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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沒時間了

最后一次見到戴維德·伊萊·拉波波特的那天是我完整生命的最后一天——作為一個完整的人的生命。他離開房子的時候,帶著破舊琴盒里他那把精致的瓜達尼尼琴,嘴巴里叼著一塊吐司。仿佛有預感一樣,我沖動地在他身后大喊。“戴維多,”我用兒時的親昵稱呼喊道,“你能行嗎?要我跟著一起去嗎?”

“沒必要,”他噴著吐司含糊不清地說。“不過是音效彩排,不會超過二十分鐘的。”他弓著腰鉆進等了他半小時的出租車,他的黑發(fā)在5月的陽光里耀著光,他那酷似莫迪利亞尼的臉龐微微上揚,迎接陽光些微的暖意。

那是他首演的早晨。這可是樁大事,整個文化圈都議論紛紛。電報員把相關(guān)消息傳遍了大西洋的兩岸。電臺藝人成天都在講這個(“他的小提琴太出色了,能在巴赫面前拉”)。票販子用很難搞到的消費品(“六雙尼龍襪子,哥們兒,或者討人喜歡的哈瓦那雪茄?”)換一張炙手可熱的門票。《新聞紀要》舉辦了個競賽,一等獎是兩張前排的座位,于是乎它的接線總機癱瘓了兩天。

[《每日先驅(qū)報》的一篇評論預告道]這名年輕又英俊的小提琴家的首演也許會讓下個月?lián)碛袓湫乱魳窂d、能為全家人提供娛樂的英國音樂節(jié)黯然失色。過了這么多年定量配給、樸素節(jié)儉的生活,政府興許以為自己知道如何讓我們微笑,但一個皇家節(jié)日大廳和一座空中橋塔還不足以激發(fā)大眾的想象力。我們需要的不是政府立立法規(guī)就能解決的——我們需要的是天才。

音樂界已經(jīng)將伊萊·拉波波特稱為戰(zhàn)后最耀眼的明星。他也許會帶出一批本國培養(yǎng)的、卓越的新生代演奏家,他們會走出英國,用才華而不是武力去征服世界。如果事實證明他是新時代(終結(jié)戰(zhàn)爭的時代)第一個英雄,我們疲憊的人民該有多么振奮。

這名現(xiàn)代英雄的誕生是臨危不亂的莫蒂默·西蒙茲一手策劃的,精度堪比軍事活動,媒體可謂有的放矢。一身計謀的他不得不違背自己嚴守的一條規(guī)矩來造聲勢。“戴維德,”他一天吃晚飯時若有所思地說,“我們也許要改改你的名字了。不是大改變,只是小調(diào)整罷了。”

“您覺得什么好呢,西蒙茲先生?”戴維多小心翼翼地問。

“猶太味兒少一點的,”我父親說。“戴維德這名字,你看,聽起來猶太味道太濃。叫戴維德、摩西或亞伯拉罕的音樂人沒一個成功的。不知道為什么,猶太巨人走得不是太順——甚至在美國也是這樣。為了讓你出頭,我們也許得去掉‘戴維德’。”

“我想沒有商量的余地吧,”戴維多說。他知道我父親是個很有主見的人。

“伊萊,”莫蒂默·西蒙茲接著說,“看不出宗教派別,這點很好。如你所知,他是猶太主教,可這個名字天主教徒也喜歡,他們會想起復活節(jié)儀式上基督最后的話:‘Eli, Eli, lamah sabachtani. [6]’衛(wèi)理公會派教徒會以為它是威爾士的名字,英國國教徒會覺得它古雅別致。還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短,我就能用更大的字體來印刷,引導讀者的目光去看下面三四個音節(jié)的姓氏。你們覺得怎么樣,孩子們?”

我時而會想,父親判斷一切的依據(jù)難道是廣告牌上的效果?不過戴維多似乎不介意名字里少幾個字。在私下的自己和未來扮演的公眾角色之間豎起一道柵欄,他越想越喜歡。“那樣的話,”他說,“我就能知道哪些人是因為我本身而了解我,哪些人是因為我的角色而認識我了。”

辦妥之后,我父親送他去小城鎮(zhèn)的音樂廳里演了幾場旨在樹立信心的巡回獨奏會,事先沒豎廣告牌,也沒邀請評論家。父親對他半年以來的進步表示滿意。他邀請內(nèi)維爾·卡杜斯在英國百年飯店“薩伏伊”共餐,幾杯陳年白蘭地下肚后,他向這個享受饕餮大餐的《曼徹斯特衛(wèi)報》的樂評人提起他麾下一個年輕的希望之星那周末要在布里斯托爾的科斯頓音樂廳舉辦巴赫作品的獨奏會。同時兼任《曼徹斯特衛(wèi)報》板球記者的卡杜斯略帶驚訝地說,他正好要去布里斯托爾報道格羅斯特郡對蘭開夏郡的比賽——這個比賽的日子,我父親早就確認過。

“可能會下雨吧,”我父親說。

“在布里斯托爾是常事,”卡杜斯附和道。

“我會在售票室留兩張票的,”莫蒂默·西蒙茲說,“萬一你晚上有空呢。”

接下來的禮拜一,卡杜斯的評論文章取了“西方新星”為大字標題。這類的贊辭一旦引起軒然大波,之后便會被援引不斷。板球比分死氣沉沉,一小時才得三十分,于是卡杜斯一整天都期待著星星點點、錯綜復雜的五線譜。戴維多顯然讓他大吃一驚。他大肆稱贊了藝術(shù)家那流暢的音質(zhì)、狂放的演繹、漠然的目光,還有憔悴卻美麗的容貌——

如果我能像調(diào)雞尾酒那樣打個比方,他便是融合了受傷的阿多尼斯和首次參加灰燼杯板球賽的年輕的唐納德·布萊德曼。此外,他還有弗朗茨·梅斯梅爾的眼睛和勞倫斯·奧利弗飾演古典角色時的豐富表情——我們在毫無炒作痕跡的巴赫作品獨奏會上看到和聽到的是一顆新星的誕生:他是我在英國的舞臺或類似的所有場合中見到的最完美的青年藝術(shù)家。我只擔心我們的小星系能否容得下他的初露鋒芒的光輝。

那個早上,電話鈴像火警一樣沒完沒了。記者吵著要采訪,樂團嚷著要約日子。莫蒂默·西蒙茲一視同仁、和顏悅色地推掉了所有的邀請。“那個孩子還沒準備好呢,”他堅持說。和料想的一樣,他的婉言謝絕只讓邀約之人翻了一番。大汽鍋開始沸騰了。

1951年1月,政府宣布了英國音樂節(jié)的全部計劃后,小提琴行業(yè)的喉舌《橋》上出現(xiàn)了一篇三整版的報道。報道題為“拉波波特——顯而易見的繼承人?”,介紹了“一個出生于波蘭的天才將在對于任何年輕人而言都有里程碑意義的二十一歲生日的前夜在倫敦首演”。文章寫道,“有人說他琥珀般溫潤的音質(zhì)頗有弗里茲·克萊斯勒的風范……”(你能猜到是誰把這番比較植入了匿名筆者的腦中)。

[文章繼續(xù)寫道]七十四歲的克萊斯勒在交通事故中顱骨骨折,于近日退役;小提琴愛好者的熱情無處宣泄。無與倫比的雅沙·海飛茨激起了崇拜和驚嘆,卻無法讓我們投入情感。精益求精的耶胡迪·梅紐因叫人心生敬畏,只可遠觀。曇花一現(xiàn)的內(nèi)森·米爾斯坦、米沙·艾爾曼和其他猶太血統(tǒng)的美籍俄國小提琴家自從戰(zhàn)爭伊始便似江郎才盡。埃達·亨德爾小姐才華橫溢,卻是個瘦小的女流之輩。

“我們所期盼的,”我聽見有人在威格摩爾音樂廳的大廳里哀嘆,“是下一個克萊斯勒,是那種能溫暖你心靈的褶皺、有大膽的眼神交流、個性自然流露的藝術(shù)家。再沒有這樣的藝術(shù)家了,是么?”

真的沒了嗎?英國最后一次聽到克萊斯勒已是十來年前的事,縈繞在耳邊的是迷蒙的懷舊之情。活著的傳奇皆是如此:我們遺忘了他們后來的過失,只記得他們的巔峰時期了。偉大的克萊斯勒屬于遙遠的過去。上一個克萊斯勒離開了舞臺,下一個克萊斯勒我們已等待許久。

而現(xiàn)在,我們看到了后繼之人的微光。對于那些相信預兆的人而言,他5月3日在皇家愛爾伯特音樂廳的首演音樂會將讓時光倒退三十年,回到琴王克萊斯勒二戰(zhàn)后勝利回到倫敦的那個夜晚,回到弦樂器的柔美音色驅(qū)散了人類的掙扎、失落和苦痛的那個夜晚。你懷疑即將來臨的5月3日或許會是那個夜晚的重演。

西蒙茲先生在貝辛斯托克、吉爾福德和普爾精心安排了幾場不同尋常的獨奏會。從我在明日之星伊萊·拉波波特身上所見,我敢擔保,這般得體的交流互動、這般巧妙的肢體語言、這般的亦莊亦諧,都是德國佬侵入我們的生活(就像咖啡里摻入了奶油,永遠地改變了我們的構(gòu)造)以來前所未見的。年輕的拉波波特先生有他獨樹一幟的聲音,有他旗鼓相當?shù)娘L格:半是傲慢,半是迷醉。這一季結(jié)束之前,他會走出貝辛斯托克、吉爾福德和普爾,走得遠遠的;你會覺得,天空的高度對他而言全然不在話下。他演繹的巴赫,寂靜卻危險,像一條盤繞在巖石上沐浴陽光的眼鏡蛇——那毫無預兆的震懾之美。尤其是B小調(diào)組曲……

沒必要再讀下去了。批評性的評價融化成了純粹的溢美之言,字字珠璣,適于摘引。有人把這篇文章的內(nèi)容寄給了讀者群龐大的《每日快報》的威廉·希基八卦專欄,題為“贊莫蒂默·西蒙茲先生”。兩日后,《每日快報》的頭版頭條便是:“專家稱,倫敦小伙可能是下一個克萊斯勒”。對于從未踏入過音樂廳的蕓蕓眾生而言,克萊斯勒仍是電臺廣播里耳熟能詳?shù)拿郑遣恍嗟乃囆g(shù)家。向《每日快報》的讀者介紹下一個克萊斯勒,好比在《世界報》上公布羅丹的繼承人。

一旦吊起了公眾的胃口,媒體便緊跟不放了。我父親盡了他最大的努力維持秩序,可他冷靜的做派有時完全不起作用,越來越多的人要戴維多出場。

“你得讓這孩子悠著點兒,莫蒂默,”一個清晨的早餐席間,我母親責備他說。“所有這些刨根問底的訪談、在鬼地方辦的沒完沒了的音樂會,還有每天的練習——對他的健康可不好。瞧瞧他:臉色蒼白,黑眼圈,沒食欲。如果說他失眠,我也不覺得意外。你昨晚睡了多久,戴維德?”

“至少四個小時,西蒙茲太太,”戴維多吃東西稀里咕嚕的,還從他韋奇伍德的藍茶杯的缺口朝我擠了擠眼。

“看見了嗎,莫蒂默?”我母親感嘆道,巧妙地給自己打了圓場。“你要把這孩子逼死了。”

“親愛的維奧萊特,”我父親說著把果醬均勻地抹在黑面包上,“你大可放心,我處處是為戴維德著想。你待他像母親,我待他像父親,我會凡事小心,不會讓他累著。

“可是你得記住,維奧萊特,這孩子是個藝術(shù)家,而我是他的經(jīng)紀人。我把我所有的資源和心血都放在他身上,他專心聽從我的意見,這一點我很高興——我聽說他還能擠出足夠的時間來點兒娛樂。溫特小姐告訴我,這周的早些日子,她瞧見他和‘一個冒冒失失的年輕小姐’在人人影院排隊。”

戴維多得意地咧嘴一笑,喃喃地向我母親求助,“大學的朋友,非常體面的家庭。”

“所以你看,維奧萊特,”我父親接著說,“這不再是我們家最該關(guān)心的問題了。要關(guān)心的是正事。這孩子有很好的環(huán)境,即將成為一個男人。男人嘛,得對經(jīng)紀人言聽計從。戴維德,我想提醒你明天早晨攝影的事。九點半準備好。請穿黑西裝和白襯衫。維奧萊特,麻煩你確認下衣服都是新熨好的。”

攝影成果出現(xiàn)在《新聞紀要》的第四版和第五版,題為“心弦之上的演奏”。伊萊·拉波波特穿著領口處大膽裸露的白亮襯衫,坐在公園長椅的扶手上,凝望著漢普斯特德西斯公園光禿禿的山坡。他日漸走進他嶄新的公眾身份,離我認識的戴維多越來越遠。

3月份,我父親通知《泰晤士報》,說除了巴赫的曲子,伊萊·拉波波特還要進行一首新曲——“和平協(xié)奏曲”的世界首演,譜曲人是旋律優(yōu)美的現(xiàn)代作曲家弗拉基米爾·庫茲涅索夫。新音樂往往是票房災難,但庫茲涅索夫剛剛戰(zhàn)勝日落西山的威廉·沃爾頓,被勞倫斯·奧利弗欽點,制作《失樂園》的電影配樂;大眾對拉波波特的興趣頗高,以至于他在皇家愛爾伯特音樂廳舉辦的處女秀變成了為期一周的系列活動。3月31日,我被派去在巨大的海報上貼上“只辦理退票業(yè)務”的飾帶,小心翼翼地避開戴維多平視前方、迷惑著肯辛頓路人的深邃眼眸。

接下來的那周,皇家亨德爾學會(資助人是國王陛下)推出了一場演出,學會的主席大人哈羅德·布魯克稱之為“失傳已久的大協(xié)奏曲”。“大協(xié)奏曲”可以追溯到1724年,根據(jù)亨德爾寫給漢堡作曲家格奧爾格·菲利普·泰勒曼的一封信,它現(xiàn)在或可被認定為真正意義上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的雛形,比巴赫還要早幾年。協(xié)奏曲中小提琴獨奏的部分并沒有完全施展,但有了西蒙茲有限公司的慷慨贊助,哈羅德先生正著手改編一個“表演版”:振奮人心的青年才俊伊萊·拉波波特先生不久之后就將攜它踏上歐洲六國的首演之路。

“石破天驚”是對他的宣傳。要推這么一個帶著兩部新作的藝術(shù)新星,可謂史無前例,有品位低俗之嫌。可我的父親對戴維多的才華無比自信,于是“謹慎”沒了影,“大膽”篡了位。媒體也盡善盡美地發(fā)揮了作用。伊萊·拉波波特的第一次專題訪談被刊登在《每日電訊報》上。他被描寫為納粹占領期間慘遭屠殺的一個波蘭猶太家庭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從小就在音樂制作人兼發(fā)行人西蒙茲先生的家里長大。

“我能活下來,要感謝西蒙茲一家和英國的人民,”有人引用戴維多的話。“這筆債我永遠也償還不了。但若我有幸擁有什么才華,我愿推崇這個國家教給我的價值——自由、寬容和個人的尊嚴。”換作更為輕松的筆調(diào)后,這位年輕的小提琴家被報“凌晨三點在科文特花園蔬果市場享受著佳人的簇擁、藍草爵士樂和濃咖啡”。在那過分規(guī)矩的年代,記者們不會進一步打探受訪對象的夜生活癖好。

因為重磅的媒體宣傳,西蒙茲總部需要更多的人手。劍橋大學的復活節(jié)假期里,我一面修改畢業(yè)論文,一面被拉去前臺工作,應付各種各樣打電話來的人。有閑聊之人、潑婦、票販子;瑞士通訊社的記者、回形針銷售員、為猶太人復國籌措資金的人;沒拿到薪水的樂隊音樂家、衣衫襤褸的作曲家,還有一個愛丁堡的學者主動提出為所有的音樂作品提供曲目簡介,并在多家報紙或期刊上同時發(fā)表——“煽情的文章能促進音樂會門票的銷售,”他滿懷希望地沖我保證。

對這些胡攪蠻纏的人,我態(tài)度禮貌、語氣堅決。沒人能過我這關(guān),沒人能讓我的注意力從艾薩克·多伊徹寫的斯大林傳記中離開三分鐘以上——不管誰想在1951年春的冷戰(zhàn)初期拿到現(xiàn)代歷史的學位,它都是必讀書目。

更纏人的是政府工作人員——藝術(shù)委員會審核員、地方政府稽查員和外國使館專員,他們差不多都沖著同一樣東西而來——兩張十年一遇的首演的門票。我唯一沒能打發(fā)走的是一個渾身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范兒、穿著晨禮服和條紋褲的瘦長條子。一天下午四點,走廊里正好在送茶點的時候,他出現(xiàn)了,要求見大股東。“我叫亞歷山大·霍奈曼-費奇,外交部的,”他語速緩慢卻傲慢十足。

“很抱歉西蒙茲先生整個下午都要開會,不能打擾,”我答道。

“那我就等到他空的時候,”官員說著,啪啪拍了兩下手,稍稍整了整他的珍珠領帶扣針,在我旁邊的桌子找了個空座位坐。我還從沒見過活的外交官。被占了座位的臨時秘書羅莎琳似乎也沒見過——她是經(jīng)濟學畢業(yè)生,長笛吹得不錯。在他高傲的凝視下,她融化成一個屁顛顛兒的女仆,扔下所有的活兒沿著走廊一路小跑,去給我們完美得無懈可擊的客人找“合適的”茶杯和茶碟。霍奈曼-費奇噘嘴啜飲他的茶水,對她的服務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接下來的話是沖著離他最近的管事兒的人說的——也就是我了。

“也許你可以給你們的,呃……公司的主管提提意見,”他說,“因為沒法通過電話談,常任秘書長已經(jīng)給這個地址寫了好幾封信了,很想得到回復。”

我含糊其辭地說了些核實文件之類的話,溜進了父親的辦公室——他就在里面,通常在兩個電話上滔滔不絕。若要搜他的桌子找?guī)追獠恢ハ颉⒒ɡ锖诘男牛揪褪峭絼冢运涣滔乱粋€聽筒,我就提醒他一個外交部的公務員正守在他的門檻上。

“他要什么,我猜都猜得出來,”父親微笑著。“帶他進來。”

“能接待我真是太好了,西-蒙茲先生,”入侵者拉長了調(diào)子,還加重了第一個音節(jié)以強調(diào)它是個以色列名字,以及和我們之間不可逾越的基因鴻溝。“我的上司常任秘書長,”他接下去說,“曾代表他的上司——國務大臣先生給你寫過信,要你組織的一場音樂晚會的門票,要是我沒弄錯的話,是下周四在皇家愛爾伯特音樂廳。我們知道出于個人娛樂的原因是不能索票的——雖說國務大臣先生是個狂熱的音樂迷——可我們是為了取悅?cè)齻€關(guān)系不錯的國家的外交部長,他們稱很希望出席晚會。

“我被授權(quán)秘密告知你,國務大臣大人的政府正和這幾個國家商榷極為棘手的問題。幾個歐洲國家正在組建的一個經(jīng)濟聯(lián)合體,我們得確保和它有合作關(guān)系。為在會談期間形成和諧的氛圍,下周四的音樂會,我的上司希望能拿到十二張最好座位的票子。”

莫蒂默·西蒙茲把手指壓得緊緊的,貼在下巴下面,對他了解頗深的人都知道,這架勢可不是個好兆頭。“你知道么,呃……費奇先生,”——他極盡怠慢之術(shù)——“這些音樂會都是商業(yè)行為,擔風險的是我們自己,公家的錢可是一分都沒有的。”

使節(jié)點了點頭。

“那您也許也理解,我們在說的這個晚上,國王陛下要參加皇家節(jié)日音樂廳的揭幕音樂會,修建皇家節(jié)日音樂廳用的可是大筆的公共開支,還有源源不斷的津貼供養(yǎng)著。我能否提議,陪著你們的貴賓去國務大臣大人的政府統(tǒng)籌和贊助的地方奢侈享樂呢,而不是我們這種不大的私人企業(yè)?”

外交官從外套的內(nèi)口袋里掏出一個銀色的煙盒,給我倆各發(fā)了一根高級的土耳其香煙。我們都不抽,他問我們介不介意他抽。一陣微香的煙霧中,他開始了第二階段的談判。

“也許我該說得更清楚些,西蒙茲先生,”他這次倒是把姓氏念清楚了。“我們來自布魯塞爾的貴賓——馮·弗利科特先生本人就是一名出色的小提琴手,比利時伊麗莎白女王陛下要他親自向她匯報這位卓越的青年藝術(shù)家——伊萊·拉波波特先生的情況。他的音樂會是你在管理。你也許知道,伊麗莎白女王是傳奇藝術(shù)大師尤金·伊薩伊的學生,為了紀念他,女王陛下創(chuàng)辦了一個重要的小提琴大賽。

“國務大臣大人的政府非常希望能招待我們的比利時朋友——在歐洲的會議上,他們對我們可是大有幫助。當然,外交部會全價購買這些門票——以及,”他放低了聲音,“給你帶來不便所導致的任何額外費用。”

“或許,我應該說清楚,”父親的語調(diào)又多了一分生硬,“所有三場音樂會的門票都賣光了。”嚴格說來,這并非事實。從來沒有哪場音樂會能賣光所有的票:總有所謂的“管理用票”,以備不時之需——不過那是商業(yè)秘密,普通百姓和政府官員都不會知道。

“他們還讓我告訴你,”霍奈曼-費奇不動聲色地接下去說,“西蒙茲有限公司對英國的文化生活所作的貢獻并沒有付諸流水。實際上,公司的大股東或許應該在國王壽辰榮譽榜上得到適當?shù)恼J可——有些人覺得早就應該這樣了。”

到了最后,如此激勵才算說到了點子上。和大多數(shù)自力更生的人一樣,我父親渴望公眾地位;我母親渴望受邀前往白金漢宮。騎士的頭銜,哪怕是大英帝國的勛爵身份,對浮士德這樣的人而言都是誘惑——恐怕是足以穿透他道德盔甲的強大誘惑了。

他把一堆紙從桌子的左側(cè)挪到右側(cè),一束陽光不早不晚劃開了塵土飛揚的空氣。“霍奈曼-費奇先生,”莫蒂默·西蒙茲語氣溫和,“我能問個不成熟的問題嗎?”

“洗耳恭聽,西蒙茲先生。”

“您進入常任秘書長辦公室之前是外交部哪個部門的?”

“近東和北非部,先生,”官員毫無戒備,沾沾自喜地用土耳其上等煙噴云吐霧。

“外交部的近東和北非部負責巴勒斯坦的問題,我說得對么?”

“確實如此,先生。”

“有人說您所在的部門堅決反對建立猶太人的國家,而且繼續(xù)支持對以色列實施貿(mào)易禁運。”

“確有此事,先生,”霍奈曼-費奇說。

“另外一樁事情,”莫蒂默·西蒙茲嘆了口氣,“在近東和北非,大家知道貴部門的官員會給當?shù)氐臋?quán)貴和官員付小費、塞紅包,以此促進國際間理解,不知我的了解是否正確。”

條紋褲子聽出了弦外之音,卻無處可逃。“對于個案,我無法加以評論,”他沒有正面回答,“但那種事情可不合政策,是要受紀律處分的——不過其他歐洲國家可沒我們這么謹慎,確實動不動就用這種手段。”

莫蒂默·西蒙茲站直了他五英尺六英寸的身子。“請轉(zhuǎn)告常任秘書長先生,”他義正詞嚴,“他的部門又是扯謊,又是偽善。您,先生,剛才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用金錢和名望向我行賄,還是受托行賄。我給個建議吧,貴部門平時怎么操作就怎么操作,去和倫敦皮卡迪利黑市有瓜葛的黎巴嫩軍火販子手里買你們的票吧。現(xiàn)在,先生,我得請您離開了。法國文化部部長還等著我通話呢。”

這場對話的每個字都印在我心頭,因為這是我父親最棒的一刻(用流行的丘吉爾式的表達法),也是最后一次。目送權(quán)貴之身敗陣離開,莫蒂默·西蒙茲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取得了小小的勝利:摩西式的正直贏了英國式的妥協(xié),沙漠的嚴厲勝了客廳的謙恭。第二天一早,他就派特別信使往比利時、荷蘭和盧森堡大使館各送了兩張免費門票,另有兩張給外交部長自己用。法國人的兩張票是全價買的。我父親對于海峽兩岸關(guān)系的看法是在一戰(zhàn)期間形成的。

最后一周,壓力爆發(fā)了。羅莎琳昏倒在自己的桌子上,我主動把她送回位于溫布爾登的家,新鮮空氣和一杯茶水馬上就讓她恢復過來。過去的兩星期里,我對這個相貌平平、雙腿卻修長的臨時文秘日久生情,她無甚特色的外表下隱藏著驚人的分析能力和情感偏見。一天我吃完午飯回來,發(fā)現(xiàn)她在快速翻閱我的書——艾薩克·多伊徹寫斯大林的小冊子。“不知廉恥的詭辯,”她嗤之以鼻,把書扔在我那半邊的桌子上。

“什么意思?”

“他給斯大林動用武力的集體化進程所找的借口——更高的效率、公正性、生產(chǎn)力、社會和諧度——全是騙局。無論天真的自由主義者想怎么假裝,這根本就沒有任何經(jīng)濟學的依據(jù)。廢除土地私有制,你就打擊了農(nóng)民生產(chǎn)糧食的積極性。它預示著饑荒,直接導致的結(jié)果就是饑荒。”

“但思想動機呢?”

“依我看,共產(chǎn)主義的目標是散播財富,而不是讓數(shù)以百萬計的人挨餓。斯大林是戴著仁愛面具的希特勒;而這本書根本就是從理論上為大屠殺開脫。燒了吧!”

在大多數(shù)人都用“心”思考、支持左翼路線的音樂公司里,扯著嗓門喊出這些話來還真是大膽莽撞、感情用事。對于我們很多人而言,斯大林仍是老好人的形象,長著親切的海象胡子,是我們的戰(zhàn)時同盟。羅莎琳可不這么想。她繼續(xù)抨擊他在人們心中的每條功績,用她激光制導的頭腦將它們撕得粉碎。每一天,我都喜歡她多一點。在遠離辦公室的郊區(qū)賴在沙發(fā)里啜飲中國產(chǎn)的上等紅茶“正山小種”時,我感覺到了她的邀請,試探性地把手臂繞到她的肩頭。我問她以后是否愿意和我出去共度良宵。她弄亂了我的頭發(fā),半笑半不笑地同意了。然后我們接吻了,她認真起來,撫摸著我的臉頰,抓緊了我的前臂。毛手毛腳之際,她母親回家了,于是我心滿意足地告辭。羅莎琳是我第一個有膽邀請的妞兒。

實際上,我從來都沒能跟她約會。過了一星期,我們的世界崩塌了,羅莎琳接受了英格蘭銀行外幣結(jié)算部門的一個職位。她晉升到了副經(jīng)理的位子,沒結(jié)婚。在那些個偏見滿天飛的年代,人們認為高層女領導沒法擁有家庭生活。若干年后,我再次遇著她是在一個受誡禮[7]上,她站得筆直,穿著素色的衣服。我們小心翼翼,說了些酸溜溜的客套話。

音樂會前夕的緊張氣氛還造成了其他傷亡。曲作家?guī)炱澞鞣蛞驗楦哐獕罕痪o急送去了醫(yī)院,我父親帶著他新譜的協(xié)奏曲中遺失的一頁剛一出現(xiàn),他的血壓又神奇地恢復到了正常值。指揮叫馬提亞·弗洛伊登斯坦,是個性情暴躁的難民,他說樂譜從頭到尾都看不清是什么玩意兒,一怒之下被指揮棒戳傷了手。一個長號手爛醉如泥;找來的替補說吹這么長的獨奏要加錢。愛爾伯特音樂廳故作憂郁的酒吧服務生想往外走,可他們的出口卻被哥帝·米爾斯堵住了——他是我們花錢雇來在藝術(shù)家入場處站崗、半退役狀態(tài)的重量級拳手——于是又只好徑直折回來。

倫敦警察廳派來一個戴著平頂帽子的巡視員,討論控制人群聚集的事宜。圣約翰救傷隊提供的急救人員翻了一番。音樂會結(jié)束后還有個接待工作,女王陛下諾福克的一個遠親答應要出席,于是我母親開始出現(xiàn)了歇斯底里的癥狀。“我什么時候行屈膝禮?”她顫抖著說。“我該稱呼她為‘殿下’么?”

形勢愈發(fā)瘋狂,最鎮(zhèn)定的人卻是所有目光的焦點——(戴維德)伊萊·拉波波特。就我所知(我知道得可比別人清楚),戴維多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他風趣十足、面露微笑,排練和訪談都不費吹灰之力。他上午有時間喝咖啡,晚上有時間逛小鎮(zhèn)。

“睡眠夠嗎?”我半是取笑半是關(guān)心。

“男人嘛,得……”他眨眨眼。

“對經(jīng)理人言聽計從。”我笑了。

回過頭看看,我問過自己一千遍了,他的鎮(zhèn)定是否異常,是不是在掩飾有預謀的背叛?我能試的都試了——我試過了催眠師、全身治療師和兩個信奉榮格精神分析法的家伙——可我一點兒也想不起他最后那段時光里的所作所為有兇險或災難的預兆。不過,那時的戴維多很淡漠,像是要把自己保護起來。他完全不似那些神經(jīng)高度緊張的藝術(shù)家,老婦人在音樂會上咳嗽一聲或雙簧管沒趕上拍子都能火冒三丈。戴維多似乎該怎么過就怎么過——過他想過的生活,讓我去對付其他事。

因此,他在那個白茫茫的5月清晨從地球表面蒸發(fā)之后,警察和其他人詢問起來時,我作為他最親近的知己卻對他們的問題愛莫能助。我和其他人一樣,被他的消失嚇得手足無措,失落、內(nèi)疚和背叛的打擊摧毀了我。他人間蒸發(fā)的時候我去了哪?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我正賣力地讓他紅。壞苗頭我沒有看到,沒有聽到,也沒有覺察到——除了他爬進出租車時我感到一陣煩躁,我大聲喊,“戴維多,你能行嗎?”他讓我放心,說他一個人沒問題,馬上就回來。

我一次又一次地重播這一片段,直到電影膠片的滾筒都滾爛了。若我當初堅持陪他一起坐出租車又會如何?或許我能把他從誘拐、發(fā)狂甚至謀殺中拯救出來?我還不敢去想他也許是故意潛逃,我從未見過他壞的一面。我見過不少小缺點;但毫無動機的背叛肯定不是他的所為。

然而當時,我看他的目光總帶著傾慕之情。他是一道光芒,讓我無趣的生活閃耀起來,讓我最好的品質(zhì)展現(xiàn)出來。我依靠他證明自身的價值,(他說)他通過我與其他人溝通。我們誰也離不開誰,或者說他是讓我這么認為的。

突然間,我們分開了,毫無原因,毫無征兆。華麗的首演上,他沒有現(xiàn)身,我一頭扎進去收拾殘局,拖延著悲慘結(jié)局的到來。過了幾個禮拜我才明白:我生命的一部分——美好的一部分已被截了肢,而我眼前的未來也成了漫無目的的空虛。自那以后,我一直在找尋他,找尋我自己,找尋在那一晚死去的生命。

拉丁語,意為:我的主,我的主,為何離棄我。其中“Eli”發(fā)音為“伊萊”,意為“我的主”。

猶太人慶祝男子滿13周歲、成為猶太教徒的成人典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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