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 舉國皆為“差不多”
(1891~1962),原名胡洪、嗣糜,字希疆,后改名適,字適之,安徽績溪人。現代學者,歷史學家、文學家、哲學家。
今日的大患在于全國人不知恥。所以不知恥者,只是因為不曾反省。
·愚昧
我們要鏟除打倒的是什么?我們的答案是:
第一大敵是貧窮。
第二大敵是疾病。
第三大敵是愚昧。
第四大敵是貪污。
第五大敵是擾亂。
愚昧是更不需我們證明的了。我們號稱5000年的文明古國,而沒有一個30年的大學(北京大學去年12月滿31年,圣約翰去年12月滿50年,都是連初期幼稚時代計算在內)。在今日世界,哪有一個沒有大學的國家可以競爭生存的?至于每日費100萬元養兵的國家,而沒有錢辦普及教育,這更是國家的自殺了。因為愚昧,故生產力低微,故政治力薄弱,故知識不夠救貧救災救荒救病,故缺乏專家,故至今日國家的統治還在沒有知識學問的軍人政客手里。這是我們的第三大敵。
·不肯創造
一個民族也和個人一樣,最肯學人的時代就是那個民族最偉大的時代,等到它不肯學人的時候,它的盛世已過去了,它已走上衰老僵化的時期了。我們中國民族最偉大的時代,正是我們最肯模仿四鄰的時代,從漢到唐、宋,一切建筑、繪畫、雕刻、音樂、宗教、思想、算學、天文、工藝,哪一件里沒有模仿外國的重要成分?佛教和它帶來的美術建筑不用說了。從漢朝到今日,我們的歷法改革,無一次不是采用外國的新法,最近300年的歷法完全是學西洋的,更不用說了。到了我們不肯學人家的好處的時候,我們的文化也就不進步了。我們到了民族中衰的時代,只有懶勁學印度人的吸食鴉片,卻沒有精力學滿洲人的不纏腳,那就是我們自殺的法門了。

飛機第一次出現在上海上空施塔福(美)1911年5月6日 上海
在上海江灣跑馬場,法國人環龍帶桑麻式單翼飛機及雙翼飛機各一架作飛行表演。好奇且帶些狐疑的中國老百姓紛紛聚集觀看。而表演者最終的失敗,更是堅定了他們維持舊貌的決心。
日本民族的長處全在于他們肯一心一意地學別人的好處。他們學了中國的無數好處,但始終不肯學我們的小腳、八股文、鴉片煙。這不夠“為中國取鏡”嗎?他們學別國的文化,無論在哪一方面,凡是學到家的,都能有創造的貢獻。這是必然的道理。淺見的人都說日本的山水人物畫是模仿中國的,其實日本畫自有它的特點,在人物方面的成就遠勝過中國畫,在山水方面也沒有走上四王的笨路。在文學方面,他們也有很大的創造。近年已有人賞識日本的小詩了。日本今日工商業的長足發展,雖然也受了生活程度比人低和貨幣低落的恩惠,但它的根基實在是全靠科學與工商業的進步。我們工人的工資比日本更低,貨幣平常比日本錢更賤,為什么我們不能“與他國資本家搶商場”呢?我們到了今日,若還要抹殺事實,笑人模仿,而自居于“富于創造性者”的不屑模仿,那真是盲目的夸大狂了。
我們的固有文化實在是貧乏的,談不到“太豐富”的夢話。我們且談談老遠的過去時代吧。我們的周、秦時代當然可以和希臘、羅馬相提并論,然而我們如果平心研究希臘、羅馬的文學、雕刻、科學、政治,單是這四項就不能不使我們感覺我們的文化的貧乏了。尤其是造型美術和算學兩方面,我們真不能不低頭愧汗。我們試想想,《幾何原本》的作者歐幾里得正和孟子先后同時,在那么早的時代,在2000多年前,我們在科學上早已太落后了!從此以后,我們所有的,歐洲也都有;我們所沒有的,人家所獨有的,人家都比我們強。試舉一個例子:歐洲有3個1000年的大學,有許多500年以上的大學,至今繼續存在,繼續發展。我們有沒有?至于我們所獨有的寶貝,駢文、律詩、八股、小腳、太監、姨太太、五世同居的大家庭、貞節牌坊、地獄活現的監獄、廷杖、板子、夾棍的法庭……雖然“豐富”,雖然“在這世界無不足以單獨成一系統”,究竟都是使我們抬不起頭來的文物制度。
·貪污
貪污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最大特色。不但國家公開“捐官”曾成為制度,不但25年沒有考試任官制度之下的貪污風氣更盛行,這個惡習慣其實已成了各種社會的普遍習慣。正如亨丁頓說的:“中國人生活里有一件最惹厭的事,就是有一種特殊的貪小利行為,文言叫做‘染指’,俗語叫做‘揩油’。上而至于軍官的克扣軍糧,地方官吏的刮地皮,庶務買辦的賺錢,下而至于家里老媽子的‘揩油’,都是同性質的行為。”

中國之競爭 選自1911年《盛京時報》
近代中國與西方之最大區別在于,西方國家的競爭是在政治、經濟、科技等領域你追我趕,是積極而有益于社會進步的競爭;而許多國人卻是明爭暗斗,非共同進步,而是共同落后。如此競爭,還談什么創造與豐富?

鴉片神佚名(清)
在中國,萬事萬物都有神。鴉片傳入中國后,神的家族中又多了一位,即上圖所示之云南大理所供的鴉片神。將此禍國殃民之毒品奉之為神,足見國人之麻木,當權者之無能。
·不知恥
今日的大患在于全國人不知恥。所以不知恥者,只是因為不曾反省。一個國家兵力不如人,被人打敗了,被人搶奪了——大塊土地去,這不算是最大的恥辱。
一個國家在今日還容許整個的省份種鴉片煙,一個政府在今日還要靠鴉片煙的稅收——公賣稅、吸戶稅、過境稅——來做政府的收入的一部分,這是最大的恥辱。一個現代民族在今日還容許他們的最高官吏公然提倡什么“時輪金剛法會”、“息災利民法會”,這是最大的恥辱。一個國家有5000年的歷史,而沒有一個40年的大學,甚至于沒有一個真正完備的大學,這是最大的恥辱。一個國家能養300萬不能捍衛國家的兵,而至今不肯計劃任何區域的國民義務教育,這是最大的恥辱。
·道德低淺
忠孝仁愛信義和平,都是有文化的民族共有的理想,在文學理論上,猶太人、印度人、阿拉伯人、希臘人,以至近世各文明民族,都講得頭頭是道。所不同者,全在吳先生說的“有作法、有熱心”兩點。若沒有切實的辦法,沒有真摯的熱心,雖然有整千整萬冊的理學書,終無救于道德的低淺。宋、明的理學圣賢,談性談心,談居敬,談致良知,終因沒有作法,只能走上“終日端坐,如泥塑人”的死路上去。
一面學科學,一面恢復我們固有的文化,還只是張之洞一輩人說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方案。老實說,這條路是走不通的。如果過去的文化是值得恢復的,我們今天不至于糟到這步田地了。況且沒有那科學工業的現代文化基礎,是無法發揚什么文化的“偉大精神”的;忠孝仁愛信義和平是永遠存在書本子里的,但是因為我們的祖宗只會把這些好聽的名詞都寫作八股文章,畫作太極圖,編作理學語錄,所以那些好聽的名詞都不能變成有作法有熱心的事實。這些好名詞的存在并不曾挽救或阻止“八股、小腳、太監、姨太太、貞節牌坊、地獄的監牢、夾棍板子的法庭”的存在。這些八股、小腳等等“固有文化”的崩潰,也全不是程顥、朱熹、顧亭林、戴東原等等圣賢的功績,乃是“與歐美文化接觸”之后,那科學工藝造成的新文化叫我們相形之下太難堪了,這些東方文明的罪孽方才逐漸崩潰的。今日還是一個殘忍野蠻的中國,所以始終還不曾走上法治的路,更談不到仁愛和平了。
·“差不多”
你知道中國最有名的人是誰?提起此人,人人皆曉,處處聞名,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縣各村人氏。你一定見過他,一定聽過別人談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掛在大家的口頭,因為他是中國全國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雙眼睛,但看得不很清楚;有兩只耳朵,但聽得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對于氣味和口味都不很講究;他的腦子也不小,但他的記性卻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細密。
他常常說:“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諸親好友,概不賒欠 豐子愷 出自《緣緣堂畫箋》
盡管中國人總是給人以不求甚解、不精細的印象,但當他們遇到與個人利益相關的問題時,還是表現得相當精明的。所以他們只有對公時才是“差不多”先生,對己則是錙銖必較。
他小的時候,他媽媽叫他買紅糖,他買了白糖回來。他媽媽罵他,他搖搖頭說:“紅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嗎?”
他在學堂的時候,先生問他:“直隸省的東邊是哪一省?”他說是陜西。先生說:“錯了。是山西,不是陜西。”他說:“陜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嗎?”
后來他在一個錢鋪里做伙計。他也會寫,也會算,只是總不會精細,十字常常寫成千字,千字常常寫成十字。掌柜的生氣了,常常罵他。他只笑嘻嘻地賠小心(道歉)道:“千字比十字只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嗎?”
有一天,他為了一件要緊的事,要搭火車到上海去,他從從容容地走到火車站,過了兩分鐘,火車已經開走了。他白瞪著眼,望著遠遠的火車上的煤煙,搖搖頭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差不多。可是火車公司未免太認真了,8點30分開,同8點32分開,不是差不多嗎?”他一面說,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里總不很明白。為什么火車不肯等他兩分鐘。
有一天,他忽然得一急病,趕快叫家人去請東街的汪先生,那家人急急忙忙地跑去,一時尋不著東街的汪大夫,就把西街的牛醫王大夫請來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上,知道尋錯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里焦急,等不得了,心里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讓他試試看吧。”于是這位牛醫王大夫走近床前,用醫牛的法子給差不多先生治病,不上一點鐘,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嗚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時候,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太認真呢?”他說完了這句“格言”,就斷了氣。
他死后,大家都很稱贊差不多先生,樣樣事情都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說他一生不肯認真,不肯算賬,不肯計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于是大家給他取個死后的法號,叫他圓通大師。
他的名譽越傳越遠,越久越大,無數無數的人,都學他的榜樣,于是人人都成了一個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國從此就成了一個懶人國了。
·野蠻
一個朋友說過一句很深刻的話:“你要看一個國家的文明,只消考察三件事:第一,看他們怎樣待小孩子;第二,看他們怎樣待女人;第三,看他們怎樣利用閑暇的時間。”
這三點都很扼要,只可惜我們中國禁不起這三層考察。這三點中,無論哪一點都可以宣告我們這個國家是最野蠻的國家。
我們來看看我們怎樣待小孩子。
從生產說起。我們至今還把生小孩看作是最污穢的事,把產婦的血污看作最不凈的穢物。由此,使絕大多數的人民避忌產小孩的事,所以“接生”的事至今還在絕無知識的產婆手里,手術不精,工具不備,消毒的方法完全不講究,救急的醫藥全不知道。順利的生產有時還免不了危險,稍有危難的癥候便是有百死而無一生。
生了下來,小孩子的衛生又從不講究,小孩總跟著母親睡,哭時使用奶頭塞住嘴,再哭便摸他,再哭便打他。飲食從沒有分量,疾病從不知隔離,有病時只知拜神許愿,求仙方,壓邪。中國小孩的長大全是靠天,只是僥幸長大,全不是人事之功。

三駝圖 李士達(明)紙本 墨筆 故宮博物院藏
圖上文字為:“張駝提盒去探親,李駝遇見問緣因,趙駝拍手哈哈笑,原來世上無直人。”才見三人,此翁就已經斷定世人皆為駝背。可見,“差不多”先生古來有之。

纏足之害 馬星馳 選自1911年《神州日報》
“慈母愛女,無所不至,惟余纏足,兇如酷吏。微步凌波,供人玩弄,設遇亂離,性命斷送。”漫畫作者留于畫面的寥寥數語,揭示了纏足為女性帶來的深切痛苦。
小孩子若安全過去,燒香謝神,小孩子若遇了危險,便是“命中注定”。普通人家的男孩子固然沒有受良好教育的機會,女孩子便更痛苦。女孩子到四五歲時,母親便把她的腳裹捆起來,小孩子疼得號哭叫喊,母親也是眼淚直滴,但這是為女孩的終生打算,不可避免的。所以,母親忍著心腸,緊緊地捆綁,密密地縫起,總要使骨頭綁斷,血肉枯干,變成三四寸的小腳,然后父母才算盡了責任,女兒才算有了做女人的資格!
男孩子受的教育也只是十分野蠻的教育。女孩在家里裹小腳,男孩在學堂里念死書。怎么念“死書”呢?他們的文字都是死人的文字,字字句句都要翻譯才能懂,有時候翻譯出來還不能懂。例如,三字經上的“茍不教”,我們小孩子念起來只當是“狗不叫”,先生卻說是“倘使不教訓”。所以叫念“死書”。因為念的是死書,所以要下死勁去念。我們做小孩子時,天剛亮,便進學堂去“上早學”,空著肚子,鼓起喉嚨,念三四個鐘頭才回去吃早飯。從天亮到天黑,才得回家,晚上還要“念夜書”。這種生活實在太苦了,所以許多小孩子都要逃學。逃學的學生,捉回來之后,要受很嚴厲的責罰,有許多小孩子身體不好的,往往有被學堂折磨死的,也有得神經病終身的。

某種教育 豐子愷 出自《緣緣堂畫箋》
圖中長者正用模子和泥巴捏制小人,所捏小人同出一轍,可謂千人一面。而中國幾千年來的傳統教育,不正如這模子塑小人一般,造出了千千萬萬個毫無創新精神的麻木不仁之國人。
這是我們怎樣對待小孩子。
我們深深感謝帝國主義者,把我們從這黑暗的迷夢里驚醒起來。我們焚香頂禮感謝基督教士帶來了一點點西方新文明和新人道主義,叫我們知道我們這樣對待小孩子是殘忍的、殘酷的,不人道的、野蠻的。我們十分感謝這班所謂“文化侵略者”提倡“天足會”、“不纏足會”,開設新學堂,開設醫院,開設婦嬰醫院。
我們用現在的眼光來看他們的工作,他們的學堂不算好學堂,他們的醫院也不算好醫院。但是他們是中國新教育的先鋒,他們是中國“慈幼運動”的開拓者,他們當年的缺陷,是我們應該原諒寬恕的。
·關于貞操
中國的男子要他們的妻子替他們守貞守節,他們自己卻公然嫖妓,公然納妾,公然“吊膀子”。再嫁的婦人在社會上幾乎沒有社交的資格;再婚的男子,多妻的男子,卻一毫不損失他們的身份。這不是最不平等的事嗎?怪不得古人要請“周婆制禮”來補救“周公制禮”的不平等了。
我不是說,因為男子嫖妓,女子便該偷漢;也不是說,因為老爺有姨太太,太太便該有姨老爺。我說的是,男子嫖妓與婦人偷漢,犯的是同等的罪惡;老爺納妾與太太偷人,犯的也是同等的罪惡。
為什么呢?因為貞操不是個人的事,乃是人對人的事;不是一方面的事,乃是雙方面的事。女子尊重男子的愛情,心思專一,不肯再愛別人,這就是貞操。貞操是一個“人”對別一個“人”的一種態度。因為如此,男子對于女子,也該有同等的態度。若男子不能照樣還敬,他就是不配受這種貞操的待遇。這并不是外國進口的妖言,這乃是孔丘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選自《胡適與中西文化》,中國臺灣水牛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84年版;
《介紹20世紀學術權威(三)胡適》,中國臺灣華欣文化事業中心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