藕粉沖蛋。”她撲嗤一笑。
“利莎,你真聰明,猜得到我的心,”我也忍不住笑了,卻故意稱贊她一句。這時夜幕已經(jīng)罩上天空,在對面樓房中電燈光黃黃地亮了,樓下酒菜館里顯得十分熱鬧,江蘇口音的茶房大聲嚷著:“五號的大紅蹄、炒肉絲快點!”我也覺得肚子有點空虛了,便說:“那么你們下去的時候,喊人給我買碗藕粉沖蛋也好。”
“我們現(xiàn)在就下去,我要回去了,”秦家鳳對利莎說;然后她望著我,“黎伯伯,我回家去羅,下回再來看你。”
“好,謝謝你,放學(xué)時候再來耍啊,”我點點頭說。
“秦姐姐,你看黎伯伯真客氣,還在說謝謝你,”利莎笑起來說。秦家鳳也笑了。
“我要來的,我還要來聽黎伯伯講故事,”秦家鳳說,向我行一個禮,就牽著利莎的手走了。
少了這兩張發(fā)光的笑臉,房里頓時陰暗起來。夜吞沒了我的房間。但是我的心和我的身體卻是很暖和的。我不扭開電燈,黑暗可以幫助我思索,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了許久。
還是利莎端了藕粉上來給我開燈的。
這個晚上我睡得早,而且睡得很好。心里非常坦然,一切暗影都消散了。沒有噩夢。夜在我的安靜的睡眠中過去了。
早晨我又被利莎喚醒。這是意外的事,因為今天不是星期日。利莎站在床前,使勁地推動我的頭,驚惶地叫著:“黎伯伯!黎伯伯!快起來!”我睜大了眼睛。
“你快起來!爹爹跟下面吵起來了!快點!他們要拿刀來殺爹爹!”她兩只眼睛驚恐地睜得很大,臉色也變成慘白,說話帶點口吃,現(xiàn)出了很可憐的樣子。
“你不要怕,不會有這種事情,他們絕不敢,”我安慰她說,即刻披起衣服下了床。我聽見一個粗暴聲音罵著:“娘操×,你有本事你就下來!”
“下來就下來!”我那個朋友氣得聲音打顫,接著橐橐地走下樓去。
“快去,快去,”利莎又在催促。
“不要緊,”我一面說,一面穿好衣服同利莎一起走下樓去。我聽見朋友太太在隔壁同娘姨講話,便斷定事情并不嚴重。
樓下店門大開,朋友同一群人往警察分署去了。我們再聽不見爭吵聲。利莎的臉色也恢復(fù)了紅潤。她聽見我問她要不要跟著去警察分署的時候,她不回答,卻先問我,“黎伯伯,我忘記了,你的病還沒有好嘛?”
“完全好了,你要去我可以陪你去。”
“你還沒有洗臉嘛,”她望著我說,接著又自言自語:“偏偏不湊巧,張先生進城去了,黃子文又去買菜去。店里頭一個人都沒有。”張先生是店員,黃子文是練習(xí)生,都是睡在我這個房間里的,張先生進城去批貨昨晚沒有回來。從她的臉色和語意我知道她盼望我陪她去,我便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
“等一會兒我回來洗臉也是一樣。那么我就陪你去看你爹爹罷。”
“好,謝謝你!”她滿意了。但是她還站在窗下仰起頭喚她母親,問道:
“媽媽,我跟黎伯伯去看爹爹去,好嗎?”
她母親從樓上窗里露出上半身來,小弟弟還抱在懷里。她母親溫和地囑咐道:“好的,不過你要快點回來啊你今天還要去上學(xué),不要耽誤了。”
“我曉得,我曉得,”她答應(yīng)著就拉著我的手走了。
在路上她簡單地告訴我這件事情的經(jīng)過:樓下左邊那家菜館生火,煤煙冒上來,完全灌進隔壁房間里,連小弟弟也嗆得哭了。利莎的父親從窗里向樓下講話,要那個茶房把爐子搬動一下,茶房不肯,就吵起來。她父親把一盆還未用過的臉水朝爐子上倒下去,火滅了,茶房的身上也濺了水。茶房便拿了一把菜刀出來,說要殺她的父親,把書店大門的門閂都砍落了。因此她害怕起來。
“你真傻,殺一個人,哪里有這樣容易!你看你媽媽都不著急!”我半安慰半嘲笑地說,伸手在她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
她不作聲,臉紅起來,不過看臉色,我知道她的恐懼已經(jīng)漸漸地消失了。她仰起頭看看我說:“黎伯伯,你沒有看見他剛才那種兇相,那個不講理的茶房——”話沒有講完,我們已經(jīng)到了警察分署的門前,她便住了嘴。
這分署也是將就用一家商店的舊址改修的。只有兩扇鋪門開著,卻被一大群看熱鬧的人堵塞了。我站在門口,除了一堆人頭外什么都看不見。小小的利莎幾次踮起腳,伸長頸項,也沒有用。
里面各種口音在講話,中間也有她父親的聲音。聲音似乎很清楚,但是我仔細聽去,卻又連一句話也聽不出來。不過我知道她父親不會吃虧,便安慰她說:
“利莎,回家罷。看情形不會有什么事了。你爹爹就要出來的。在這里久站也沒有用處,你還要去上學(xué)。”
利莎看看我,露出了失望的眼光。她囁嚅地說:“就再等一會兒罷。”
我了解她這時的心情,便捏住她的手不再作聲了。
不久她的父親便從人叢中走出來。她看見他,馬上撲過去,親熱地喚著:“爹爹。”我的筆形容不出她臉上的歡喜的表情。
“你跑來做什么?你不去上學(xué)?”她父親含笑地頻頻撫摩她的頭發(fā)。
“我怕他們會欺負你,”利莎偎著父親,兩只手拖住他的膀子,偏起頭仰望他,親熱地說。
“不會的;這不過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朋友簡短地回答,臉上浮出他常有的微笑。先前的怒氣早已消散在九霄云外了。
在回家的途中朋友把交涉的經(jīng)過對我說了。這次的交涉算是有了結(jié)果:署員吩咐茶房把爐子搬開。關(guān)于倒水的事,茶房要求賠償,署員卻說:“本來應(yīng)該罰他五塊錢,不過我已經(jīng)申斥了他,他是讀書人,受申斥比罰款還厲害,所以你也用不著再講了。”這樣就遣開了茶房。現(xiàn)在我們還可以聽見茶房氣憤地在后面亂罵,不過隔了十多步。我們走得并不快,他也不追上來。
“不對,不對,真正沒有道理!”利莎憤憤不平地說:“爹爹,你沒有一點錯,怎么又怪你不是?”她又看看我說:“黎伯伯,我們再去講去。”
“這不過是一句話,好在爐子的問題解決了,”她父親還是滿不在乎地跟她講話,臉上依然帶著和善的笑容。
我贊成利莎的話,不過我卻摹仿她父親的調(diào)子回答道:“算了罷,再講也講不好的。現(xiàn)在且看爐子是不是會搬開。”
“這次一定搬開,不會再有問題了,”朋友滿意地說。他對什么事都是樂觀的。
我笑笑,也不講別的話。
這天天氣特別好,雖然山谷里還積著霧,但也顯得十分稀薄。冬日的陽光溫和地撫摩這條長長的鐮刀形的馬路。近來常常是愁眉苦臉的天空也開顏微笑了。我站在門前望著在屋檐上、在電線上快樂地唱歌的麻雀,又看看對面樓窗上的一抹金色陽光,我相當(dāng)高興。這時店兩邊爐子里和蒸籠里照常發(fā)散出一陣一陣的煙霧,但是我也不去注意這些了。
十點鐘光景我在茶樓上聽見堂倌說“掛球”,連忙到臨街的窗前去看,果然街上有人在跑,一個人間:“幾個球?”一個人回答:“當(dāng)然是一個紅球。”對面的幾家商店紛紛在上鋪板。
一個紅球,這是預(yù)行警報了。所謂球便是紅紙燈籠,這時它一定高高地掛在川康銀行背后山坡上警報臺的球桿上面。我用不著到那里去看明白,便付了茶錢拿起書走出了茶樓。
好些天沒有警報了,今天霧很稀淡,敵機多半會來一趟。這樣想著,我決定先到小學(xué)接利莎去。
小學(xué)在一條死巷里面。說是死巷也不恰當(dāng),因為在巷子的盡頭雖是無路可走,卻也有一片遠景。這里算是高坡,坡下橫著一片冬水田,斜對面坡上還有一所女子學(xué)校。作為小學(xué)校校址的古廟就是在女子學(xué)校的正對面。門前有兩棵大黃桷樹,也應(yīng)當(dāng)是年代久遠的老樹了。
我看見有些小學(xué)生陸續(xù)從里面走出來,便站在樹下等候利莎:不久利莎掛著書包,一跳一跳地在大門口出現(xiàn)了,靠近她同她講話的便是那個梳兩根小辮子的秦家鳳。她們只顧講話,沒有注意到我,我便高叫一聲“利莎!”
兩個頭高高地抬起,兩對眼光立刻射到我的臉上,兩個人同時驚喜地叫出來:“黎伯伯!”
她們跑到我身邊,利莎高興地拉住我的手問道,“你站在這兒做什么?”
“我來接你們的,現(xiàn)在快走罷,”我說。
我們?nèi)齻€走出這條死巷子,秦家鳳應(yīng)該往右手邊走了,便向我和利莎告辭,笑著點一個頭,說:“等會兒見。”利莎揚揚手回答她,多余地添一句:“在防空洞里見。”
利莎一家人同秦家鳳母女平常都躲在川康銀行的防空洞里面,我也是。因此放了空襲警報以后我們還有機會看見秦家鳳。
我和利莎向左手邊走。書店就在眼前。鋪板已經(jīng)上好,兩扇門還開著,利莎的母親抱著孩子立在門口,對我們微笑,還問一句:“是黎伯伯去接你的嗎?”
“黎伯伯在學(xué)堂門口等我,”利莎得意地答道。她又向我央求說:“黎伯伯,以后有警報你就來接我,好不好?”
“好的,”我爽快地回答她。忽然一輛從城里開出來的長途汽車飛也似地在我們面前跑過去了。車輛卷起大股的灰塵,在空中旋轉(zhuǎn)。我們只好屏住氣背轉(zhuǎn)了身子。
“太太,都弄好了,就走嗎?”那個矮胖的老媽子拖著兩個大布包一拐一拐地走到門口,喘吁吁地說。
“王嫂。車子哪?還是把車子推去。等到空襲警報發(fā)了再走,”利莎的母親看了看老媽子,就這樣回答。
王嫂放下布包,又進去推出了那一架小孩坐的藤車。就在這時候空襲警報的汽笛聲響了,聲音不很清楚,但是掛在電桿上的警報鐘又接著嘡嘡地響起來。
“空襲了!”利莎興奮地嚷著。
“我們就走,”她母親答道,又轉(zhuǎn)身去看王嫂,王嫂把車子推了出來,我便幫忙她把布包放到車上去。
“爹爹哪?”利莎忽然問道。
“爹爹到大學(xué)上課去了,他會在那邊躲的,”她母親答道。又把左手里捏的三張白色卡片式的防空證向我遞過來說:“還是讓黎伯伯拿著防空證罷。”
書店兩邊的酒菜館一直到這個時候都是十分熱鬧的,現(xiàn)在那里面起了一片鬧聲,客人們慌慌張張地跑出來。那個散放煤臭和煙霧的炭爐也閉上大嘴休息了。
我把利莎母女送進了川康銀行,一個人坐在銀行側(cè)門外矮樹下一塊石頭上面等侯緊急警報。在這里我可以望見警報臺上的燈籠,也看得見街中的行人。馬路似乎安閑地睡去了,沒有氣息,沒有塵土。寥寥幾個穿黑制服的防護團團員寂寞地在崗位附近閑踱。四周很靜。雞鳴、雀噪和人語安詳?shù)卦诳罩酗h蕩,顯得特別響亮,特別清楚。
過了一陣,緊急警報還沒有來。我坐得有點不耐煩了,便站起來。越過馬路我望見山谷里還浮著一張疏疏的霧網(wǎng),但已經(jīng)被陽光穿破了。田、樹、溝、屋全露在我的眼前,只是仿佛還被一層玻璃罩住了似的。田坎上有人影在搖晃,樹下也顯露出人影來。一些人站在公共防空洞洞口等待消息。
“黎伯伯,你還不進來!”利莎從川康銀行側(cè)門內(nèi)探出頭來喚我。側(cè)門開著一扇,那個穿制服帶手槍的行警還立在門外查看防空證。利莎把身子移到門邊,靠在她肩上的還有另一個女孩的頭,那自然是秦家鳳的了。兩雙年輕的眼睛帶笑地對我霎動。利莎又說:“快進來罷。黎伯伯,你在等哪個人?”
她的話沒有說完,我就聽見凄厲的緊急警報聲,這聲音不知道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但是一瞬間整個山坡都響遍了。同時急促的鐘聲接連不停地敲起來。我仰頭去看警報臺:兩個紅球全落下了。剩著瘦長的球桿高聳在山坡上。
“黎伯伯,快進來,緊急羅!”秦家鳳帶點驚惶地催促道。
我進了門,行警包跟著進來,把門關(guān)上了。
利莎拉著我的手,往洞口走去。我問她:“你媽媽呢?”
“媽媽她們下洞里去了。”
秦家鳳還說:“黎伯伯,我們進洞罷。進去晏了,會沒有座位的。”
我把這兩個孩子送下洞去。自己走上石級,在洞口立了一陣。
時間在靜寂中過得很慢。忽然靜止的空氣開始動了,發(fā)動機的聲音清晰地從天的一角發(fā)出來,聲音逐漸增大,逐漸逼近,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魔手正向這個小鎮(zhèn)伸過來似的。
“來了,來了,”有人發(fā)出這低微的驚呼,留在洞外的人齊跑到洞口,魚貫地走下洞去。
洞里點著洋燭,上下兩旁都有木板,兩排木凳上坐滿了人,我走完石級把腳踏上地板,就聽見利莎的聲音:“黎伯伯,到這兒來坐。”我朝聲音來的地方看去。利莎坐在她母親的旁邊,這時剛剛站起來,讓座位給我,我便過去坐下了。利莎就靠在我的身上。她母親懷里的小弟弟卻已沉沉地酣睡了。秦家鳳母女坐在我們的斜對面。
在洞里也還聽得見機聲,敵機就象是在我們的頭頂上盤旋似的。沒有一個人講話。于是一聲巨響打破了沉默,整個洞子微微地震動了一下。
“落彈了,”一個聲音輕輕地說。
“大概就在磁器口,”另一個聲音輕輕地回答。磁器口是附近另一個市鎮(zhèn),又是長途汽車的終點。我想被炸的多半是那個地方。
炸彈孔隆孔隆地落下,雖說是巨響,但是傳到洞子里卻只有轟轟的聲音。洞子里空氣跟著在震動,我的身子也微微地搖晃了兩下。在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洞中靜得象一座古廟,我連自己的怦怦心跳也聽得十分清楚。
接著開始了靜寂,放在我和對面座位之間的那根長板凳上,一支孤零零的洋燭發(fā)出搖曳的微光,燭淚流了一大攤,火快要燒到板凳了。有人著急地吩咐女工,“洋蠟燭,快點!”站在我膝前的利莎突然一口吹滅了火。那些暗黃色的面孔立刻消失在黑暗中。于是火閃似地亮起來手電筒的白光。
另一支洋燭點燃了。可怕的機聲已經(jīng)完全消去。代替它的是人們的談話、咳嗽和笑聲。有人移動身子往外面走。我悶得難受,也打算出去。我站起來,一只手還搭在利莎的肩上。她掉轉(zhuǎn)頭望著我輕輕地說:“我跟你出去。”
我牽著她的手走上二十多步石級,出了黑暗的洞穴。陽光使我差一點睜不開眼。但以后我也就習(xí)慣了。我昂起頭暢快地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我聽見利莎自語似地在說。“到底是在外面舒服。”“不要緊,敵機今天不會再來了,”我安慰她說。
一個人影從洞里閃出來,舊呢大衣蓋著灰絨線衫和青裙子。這是秦家鳳,她一邊揉眼睛,一邊喚著“利莎”。“你也出來了?”利莎笑著問她。
“洞里太悶,我坐不下去,”她答道。她又嘟著嘴抱怨利莎:“你也不等我,就先出來了。”她把右手繞過利莎的后頸搭在利莎的右邊肩頭。
“我不曉得飛機走了沒有走,所以不敢喊你出來,”利莎閃閃眼睛笑答道。
“那么你膽大,”秦家鳳嘲笑地說。
我們靠著洞外石壁隨便說了幾句話。利莎又纏著要我講個故事。我便把“能言樹”的故事講給她們聽。
我剛剛講了兩段,警報臺上又掛起了兩個紅球,現(xiàn)在是恢復(fù)空襲警報了。行警高興地嚷著:“休息球,休息球!”
從洞里陸續(xù)走出來一些人。利莎的母親抱著酣睡的孩子出來了,秦家鳳的母親跟在后面。秦太太面孔顯得蒼老,身體瘦弱,手里拿著一根手杖,走完最后一級,跨過門就喘了兩口氣。
兩個孩子都掉轉(zhuǎn)頭去看各人的母親,利莎喚一聲“媽媽”,秦家鳳卻只點頭對她母親笑笑。
“利莎,你又纏著黎伯伯講故事了,”利莎的母親帶笑地說。
利莎笑笑,我接著往下講。她們漸漸地被我的故事吸引住了。兩個人都不瞬眼地望著我。我也興奮地繼續(xù)講下去。可是不等我講完,解除警報的長長的汽笛聲又來打岔了。
王嫂扛著布包從洞里出來,看見利莎便說:“利莎,回去羅。”
利莎含糊地答應(yīng)一聲,也不看她一眼。王嫂走到側(cè)門旁邊,把布包放到藤車上面。
兩扇側(cè)門大開,人們朝那里走去。兩個孩子的母親都走到門口了,還回過頭來喚她們的女兒。我也不便久站在這個地方,便說:“走罷,我們回去再講。”
利莎和秦家鳳一邊一個跟著我出來。街上滿是攜兒帶女背包提箱的行人。有幾家商店正在卸鋪板。王嫂推著藤車在前面走。利莎的母親抱著剛睡醒的孩子一邊走,一邊跟秦太太講話。
走到橫街口,秦太太應(yīng)該轉(zhuǎn)彎了,便站住等候秦家鳳。我問這個女孩:“你跟你媽媽回去嗎?”她不答話,卻輕輕地跑過去,站在她母親面前,央求似地講了幾句。
我不知道她在講什么,不過我可以猜到她的意思。果然她站了片刻,望著她母親點著手杖進入橫街以后,便回到我們的身邊來。
我?guī)е鴥蓚€孩子走回店里,別的人都回來了。為了喝開水,我們又走入樓上的房間。我第一眼便看見滿桌滿床的塵土。熱水瓶仍然安全地立在方桌的一角。我拿起水瓶倒水,兩個孩子便動手打掃灰塵。
我們?nèi)齻€人都喝了水。我在椅子上坐下來,讓她們坐在床沿上,我繼續(xù)講“能言樹”的故事:
“大樹吸收了女孩的眼淚以后居然能夠發(fā)聲講話了:在大地上一切的人都是沒有差別的。凡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上,用種種方法來維持自己的幸福,這樣的人是不會活得長久的。連那二十二層的長生塔也會在一個早晨的功夫完全倒塌。只有年輕孩子的心才能夠永遠存在。”
兩對漆黑的大眼睛淚汪汪地望著我的臉。它們是那么明亮。
我繼續(xù)轉(zhuǎn)述大樹的話:
“去罷,伴著你哥哥去罷。你的眼睛也可以做你哥哥的眼睛。他會用你的眼睛看見一切的。去罷,去幫助別人,同情別人,愛別人,這都是沒有罪的。”
我自己在做荒唐的夢,還把兩個孩子也引入了夢中。她們接連地霎動眼睛,靜靜地聽著我講完最后的一句。
小女孩扶著瞎眼的哥哥向著大路走去了。給我們留下來這個陳設(shè)凌亂的房間。樓下又在叫喊了:“排骨面兩碗。”接著是一輛卡車吵鬧地跑過去。灰白色的煤煙開始從窗的缺口飄進來。
“怎么又有煤煙?”利莎揉著眼睛厭惡地說。
“樓下又在生火。真討厭,總不管別人!”秦家風(fēng)氣憤地說,她也在揉眼睛。
煤煙越來越多,很快地就把這個房間變成了霧海,我忍不住嗆咳了兩三聲,只得同兩個孩子逃到樓下去。
兩個爐子依然放在原處,都冒著煙。左邊酒菜館里那個拿刀砍門的茶房躬著腰用火鉤在掏爐橋,他好象并沒有把爐子搬開的意思。
“你看,這就是你爹爹辦的交涉,”我生氣地說。
“不是說喊他們搬開嗎?他們怎么又不聽?”利莎驚奇不解地說。
“沒有用,沒有用!就是熏死也不過我們幾個人。哪個肯真心來管這些閑事!”我惱怒地又發(fā)起牢騷來。
兩個孩子自己很不滿意這件事情,看見我逝在生氣,便不再講話了。我們都站在店門口。我出神地望著人們接二連三地走進隔壁酒菜館。站在我身邊的利莎忽然伸手輕輕地拉我的袖子,低聲對我說,“黎伯伯,我相信大樹說的話。我要做一個那樣的好孩子。”
我驚喜地掉過頭看她,她的一雙眼睛帶著淚水發(fā)亮了。
我就象故事里的那棵大樹一樣,受到了小女孩的眼淚的潤澤。我覺得內(nèi)部起了一個大的震動,我似乎應(yīng)該對她講幾句話,但是,我什么也講不出,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過了好一會兒,才掙出一句:“你真是個好孩子。”
秦家鳳被利莎留在店里吃中飯,利莎差王嫂到秦家去通知,秦太太也就同意了。利莎今天待秦家鳳特別親熱,秦家鳳也是一樣。但是到五點鐘兩個人終于戀戀不舍地分別了。
傍晚利莎的父親回家吃晚飯。他是從磁器口回來的。今天被炸的地點確實是磁器口。他去看過災(zāi)區(qū),塌了三五間房子,傷了一個人,炸彈大半落在江里,可以說是沒有大損失。
菜館門前的爐子還在冒煙,我注意地一嗅,又聞到煤氣,我忍不住向朋友發(fā)問:
“爐子為什么還沒有搬開?”
“就要搬開的,這次他們一定搬,”他毫不在意地笑答道,臉上仍然帶著樂觀的表情。
“你對什么事都太樂觀了,”我冷笑道,也就不再跟他談這個問題了。
敏,我今晚上又給你寫了這許多話,告訴你這許多瑣碎事情。吃過晚飯后我就坐在樓上書桌前面續(xù)寫這封信,那時電燈沒有亮(不,這是亮了,又熄了),我點起一支洋燭,就靠著搖曳的昏黃燭光照亮我的筆跡。我伏在案上連頭也不抬起地專心寫著,我一直寫到煤煙散盡,菜館關(guān)門,寫到四周寂然無聲,電燈重燃,寫到每家店鋪滅燈睡去,我還沒有停筆。
現(xiàn)在還是我一個人坐在書桌前面,四周都是鼾聲。同房間的店員和練習(xí)生都睡熟了。在隔壁,朋友夫婦和利莎姐弟也睡得沉沉的。樓下馬路上只有一片黑暗,偶爾閃起一般電筒光,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這聲音顯得多么空虛,很快地它又寂寞地消失在黑暗中了。夜披著它那墨黑的大氅在外面飛行,似乎要撲滅一切的亮光和暖熱。寒氣象一根蛇從我腳下慢慢地爬上來,它還在嚙我的兩腿,我感到一陣麻木,兩只腳都凍僵了。
這時不過十二點鐘,啊,連斜對面那家貿(mào)易行樓上的燈光也突然滅了!除了這個房間,似乎再沒有光亮。整個街,整個小鎮(zhèn)都靜靜地睡了。那么也讓我放下筆跟你暫時告別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