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休息時間
- 名字之歌
- (英)諾曼·萊布雷希特
- 10171字
- 2019-03-05 15:32:07
身穿雙排扣外套,在周一早晨入城的人潮中逆行,讓我覺得特別不合時宜。所有的上班族都在往城里涌,我卻自討苦吃地非要往外去。此外,我似乎是這短兵相接的前線陣地上唯一一個穿著體面的人。時代變了,斜紋棉布衫也能穿著去工作了。
或者說是他們所謂的工作。坐在閃爍的屏幕前搜索收集數據,何來的追逐渴求之喜、一擊必殺之悅、征服占領之吻?數字化了的所謂的工作中,沒有浪漫情懷,沒有殊死搏斗。它是虛擬的追求,沒有真正的善惡。我的工作卻是和人打交道的,所以說差不多過時了。
別來盤問我此行的目的。戰爭期間,鐵路的招貼板上總寫著煩人的問題:“您真的有必要旅行嗎?”沒,還沒到讓審計員相信的程度——看到微乎其微的那點回報,他們會狠狠地削減我的經費開銷。也沒法讓茉特爾滿意,她會疑惑地抬起眉毛,記下我欠她一筆感情債。說實話,我要去的地方既沒有一桶金子,也沒有足夠的利潤來引起周日賣鞋人的興趣——當然,我對會計可不會這么說(“我得了解消費趨勢”),也不會把實話告訴茉特爾(“手頭緊張的時候,去會會老面孔很重要。”)關鍵在于,我知道自己的目的,對自己不用找借口。有了逃避,或者說幻想逃避,我才能活著,我的公司才能勉強不負債。
生存的本能驅使我穿過尤斯頓的人潮,來到903城際快車上預留的一等座。我的心跳得不是一般的快,我荒唐地期待冒險。說荒唐,是因為之前的旅行經歷無疑證明了這一點:對冒險的任何期待還沒萌發出來就胎死腹中了,因為我天生保守拘謹,又是個完美主義者——在我不會太遙遠的葬禮上,這些品質肯定會被提及,不光如此,敬愛的逝者還是一名音樂專家,有犀利的幽默感和低調的慈善心。
無論怎么說,“冒險”這個詞都和我的天性格格不入,我的身體狀況也不適合冒險。動脈脂肪沉積和對導管手術的恐懼對我的行動造成了嚴重的制約。健身俱樂部的游泳池,我只能游三個來回;電動腳踏車,我只能騎半英里;要竭力避免興奮狀態;夫妻生活罕有,有也得像豪豬一樣謹慎。“照顧好你自己”是和茉特爾分別時她說的話,為了她,我會努力。雖然婚姻的激情不復存在,這一點我至少還是做得到的。
不過,就連這顆鼓噪作響、還沒搭橋的衰老心臟,也會因為幻想離別而澎湃起來。登上火車,在無謂的期待中,我的脈搏加速了百分之十。我氣喘吁吁地朝前望去,似曾相識的感覺讓我覺得很踏實。就好像在周六晚上看電視里的足球賽集錦,可你其實已經在電臺里知道了比賽結果。你也許能從這個節目中看到表現和技巧層面的閃光點,可但凡提前知道了確切的結果,緊張感就會蕩然無存。
坐在舒適豪華、裝飾派風格的扶椅里看過時的球賽,我能受的刺激不能超過這個限度——對于我這個被培養出來干大事的人而言,還真是又悲哀又失落的境遇。從幕后推手變成了觀眾,從大舞臺的側翼到了高扶手的觀眾椅,真是悲哀。不過,也不是全無好處。退居二線后,我在做小生意的圈子里被戴上了“永遠的智者”的光環。
一生的小心謹慎終有回報。我的別墅帶室內溫水泳池;我在缺德的索價過高的瑞士度假酒店享受冬夏;我的養老金安排結構合理,足夠我舒舒服服地過上三輩子。先知以賽亞[1]說:“安慰、安慰我的百姓。”——所以我們把它當作宗族的勵志名言。世上還有比鈔票輕輕的沙沙聲更讓人心安氣定的東西嗎?
在“扶輪社”[2]和“圣約之子會”[3],你看不出我和其他會員有什么區別。我喜歡的就是這點;據我所知,其他的弟兄們既沒有資質過人的,也沒有先天不足的。忘了我說過這種話吧,因為認識到這一點的人并不多。被問及過得如何時,我的父親會說:“沒啥抱怨。”我也一樣。普通日子是我的極樂世界。唯有心中,內心深處,在無可彌補的失落的心結之處,我才感到需要作一次“不必要的”旅行,免得我想得越多就越鉆牛角尖,也免得我遺傳來的動脈硬化日趨嚴重。
如果說鐵路大多數情況下的服務對象是我這樣的人——永遠失魂落魄、魂不附體的家伙們,我可不會覺得驚訝。我能看到發展部的主任在董事會議上一拍腦袋就想出來個主意。“我們為什么不增開周一早上去荒郊野嶺的班次呢?”他輕松地提議。“肯定有數不清死沉的廢品、煙頭和不知在等什么、急著想離開的人。”
在靠窗的位子坐定,我取出兩片藥,一片是知名品牌的鎮靜劑,一片是溫和的緩釋劑,然后閉上眼做十分鐘的“瑜伽式冥想”。我在哈利街的健康顧問(是心臟病專家,不是做自然療法的那個)建議我每天鍛煉,避免情緒激動。我向來對自己負責,所以我謹慎飲食,還隨身攜帶腎臟捐獻的卡片。如果我瞧見窈窕佳人或警察捉賊,我就把頭扭開。在米其林星級餐館里,我只點清蒸魚。我朋友眾多,但近些日子沒有情人;我說不清有哪些愛好,但并不熱衷于駕車。
我的生活伴侶茉特爾有她自己的生活。她骨架大、胃口好,并不熱心公益,卻能代表市里打橋牌。橋牌是她三十多歲時學會的,是生完孩子以后的事了。在這項娛樂中,她的超強記憶和過人天資有了舞臺。茉特爾能記得我們參加過的吃炸雞排的所有婚宴的座位安排、女王加冕禮的儀式順序、元素周期表的通用符號,還能記得讓英格蘭隊首次在主場失利(3:6)的匈牙利隊的全體陣容——就是前面提到的女王加冕禮的那年,也是我們結婚的那年。我不止一次地力勸,讓她用驚人的記憶力做點更有價值的事,而不是對著一疊紙牌。不過,茉特爾不大受得了為忍饑挨餓之人和無家可歸之人提供免費午餐的女士。
我們的兩個兒子都已長大成家,是私立教育和美滿婚姻的成功典范。一個是倫敦肯辛頓的產科醫生,老婆年輕貌美;另一個是誹謗罪律師,老婆賢良淑德。吃飯時,我寧可聽律師低級趣味的閑言碎語,也不想聽墮胎醫生的偽善之辭。周五晚上,我們圍桌吃飯,被要命的多元飽和脂肪撐得呻吟不止,假裝家庭和睦,其樂融融。我老婆不費心思、味同毒藥的飯菜,我沒扒幾口就消化不良,先行撤退。端一杯甘菊茶,拿一份《旁觀者》,上床——這是伴隨我一輩子的習慣。咖啡是在大廳里喝。他們狐疑地接受我的道歉。我懷疑家里的某些人會覺得我根本沒病,而是得了慢性疑病癥。
在這樣的列車上,想要像樣地發發呆實在太難了——它隨著亂七八糟的信號燈一會兒啟動,一會兒晃蕩,然后像一匹脫韁的馬在遠郊狂奔不已。好不容易速度調整到了有規律的晃蕩,劈啪嘈雜、聽不清說什么的廣播開始報餐車的位置,還有乘務長請速至一等車廂,謝謝。
想尋找內心的平靜是不可能了,2月銀裝素裹的風景也沒能叫我分心。我的注意力轉到了幾乎不需要我操心的生意上。我的父親在1919年創建了一家公司,旨在“促進普通人對音樂的欣賞”。它便是我一直在經營的這個公司的前身。它如日中天時,西蒙茲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名字,家家戶戶的客廳里,除了韋奇伍德牌的茶具、霍恩比公司的玩具和羅伯遜牌果醬瓶里的盆栽蜘蛛抱蛋,也少不了西蒙茲的產品。西蒙茲(交響樂譜和音樂會)有限公司制作管弦樂名曲的鋼琴改編版,包裝上高貴的紫色封面,統一售價六便士。我們也出版表現著名作曲家日常生活的書籍、民歌專輯,以及在世的、沒名氣的作曲家譜的討人喜歡的新奇曲子。但西蒙茲的核心業務是音樂會這塊:為所有的家庭策劃音樂會之夜,上至老嫗,下至蹣跚幼童,團體折扣價比看一場電影還便宜。
西蒙茲的辦公場所緊靠攝政街一端的女王音樂廳,一周七天都忙碌不休,除了對藝術的熱望,這里只有走投無路的大忙人和不掙錢的點子。窗子是從來不開的,唯恐沖淡了充滿靈感的濁氣。肘部打著補丁的鋼琴師來討尚未支付的報酬,推搡著穿過等待開場前買特價票的學生和工人。戴著呢帽的記者在隱蔽的角落里采訪沒有合法國籍的指揮家——有一次看起來像是在女廁所靠左手邊的一小隔間里,水箱滴滴拉拉個不停,于是有閑來無事之人說那一晚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曲的拍子之所以生硬,是因為西蒙茲衛生設備的毛病。
我父親彎腰駝背地坐在一堆還沒來得及看的合同和尚未修改的校樣后面,無論何時都掌管著他的“音樂百貨店”,很少在半夜前“打烊”。“這個地方不能沒人管,”他會說。“誰知道下一個克萊斯勒[4]什么時候就出現了呢?”早在敞開式平面布置的辦公室誕生前的半個世紀,他就把他的門從鉸鏈上卸了下來,以便能更好地觀察來來去去的人。只要是藝術家進來,他就會注意到。郵件越堆越多,秘書含淚辭職,可我父親卻能同時應付三個電話聽筒,脾氣還好得很,從來沒有聲音拔高的時候。
莫蒂默(猶太語中叫“末底改”)·西蒙茲兼具紳士的翩翩風度和學者的天馬行空——盡管他既不是紳士,也不是學者。他十三歲就被送去“新聞界”工作,以支持在貝斯納爾格林的守寡母親和四個妹妹。在嘈雜聲不斷、夾雜著墨臭的報社,他善待新聞界的底層小兵,從校對人員一路爬到一本文學增刊的助理編輯,出入漢普斯特德的沙龍。那兒的戰爭期間,他遇見了我母親,雖非真心實意,倒也娶了她。母親是一個盎格魯-西班牙猶太人家族——梅多拉家族的大女兒,帶著嫁妝,有點兒邋遢。他們幫他開創了心儀的事業。他想涉足出版,在索姆河畔待了兩年后,這個想法愈發強烈,可他找不到又能帶給他審美上的滿足、又能賺錢的書。1921年5月4日,他的朋友給了他一張女王音樂廳的門票,當時他的事業還全然沒有方向,但這一天成為了他生命中每年都要慶祝的日子。表演小提琴獨奏的是弗里茲·克萊斯勒,他八年沒登臺了。聽他演奏維奧蒂波瀾不驚的協奏曲,我父親受到的感動超越了他從書中所得。克萊斯勒胡子濃密,眼神明亮,驚艷的華彩樂段輕輕松松就流淌出來,聽眾們個個屏氣凝神。“我被深深吸引,”我父親回憶起來的時候會這么說。“就好像他只為我一個人演奏一樣。從我們目光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這一生只為音樂。”
我父親既不識譜也不會玩樂器,于是他請了個老師,告訴他四分音符和顫音之間的區別,教他音高關系在音樂會節目編排中的重要性。他經常去塞爾弗里奇公司百貨商店后面的圣三一音樂學院聽學生演奏,憑直覺就能嗅出才氣。一個小提琴家是他從路邊覓得的——那家伙當時在牛津大街賣藝。等湊齊了幾個明日之星,他便在風神音樂廳(攝政街上一處看起來像教堂的地方)舉辦室內獨奏會;有了新成立的伯明翰管弦樂隊(晚上有車子送他們表演),他便在海德公園南端的皇家愛爾伯特音樂廳推出了首場面向家庭的音樂演出。
他的音樂會不邀請評論家,但音樂廳場場爆滿,門票錢誰都掏得起。音樂界憤怒了,指責西蒙茲“降低了格調”。我父親一笑而過,還把最貴的票打了五折。他拒絕加入合議委員會討論單位成本、信用額度和對外國演奏者的準入控制。對音樂的詮釋者、對帶來光明和歡樂之人施加的任何限制,他一概反對。他尊敬藝術家,幾乎毫無保留。
莫蒂默·西蒙茲從來不會要求名字里帶三個“Z”的巴爾干鋼琴師為了在英國有更好的接受度而換名字。也不會要求胖子歌手減肥。對于怯場的新手,他會給第二次機會;音樂會失敗的時候,他只說自己的不是。他沒時間關注高檔商品和打折傳單,沒空研究版權細節和娛樂稅——得說一句,最沒空關心的還要數老婆和兒子,他只能在周日的午餐時分看見他們,而且每次不是遲到早退,就是神游天外。
所以,冬天里的一個周日,當電話鈴響起時(烤箱把烘牛肉燒焦了,母親在為一些雞毛小事嘀咕不休),我對父親死在辦公桌前的消息毫無反應——既沒有歇斯底里,也不是冷靜務實。父親屬于西蒙茲(交響樂譜和音樂會)有限公司,不屬于我;事實上,他死在崗位上,死在一堆未曾打開的郵件中。他那時六十一歲,和我現在的年紀一樣。葬禮上,拉比[5]提到了他對藝術的熱愛、他的謙遜和他自我貶低式的風趣。我卻只希望他生前多和我們待一會兒。
我在劍橋學的是歷史,畢業后,我開始管理公司,很快給它定了方向。對父親這亂七八糟的爛攤子,我實施了嚴格的財務管理。帶來虧損的、從沒聽說過的那幫子作曲的人——他們多是希特勒或斯大林時代的難民,被我一股腦兒送去了維也納一家做現代音樂的出版商,有三個留下了,其余都卷鋪蓋走人。家庭音樂會結束了,獨奏家去了競爭對手那里。兩個出了名;剩下的要么結婚,要么教音樂去了,再要么在樂隊打打下手,都沒了消息。失去這些藝術家,我覺得挺可惜,因為他們對音樂的熱愛頗具感染力,而他們的自負也永遠那么逗樂。有些是和我一起長大的,有些連系個鞋帶都不會,我不愿去想若是沒了我們全天候的保護,他們會變成什么樣——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斷開和這些人才的牽連,是出于我急迫的個人原因——聽了醫生和律師的建議,我努力避談這個原因,也不讓它變成白紙黑字。
我把辦公室賣給了荷蘭的一家商業銀行,還賣了個好價錢,就給自己留了一小塊地方,還有個名叫厄納·溫特的老處女文秘——她偶爾也裝裝嫩。迅速處置地產得來的錢花在了母親身上。父親死后,她一言不發,在一家私立的精神病醫院里接受定期護理。病情好轉時,她還幫忙安排我認識她西班牙親戚那瘦骨嶙峋的女兒茉特爾,然后一臉抑郁地參加了我們隆重的婚禮,再然后過量服用抗抑郁劑——到底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我永遠都不知道,或者說不是很關心。
等我的改革一結束,公司剩下的就只有出版部門了,為業余愛好者和專業人員生產紫色封皮的廉價教學樂譜。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就讓西蒙茲(交響樂譜和音樂會)有限公司扭虧為盈,能抵抗風險了。公司的業務量大大減少,少到它們永遠不會要求我作出像父親那樣的犧牲——他是相當樂意的啦。
我的缺點會隨時間暴露,但不足以損傷我圣人一般的聲譽。我二十一歲時不曾知道的是,排除風險對企業而言并非好事。你得冒險試試看能不能成功,可對生活還不夠了解的我,有的只是劍橋經濟學家干巴巴的定理和受創心靈的過激反應。
很久之前,我賣掉的一個作曲家給一部好萊塢電影寫了一首價值幾百萬美元的主題曲;另外一個家伙的歌劇登上了德國十五個城市的舞臺。我父親最喜歡的一個——弗拉基米爾·庫茲涅索夫,被發現吊死在達爾斯頓區一間客臥兩用房的燈具上。他的“侄子”兼室友——一個叫史蒂夫的街頭小販肯定地對我說,這個可憐蟲的死和丟掉工作沒什么關系,而是自個兒玩性愛實驗不幸玩過了頭。我后悔莫及,頗受打擊,于是出資捐助了一個“庫茲涅索夫獎”,算是紀念這個可憐的家伙。
西蒙茲家庭音樂會的這塊雖然易主,可還和以前一樣有聲有色,吸引著平民百姓聽他們喜歡的音樂,誘惑著初出茅廬的藝術家在沒有評論家和文化輿論大鱷的地方試膽。我的退出,讓競爭對手們發了財。
至于我們公司的根基——出版這頭,我沒預料到市場對樂譜需求的暴跌。廣播和唱片像自來水一樣,動一動手指就能有。它們嚴重摧毀了國內的音樂制作,催生了一大批的音樂文盲,以至于人們現在說到“音樂演奏”,想到的是把錄音帶塞進汽車的儀表板。很少有人高興費那個力氣吹管樂器,去欣賞它的嗚鳴聲;會在音樂會的過程中看袖珍樂譜的人就更是罕見了。學校里的孩子只會吹吹六音孔的玩具哨笛,敲敲垃圾桶的蓋子,高雅點兒的就沒人教了。所謂的“流行樂譜”還真是不流行吶。
唯有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價值觀一息尚存的地方,才有樂譜的市場:為了周日的禮拜儀式而保留和訓練唱詩班的教堂、周三晚上銅管樂隊聚首練習工業時代早期傳統曲目的社區禮堂,還有小鎮和位于灌木林地的鄉村——那兒的娃娃們還不會看書寫字就會擺弄樂器,小青年們能在唱詩班排練的茶歇發現做愛是怎么一回事。這些往往是王國上下最荒蠻的角落:在烏爾斯特的街道,教派間相互投彈有笛聲相伴;在威爾士的丘陵農場,對位旋律和孑身酗酒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在亨伯河三角洲的漁港,鱈魚已被捕撈絕跡,但拖撈船夫之歌卻流傳下來。
這些地方是西蒙茲最后的陣地了,是我直到退休或歸西之前——不管哪個來得更早——都應該好好看護的遺產。我現在要去的就是這種地方,去英格蘭北部的一個破爛地方。那兒的礦場關了門,造船廠廢棄了,一片荒蕪,但合唱團一年到頭都在為圣誕節練習《彌賽亞》,煤礦小村一周會邀請樂隊兩次,最粗野的橄欖球阻截隊員也能在酒吧的鋼琴上彈點兒民謠,技藝雖不精湛,但畢竟是兩手合奏,而且基本準確。排屋和面目全非、混凝土結構、地方政府建造的簡易住宅那煤黑色的門牌后面,孩子們得先練習好音階,才允許喝茶。行政部門草坪大院的電子門之外,音樂是社會等級戰爭的第一道防御線:“要是單親媽媽帶大的鼻涕蟲凱莉也能拿到鋼琴和小提琴的三級優秀,那我就要我們的夏洛特上復活節防艾滋音樂會大展身手。”瑪格麗特·撒切爾鎮壓礦工時,音樂遭到了重創,然而,或許再也無法踏上工作崗位的男人們卻仍會迫切地問我討《小號志愿軍》或合唱用的《以利亞》,而囊中羞澀得連吃飯也難的窮困的單身母親們也不知怎么能掏出錢來買上一個中國制造的、不入流的小提琴——這是我的小副業。
我一個季度去一次。每次去,都會有人邀請我給已經報考了倫敦知名音樂院校或專業學院的考生當評委。我總會建議他們考慮下別的職業,因為走這條路最多也就是在不穩定的地方樂隊做做幕后工作罷了。“什么都行,”媽媽們不屑一顧地說。“至少他不用像他爸爸那樣去挖煤。”煤窯關了門,造船廠成了船塢,爸爸們淪為老來失業者,或在卑賤的服務行業當當服務員或電話銷售員,自那以后,那般的空洞論調就愈發泛濫了。在這些地方,真正的男人再也不會有真正的工作了,勞動的尊嚴蕩然無存。
眼尖手快的和頭腦活絡的早就開溜了。眼尖手快的投身職業體育界,頭腦活絡的去了搖滾樂團和古典音樂學校追逐音樂夢想。我馬上要去的地方(它肯定和以前一樣是個無名之地)從沒出過明星,不過卻為音樂大軍貢獻了眾多的“步兵”:在歌劇管弦樂團里吹喇叭的男孩兒,在遙遠的悉尼和新加坡拉中提琴的女人,更別提在眾多的伴奏樂團里當鍵盤手的了。這里偶爾會出個芭蕾舞音樂指揮,間或也會有在神圣的宗教劇里唱女低音的。他們是牢靠的表演者,是音樂產業的靈魂和動力——勤勉用功戰勝了靈感妙思。我佩服他們的決心,就好比渡渡鳥也許會和恐龍打打招呼——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兩種人舉步維艱地逆行于時尚大潮中,注定要走向滅亡。
我驅趕著這些傷感的念頭,聽見一個印度旁遮普來的查票員拿著嘰哇亂叫的擴音喇叭,操著聲調怪異的英文報了我的站名——確切地說,不叫“報”,叫“嘰里咕嚕”。即將私有化的鐵路開始管乘車的人叫“客人”,服務起來卻像對待牛羊。于是穿戴利落的乘務員那清晰的吐字是再也聽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外鄉人含糊的咕噥。在現代英國,失去地位的并非只有挖礦這個職業。整個國家都無精打采,亂七八糟。連該死的德國佬也能給我們上上課。
我嚼著“卡姆拉德”牌鎮定劑,抓著手提箱,磕磕碰碰地走下火車,迎接我的是一支銅管樂隊糟糕的奏樂。他們演奏的是弗拉基米爾·庫茲涅索夫的《第聶伯河上的黎明》,像在吹哀樂。站臺的中央站著市長大人,長袍加身,渾身上下掛滿了只有內行才看得懂、象征他官職的玩意兒,還戴著官職鏈。我認識他。他叫查理·弗羅加特。8月里一個閑來無事的法定假日,我倆曾和兩個校長、一個來訪的企業家在貝塞斯達的衛理公會教堂那空蕩蕩的戒酒室里玩了一把莫扎特豎笛五重奏——純屬助助酒興的即興表演。弗羅加特本是個雜貨商,玩起木管樂器來卻有一手。
“四西蒙茲吧,不四么?”他沖我大聲說。“歡迎來托布恩!”不過這可不是這個地方的真名。我來解釋下這個假名。X和Y不能用——太有柯南·道爾的味道了。我們暫且把這片區域叫做“托塞德”,把它的兩個小鎮稱為“托布恩”和“老布里奇”吧。要是說得再明白,恐怕警察又要來找我麻煩了,我可不想這樣。我所站的地方就是托布恩,滿地都是油炸土豆片的空袋子和聚苯乙烯的杯子。
“市長閣下,”我假惺惺地說好話,“您能出來迎接我,而且還盛裝打扮,我深感榮幸。”
“免了吧,”弗羅加特心情可不好。“可不是為了你。今天是該史的托塞德音樂節,我們得在公共場合引起點兒注意。日出啥的,那現代樂的玩意兒,樂隊都練了好幾個禮拜了,在升E上還是亂七八糟。一尋思,你就是我需要的人。跳進車來,我載你去市政廳。”
真是想推也推不了。弗羅加特抓著我的肘關節,頗有范兒地拖著我下了站臺,進了他的黑色戴姆勒,這時樂隊把歌換成了好吹一點的、亨德爾的《猶大·馬加比》里的《英雄凱旋歌》。我的行李交給了搬運工,讓他送到廣場那頭的皇家托布恩酒店。比起碼頭附近遍地開花的健身俱樂部性質的小旅館,我還是喜歡住陰郁的老站酒店——再多的空氣清新劑也沒法掩蓋腌魚早餐那彌漫一整天的臭味。
“別擔心,”弗羅加特說著從后面的吧臺給我和他自己倒了兩杯麥芽酒,“不會叫你為難的。只是想讓你今晚幫個忙罷了。正餐、黑領結小禮服,就這些。”
我找不出什么借口。自從我學會了在業余愛好者的音樂之夜開溜(聽他們演奏的感覺就像是吃解凍了一半的魚子烤面包,極為痛苦),我在托布恩度過的夜晚就大都是閑著的了。我常在皇家托布恩酒店的雅座酒吧里獨自消磨晚上的時間,下肚的酒差不多是衛生署建議量的兩倍,渾身舒坦。酒吧的壁板是橡木的,這里沒有衛星電視,也沒有獨臂流氓,所以有點兒冷清——我呢,就太太平平地在《每日電訊報》上做做填字游戲。要是想說說話,這兒有個懂足球和古幣的酒保,還有幾樁過路生意,想消遣可不費勁。很久前的一個晚上——那是我第一次出現心臟雜音之前,有個金發俏妞突然來討包煙抽。她把我的拉弗格威士忌全打翻在《每日電訊報》和我的褲子上了。結果呢,我倆又都喝了一輪,懶洋洋晃悠悠地上了樓,裝作要梳洗的樣子,然后自然而然就沉醉在干柴烈火中了。這種事沒什么大不了,一個旅行銷售員運氣好的時候就能碰上。百無聊賴和機會奇遇促成了工作之外的消遣。就像沒做成的生意,你忘了它,希望再也想不起來。真的,根本不值一提。
弗羅加特的干啞口音把我拖回了今晚要面臨的難題——市長大人的正式宴會。穿著硬邦邦的衣領坐在小鎮商人的中間可不是我心目中的美好夜生活,只要明天還有正事,我就不能熬夜。更糟的是,他要是指望我發言可怎么辦?一到公眾場合發言我就結巴,退回到少年時代的沉默寡言。
“別犯愁,”弗羅加特料到我會不樂意,“十一點之前,我們會把你塞進被窩的,你也不用站起來演奏。只要當當評委會的主席就行,最后把獎品對著電視攝像機秀一下,夜間新聞用的。”
“什么評委會?”我問道。
“托塞德青年音樂家比賽的評委會,”市長嘆了口氣說。“沒聽說過?我也不覺得意外。我們基本沒獎金,我也沒錢搞公關宣傳。我們沒法讓地方電視臺全程報道半決賽,最多也就是地區新聞的尾巴梢上能有十秒鐘的鏡頭。可它至少表明我們這兒是在乎音樂的,還培養了一批世界上最棒的音樂家。出了幾個不錯的苗子。他們大概是我們剩下唯一能出口的商品了。”
“你們能搞到的最佳主席人選就是我?”
“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兒,”弗羅加特說話粗聲粗氣。“我邀請了約翰·普里查德爵士,當指揮的那家伙,他在鎮上有幾個親戚。可昨晚我們接到電話,說他病了,短時間里搞不到大牌兒了。我急得要史啊——直到看見你下了火車,我心里想,就他了。
“西蒙茲在這兒大名鼎鼎。所有人都能在他們的樂譜封面上看到這個名字。西蒙茲公司的西蒙茲先生當評委會的主席?那太棒了,我可沒打算聽你說不。”
“可我根本沒那水平,”我反對。“給比賽當評委需要特定樂器方面的專業知識。我是能玩玩小提琴啊鋼琴什么的,但你知道的——我就是個賣音樂用品的旅行銷售員,就是個小人物。”
“你少來這套,”市長有幾分生硬地說。“別假裝謙虛了。你們家和克萊斯勒、海飛茨有交情,你的名字差不多和他們一樣有名。哪個是像樣的小提琴手,哪個是冒牌貨,哪個是名噪一時的人才,哪個是老師的乖寶,你分得清著呢。
“反正又不是要你一個人去評判技術方面的玩意兒。我們從曼徹斯特招來兩個教授。你下面還有兩個委員——一個是我們音樂局的老大,一個是藝術與休閑服務局的頭頭,也會給你意見。你要做的就是當評委會的主席,只有教授和官員決定獲勝選手意見不一致時,才需要你投個決定票。參賽的有六個,是全英國十八歲以下最棒的選手。挑一個出來就是了,在十點半前宣布結果,發言都由我來。還有問題嗎?”
我們在托布恩市政廳停了下來。在里面候著的是教育局局長和圖書館館長,我希望他們能給遺失和損壞的樂譜簽個補貨訂單——這筆錢夠我用到這個財政年的年末了。我急需那些訂單。考慮到拒絕會得罪人,而得罪了市長不利于我做圖書館的生意,于是我很快默許了。“你可是大牌兒,”弗羅加特一邊說一邊沖上陡峭的前門樓梯,他的長袍打著轉。“我的車六點來接你。準備好。”
終于談起了專業圖書管理上的符號啊書號啊這些學問生意的行話,我松了一口氣。樂譜啦,商品目錄價格啦,圖書貿易行業的八卦啦,音樂領域的瑣事啦……一天就在這雜七雜八的話題里愉快地過去了。茶點推車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拿下了最大的訂單,完成了任務,可以安心回家了。可晚宴我是逃不了的,腦子里也已經打好主意隨便溜一遭,消磨掉這周剩下來的時間,也好向茉特爾和收稅員交代為什么不回家。小商店,沒什么大變化。然而,我卻有了一種為自己偷了點兒時間的感覺——我所擁有的時間,我用來浪費的時間。
天才走了以后,我就失去了對時間的駕馭。如同死亡,它是無法挽回的損失,什么事情都沒了中心。大雨如注,光滑的人行道折射著商店的燈火,我疲憊地回到酒店。這段路只有兩分鐘,不夠我思考即將到來的夜晚。災禍降臨時總是不期而至。在最后這個普通的日子里,一切都沒有脫離正軌,我一點兒都不知道自己這半輩子的單調生活即將粉碎,也不知道我將正面我最恐懼也最渴望的東西——我最重要的那部分,自從沒了它,我淪為一具行尸走肉。
以賽亞,公元前8世紀希伯來預言家。
地區性社會團體,以增進職業交流及提供社會服務為宗旨。
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猶太人服務組織,旨在為猶太人提供各種各樣的社會服務和福利活動。
克萊斯勒(1875-1962),美籍奧地利小提琴家,作曲家。
指猶太學者或神職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