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南 深得曖昧之精髓
(1947~)美國耶魯大學人類學博士,臺灣大學人類學系碩士。人文社會學家、人類學家。
在漢字里頭,所謂倫理或義理的用法中已蘊含了虛假和人為的成分,兩面之義相生相隨。
·房意識
中國是以“房”為中心意識的社會,房就是父子關系。
中國人的“房”意識固然衍生出許多心理的情結,但這個情結卻也激起大部分中國人肯定其生命意義和工作倫理的原動力。
在近代歷史上,舉世皆知中國人的勤奮和節(jié)儉。我們都看到許多在貧困中掙扎的中國人,不計自己個體的享受,甚至不顧性命的安危,卑微地拼命工作、工作、工作。顯然,他們不是為了個體的存在而生活工作的。對這種奴隸般的草芥生活,當時的外國人很少能夠理解,反而加以曲解和鄙視。然而,中國人卻甘之若飴,毫無怨言,甚至滿心歡喜。

宅院 攝于貴州
在中國的宅院中,有正房廂房之類的等級劃分,而男子的妻室亦按房而分,如正房和偏房。于是就有了《大紅燈籠高高掛》里幾房點燈的說法。
中國人對于現世生命和工作意義的肯定,則來自同屬宗教信仰領域的房意識之召喚。
來自房意識的工作精神,其努力的成果當然也要由房意識來承襲,不具備房身份的人,原則上當然是被排除在外的。
房地位的優(yōu)越性也可普遍見于民間的生活安排中。同樣的情形也見于財產的分房。
房不僅關涉到現世的生活,同時也完整且純粹地表現在宗教信仰的意識形態(tài)中。祖先與我們活人之間并不是決然隔開的,他們就住在廳堂里,由我們服侍照顧。因此,中國儒家發(fā)展出一套堪稱世界最精致的喪禮和祭祖儀式。民間更深信祖先風水與后代子孫有直接的關系。房的情結是明顯地存在于傳統中國人的潛意識中,而曲折地表現于祖先崇拜和宗教儀式上。換言之,中國人不但透過其禮的社會行為,而且也需要一些不具現實意義的符號,來交代自己內心思考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房”世界。

福建土樓
這個古老的圓形建筑物,將本家族的人們緊緊地合抱在了一起,而不屬于本族之外的,其以這種厚重而強硬的姿態(tài)將之緩慢而堅決地一點點推向外圍。
·親疏遠近
中國人的傳統觀念往往會把一個私人企業(yè)內的員工劃分為“自己人”和“外人”兩大類別,并按系譜的親疏遠近而有家人、族親、近親、遠親、同宗、同鄉(xiāng)、同學及其他等等次要類別,至于哪里才是自己人和外人之界限則依情境而定,并無絕對的標準。費孝通用“差序格局”來形容這種如一輪輪波紋狀,以自己為中心向外推,愈推愈遠,關系也愈薄的人際網絡。
差序關系的維持動力是來自一種特有的社會價值觀——個人永遠以自己和家屬之利益為最優(yōu)秀的考慮。
·虛假和人為
在漢字里頭,所謂倫理或義理的用法中已蘊含了虛假和人為的成分,兩面之義相生相隨。將這種虛假和人為的義理發(fā)揮到極致的是深受漢文化影響的日本社會。
與日本同樣使用漢字,為漢文化之起源的中國社會在處理兩義的倫理秩序時,所采取的驅力方向剛好與日本相左。在中國社會,倫理秩序和義理不是超然存在的東西,而是依附在現實人生的情境里面。日本性格是以虛統實,因此日本人在現實生活中必須遵循虛擬的義理,中國性格是以實統虛,因此義理不斷地遷就現實,現實不斷地敗壞義理,演變成另一個極端。即在潛意識里或在不知不覺中,認定倫理秩序或規(guī)章制度不是用來遵循的,而是定來供現實人生操縱和利用的。這種意識形態(tài)表現在具體的社會行為上便產生兩種癥候群:一種是不考慮可行性而任意訂定規(guī)范,一種是對訂定或共認的規(guī)范視如敝履,不肯徹底實行。

臺灣云門舞集經典舞劇之《紅樓夢》
“云門”是中國最古老的舞蹈,相傳存在于5000年前的黃帝時代,已失傳。在中國臺灣著名編舞家林懷民先生的努力下,云門舞集獲得新生,而我們也有幸可以通過舞蹈的形式來了解何為曖昧。
如果我們想知道“假面”的哲學在中國文化中的特殊發(fā)展,那么應該先看看中國所流行的太極拳傳統。
中國傳統文化的性格實際是一直環(huán)繞在虛與實,即名與實的關系上。名與實的分離也充分反映在國民的法律和經濟行為中。
·曖昧性
“云門”就是這樣一個游離于精致和通俗化之間的東西。作為一種文化活動,“云門”的此種曖昧性質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特征。
“云門”有另一層更令人感到?;蟮臅崦列裕亲诮毯退囆g娛樂兩種特性的融合。中國古典里面到處是充滿著這一類宗教和藝術娛樂互相重疊,模棱兩可、混沌不明的作品。
我們偶然地在“云門舞集”里看到宗教和藝術娛樂活動間曖昧不明的巧妙融合?!霸崎T”的人不自覺地以回溯者的姿態(tài),在藝術性的舞蹈和中國傳統歌舞劇的宗教信仰氣氛之間搭上了一條線,使我們豁然地從“云門”的背后,看到了人類的宗教信仰和藝術娛樂活動,在起源的過程和移情作用上的共通性。
——選自《文化的軌跡》,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