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關乎時間
- 名字之歌
- (英)諾曼·萊布雷希特
- 10670字
- 2019-03-05 15:32:07
我總帶著黑領結和晚禮服,以備不時之需。還有三件套的商務裝和羊毛圍巾,抵御從污染的托鎮河口吹來的凜冽寒風。“照顧好你自己,”茉特爾曾關照過我,我盡力而為。
總的說來,這是安分的一天,只是每個小時都有海灣戰爭的報道插進來。這場仗,不需要全國上下作多大犧牲,卻暴露出國家嚴重的不團結。“他們派遣了五支軍隊去占領一個科威特酋長的油田,卻不愿付出舉手之勞拯救我們的煤礦行業,”教育局局長抱怨說。他冷靜又博識,還有個夜校文憑。他吃力地在一式三份的訂單合同上簽字時,我小聲就這個政治問題說了兩句隨便怎么理解都可以的話。
“多好笑,”圖書館館長說。他補丁款式的牛仔褲暴露出他是個時尚的左翼分子。“我們先把武器賣給伊拉克,然后我們把它炸個稀巴爛,然后接著賣武器。”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在《社會主義工人》要求西方國家援助戰火荼毒的伊拉克的請愿書上簽字。我咬著嘴唇,假惺惺點著頭,直到簽了字的訂單合同被塞進我微微顫抖的手中。
“今天過得不賴吧,先生?”皇家托布恩酒店的酒保一邊問,一邊給我倒了杯好調的酒。
不壞,我覺得。在昏暗的經濟蕭條期和打得不可開交的戰爭年代,價值四千英鎊的生意比什么都有說服力。“我想,酒錢是掙出來了,”我對酒保喬治說。“你為什么不也來一杯?”自從勞埃德·喬治最后一次競選活動從這兒混過一遭以后,這間暖和舒適的雅座酒吧就再也沒有呼吸過新鮮空氣了。我迅速掃了掃今晚比賽的細則。
……1978年12月1日及之前出生于托塞德行政區內或自1985年1月1日起一直生活在托塞德行政區內的選手具有參賽資格……
初賽的六名優勝者將獲得進入總決賽的資格。總決賽要求:鋼琴或小提琴獨奏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作品一首,加上自選曲目一首(可以自帶鋼琴伴奏)。
除評委會主席特別要求,決賽選手的演奏時間不得超過15分鐘……贊成票和反對票相等的情況下,由主席投決定票……評委會的裁決是最終裁決。評審過程將遵循比利時伊麗莎白女王國際音樂大賽的規章(向藝術與休閑服務局局長申請可獲副本)。評委會成員不得泄露審議細節。不經托塞德地區委員會會長書面批準,評委會成員在比賽期間和賽后七天之內不得與新聞媒體有任何接觸。
老一套。伊麗莎白女王音樂大賽基本上是世界上辦得最長、辦得最好的音樂比賽,其創辦者是比利時一位熱衷音樂的女王,她自己就是個不錯的小提琴手。托塞德沿用她公平公正的規矩是明智之舉,正如拳擊比賽會采用昆斯伯里侯爵的規矩一樣。
市長的戴姆勒準時地隆隆而來,又把我接回了市政廳。一個斜視的接待員陰沉著臉朝“華茲華斯廳”的方向點了下頭。我是最后一個抵達的評審。兩個曼徹斯特來的教授——一個是男的,另一個大概是女的吧——像孝服上的破袖口,相當顯眼。他倆站在壁爐臺的兩端,就在湖畔派詩人油畫像的下面,渾身上下都是陳腐的味道——迂腐的學究都用這個味道來保護他們象牙塔里的職位不受真實世界的侵擾。兩人面無血色地跟我打招呼,手里還拿著葡萄酒杯,仿佛是歡迎一具死了沒多久的尸體到病理學研究室。
托塞德音樂局局長就要親切得多了。他叫弗雷德·布羅斯,是托布恩大教堂的風琴演奏家和托塞德青年樂隊的指揮,咧嘴一笑就過來了,一路還撞了不少人。他是個身材高大、笨手笨腳的單身漢,孩子喜歡他,女人也不會怕他。“我請你喝一杯,”弗雷德大聲說著,卻發現一個胖墩墩、滿臉胡子、相當自以為是的家伙從身邊超了過去。這家伙戴著黃底綠紋、印有“只為獲勝”紫色標語的領帶,是我們第四個評審。他自我介紹叫奧利弗·亞當斯,是藝術與休閑服務局局長,“叫我奧利吧。”
體毛茂盛的肩膀上,奧利弗四十幾歲的臉閃爍著新生兒腦袋的柔滑光澤,還生著乳疹。他塞給我一瓶大超市的霞多麗酒、一個重新加熱過的夾心烤面包,還有一條他局里的、包裝成禮品模樣的領帶。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全部放在壁爐臺上。“你能來真好,西蒙茲,”他聲音低沉。“能有個識譜的主席可真好,不像某些人——我能說出名字來——只會數數哪些音錯了。我們這兒要的是一個真正的獲勝者,能走出去推銷自己、推銷這個地區的人,‘只為獲勝’。比賽的口號是我想出來的。你喜歡不?”
奧利才接手文化上的事情——“去年從市場營銷那頭調過來的,”他坦白道。他會學的。在他身后半步站著一個標致的金發女人,她身穿一條印花連衣裙,很是有味道。看樣子是助理或副手什么的。“我太太,桑德拉,”奧利宣布道。我有一陣昏厥的感覺,因為我隱約認識她——肯定不是很久之前皇家托布恩雅座酒吧里的一夜情搭子嗎?
如今,像我這種年紀和脾性的男人,碰上某個也許曾(或也許未曾)一同拋開克制、脫下衣服、喘息交合,一起高潮卻不交換電話號碼的對象,是司空見慣的事。這樣的場合如果也有約定俗成的規矩,那還有待于我的發現。什么人應該給好色的老男人們寫個指導用書。根據情況,你該對一夜情搭子說點什么呢,或者不說?冒險說“我說,我們……呃……以前見過嗎?”這種話是不明智的,因為如果你們真碰見過,她不會相信你竟然會忘了她。而如果你們沒碰見過,她會捕捉你的眼色,把你當成一個癡心妄想的老變態——這指的是她不尖叫著性騷擾、把保安人員找來的情況下。
我該怎么辦?我可能是認錯人了。時間可以把恍若隔世的愛撫轉為干柴烈火的激情,將無情拒絕化作溫柔默許——每個險些失手的人也是血氣方剛的勝利者。因為沒把握,我決定先不動聲色,希望她的某言某行能勾起“就是她”的記憶。希望吧。
桑德拉,如果那是她的名字,我倒是模模糊糊能搖響印象的小鈴,但還不足以撞響回憶的鐘樓。我也許是在某個雞尾酒宴會上,或是在托布恩某個音樂商店的柜臺前碰見過她。我試著想象她十幾年前的樣子——她還沒嫁給市場營銷那家伙,社交技能也還生澀,還沒生一堆孩子,屁股也沒大得像魯本斯畫里的人。我努力將她想象成呵呵傻笑、心甘情愿的文秘,五分憤怒五分笑意,和一個境遇相似、衣冠楚楚的銷售員跌跌撞撞地走上了皇家托布恩酒店的樓梯,爬上了一張吱嘎作響的床,激烈搖晃,倒頭大睡。然后再一次地沐浴在宿醉后透過窗簾的光線中,欲火平息,眼睛布滿血絲。接著一起淋浴,吹干,趕緊抹口紅,一定得趕緊,沒時間喝咖啡了,再見,再也見不到了。
“桑德拉好心答應給評委會寫報告,”奧利宣布說。“她以前給布羅斯先生的樂隊做賬,所以熟悉音樂術語之類的。如果你有什么需要,主席先生,就問桑蒂好了,她很樂于幫忙。”
我心懷感激,試圖從桑德拉善睞的綠色明眸里尋找樂于助人的感覺,卻只能看見一個客氣的太太禮節性的微笑。“我保證我們不會對亞當斯先生提出過分的體能要求,”我冒昧說了句,希望我這個不好笑的笑話能引起她一絲揶揄的表情。什么也沒有,她綠色的虹膜一點兒沒反應。
這說明有四種可能。第一,她沒認出我來。第二,她不想相認。第三,她想私下交流。第四,根本不是她——如果不是她,我在想那晚的妞兒又是長什么模樣的呢?名字叫什么?我得靠運氣和智慧才能安然度過這個夜晚,不至于像個蠢貨一樣。
拋開一切自負,我可以原諒十幾年前的老情人沒認出我。雖然身體還健康,但我的一頭卷發已經脫落大半,還掉了三顆臼齒,那不怎么顯老的、既能被當成三十五歲也能被當成六十歲的奕奕神色也已經沒有了。雖說算不得美男子,但我過去無憂無慮,加上有一雙善于傾聽的耳朵,對女人有足夠的吸引力,讓我覺得自己在性這方面還是很有魅力的,雖說我在婚姻之外(甚至之內)相比而言不那么積極。我現在是一個快要領退休金的男人,干癟癟的,回春乏術了。我的皮膚失去了光澤,眼睛失去了火花,連我最愛的文秘厄納·溫特(她現在退休了)最近在攝政街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都沒像往常那樣和我打招呼——“早上好,西蒙茲先生,您昨晚的音樂會好嗎?”記憶在衰退,我卻無比懷念無所不知的溫特小姐。
如果奧利夫人正是或可能是我所想的那個人,那可如何是好?酒吧里碰到的妞兒在四十瓦的昏暗燈光下或許沒怎么看清我的臉,我也可能出于一貫的謹慎,沒告訴她真名。“別像頭郁悶的狗熊,”我似乎記得她笑著擦干了打翻在我褲腿上的酒。“再緊一點,熊爸爸,再緊一點!”我突然想起她高潮的時候這樣大叫著。“再把我抱緊點。”記憶閃出的是碎片,但卻保留了精華,真是有趣。我想不起這個妞兒的臉,也想不起名字;我只記得她好像說了泰迪和灰熊啊什么的。
也許我是她在打烊時間物色“熊型男”時勾搭上的一大堆男人中的一個,是她(果真是同一個人的話)在滿臉茸毛、細皮嫩肉的奧利身上實現理想婚姻的追求目標。時光飛逝(如果真有那么久了),她和我之間的那場云雨只不過是奧利那出結局甚好的歌劇的前奏。如果她是我在《每日郵報》中讀到的那類容易沖動的女人,那么她在選擇終生伴侶前會有好幾十段風流韻事。在一個普通的現代女性繁忙的性生活中,喝醉了和陌生人發生些不檢點之事幾乎不會記在賬上。只有我,放寬點兒說還操著忠誠的老觀念,還會覺得這種艷遇值得一提。在她面前,我的道德大山不過是個胎記大小的小丘。說到這里,觸覺記憶的一個細胞讓我想起了一塊小小的褐色胎記——它映入了我流連于她下頦曲線的眼睛。是你下頦上的皺紋嗎,桑德拉,還是外科手術的疤痕?別盯著看了,傻瓜,你讓她不自在了。
我穩了穩心跳,和其他評委閑聊起演員休息室里那些人盡皆知的話題。那個捷克妞兒在倫敦夏季逍遙音樂會上很紅吧?科文特花園那叫什么名字的家伙為什么辭職啊?你是說飲酒,還是引咎?奧利夫人在附近來回走動,步伐輕快,表情和藹。她在躲著我么?我到底在煩心個什么——害怕她會認出我,要求在我富有彈性的身板上再一次上下運動?還是因為一個曾經注意到我老練技術的女人無法看見我破敗外殼下尚存的閃光而感到遺憾?不管是哪個,焦慮的情緒已經讓我感到心絞痛,肚子也緊張地抽痛起來。天哪,奧利夫人,咱倆能不能在我突發心血管病之前把事情弄清楚呢?注意,她往這兒來了。
“主席先生,我們進去之前說句話行不?”她簡要描述我未來幾小時內的職責時,她的氣息讓我冷冰冰的耳朵上冒出了汗珠。我偷偷觀察了下她的容貌,除了“正經”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所以結論是:是我自我蒙蔽的幻想,是我認錯了人,是我一廂情愿。悲慘啊,真的。
之后,正當我們一群人走入仿都鐸式風格的克萊門特·艾德禮大堂時,我感到她把手搭在我的后背(就在尾臀骨上面一點的位置),給我指點方向。想起那個酒店房里交歡的熱度,我滿腔的激動和惆悵。安分一點,我對自己說,要忙一個晚上呢。
大堂里人滿為患,前排的座位上了顏色。弗羅加特市長噴完幾句歡迎的話,然后就晃晃悠悠、心滿意足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波爾圖葡萄酒上了臉頰,他的客人情緒漸入佳境。三大壺的水和六個玻璃杯在舞臺左側的擱板桌上等著評委們的到來。每個座位前都有一張油印的紙,上面寫著六個參賽者的簡單介紹。我們打開計分單,準備評審。這可不是讓人緊張的莫斯科柴可夫斯基大賽,甚至還比不上利茲鋼琴比賽。這里沒有管弦樂枯燥乏味的那一套,也沒有生瘡流膿的陰謀詭計,甚至沒有像樣的計分表,只有一疊寫著“托塞德委員會”抬頭的便箋紙。我在上面畫了四欄,然后傳給其他評委,要他們和我一樣畫。我們要分別給技巧、演繹和音樂表現力打分——或者說,是他們演奏曾盛極一時的施坦威三角鋼琴或他們愁眉苦臉的父母能買得起的隨便什么刺耳的小提琴時,他們表現出來的準確性、創造性和感染力。分數一加,除以三,平均分最高的就勝出。
我以前干過這種活,每每都良心不安。評判參賽者的與其說是技巧和想象力,不如說是呆板的精準度。個性和藝術悟性會被教授判為技術失誤,會被我們其他的人當作討厭而怪異的處理方式。把十歲的可愛娃娃和長著粉刺的大學投考生放在一起,用的還是不同的樂器,這樣的評分毫無公正可言。從一開始就不公平,但人們需要一個獲勝者,我們必須提供一個。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制度是腐朽的,但我們卻心甘情愿地犯下欺騙之罪,想竊取幾個絕妙的瞬間,提醒觀眾生活中存在著比政治、體育和流行明星更高的境界。
在這場騙局里,沒人會受傷。參賽者(或者說我們告訴自己,他們是參賽者)什么損失也沒有。對他們而言,這意味著有六分之一的概率能脫離或半脫離托塞德政府建造的簡易住宅,過上更好的生活。他們將音樂視為通往自由的門票——正如俄國猶太人定居區里一貧如洗的村民,他們當中出了海飛茨、霍洛維茨、大衛·奧伊斯特拉赫和艾薩克·斯特恩、內森·米爾斯坦和米沙·艾爾曼。托布恩不是敖德薩,但她的孩子也能做夢,而我們鼓勵他們做點逃避現實的白日夢并不會帶來傷害。
我們的第一個決賽選手看來急于潛逃。表演簡介上說,艾杜什·阿勒-哈克,十三歲,來自孟加拉的一個鄉村——他的父母是在1971年印度和巴基斯坦的那場戰爭中逃亡過去的。我猜想,他是在一家紡織品血汗工廠里長大的,六七歲就被迫干起了針線活,不算太糟的是,老派守舊、穿著長舞裙的英國女老師把他領上了鋼琴之路。艾杜什的演奏頗有競賽范兒,準確度也過得去。他機械地彈完了巴赫的賦格曲,接著又來了一曲經布索尼改編的巴赫贊美詩。他缺乏的是亮點和風格。他過一陣子就能學會這些,可在目前這個階段,這個男孩兒還不符合我的預期。十分的滿分,我給了他六分的技巧分,四分的演繹分,要說特色嘛,不知道怎么打分——寬容點嘛給個五分。桑德拉·亞當斯的視線越過我的肩膀。大堂里不知哪個地方傳來一陣“萬歲”的大喊聲,仿佛孟加拉國剛剛贏得了板球世界冠軍一樣。場面亂哄哄,差點要這孩子回來加演一曲,還好我壓住了,這無疑對他最好。
下一個表演者剛剛小學畢業,在小提琴的襯托下顯得太小。來自奧克斯里希斯村的皮特·伯布里奇演奏的是巴赫D小調組曲中的薩拉班德舞曲,拉錯的音符比拉對的還多。他太緊張了,幾乎沒法把自選曲目——克萊斯勒的《愛的憂傷》演奏下去。他那頭發灰白散亂的母親擔任了伴奏。我打了個腹稿,準備在頒獎的時候說點兒好的,然后給這個可憐的男孩兒打了三分、四分和兩分。
第三個參賽者上來后,冠軍就有了。瑪利亞·奧爾謝夫斯卡,十六歲,土生土長的托布恩人,她父親是移民而來的波蘭工程師,母親是北海的海洋生物學家。她仿佛熱身一般奏起了巴赫《C大調前奏與賦格》,琴聲輕柔起伏。她接下來又奏了兩首肖邦的前奏曲,像她媽媽研究的自泳生物一般自如。從熱烈的喝彩中回過神來之后,她又即興表演了一支披頭士的風靡曲目《車票之旅》,技藝精湛。這個女孩兒了不得。
我在計分單上給瑪利亞打的都是九分。茶歇時我們交流起評分,發現大家給的幾乎都差不多。弗雷德·布羅斯對這個女孩兒欣喜若狂,兩個教授——布倫達·默奇和亞瑟·布林德也覬覦著想對她伸出學究的爪牙。“雖說明年的錄取工作已經結束,但我們能讓她進音樂學院,”他們沒完沒了地嘮叨。我又打了腹稿,要告訴女孩兒的父母,帶她去見倫敦的約阿希姆·馬爾基爾。她需要的只是最后粉上一層亮光,穿上迷人的服裝,就能去卡內基大廳了。
奧利掃了我們的好興致,脾氣還挺壞。“難道沒人喜歡那個亞洲男孩兒嗎?”他悶悶不樂地說。“我給他的分數最高。”我從桑德拉的眼神中捕捉到一閃而過的慍怒,不知道亞當斯這一家子還好不好。
“你說呢,弗雷德?”奧利轉向音樂局局長追問道。“你不覺得這樣的年紀,這樣的……呃……背景,這孩子有點特別嗎?”
布羅斯左右為難:他的經費是由藝術與休閑服務局把控的,若和局長搞不好關系,他可擔待不起。他愛他的工作,工作之外一無所有。我看他急得皺起了眉頭,想找些圓滑點兒的客套話。“哦,他太棒了,奧利,”弗雷德又諂媚又愉快地說。“我讓他參加我們的青少年音樂會了。但毫無疑問——瑪利亞不是一個等級的。她能在下一屆的伊麗莎白女王音樂大賽上代表英國出戰。”
“好吧,那我們就不能給那孩子來個安慰獎么?讓他的國人看看,他付出的努力,我們有多欣賞。”亞當斯堅持著。
“您覺得呢,主席先生?”桑德拉突然插話。她很會把握時機,這一點我很欣賞,別去反駁奧利,但也別讓他繼續犯傻下去了。
“我覺得,”我假裝深思了一陣子后開了口:“我們得注意,不要把托塞德青年音樂家的獎項和那些不上路子的表演混為一談。市長很想建立一個毫不含糊的高標準。他指示我們挑個冠軍出來,我們必須這么做。
“不過,考慮到熱烈的公眾反應,我們也許可以宣布:鑒于參賽選手的優異表現,委員會明天會為所有的二等獎獲得者頒發獎學金。那樣的話,你們就能多炒作一天,安撫……呃,情緒更激動的那部分觀眾了。”
“他們中有一些相當激動,”奧利也承認。“但這個建議不錯,主席先生,我肯定我們的經費是夠的。桑蒂,你來負責行嗎?”我們走回克萊門特·艾德禮大堂時,桑德拉·亞當斯心照不宣地朝我露齒一笑。我心領神會。茉特爾有次和我吵架時,指責我將智力不如自己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是不對的。我猜,桑蒂無意間做了相同的事情,把她毛茸茸的老公當作稻草玩偶一樣耍。可憐的奧利。
接下來的兩個參賽者沒花我們太多時間。兩個都是十歲出頭的郊區娃娃,像報仇一樣“揍”著小提琴。阿曼達·加維和拉塞爾·桑頓是東方式教學方法的產物——他們把四歲幼童改造成音樂機器。一個接著一個,這兩人毫不耽擱,像敲釘子一樣一個音一個音地把曲子敲完了,兩人全都五分。我一邊折著紙,一邊希望今晚太太平平、舒舒服服,正巧最后一個決賽選手——來自老布里奇的十五歲選手皮特·斯坦普走上了舞臺。他調了調他的小提琴,拉起了巴赫《G小調奏鳴》的開篇樂章——古典作品中一曲絕妙的心靈冥想。
這男孩兒太緊張,表情呆板;太不成熟,沒法讓人眼前一亮。音準不錯,雙音技術也熟練,八級能過。
他剛拉完慢板,停也不停馬上就拉起了節奏幾近機械的賦格曲,仿佛是怕我們打斷他,轟他走。這個樂章不到一分鐘,可我已經在看手表了。突然,G弦空弦的一個純音讓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停下了。不跳了。
我想,它來了:末日審判的時刻。“它來自耶和華,”我聽見了《舊約·詩篇》作者的美妙歌聲,“讓它成為我們眼中的奇跡。這是耶和華所定的日子,高興吧,歡慶吧。”我沉淪于心滿意足之中,我拜倒在命運的腳下。大衛的贊美詩又變成了都鐸時期的詩歌:“如今,我續寫結束……我的魯特琴,安安靜靜,因為我已奏完。”不知為何,畢加索的《格爾尼卡》跳到了我的眼前。生命在愜意中漸逝,我被領上了文化巨作的縱覽告別之旅。
隨著一記震顫,心跳回來了。我還活著。我吐出一口氣,在第二樂章的尾聲回過了神——我們只有時間聽兩個樂章。禮貌的喝彩,呆滯的同事。“沒什么特別的,”我聽見一個教授吹毛求疵地對另一個教授說。
看來,心臟驟停的感覺只是我有罷了。那是什么——死亡的前兆么?我趕緊自查了一番。一天到晚,我都按點吃藥,順序也不搞錯。除了莫明其妙的情動般的一記悸動,也沒有嚴重的不適。飲食合理。脈搏九十二,呼吸正常。肯定是因為音樂。
不會是因為巴赫G小調的這首曲子,我想不出它能勾起我什么多愁善感的回憶——不錯的曲子,但不會讓你大喜大悲。和曲子的演奏方式有關?皮特·斯坦普觸及了我的某處,多年來忽略了的靶心。肯定和這個討厭的孩子有關。他媽的,他差點要了我的命。
那個笨手笨腳的孩子正在苦苦對付法國作曲家圣桑的曲子,聽起來像多加了糖的棉花糖棒。他那怯生生的老娘在鋼琴前伴奏;他的曲調不穩。六分、七分、五分,謝謝你,晚安。不過,回到之前的那首曲子,在巴赫那首曲子的某處,那個男孩兒不知道做了什么,差點干掉了我。如果在他的“法式點心”中沒再出現,我會讓他一直拉下去,直到我找出那究竟是什么。
隨著這首演繹得極為淺薄的法國曲子聲音漸弱,我向其他評委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行使主席的特權——要求再來一曲。“你確定有必要?”奧利板著臉問。弗雷德·布羅斯一臉疑惑。茫然不知所措的皮特·斯坦普小聲說了句“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D小調第二組曲中的薩拉班德舞曲”,不到一分鐘,無論是巴赫、這個男孩,還是音樂的意義,該了解的我都已了解。
用小提琴演奏巴赫的曲子可不是兒戲。盡管一般來說聽著挺簡單,但組曲和奏鳴曲中到處是手指的緊縮和伸張,其難度被音符的簡單明快所掩蓋。除了同行,沒人知道演奏者完成了最眼花繚亂的大跳。可一旦他漏了或拉錯了一個音符,最外行的聽眾也會站出來指出錯誤。
掌握了曲子后,小提琴家得把音樂從形式的貞操帶中解放出來,展現它被遮住的秘密。詮釋巴赫的藝術是一本帶著七重封條的書,唯有千古流芳之士才打開過。巴赫的曲子也不是用來比賽的。不過透明度很好的小提琴獨奏作品是給比賽評委的恩賜,因為別的音樂都不能如此輕易地將有價值的藝術家和虛有其表的庸才區分開。
要想讓這支曲子有生命力,獨奏者必須戰勝死氣沉沉的音符,注入他自己的氣息,就像醫護人員實施緊急復蘇術那樣。四分音符和八分音符是印在五線譜上的小圓點,印的是什么,拉的就該是什么。即興發揮或不按常理出牌都是不允許的。演奏者在古典音樂的嚴格傳統內表現自我的唯一方式便是略微改變小圓點的時值——從一個音符身上省下一丁點兒的時間,加到下一個音符身上。
這種秘密的偷竊手法叫做“彈性速度”,是獨奏者賦予樂曲個性的方法。它是獨奏的階梯上最低的橫檔,也是演繹作曲家作品時最起碼的自由。偉大的藝術家不屑于小偷小摸的行為,正如夜盜高手蔑視商店扒手。他們沒必要設詭計、耍花招。他們從前門進去,重新擺放了櫥窗里展覽的鉆石,直到離開也沒人注意到變化。演奏行家把握時間,制造出一種他們控制了時間的幻覺。他們能停下流逝的時間,重燃我們年輕時的夢想,違抗死亡的行進。他們的手是我們生命時鐘鐘面上的指針。無論你知道與否,這便是我們面對音樂大師時為什么會頭腦空白、心無旁騖的原因了——因為他們能讓我們跳出死氣沉沉、單調乏味的日常工作,把我們送往挫敗了時間的王國。
我曾認識一個小提琴手,他能讓時間停留于兩個音符之間的空隙。能做到這點的不止他一個。我父親的偶像克萊斯勒,這種技術手到擒來;目光冰冷的技巧家雅沙·海飛茨,玩起小提琴來隨心所欲。克萊斯勒為愛情停下時間,海飛茨為作秀停下時間,可我認識的那個音樂家將時間的延遲視為力量的表現,以此對世界施展他的意志。他的技巧未被載入唱片,只有我知道罷了。聆聽皮特·斯坦普,我再次捕捉到那種技巧。在無數中規中矩的音符中,男孩兒拉出了又一個G弦空弦,讓它彌漫在空中,僅此而已。這既不是廉價的把戲,也不是聰明的模仿。斯坦普不可能是跟著錄音模仿了克萊斯勒或海飛茨,因為他們讓時間停止不過是幻覺,唱片是表現不出的。
除此之外,他身上有我那個小提琴手才具備的特質——恢復抑揚頓挫之前,他給人以音平調直的幻覺,仿佛在小提琴弦上“踩”下了鋼琴踏板。我表達清楚了嗎?我那個小提琴手阻礙時間的方式就好像印度的高人超越了地心引力的限制;不過,一秒的升空飄浮之后并非撞向大地,他會讓那個音(或者說想象力)懸于空中,直到他——也只有他——做好準備,愿意讓它降落。這便是他力量的來源:從小提琴流淌而出的休止懸停。
時過境遷,我為何還能如此肯定?因為對音樂的記憶不會像其他能力一樣漸漸淡去。我可能記不清我兒媳婦的名字,可我能記得第一次聽《英雄交響曲》時的每個音符——那時我十一歲,指揮是患有狂躁抑郁癥卻無可爭議的奧托·克倫佩勒。也許我夸大了,因為彩排和正式演出我都去了。若在自動取款機前遭到行兇搶劫,那時的我記不住密碼,救不了自己的性命,可我卻能斷言那次經歷的每個小細節——這一點,證明了對音樂的記憶是永不磨滅的。
這個假設也不乏實證。腦神經學家奧利弗·薩克斯根據臨床案例寫下的故事《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中,提到了一個上了年紀的音樂家,他患有嚴重的老年癡呆,分不清哪個是自己的老婆,哪個是自己的帽子。要想順利穿衣的唯一辦法就是哼唱舒曼的一首曲子——他清楚地記得曲子的旋律,能在樂曲中完成復雜的任務,比如系鞋帶和找帽子。這個故事是飽經風霜的心靈中音樂力量尚存的感人證據,邁克爾·尼曼把它改編成了一出效果甚佳的小型歌劇。就我自己而言,完好無損的音樂記憶能讓我極其精確地比較今日和兒時聽到的聲音。皮特·斯坦普所用的手法是四十年前從我生活中離開的一個小提琴手所特有的。作此判斷,我有十分的把握——我也知道,我是活著的人中唯一一個能為這場巧合作證的了。
我之前說過,那個消失的小提琴手沒有錄過唱片,音樂史中也沒有任何記載。帷幕尚未升起,他便離開了舞臺,帶走了我的半條命和全部的希望。此后的半生里,我每天都想著他,可我從來不說。我還無法鼓起勇氣說出他的名字,可聽到皮特·斯坦普模仿起他的招牌技巧時,我雙耳刺痛、淚水泛濫,我萬分肯定地知道自己已覓得他的氣味,或許還能重新找回那個難忘的時間大盜從我身上偷走的那一部分生命。
這不是懷疑或猜測;可不似桑德拉·亞當斯那種不確定究竟是不是的情況。我百分之百看到了偷走我美好的內在世界、讓我只剩下凄楚外殼的嫌疑犯。聽老布里奇的皮特·斯坦普拉出反抗時光流逝的音符,我毫不懷疑地知道,吞噬我生命的人還活著——無論如何,我都要在死前追蹤到他的下落。
皮特·斯坦普為了讓他的音樂更有味道,過于頻繁地嘗試著延遲時間的招數。仿佛是為了作一番確認,我的心臟又一次抽緊了。要求斯坦普再來一曲的喝彩聲算不得熱烈,我捕捉到教授們投來了幾束鄙夷的目光。他們結伴離開去吃飯時,我賴在后面,積聚力氣,整理思緒。
“您還好嗎,西蒙茲先生?”桑德拉問道,她親切而招人喜愛。
“好,好,馬上就和你一起去,”我一邊回答,一邊把腦袋埋在綠色毛氈的臺面下,假裝找掉在地上的什么東西。事實上我可不好,一點兒都不好,不管是桑德拉還是別的什么人都沒法讓我好起來。我要么是要死了,要么是在復活,可我全然不知哪個才是更好的選擇。
我很久前就已放棄尋找的人顯然還活著,找到他的念頭占據了我的身心,而我同時也痛苦地意識到這么多年來他一直都是有意躲著我。我那逝去已久的過去蠢蠢欲動、死灰復燃。理智敦促我把持住,趕下一班火車回倫敦。復仇心召喚我動身尋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一場內戰在我的“指揮塔臺”里爆發了,腳踏實地的謹慎抗擊著一波波洶涌激烈的冒險心。誰輸誰贏尚不可知。若是謹慎被風吹散,我或許會讓自己直面風險和嘲弄——最糟的是,有可能直面愛。我不認為我能應對愛。“幫幫我,”我孩子一樣地懇求,“求你了,戴維多,告訴我該怎么辦。”
一說他的名字——戴維多——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從天而降。他依舊能擾亂我的心,能做到這點的,世上再無他人了。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把持住,保持瀟灑。開始追蹤他之前,我得活著對付完今晚的事情。
為了馬上鎮定下來,我拼命在口袋里找藥,卻發現——已經遲了——我忘記把白天外套里的“安定”換到禮服里了。恐懼感在增強,手掌心流著汗,我的指尖抓起外口袋的底部,尋找最近送去干洗店后或許還幸免的藥片碎屑。我干渴的嘴巴吞進了兩片散裝的布洛芬止痛藥、一片輕瀉劑,還有一粒包在蠟紙里的止咳糖。親愛的戴維多,我祈禱著。請讓我活得夠長,讓我能直視你的眼睛,重新討回本該屬于我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