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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國民族性
  • 丁偉
  • 15103字
  • 2019-09-29 14:56:25

史密斯 因缺乏時間觀念而充滿耐性

(A. H. Smith,1845~1932),美國傳教士,中文名為明恩溥。他曾到白宮進謁羅斯福總統,建議總統將清政府的庚子賠款退還,用來資助中國赴美留學生、開辦和津貼在中國的學校。

據我看來,粉飾虛偽、“二三其德”、假意殷勤、遇事投機,甚至于到奴顏婢膝的程度,才是顯著的中國民族的特性。

·耐性太好

中國人的耐性之好,是一望而知的。我們這一番關于中國人的特性的討論,事實上不能把各個特性分別描寫,但即如耐性這個特性,一經分別描寫,便有許多不方便之處。它是和許多別的特點分不大開的,例如,和上文已經討論過的“沒有神經”和下文要討論的“勤勞”及“不守時刻”等等,這三種特性都充分表現著中國人的耐性。尤其是“勤勞”這一點,中國人做起事來,真是不厭不倦。但中國人的耐性實在太大了,我們不能不有一次專門的討論。

廉價勞工 選自《每星期六刊》(1871年7月29日)

圖為在路易斯安那州苗路頓甘蔗園內工作的華人農工。他們付出了最艱苦的勞作,得到的卻是極為微薄勉強糊口的酬勞。然而,面對這不公平的一切,漂泊異鄉的他們唯有忍耐。

中國人口稠密,生活的愁苦真是無以復加。演化者所說的“生存競爭”,在中國是千真萬確。要活命,就得“做活”,就得“做活計”,究竟能“做”什么“活”,就看各人掙扎的本領了。有人說得好,“窮困這種東西,在中國人的手里,已經成為一種藝術”。這話真是概乎言之。窮困的藝術有消極、積極兩方面,積極的是勤,消極的是儉。而勤與儉的所以成立,又端賴耐性,沒有耐性的人,是勤儉不來的。而這三種特點,中國人是全都具備,并且彼此能通力合作,生活越艱苦,合作的關系越牢不可破。中國人肯為很少的報酬,做很久的工作,因為報酬雖少,總比沒有報酬好。

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 豐子愷 出自《緣緣堂畫箋》

中國人常說,“忍字心頭一把刀”,可知在堅持某種原則或見解時,內心所受煎熬。即便如此,中國人依然以善忍耐為一種美德。即使是叫花子,也可以為了自尊而忍受饑餓。

中國自己的古語說,“勤有功”,又說,“勤則不匱”,好像只要能勤,一人便可以發達。但幾千年來的實地經驗告訴他們,這是不正確的。“勤則不匱”,人口的密度一平方里來上五六百人,任你勤勞到什么田地,也是發達不到哪兒去的。西洋人說,勤和儉是發財的雙手。這在中國也是不正確的。既然不確,在別人也許要失望,自殺、為非作歹、犯上作亂,而中國人依然肯克勤克儉,工作雖多不厭,報酬雖少不嫌,這便足證他的耐性之好。

有一次聽人說,美國格蘭脫總統(1822~1885)環游世界以后,有人問他什么是他此行最深刻的印象。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是一個中國的小販和一個猶太人搶做買賣,竟然把猶太人趕跑了!格蘭脫總統這個印象真是大有意義。猶太人的耐性,也是極出名的,在西洋也許要首屈一指。在商業場合里,要一種買賣成功,或要和別人競賣,也端賴耐性這一點。如今猶太人居然敗于中國人之手,可見他的耐性還稍遜一籌,有小巫遇大巫之感。格氏所見這樣的中國人和猶太人,雖只各有一個,但誰都可以相信這兩個人,都很可以代表他們的民族。中國家族生活的秘訣是一個忍字,在這一點上,它比任何民族要強。以前一個老童生,一直考到90歲,不考中不止,不考死也不止,非極有忍耐的人做不到。我們除掉了忍耐的特性以外,也別無可以解釋的方法。功名利祿一類的解釋是不中用的,試問90歲以后,即使考中了秀才,又怎么樣?它又有幾年福氣可享?所以唯一的解釋是他出娘胎就有這種忍耐的稟賦,這是他的氣質的一部分,和麋鹿的善走、鷹隼的善視,完全可以相提并論。麋鹿無不善走,鷹隼無不善視,中國人也無不善于忍耐,就是最不堪的叫花子也不是例外。中國人遇到什么疾病,不但能忍耐,并且還能相安,這是更不容易的了。

他們大都是十分愁苦,天災人禍,時常連一接二地來,但是他們卻不“愁”。客觀方面有種種可愁的條件,但是主觀方面他卻并沒有愁的反應。也可以說,正因為可愁的條件太多,才明白愁的反應的無濟于事,一經看穿,此種反應也許就不發生了。愁的反應越少,便越見得中國人耐性的根深蒂固,和別的民族迥乎不同。

·順而不從

中國人能夠不失風度地接受他人的指責,這正好說明中國人具有“順”的天性。而盎格魯-撒克遜人就沒有這種本事,甚至連見也沒見過。中國人能夠耐心地、專心地、誠心地聽你指出他的缺點,并樂于接受,還說:“是我錯,是我錯。”也許,他會因為你善待他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而感謝你,并保證,他會將你所指出的缺點立刻徹底地改正,并永不再犯。你完全知道,這些漂亮的承諾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但是,就算是不著邊際,也有可能使事情就此結束,而且,你如果對此加以注意,就會發現,你要求他們做的也不過就是這些。

·不求準確

一個初到中國的西洋人最先得到的印象是:中國是很千篇一律的。中國人的那副面孔便像一個模子里出來的,他們的衣服,除了藍色以外,似乎再也不用別的顏色。以前他們有辮子的時候,張三和李四的辮子也像是一手打出來的,或者可說,像一個豆莢里出來的兩粒豌豆,一點沒有分別。但這位外國人要是住上三天五天,無論他的眼光多么遲鈍,他也會明白,中國人的性格雖特別,方才那種千篇一律的特點卻未便斷定。即就方言而論,我們的結論便適得其反,關于這一點我想誰都寫到,不必細說。風俗習慣也是如此。最有趣的是,許多數量方面的標準也到處不同。這一類數量的標準,在我們西洋認為絕對不可游移的,在中國卻隨時可以發生變動。

西洋人最怕的是一樣東西有兩個標準。但中國人似乎唯恐它沒有兩個標準,制錢可以有幾種,度、量、衡的制度也可以有幾個,中國人都覺很自然,并沒有什么可以反對之處。在度、量、衡的方面,我們發現完全相同的情形。例如一斗究竟多大,便誰都說不上來。貪官污吏,在接受民眾完納的糧米的時候,往往借此上下其手,從中漁利,好在中國人是一個耐性好的民族,要在別國,革命也許早就起來了。有時候因為紊亂得不可開交了,官方便硬下一個標準,例如賣官鹽,名義上雖始終16兩為1斤,實際上卻只給12兩。如此,官吏雖仍舊可從中漁利,而民間的爭端自息,因為他們的待遇既一樣,彼此之間,便不較長短,雖然誰都吃了虧,但誰也沒有占什么便宜。至于占了便宜的官吏,他們也不去追問,他們說,這是賣官家的“老規矩”,是一個“陋規”。雖則是“陋”,終究是一個“規”,既成為“規”,大家便應當承認,至少也應當開眼閉眼的讓它去就是了。地面的丈量一樣混亂,一樣講“畝”,甲地的畝可以比乙地大至一倍。所以位在兩地交界處的人也許得預備兩種不同的丈量工具,否則便永遠弄不清楚。中國的度、量、衡的標準,是很流動的,是幾乎人自為政的。一支尺、一桿秤,可以由街上的店鋪隨便做,店鋪里做的時候,在尺上或秤上釘上許多銅的點子,叫做“星”,星與星的距離,往往隨買主的方便,買主定做的時候,也總要定上兩副,一副是買進用的,一副是賣出用的。

中國商人用算盤算賬 奧古斯特·弗郎索娃(法)1887年攝于廣州

中國人用算盤,在外國人眼中顯得尤為不可思議。只見他們將一些串在竹簽上的珠子上下撥動,只聽一陣劈啪脆響,幾個數字就報了出來……

天秤和環權(戰國·楚)衡器

圖為戰國時期楚國的衡器,用來稱量供切割使用的黃金板。而這些大小不一的環權類似于現在的砝碼,它們的克數并不規律,也無一定之規,用這些衡器稱量出的分量就可想而知了。

這種漫無標準、不求準確的特性,在中國人講起年齡的時候也是可以看出來的,中國人計算年齡,用一種“生肖”的方法。你知道一個人生肖什么或“屬”什么,你就可以很方便地知道他的年齡。但若不用“生肖”的方法,說來便非常籠統。一個老頭是“七八十歲”,其實呢,去年剛辦70大壽,今年是71歲。在中國,似乎只要一個人——過70歲,就成為80的樣子。用10來總括的計算方法,在中國是——個牢不可破的習慣。它是一個“成數”,舉了一個成數就行了。假定一個中國人看見一堆人看熱鬧,后來有人問他有多少人,他的答復是無疑的,“20個”、“幾十個”、“好幾十個”,要他說得再準確一些,是不可能的。總之,要把一種東西或一堆人數一個清楚,報告一個確數,在中國是絕無僅有的事。講千萬的時候也是如此,在萬以上,他們也就壓根兒不管了。中國人的家族的團結力也往往是講求準確的一個障礙。我相信中國人是極可以做細密的工作的,他們的耐性也是做此種工作時的一大幫助。但就現狀而論,他們似乎是不懂什么叫做標準,怎樣才算準確。

·“寸陰是競”

今日西洋的文明國家都有一句俗諺,叫做“光陰就是金錢”。近代生活和以前的生活不同,一切都是安排得異常緊湊,所以一個生意人一樣做事,一樣做那么多事,或那么多種類的事,以前不知要多少時間才能做完的,現在在所謂“寫字間”的辦公時間以內,也許一天就可以做完了。中國人即不這樣。就日常請安問好一類的習慣而論,你便可以看出一些意味深長的分別來。中國人見了任何熟人或半生半熟的人,總說,“你吃了沒有?”或客氣一點,“你用過沒有?”用就是吃的代詞。盎格魯-撒克遜人即問,“你干些什么?”后者所認為應有的常態是“做”,前者所認為應有的常態是“吃”。

時間就是金錢的見解,在我們差不多已經習慣成自然。但是中國人,和大多數東方人一樣,即毫不受這種見解的束縛。以前中國人的計時方法,一日之間只有12時,這12個時辰的名字,又并不專指那每兩個不同的時辰轉變時的一剎那,而是指那些時辰的全部。例如西洋鐘表上的一點鐘,便是指12點59分59秒的一轉瞬,但是中國的子時就要代表一晝夜的1/12……不但12個時辰如此,一切指點時間的名稱也大都如此。例如,“日出”與“日落”或“落山”,在中國語言里要算是很準確的了,但實用的時候,還是大有伸縮的余地;再如“半夜”、“黃昏”,就不知道究竟指著什么;夜間的打更也是最靠不住的,比較最靠得住的是最后那一更,那時候天已明亮,譙樓上打更的人看光起鼓,就不由得不準確一點。就是在城市里,那五更的分法也不很確定、不很劃一的。中國的“打更”和西洋的“表”在英文原是一個字,叫做Watch,但以前的中國只有打更的Watch,而沒有表的Watch,就是現在,大多數的中國人還并不知道表是什么。就是那少數有表的人,即使把表每天掛在身上,天天開著,隔了些時候還要拿到鐘表店去整理一下,他們平日的行徑,即并不十分受它的支配。至于買不起表的平民,只要天有太陽,他們可以在“旗桿”上看太陽的高度,一桿、二桿、三桿……他們便覺得心滿意足,但若天氣不好,非云即雨,他們也可借貓的眼睛,憑它瞳仁伸縮的程度,來測度時間的早晚。

青山個個伸頭看,看我庵中吃苦茶 豐子愷 出自《緣緣堂畫箋》

光陰苦短,就在這一口口慢啜的清茶中,就在這一點點消弭的光線中,疏忽飛逝。而那茶客,卻是停滯的……

曬太陽

幾個被村里人稱作閑人的男子,無聊地坐在墻根曬太陽。當他們發現對著他們的相機時,露出了開心的笑容。他們幾乎和周圍融為了一體,好像一直坐在這里打發時間,從未離開過……

中國人的光陰不算錢,也可以從他們的勞作里看出來。在新式的建筑術和包工制沒有通行以前,你也有個福氣在中國造一所房子么;你有過以后,還想再有第二次么?那些泥水匠和木匠,到工遲、放工早,在工作中間,又不斷地喝一碗茶,抽一口旱煙。他們要泥或調好的石灰,就用麻布袋到很遠的地方去搬,所搬的無幾,而走的路卻不少;他們往往連一輪的小車子都不屑用,要不然一人也可以做三人的事。但他們的目的既不在快,你也就很難責成他們一定要用車子。要是逢著雨天,那工作就會全部停頓。你若到場察看,你會發現,動作不能說不多,大家在那里嘿咻嘿咻著,但是老不見有什么進步。一天的工作完畢以后,你真看不出來一大堆人究竟成就了多少。總之,要教中國人明白辦事貴敏捷和待人接物貴守時的道理,并且從而加以培植,是不容易的。關于中國人時間不經濟的種種都說過了,但是還有最教外國人無可奈何的一點沒有說,那就是中國人的拜客。拜客這種行為,在西洋是公認為有種種限制的,時間的限制自然也是一個。但在中國,假若一個客人不預備在這家人家過夜,而主人也不請他當夜留宿的話,那客人的任務就得不厭不倦地把話講下去。普通的拜訪如此,拜訪外國人也是如此,拜訪的人從不理會這其間有寶貴的光陰問題。他可以坐上好幾分鐘,自己既沒有多少的話可說,又不與辭先別。真可以急死人!有時候有事要面談,中國的客人也往往不肯(還不知不能)直截爽快地說出來。

·勤勞

勤勞自然是最值錢的一種美德,也是到處可以受人尊敬的一種美德。

一個民族的勤勞,約略說來,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看,一個是長的,一個是寬的,一個是厚或深的。所謂長的一方面,指的是工作時間的久或暫。所謂寬的方面,指的是勤勞的人手的多或寡。所謂深或厚的方面,指的是“不斷的認真”與“持久的措意”里大家究竟花費上多少力量。這三方面綜合的得數便是一個民族的勤勞程度的全部。

在中國住久的外國人和偶爾在中國走馬看花的外國人,所得的印象往往未必相同,但是他們對于中國人那種夜以繼日,孜孜的精神,誰都沒有說過一個不字。懶漢和浪蕩的現象在中國是不大看見的。每個人看去總像在那里做一點事。在中國當然也有闊人,此種闊人雖則像鳳毛麟角般的不可多得,至少他們是可以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的,但是此種人往往深居簡出,外國人是輕易瞧不見的。即就瞧得見的而論,中國的有錢人倒是不大愿意退休的,他們窮的時候做什么,闊了還是做什么,并且只要精力不衰,做來還是一樣的認真。中國人把自己分成士、農、工、商,叫做四民。全國的考場,從最低級的到最高級的,總是那么擠滿了應考的士子。一次應試中參加的童生總要在1萬以上。我們只要把這種應考人員每次赴考以前的預備功夫想象一下,就可以了然于中國人在理智方面的鍥而不舍了。中國歷史上的那些用功的標準人物,如同三字經上所舉的“囊螢”、“刺股”的兩位朋友,到如今還不知有多少人在那里景仰著,模仿著,并且還模仿得很有幾分相像。試問除了中國以外,還在哪一個國家里,我們可以發現祖孫三代,在同一日子,在同一個考場上,獵取同樣的功名。試問又有哪一個國家里,一個80歲的老公公,經過一生的奮斗以后,最后終于取得了一個秀才、一個舉人、一個進士。

拔秧 佚名(清)

圖中的農民正在拔秧,將拔出秧苗放入竹筐的男子因長時間機械的勞作,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無奈而又疲倦的神態。但這疲倦卻并不是他休息的理由,只要太陽還未下山,他就得不停地做下去。

進士 佚名(清)

十年寒窗,一朝得志。秀才們辛苦半生,考中進士,就成了人上之人的老爺。上圖即是一位進士出身的上海知縣的坐船。

中國農人的終歲勤動、手足胼胝,比較起讀書人來,倒也不相上下。農夫的工作,和管家的太太一樣,年去年來,是永遠做不完的。就我所常見的北方的幾省而論,除了冬令中間的一小時期以外,他是沒有一天真正的閑著的,不但不閑著,并且有許多事體要做。這種情形當然在別國也是大致相仿的,但是中國農夫的“勤墾勤植”怕很不容易找到一國對手。

中國的工人也未嘗不如此,并且那種毫不放松的程度,還要見得厲害。工人不比農人,不能靠什么天惠,一日不做,便一日不吃,所以除了整日地把一條老命拼著以外,再也沒有維持生命的方法。工人尋找工作,好比農夫在田間捉蝗蝻、去野草一樣,農人不厭瑣碎地把大批的害蟲和亂草一個一個地、一莖——莖地從泥里刮出來,工人也是“不辭汗君不羞小官”地把頂細微的差使接受下來。只要可以糊一口、圖一飽,他是無所不做的,假若所糊者不止一口,而是全家的大小,那他自然是更加樂于應命、唯命是從了。

士人的皓首窮經,工農的終歲勤動,又恰好配上商人的孳孳為利、巨細不遺。一個商店里的伙計,就在西方,也不能說一個掛名差使,但是比起中國的伙計來,已經是要算享清福的了。中國商店伙計的工作是永世做不完的……中國的商店開得早,關得遲。中國人終究不失為亞洲人,亞洲人做事的時候,總有那種不慌不忙的情形。

中國民族確也是一個極有血氣和魄力的民族,但你卻不能教他們照我們西洋人的樣子,根本改造一下。從我們的眼光看去,他們做事的時候確乎缺少那一種一氣呵成的熱誠與毅力。一個盎格魯-撒克遜人,就是沒有《圣經》上的教義的督促,也知道用全心全力來做手頭可做的事。但是碰上一個中國人,你就是拼了死也不能改變他的腳步的快慢,就是把一切宗教與哲學的力量像天羅地網一般地罩將下來,他也還是神色不動地維持他地原有的步伐。中國人是永遠不慌不忙的。他牢牢記著他的圣人所教的“欲速則不達”和“其進銳者其退速”的兩句話。

準備營業

餅攤的老板娘正在收拾臺面,旁邊是整袋的大餅。再過一會兒,上班的、上學的人流就會從這里經過,他們會順路在這里買一個大餅權充早點。而早點對中國人來說,是三餐中最簡單最不重要的了。

·撙節

“撙節”這兩個字代表著維持家庭秩序的一條規矩,它尤其是注意到家庭生計里出納或收支之間應該有什么一種關系。我們西洋人所稱的撙節,大約有三種表現的方法:一是減少欲望,二是禁止浪費,三是加上一些張羅的功夫,使很少的東西見得很多。在這三方面,中國人都有驚人的成績。一個旅行中國的西洋人,在這方面第一件注意到的事是他們飲食的異常簡單。偌大人口的一大部分所靠著過活的,不過是指頭上數得出的幾件東西,米呀,小米呀,魚呀,蔬菜呀,以及他們所說的“豆腐家門”。這些再加上幾樣別的東西,就是成千上萬中國人的活命的糧食了,除非間或碰上什么節氣或其他特別有勝會的日子,肉類是瞧不大見的。……中國人不但吃法經濟,煮法也是經濟。例如煮水罷,那水壺的安排和燃料的分配,是一件很精致的勾當。在中國,燃料是一種名貴的東西,通常用的無非是一些樹葉子、草根、豆箕與花箕之類,經不得一把火,就完了。因此,那壺子或鍋子的底越薄越好,煮的時候也得特別地留心,稍一大意,那水也許永遠不會熟。同時,燃料的搜刮也就成為一大經濟的活動,在中國產業史上是可以大書特書的。每一個中國家族的主婦都知道十足利用一種材料。做衣服吧,那式樣和裁法,自然是不像西洋女子的衣服一般,要有很大的浪費。她的唯一的目的是在省時間、省精力、省材料。下面所舉的例子更要來得意義深長。一個老太太,獨自在路上慢吞吞地捱步走著,好像身上還帶著什么病癥、感受著很大的痛苦似的,后來一打聽,才知道她正在扶著病回到一家至親的家里,好死了以后就在附近的祖墳上安葬,可以省一筆棺材的費用!

家宅六位 傳統彩印年畫(清)北京 王樹村藏

佛教有一佛六位之說,于是在民間眾神中就出現了“家宅六位”,這六位是人們自選的保護家宅的神靈。在百姓心中,唯有這個家是最重要的。

·有私無公

《詩經》上有兩句農民向天禱告的詩,叫做“雨我公田,遂乃我私”。中國人是怎樣的大公無私或先公后私,現在的中國人是不大講究這一套的。

平時中國人的腦筋里是沒有國家這種東西的,偶爾想到的話,他也不免自己安慰著說:“我自問只好替自己打算,國家是那么大、那么強,也夠自己當心了,還用得著我幫忙么?”

至于國家一面呢,名為建筑在所謂“民之父母”主義之上,實際老替父母自己打算,不大替子女打算。做官的人是抱著一種無為而治的主義,偶然替民眾做一些事,其動機也未必在為著他們的福利,而是為著省將來的麻煩,深怕現在不做,將來做起來更困難。至于他們自身要舉辦一些公益事業的時候,最大的策動力其實也不外這一點,一則深怕不舉辦,勢必直接影響到身家的安全;再則深怕官場出來舉辦時,勢必有種種的勒索,所費的人力財力反而要多上好幾倍。在這種爾詐我虞的心理狀態之下,一種極度的有私無公的生活習慣就養成了。最有趣的例子是中國道路的狀況。在新式的道路發達以前,中國是有過很好的官道或驛路的。這些官道都用石板鋪成,兩旁也種著樹。當初造它們的時候,也真不知花了多少國幣,論理只要隨時留意修理,應該可以歷久不壞。但事實上是到處沒有人管理,“路政不修”,似乎越是在承平之日,越成為一種普遍的現象。民眾對于路政的態度也恰好和官家的一樣。只要與我不相干涉,即使天坍下來,我也管不著,不要說一條路道的命運了。在中國以前只有“官道”,沒有“公路”,他們就壓根兒沒有屬于“公”的東西,沒有“公有”這個概念。……中國人有私養公或公私不分的脾氣,其實遠不只此。他不但對于“公家”的事物不負責任,并且這種事物,要是無人當心保管或保管而不得法,便會漸漸地不翼而飛、不脛而走。街道上鋪著的石條、城墻上砌著的磚頭,都會一塊一塊地減少。

常有人問起中國人究竟有沒有愛國思想。這問題是不容易答復的。大約不管執政的人是誰,一般民眾的態度,可以“不聞不問”四個大字概括之。這種態度似乎孔老夫子自己也在《論語》里說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民眾既不在位,自然對于政治不負責了。這兩句話大可玩味,它們對于中國人不問公家事務的性癖的關系,我們認為一半是因,一半是果,而因的成分為大。

柳陰高士圖(局部)佚名(宋)軸 絹本

中國有句老話,叫“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這句話經常被長者用來教育貪玩好奇心重的學子。在這句話的教導下,學子們終于失去了所有好奇心,只留下了滿腹酸文。

買花豐子愷 出自《緣緣堂畫箋》

圖上文字為:“長安買花者,一枝值萬錢。道旁有饑人,一錢不肯捐。”肯花萬錢去買一些中看不中用的鮮花,卻不肯以一錢去資助窮苦之人,所謂“惻隱之心”蕩然無存。

·無惻隱之心

中國人很喜歡講仁愛,平時辦一些慈善事業,也還認真。他們的賢人孟子,還說過“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無惻隱之心者,非人也”一類的話。可是孟子這話至少在現代已很不適用。中國人目前最缺乏的一種品性,就是惻隱之心或同情心。因為中國人的子孫觀念太強烈、太沒法拘束。最窮苦不堪的人一樣的嫁女娶婦,并且嫁娶得很早,而嫁娶的結果總是一大堆的小兒女。真正能自給自足而不求助于人的人實在是寥寥無幾。中國人一般人的經濟狀況,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赤貧。赤貧的生活和在此種生活中掙扎所呈露的經驗,日久自然會變做司空見慣的事。水深火熱一類的經驗,不但數量多,種類也多,不但種類多,每一種的程度又往往十分深刻。看慣了的人,或自己再三有過此種經驗的人,自然是不容易有動于中,而興起孟子所稱的惻隱之心,或不忍人之心。就事實而論,無論中國人仁民愛物的心多么大,也不能解除所有的痛苦的萬千分之一。稍有思想的中國人也都知道,平時一點點的慈善事業,無論私人的或政府的,總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無論慈善事業的有無大小,此種普遍的水深火熱的生活狀態所引起的心理狀態是一樣的。無論一個人的眼光多遠、心腸多軟,時常和一種痛苦的光景接觸以后,同時又明知即使赴湯蹈火,亦無補于此種痛苦的預防或解除,他的心理狀態是可以猜得到的,就是熟視無睹,就是無動于衷。

中國人同情心的缺乏,從他們對待殘廢的人的態度里,可以看出一部分來。凡是有什么缺陷的人,在他們自己固諱莫如深,但在缺乏同情心的別人,遲早總會向他提醒,決不放他“過門”。有別種心理變態的人所受的待遇也是如此,他們的種種怪癖,他們在行為上的與眾不同之處,他們的病源的種種推測,得病后種種變本加厲的原因,都會變做大眾的公產,大眾的談話資料,往往當著本人的面,如數家珍地敘述出來,而傻瓜、憨大、呆子……一類的雅號,自然會在這種敘述里接一連二地用到。

中國人一面最講究客氣,而一面往往不能體貼別人的地位與感情。中國的家庭生活是建筑在親親主義之上的,但同情心的欠缺,往往在家庭里最容易看出來。中國家庭并不快活,是不會快活的,因為它根本缺少那種情緒上的關切性與聯系性。一個中國家庭往往不過是一個許多人的集合體,他們因為血統關系、婚姻關系、利害關系,合則大家有益,分則大家吃虧,不能不維持一種集團的形式罷了。至于西洋人所稱的家庭,便絕不是這樣,西洋家庭所由建造起來的同情心和親親主義也很有分別。

·言而無信

中國人的信字是由人言兩個字造成的。人言為信,信字的意義原是最明顯的。中國人講五常之德,它就是最后一個,據熟悉中國人的西洋人看來,在中國人的德行之中,它也的確是最末后的一個。吉特教授在這方面有過一番評論的話說:“要是信的美德之所以被選為中國民族的特性,目前是在表示中國人的知易行難、心不應口、聲東擊西、以虛為實,那真是再恰當沒有。”無論在公私道德方面,中國人所表現的種種往往完全和誠實或誠信相反。缺德一點的敵人,正大可以借了信字的名義,故意開中國人一些玩笑。

攤錢 銅版畫 托馬斯·阿羅姆(英)選自《CHINA ILLUSTRATED》(《大清帝國城市印象》,1843—1847,倫敦)

中國人的“信”和“諾”建立在不傷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之下。在那雙細長微瞇的眼睛和緊抿的雙唇中,暗藏多少玄機,無人能參透。

據我看來,粉飾虛偽、“二三其德”、假意殷勤、遇事投機,甚至于到奴顏婢膝的程度,才是顯著的中國民族的特性。凡是細心讀中國經書的人,大都能夠在字里行間,發現不少的閃爍之辭、搪塞之語,甚至于完全向壁虛構的議論。西洋人的憨直,在中國人看來,最適用的一句評語是,“直而無禮則絞”(《論語·泰伯》)。

孟子傳了孔子的衣缽,也有同樣的一段故事。孟子在某國做客,某國的諸侯請他上朝相見,孟子卻盼望那諸侯先去看他,便假裝害病,同時卻要他知道這病是假的、是一個推托,所以第二天便出門去拜訪別人。當晚他的弟子和他討論這件事究竟做得對不對,但討論中所謂的對不對指的是合禮不合禮,有沒有前例可援,而并不指應不應隨便撒謊。大體言之,中國人的善于撒謊是無可諱言的,在一部分比較客觀的中國人也未當不承認。但據我們看來,中國人的愛撒謊,倒并不是因為根本喜歡撒謊,乃是因為撒謊有好處,這種好處非撒謊得不到。一面既不信實,一面對于別人又多疑善慮,所以中國人講起話來,往往可以滔滔不絕,而內容卻可以等于零。中國人大都輕諾而不踐約。這和他們的不守時刻的特點有連帶關系。中國人不誠實與哄騙的特性,往往在對付小孩子的時候,也可以表現出來。小孩子還不大會講話的時候,甚至于連大人的話還聽不明白的時候,大人便嚇他哄他,說他若不聽話,便有東西從大人的袖子里跳出來,把他帶走。

據一部分西洋人的意見,中國商人是很誠實的,往往能“一言為定”,用不著契約一類的拘束。……但據作者看來,這并不是因個別的商人誠實可靠,乃是因為中國商界那種共同的負責或交相負責的制度,使個別的商人無所施其欺詐的伎倆。例如在“同業公議”一類的辦法之下,欺詐的商人勢必影響同業的信用,而不見容于同業。

中國人有一種成語,意思是說,把一個孩子送到店鋪學買賣,是害他一輩子。假的秤、假的尺、假的升斗、假的錢鈔、假的貨物。無往而不利是壞他們心術的東西。中國的店家在招牌上沒有不寫上“童叟無欺”、“貨真價實”、“真無二價”的,但十有九家是口不應心的。中國人揩油的本領最大,真可以說“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揩油為本”。所謂庶人,包括沿門托缽的叫花子在內。中國人揩油的學理和藝術,遲早總應該有人用一本專書加以詳細的敘述。中國人自有一種實際上對付錢財與應付人事的聰明,把這種聰明用在揩油之上,真可以揩得又干凈又光潔。你和中國人接觸,你就休想完全避免此種被揩的危險,你若避免此種危險,我相信你也必能避免空氣的壓力。

南京路公共菜市場 施塔福(美)上海(清末)

這樣的菜市場在中國隨處可見。精明的主婦和機靈的小販總免不了要進行一番唇槍舌劍的討價還價。看這圖中的主婦一手拎菜一手挎籃兒,還捏了一桿秤,當真是非常精明呢!

就在目前中國也并不是沒有錢來開辟它的富源、發展它的實業。但在此種虛偽、欺詐的空氣之下,誰又肯把錢拿出來給公家使用。中國也不是沒有有學問的人,但彼此之間既不能誠信相孚、推心置腹,試問又從何團結合作。有錢而不能使,有才而不能用,民族的前途就非常黯淡了。如今要覓取一線的光明,自然應從立信入手。孔子曰,“民無信不立”,還是他老先生的話對。

棍徒之丟包誆騙 選自1911年《神州日報》

似圖中這樣利用一般人喜歡貪小便宜心理丟包行騙的伎倆,在現實生活中并不少見。欺詐不除,誠信何立?而戒除欺詐最重要的一點,還在于莫貪小利、不占小便宜。

·爾詐我虞

在討論這題目以前,有兩點是應該注意的,一是中國這樣一個龐大的國家,要是全無信義,自然不會維持到今日。孔夫子很早就有過“民無信不立”的話。我們用“爾詐我虞”四個字做題目,無非是要表示,在一般的信義之外,猜忌的特點,在民族品格上,很要占一些位置。第二是這種特點也絕不是中國人所獨有,它實在是各種東方民族中間的一個通性,最多也只能說中國人表現得特別明顯罷了。

這種猜忌或爾詐我虞的特性,在中國有一個最不可磨滅的象征,就是州縣的城垣。中國人講起都市這樣東西,就用城市,因為凡是都市都有城,沒有城的地方不能成為都市。這些城垣的基礎,物質上雖是一些磚石,精神上卻是政府對民眾的疑忌心理,也可以說是士大夫階級對農民階級的猜忌心理。

另外有一類的猜忌心理是在尋常日用之間都可以看出來的。中國人生計困難,平民日常所最關心的東西自然是食物和可以購買食物的錢財,因為有這種關系,所以凡是支配錢財或分發食物的人,在中國是最不容易做。在唯利是圖的小人中借此自肥,毀譽在所不計,我們可以不說;但是在潔身自好的人,也往往蒙貪污的惡名,終身無法洗刷,卻就大可傷心了。原來在一般人看來,你總是在所謂“嫌疑之際”,你既有管理公幣的權柄,你便有“動用”的便利;你既有分發軍糧的職司,你便有“克扣”的自由;你既有支配賬款的任務,那賬款便難免有被“吞沒”、“侵蝕”或“剝削”的危險。

中國人的彼此猜忌的特性還有一個很切實的證據,就是一個做客的人,往往不愿意獨自一個人在一間房里留下。遇到這種境地,他自然而然會踱出房外,否則他面上便會有一種局促不安的神情,意思好像對主人說:“你不要疑我,我決不拿你的東西。”在中國有兩句老話,叫“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這兩句話最能夠反映出本章所討論的特性。

小王 豐子愷 出自《緣緣堂畫箋》

中國民族是富有戲劇的本能的一個民族。戲劇之于中國人,便好比運動之于英國人,或斗牛之于西班牙人。一般普通人幾乎都能哼那么三兩句甚至一兩出折子戲。于是,中國人的思想也難脫戲臺上的意味。

·愛臉皮

我說臉皮是中國人特性之一。臉皮是一種大家有的東西,如今說是中國人特性之一,似乎是不太合情理了。但我不妨解釋一下,我這里所稱的臉皮,也就是中國人心中的臉皮,并不指頭部前面的那一薄層,卻是一個綜合的名詞,中間包括許多的意思,不要說我們西洋人描寫不來,恐怕根本就懂它不得。

我們真要明白這臉皮的意義于萬一的話,我們先得了解,中國民族是富有戲劇本能的一個民族。戲劇可以說是中國獨一無二的公共娛樂。戲劇之于中國人,便好比運動之于英國人,或斗牛之于西班牙人。一個中國人遇到了什么事故,他就立刻把自己當作一折戲劇里的一個角色。他就唱喏連聲,或磕頭如搗蒜。在一個西洋人看來,似乎是絕對不必的,并且引人發笑以外,絲毫不能有什么用。中國人的思想也不脫戲臺上的意味。

中國人的問題永遠不是一個事實的問題,而是一個格式的問題,不是事實對不對,而是格式合不合。譬如上臺演說,只要說得好,時候不錯,格式不誤,他便盡了角色的能事。我們便不該再到幕后去尋根究底,否則不免“拆穿西洋鏡”,以后便沒有戲可看了。這一類日常生活中的扮演的行為,并起來說,就等于臉皮,就是臉皮。能夠扮演得活龍活現,就是有臉皮,別人就會“賞臉”。假若不會扮演,不理會這種扮演的藝術,或扮演時受人阻撓,以至沒有結果,就是沒有面孔,就是“丟臉”。這一點,我們要是能夠充分地明白,我們對于中國人其他的特性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在西洋人看來,中國人的臉皮便好比南太平洋里海島上的土人的種種禁忌,怪可怕、怪有勁,但是不可捉摸、沒有規矩,除了取消之后用常識來代替以外,再也沒有第二個對付的方法。在中國鄉間,鄰舍是時常要吵架的,吵架不能沒有和事佬,而和事佬最大的任務便是研究出一個臉皮的均勢的新局面來。好比歐洲的政治家,遇到這種事件的時候,遇有國際糾紛的時候,不能不研究出一個權力的均勢的新局面來一樣。

京劇 施塔福(美)

中國人非常要面子,以至于到了刻板、虛偽的地步。而當那為了顧全臉面說大話的人被拆穿時,通常會被冠以會“做戲”之名。于是乎,那臺上臺下真假莫辨,人人都是戲子了。

中國人之于臉皮,真可以說是保護周全,無所不用其極。讓我來舉幾個實例吧。做了事被人指摘,是很“丟臉”的,所以非否認,非抵賴不可。不管這錯事究竟做了沒有,也不管這事究竟錯不錯,否則便不能保全面孔。有人拍網球時失落了一個球,大家都疑心是一個苦力拾去的,并且疑心得很有一些根據。但是苦力堅不承認,滿臉是受了冤屈的怒氣,但他一面否認,一面卻跑到掉球的地方,找了一會,把球撿起來說:“這不是你們掉的球么?”其實誰都看出是從他的袖管里掉出來的。救了臉皮,丟了性命,似乎并不是一件很上算的事,但是我們知道有一位知縣老爺,因犯案將處斬刑,他向刑部上書,要求穿了官服就刑,好救他的最后的一些臉面!

·婉轉

一個中國人替你幫了一次忙,你隨后自然想報酬,送錢既然不便,你也許送一件小小的禮物,“聊表微意”。他卻很客氣地不收,很堅決地不收。他說,為了那么一樁小事來受你的厚賜,是違反五常之理的,同時他也說你不該送東西給他,送了就瞧他不起,假若你再堅持要他接受的時候,你真是陷他于不義了,那是萬萬不可的。他的意思是你送得太少了,他幫了你的忙,本來希望你可以重重地酬謝他,卻想不到你不知趣,只送得那么一點;失望之余,只好連一點都原璧歸趙,又外加一番仁至義盡的議論。不因小利而忘大利,所以他情愿守著,讓你有機會把他的旨意細細揣摩一下,只要你有恍然大悟的一回,那更大的禮物是不落虛空的。中國人又有一個和全人類共通的特性,就是把不好的消息瞞著不講,可以瞞多久就多久,或者是用改頭換面的方法講出來。但是中國人之間因為已經變本加厲地成了一種規矩,這種隱瞞和改頭換面的功夫實在做得可以驚人。

作揖 佚名(清)

一般人見面,如無等級之分,便會兩手合抱,相互低頭致敬。據說這個動作表示:愿做對方奴仆,供其驅使。由此可見,中國人相互之間客氣到了何種程度,竟然甘心為奴。

·客氣

東方人,尤其是中國人的善于客氣,可以用兩種不相同的眼光來看,一是鑒賞的,一是批評的。我們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喜歡自己稱贊自己的種種美德,但這種種美德里,客氣所占的部分卻很少。

不要說普通的西洋人,就是平素批評得最嚴厲的,也不能不承認他們已經把客氣的藝術推進到一種登峰造極的程度。中國的經書上有兩句話,叫做“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就是說,儀式的規矩有到300種,而平日行為上的規矩有到3000種。這并不是說他們一天到晚被許許多多支離瑣碎的規矩綁著,弄得絲毫動彈不得,不過是說他們的儀節生活已經嫻熟到一種不費吹灰之力的程度罷了。好比我們在良辰休假的時候穿新衣服一樣,只要日子一到,那簇新的衣服自然會穿上。西洋的文化,在理論上,是以“愛人如己”或“別人的休戚便是自己的休戚”做主旨的,所以對于客氣的見地也不能不受這種主旨的支配。但是中國人的客氣卻與此大不相同。它是許許多多細微節目與零星規矩的總和,它們好比法律上的咬文嚼字,那咬與嚼的行為,并不代表什么心理或感情的狀態,不過為咬嚼而咬嚼罷了。

中國人講客套,講規矩,那呆板與繁瑣的程度當然也并非一樣。客氣好比是一個裝空氣的橡皮墊子,中間空無一物,但要有什么震動或碰磕的時候,它卻是一大恩物,正合著老子所說的“當其無,有器用之”。這一點固然是很好的,但中國人的客氣,面子上、自覺的,好像是為對方客人打算;實際上、不自覺的,恐怕還是為了主人自己。它的用意似乎并不在要使客人舒服愉快,而在表示他是一個懂規矩的人,怎樣的局面需要怎樣的應付,什么上文需要什么下文,才算合式,才算入調——便是做主人的所時刻留心的事。

·孝順

《二十四孝》里講了一個真心行孝的典型例子。漢朝有一個人,很窮,他看到自己沒有足夠的食物供養母親和三歲的孩子,就對妻子說:“我們這樣窮,甚至不能撫養母親。而且,小孩還要分吃母親的食物。為什么不把孩子埋掉?孩子,我們可以再生。母親死了,可就不能再有了。”他的妻不敢違拗他,于是只得跟他去埋孩子。他們在地上挖坑,挖到兩尺多深的時候,發現了一個金瓶,上面刻著字,說明是上天賜給孝子的。如果不出現這個金瓶,孩子就要快活埋了。按照孝道的教義,一般認為這樣做是對的。“對妻子、孩子的愛”不能妨礙對父母的孝,不惜殺害孩子來延長他祖父母的壽命。中國人還相信這樣的孝,雙親得了難治的病,只有割下兒女的肉,讓雙親不知不覺吃下去才能治愈。……中國人認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所以早婚風氣極盛,祭祀祖先的習俗也很濃厚。

祭奠 佚名(清)

對于中國人來說,孝不僅僅是針對父母長者,對于已經死去的先人祖輩同樣要盡孝道。如圖中那樣,在每年的死者忌日前去廟堂祭奠禱告,便是孝之一種。

三教圖 丁云鵬(明)紙本 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此圖將佛、道、儒三教的創始人釋迦牟尼、老子、孔子畫在一起,看上去三人正在談經論道,體現了中國人“三教合一”的宗教色彩。

·多神論·泛神論·無神論

孔教是中國最值得注意的知識成果。但是西方讀者又確實不能不認為孔夫子的經典是空洞無物的。對這個問題進行徹底調查的人,一致斷言這樣的事實:其他民族是依靠物質的力量,中國人卻是依靠精神的力量。

……在中國歷史上佛教曾并吞道教,道教也曾排斥孔教,但是最后孔教把佛教和道教都并吞了,成為“三教合一”。道教和佛教雖然對中國人的思想有巨大影響,但基礎是孔教。

……中國知識階層不注意多神教和無神論之間的對立和矛盾。對人性中最深刻的精神真諦置若罔聞,是中國人思想中最可悲的弱點。多神論和無神論的調和就意味著接受了這樣的觀念:肉體可以沒有靈魂,靈魂可以沒有精神,精神可以沒有生命,宇宙可以沒有源頭,世上可以沒有上帝。


——選自《中國人的性格》,學苑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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