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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時間匪徒

第一印象會騙人,但我對戴維多的印象在我認識他的十二年中從未改變。躍入腦海的場景是我初見他之時:他徑直來到我們的前門,就像他是房子的主人一樣(如果不說是整條街的話)。那是1939年8月一個酷熱的周日,我們被困在位于圣約翰森林的家里。我們每年都會去諾曼底待上兩個禮拜,那年卻因為戰爭迫在眉睫而被迫取消。國會議員被召回。防毒面具發放下來,人們又是檢驗質量,又是練習使用。我們把準備度假用的箱子清空,重新裝箱準備撤離。街角堆起了沙袋,信筒被漆成了綠、棕、黃的偽裝色,筒的頂部被涂上了一種化學染料,據說能檢測毒氣攻擊。阻塞氣球飄浮在空中。海德公園里挖出了深溝(我們很少知道建造它們的初衷是當巨大的公墓);櫻草花山公園被犁成了蔬菜地。雜務工人在我們的花園底部搗鼓出一個坑坑洼洼的避難所,按規定在上面蓋上十八英寸厚的土。所有的窗子都掛上了不透光的窗簾,窗框粘上了膠帶以防震。當地的商店,膠水和牛皮紙都斷了貨。我們的用人弗洛麗和瑪莎興奮不已。父母親走來走去都是垂著腦袋、皺著眉頭。沒東西分散我注意力時,我就百無聊賴。

無聊是我孩提時代常有的心情,倒不是因為我專心關注的地理政治事件。一年前“慕尼黑危機”之時我就開始讀報紙了,德國佬進軍布拉格(這一舉動,我早就沮喪地預見到了)那會兒我已經是忠實讀者了。從那以后,我都能很有先見之明地論述戰爭的走向。讓希特勒胡作非為去吧:我們的帝國是不可戰勝的,我們的島嶼是無法攻取的,我們的議會制度是強大的,足以抵御夸夸其談的暴君。看來,國內的所有報紙都和我一樣懷揣著幼稚的幻想,不同的唯有《旁觀者》周刊——它的老板兼編輯伊夫林·倫奇深知德國佬四十年了,因而悲痛地作出了最糟糕的預言。我父親每周五都會看《旁觀者》,左翼的《新政治家》和《論壇報》他也讀,調和下口味。這些書報,他最多也就是翻翻,接著就潛心于閃米特人的報刊——《猶太紀事報》上的婚喪喜慶欄目了。我偷偷收集周刊,拼著復雜的音節猜測評論的意思,企圖尋找政治上的啟蒙。在媒體時代尚未到來的日子里,九歲的娃娃會為了找樂子讀狄更斯,會因為屋子里沒有更好的選擇而看《圣經》——這都算不得新鮮。比起同齡人,我更是早熟,早熟得厲害。母親那些個感春悲秋的小說和客廳玻璃書柜里全新的世界名著,我都不屑一顧。政治周刊是我的向導,帶我了解統治著成人世界的無形力量;它們是我的法規,讓我識破萬千邪惡。

若要希特勒來看,我的立場也算得上“蓄意中立”。有的童年不幸勝過國家大事,有的憂傷苦痛深于世間悲劇。我就是這么可憐。如果讀到中國有兩百萬人死于饑荒,我會覺得,比起我身處圣約翰森林、酒足飯飽的這種折磨來,他們反倒是幸運兒。孤兒、難民和失業者至少可以互問寒暖,可我卻深鎖于孤獨之中,無法進行有意義的人際交往。我覺得希特勒和他那一幫子人已經讓我不痛不癢了。不管他怎么看待猶太人,我對即將到來的戰爭都會保持中立,不過要是哪個大兵宰了我的大敵,那我還是歡迎的——要說我的大敵,首當其沖的就要數隔壁的約翰尼·艾薩克斯,這小子樣樣都好,在家長聚會上朗誦莎士比亞的作品,在馬卡比青少年籃球聯盟里打中鋒,真是討厭透了。

而我又近視又個兒矮,超重十磅還衣冠不整,成天把自己埋在書堆里,不交朋友——也沒什么人愿意和我交朋友。“書呆子西蒙茲,”他們在學校這么叫我。小子們交換香煙卡的那年紀,我卻讀著政治傳單,夢想著競選議員——我結結巴巴口吃的毛病讓這分雄心顯得更為荒謬。最叫我不爽的是,面對患有孩童憎惡癥的老師,口吃讓我無法以足夠快的速度回答問題——他們手里嗖嗖揮動的藤條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閱讀是我的避難所,別人無法到達,我在其中逃避世界的排斥。

父母沒人關心我的心境。父親忙于生意,而我至今也沒能明白母親到底在干什么。她有一個住家的女傭和一個全職的廚子打理著屋子上下,還有一個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兒子和一個很少回家的丈夫。她不找樂子嗎?禮拜三和情人在波克夏的小旅館里幽會?我很懷疑。在正兒八經、還沒避孕藥的年代里,中產階級的猶太女人不敢冒險去招惹流言蜚語,否則社會地位和舒適生活會大打折扣。離婚意味著恥辱,這種狀態比貧窮更糟糕。母親有寫日記的習慣,記錄著清早的咖啡、女人的聚餐、橋牌的派對和升華其生命意義的難民委員會云云。悲劇啊,真的。她要是有個情人,他在她心間喚起的一點兒愛意或許能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愛屋及我”。我渴望她展現母親的溫暖。母親渴望一個可以向羅斯恰爾茲夫人、桂冠詩人和首席拉比的太太炫耀的兒子。我倆的渴望都落了空。

母親身強體健,說起話來像貴族。她自命清高,如毫無瑕疵的下凡之仙。她出門總是戴著手套,免受低等人的玷污(她的拉丁語純正地道,她的西班牙語完美無缺)。音樂會上,她不會降尊紆貴地摘下手套來翻節目單或鼓掌。唯有身處上層社會之時,她才會收起傲慢自大,才會變得阿諛奉承:她自視甚高,但貴族們認可她嗎?她害怕圣約翰森林,因為我們是這里的暴發戶——1932年,聞名遐邇的艾比路錄音室開業后不久,我的父母才從市郊的芬奇利搬來這里。母親舉辦家庭招待會,邀請了藝術家,父親一直陪到他們老死。可她有“付出得有回報”的毛病,急切地巴望得到森林區貴婦的認可——她們的丈夫可用不著為了生計而工作。

她的為母之道讓我反感和失望。“馬丁,你打領結的時候為什么不能讓它貼近你的喉嚨而不是垂在胸口呢?到這兒來,孩子。我給你整整好。早上離家前,在鏡子前面多花一分鐘,你或許哪天就變成上流社會像模像樣的一分子了。天知道,為了讓你夠體面,我可是盡心了。站穩了,別發出那些叫我作嘔的聲音。”

讓我感到窒息的可不僅僅是我氣管上她不耐煩的手,還有她本人,她身上那層宛如北極湖面上的晨霧一般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冰冷。我害怕被她抱,好在她也不常抱我。

戴維多來的那個周日,我在惹她惱火的人中排行老二。和往常一樣,父親午餐遲到了。沒人說話,刀叉在瓷器上發出叮當聲,打破沉默的唯有對用人下的命令。

“弗洛麗,你能把肉湯遞給西蒙茲先生嗎?”

“今天的胡蘿卜做得不錯,瑪莎,水分很好。”

“謝謝,西蒙茲先生。”

“弗洛麗,你現在可以收拾桌子了。”

“好的,太太。”

“收拾這孩子的座位周圍要格外仔細些。”

冰淇淋甜點后,我的父母起身去他們各自新裝修的臥室里打盹。

“我好沒勁啊,”我對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說。

“你為什么不去和朋友玩?”父親嘆了口氣。

“他沒有朋友,”母親高聲說。“他把腦袋埋在《畫報》里,不愿意去找朋友。我開始不明白這孩子了。他為什么不拿上我買給他的足球去找隔壁的約翰尼·艾薩克斯,問問他愿不愿意踢球呢?”

“討厭足球,”我咕噥道。

“懶骨頭,這是他的問題所在,”母親不滿地說。

“我醒過來后陪你下棋,”父親承諾。我知道他是好意,但我不指望他能記得,和往常一樣。

“不管他做什么,”母親說,“我都不想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聽見他發牢騷。我覺得我的偏頭痛要發作了。”

男人間的一番眼神交流后,父親和我趕緊各自開溜。一種想得到補償的沖動驅使我找到了藏在床下的雀巢奇巧巧克力——重塑品牌后的紅色包裝,難以抗拒、欲罷不能的享受。“奇巧”的前身是朗特里香脆巧克力,喚得出18世紀文學俱樂部的那種慵懶而高貴的氣質。在我這雙飽讀詩書的眼睛看來,它比弗萊公司柔軟的“土耳其之悅”巧克力更具異域風情,讓人聯想到“奇茶”——西北邊境那兒的迷幻藥。成長的過程中,我對這些牛奶口味的手指巧克力很是上癮,可這一次,在這個無所事事的周日,我卻抵抗住了它們的召喚。

我無精打采地去了后花園,搬來把椅子,找了點更刺激的樂子:越過籬笆偷窺豐滿的哈代夫人——她有時在折疊躺椅上打瞌睡的時候,襯衫扣子會解得太多。我的偷窺過程有嚴格的規矩,最大限度地降低被發現的風險。椅子離開籬笆的距離不得少于三英尺六英寸,每四分鐘里的偷看時間不得超過十秒。我從來不知道哈代夫人到底叫什么名字,不過她肯定是三十五六歲的年紀,皮膚白皙,沒有孩子;哈代先生即使是周日下午在家也會穿著三件套西裝,是“城里的風云人物”,他坐在二十英尺以外、太陽曬不到的地方,叼著煙斗,讀著報紙。兩個哈代都沒注意到我,更別說我的淫蕩趣味了。我從中得不到什么滿足,但這個游戲可以消磨掉閑著的一小時,讓我的眼睛不再疲勞,接下來又可以讀一陣子書了。

偷窺的間隙,我創作了一篇政治演說,想象在大集會上致辭。九歲半的我站在椅子上,反復說著對社會幸福抱有烏托邦幻想的議會報告里那些夸張的詞匯。當然啦,是不出聲的,因為一開口就會讓鄰居們知道有個又口吃又臉紅的家伙在。

“自由、平等和友愛,”我無聲地宣布,“是不能剝奪的人權,我們都會說。可這些權利和茶葉一樣,得用烈酒來泡。政府只提供醫療衛生、零失業率和養老金領取權是不夠的。政府得讓它們發揮最大的價值。我這屆政府將幫助無數人實現他們追求幸福的權利,無論年紀大小——他們比從前有更多的閑暇,卻在飲酒和碌碌無為中浪費了這些寶貴的時間,完全看不到能豐富他們生活的機會——拓寬視野、發掘新興趣和結交志同道合之人的機會。”

我正要說到我最喜歡的那部分(我黨保證建起一個全國性的休閑系統,每位公民都能找到其中意的活動或同伴,沒有人再會覺得孤獨),透過我家和艾薩克斯家中間的空當,我突然發現一個男人和一個男孩兒正走在暴曬無人的街道上。我最后瞥了一眼胸襟大敞的哈代夫人,然后抱著冰冷的磚頭墻跳下椅子,沿著房子的一側奔跑起來,看看有沒有供我胡思亂想的新題材。“難民,”我小聲地用電影里的偵探那無所不知的口氣說道。那個男人戴著個皺巴巴的軟氈帽,穿著冬天的大衣,男孩兒穿著羊毛外套和短褲——褲腿在他膝蓋下方甩來甩去,樣子很是滑稽。兩人的模樣就像是從高蒙電影公司的短片里直接走出來的。男孩兒的手臂下夾著個小提琴盒。“準備行動,”我小聲說,“他帶了家伙。”

男孩兒的年紀看著和我相仿,塊頭只有我的一半,滑溜的黑發,細竹竿腿。他父親滿頭大汗,但似乎很清楚此行的目的。他仔細觀察著悶熱的布倫海姆別墅的正面,然后斷然朝我們這里來了,老天爺。叮咚,門鈴響了。弗洛麗拖著腳從廚房走出來。我聽見那個男人說要見西蒙茲先生。弗洛麗被他聲音里那股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兒感動了,把他領到了客廳,讓他等著。最好是順利點,我想。要是被平白無故地吵醒,父親可不會高興。

我透過窗簾偷窺,記下了陌生人的外貌特征,以防我得在警察局的犯罪嫌疑人列隊或間諜審訊中指認他們。雙下巴的男人用一塊紫色的大手帕擦了擦后退的發際線。他用一種奇怪的語言和男孩兒說話,聽起來像德語可又不是。男孩兒認真地在聽,但并不順從。我父親走進客廳的時候,男孩兒起身離開,仿佛不愿意參與到成年人的交易中。睡眼惺忪的父親讓弗洛麗去拿點兒冷飲。我蹲伏在窗臺下,等著聽陰謀。

“我想我告訴過你不要多管閑事,馬丁少爺,”弗洛麗責備了我。她說話時帶著漢普郡的喉音,她滿是泡沫的手擰著我顫抖的耳朵。“你現在就干點兒正經的吧,你父親接待外國紳士時你照看下這個小伙子。”她把那孩子朝我推了推。“帶他上樓,玩個什么游戲,我待會兒給你們拿點午餐時剩下的冰淇淋。”她眨眨眼。我喜歡弗洛麗;她晚上塞我進被窩時,有時會弄亂我的頭發。沒人這樣待過我。

“你叫什么?”一起爬樓去我房間的時候,我問那男孩兒。

“戴維德-伊萊·拉波波特,”他回答。

“戴,戴維多?”我重復時沒念準。“那,那是什么名字?”

“是戴維德,你們英語里講的戴維德——還有伊萊,”他咧嘴一笑。“但我家里人講戴維多,好念。你就叫我戴維多吧。”

他不合英文規矩的套近乎的話讓我聽著不自在,我硬邦邦地答道:“我叫馬丁·L·西蒙茲。L是‘劉易斯’的縮寫。”

“莫丁?”他笑笑。“我叫你莫特。”

介紹完畢,他問起了我的年紀。他和我一樣飽讀詩書,看起來還更年長更聰明些;事實上,他還比我小三個月,準確說來是9.25歲。

“你音樂家?[8]”這是他下一個問題。

“我會彈彈鋼琴,”我承認。

“我,我小提琴家——神童。我來跟弗萊什教授學習。你知道弗萊什嗎?”我聽說過他;我明白怎么回事了。這少年是個神童,交易的受害者——我聽我父親把這種交易斥責為“奴役兒童”。他發誓說,西蒙茲絕對不會出品還不到喝酒年齡的獨奏者。記住這點,馬丁,等你接手公司之后。明白了,父親,我一邊說一邊想到底多大年紀才能買酒喝。

“弗萊什教授說我天才,”男孩兒接著說。咳,想想看。未來的小奴隸和他望子成龍的爸爸不請自來,父親難道會高興?被人吵醒后,他可能會很陰沉:這對父子或許等不到弗洛麗給我們端來冰淇淋,就被徑直送到大門口了。真討厭。

“你下棋嗎?”男孩兒問道,他修長的手指擺弄著我的象牙象棋。“來吧,手下敗將。”

我真的輸了,兩盤都輸了,每盤都沒超過二十步。弗洛麗的草莓冰淇淋和男孩兒令我不解的、并沒有因為我的潰不成軍而沾沾自喜的態度,緩和了對我的沉重打擊。“你走扎實路線的,”他診斷道,“你需要好戰術。我么,我天才,我下棋無懈可擊。你呢,不那么有天賦,必須耐心點,等待弱點的出現,攻擊對方的盲點。”

他的一番分析讓我大為吃驚。在殘酷的兩盤較量中,這個神童分析了我的資質,概括了我的選擇,建議我如何將自己的潛能最大化。“玩國際跳棋,你不是我的對手,”我挑釁說。

“來吧,沒問題,”戴維多說。“國際跳棋小游戲,可能性少。按部就班執白棋,你就贏。可國際象棋大游戲,沒有按部就班的可能。你贏了,你就和上帝一樣;你讓混沌變得有序。”他的發音像是“餛飩”。“是和音樂一樣。你彈得好,音符就形成了結構,有了意義。是好冰淇淋。”

他一匙匙吃著,目光像探照燈一般掃視著我的房間。他一個多余的詞都沒有,更沒有定冠詞和不定冠詞。他的詞匯庫里肯定有一百個有用的名詞和動詞,可他用的每個詞都像是出鞘的劍,沒有社交禮節。

他的手指摸遍了我的書架,取下左派圖書俱樂部新近關于“波蘭走廊”的小冊子。“什么新聞?”他問道。

“要打仗了,”我預言。“政府正在醞釀一個《緊急權力法》,如果希特勒先生入侵波蘭,我們就要參戰了。張伯倫先生和外交大臣哈利法克斯閣下可不情愿,但剩下的內閣成員會迫使他們認同我們的國際職責。”

“你消息靈通,”他說。

“我讀很多書,”我帶著讓人厭惡的優越感答道。

“我們黃金組合,”他宣布。“我理解力好,但沒有消息。你消息靈通,但不會分析。”

正在此時,莫蒂默·西蒙茲在我門口咳嗽了聲,問我能不能單獨談談。戴維多機靈地溜了出去。這是我有生以來時間最長、結巴最少的一次談話,正在興頭上呢,我討厭被打斷——即使是在難得一見的、被父親單獨關注的特殊待遇面前。

“我希望沒有打擾到你們,”父親說。我搖搖頭。

“馬丁,”父親亮明來意,“我需要私下和你商量一件事,我還沒和你母親說,她還在睡覺。這件事需要你同意,也需要我和你母親的認可。”

我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好讓他繼續往下說。和我一樣,他可不是能言善辯的主。

“樓下的兩位來訪者,”他繼續說,“是來自華沙的拉波波特先生和他的兒子戴維德。你已經見過其中的一位了。拉波波特先生是做人造珠寶飾品生意的。他的兒子戴維德年紀雖小,卻是個有天賦的小提琴手,馬上要師從著名的弗萊什教授了——你可能聽我提起過他。

“弗萊什教授本人就是著名的獨奏者,作為私人教師可真叫桃李芬芳。他接收的所有學生幾乎都成了羽翼豐滿的獨奏者。能當弗萊什教授的學生,音樂上保準成功。他住得離這兒不遠,就在科芬園,不過他現在去比利時的海濱消暑度假去了。和你一起玩的這個孩子是他最新發現的。

“不過出現了很復雜的情況,弗萊什教授讓這孩子的父親來找我幫忙。在倫敦給自己和孩子找地方住的時候,拉波波特先生接到了華沙來的消息,說他的太太身體有恙。他得回去照顧她,我想還得照顧其他孩子。他訂了明天的票,打算帶戴維德一起走,因為他還太小,沒法丟下他一個人。

“弗萊什教授和我通過電話,他擔心在這個階段,學業上的耽擱會不利于他的藝術發展。他問我們能不能照顧這個孩子——他力薦的未來之星,也許就幾個月的光景吧,一旦拉波波特太太的身體恢復到能出遠門了,他只要拿到必需的許可文件,就能帶上家人和財產回倫敦了。

“九歲的孩子顯然不能待在酒店或宿舍里,他在這個大城市里也沒其他地方好投靠。弗萊什教授道出了他的不情之請,我印象很深。我很樂意讓他住在這兒。我想,你母親如此致力于難民救濟事業,不會反對的。

“不過,招待這個孩子的重擔將主要落在你肩上,馬丁,因為我和你母親太忙了。所以沒有你的同意,我沒法讓他住下來。我得說,接收他是仁慈善意的行為。此外,我們的所作所為或許還有藝術價值,因為這個孩子的潛力顯然是相當罕見的。不過,我說了這么些個自己的意見,可不是想影響你的決定,畢竟你是最受打擾的人。”

這個下午可不尋常。先是和年齡相仿的男孩兒有了最長的一次聊天;接著是得到了因疑似闌尾炎而被緊急送往醫院、診斷結果卻是雀巢奇巧巧克力吃太多導致嚴重消化不良的那天之后父親最正經的關注。那次我在救護車上嘔吐了,全嘔在我母親嶄新的“利伯蒂”兩件套上——連這也沒能讓她更心疼我些。護士把我弄干凈的那當口,她打車回了家,派弗洛麗來接我,就像等洗好了取衣服一樣。這場兒戲里,我父親在哪兒呢?他借用了幾分鐘護士長的電話,然后就回了辦公室。

他對這個男孩兒的興趣顯然是出于商業意圖。弗萊什若能栽培他,西蒙茲的手上就會有一個明星了——我們首個具備國際血統的小提琴手。這個機會還帶有人道主義的一面,從道義上說也值得一做。為了讓我獲得精神上的教育,父親要求我作為企業的繼承人出一分力。

男孩兒想從我這里獲得什么是顯而易見的。他之所以說“黃金組合”,就是迫切地需要我幫他,確保他能有個避風港。我能保證他進入這個宮殿,所以他不得不甜言蜜語。我可能不是天才,可我一眼就望穿了他的陰謀。不過,看明了所有動機的我突然有了能夠影響事態的位置——這可是我夢寐以求的力量。

回答父親之前,我默默數到了十。“如果這個男孩兒和我們待在一起,他睡在哪兒呢?他會和我一起上學嗎?英語和歷史,他不需要家庭教師嗎?他上哪兒練琴?”

“那些問題,我還沒真正想過。”

“我想我只好放棄我的游戲室了——除非你和媽媽能搬回一個房間住。”

這是不可原諒的,是對婚姻隱私的無恥侵犯。我的父母一年前就不再住一個房間了,徒有婚姻之表,沒有夫妻之實。不管兩人間最初的火花是什么,如今都已是死灰,我呢,就是這個又枯燥又冰冷的家里沉悶的哀悼者。我嗅到了讓他們重修舊好的機會,斗膽踏入禁區,卻被可怕的眼神逼了回來。

“說得很對,”父親說。“你得放棄你的書房,讓他睡覺。戴維德可以在會客室里練琴。至于念書的事,我們得先看看接下來幾周的情況……”

“你要我多久給你答復?”我問。

“十分鐘,十五分鐘的樣子吧,”父親說。“要我出去嗎?”

“不必了,”我說。“他可以留下來。我茶點后就騰出游戲室來。”

換了其他的父親,或許會給我一個擁抱,或拍拍我的腦袋。可莫蒂默·西蒙茲不會如此。他站起來,嚴肅地和我握了握手,對我表示感謝,然后下樓把好消息告訴了拉波波特先生,拉波波特先生馬上就離開了。就是這樣。下來喝茶的母親發現一個流亡的孩子在小提琴上拉帕格尼尼的《隨想曲》,而她的兒子在翻書,還裝得挺高興。

戰前風風火火的那個月,我可不覺得無聊了。第二天,我和戴維多一起坐在十三路公共汽車的頂層游覽倫敦的中心,向他介紹這個即將在空襲中變得黑暗而恐怖的城市。我們跳下車,快步走進空了一半的博物館和每人半便士的短片影院。我倆一起看著皇家公園里的玫瑰園被挖了個底朝天,漢普斯特德西斯搭起了軍隊的帳篷,國王十字車站和卡姆登陶恩的貧民窟里,臆想的齊格菲防線[9]上晾起了洗后的衣物。我們看到蹬著腳踏車、戴著鋼盔的警察脖子上掛著告示牌,民防管理員吹著哨子,笨兮兮地裝出一副對空襲已經準備就緒的樣子。

“別到街上來,你們這些小討死鬼。沒聽見警報啊?”

“啊?那吹哨子的聲音是警報啊?我還以為是足球裁判在吹哨子。”

周四,我們坐車去了國會大廈,聽下議院興致勃勃地辯論和通過《緊急權力法》,賦予即將到來的暴力以合法性。首相張伯倫先生像一頭憂郁的海象從他綠色的席位上起身,說話無精打采,一副敗軍之容。“戴個大假發的男的是誰?”戴維多小聲問。

“是下議院議長。”

“為什么他不說話?他可能比首相好。”

第二天早上,我們在特拉法爾加廣場跳下了十三路公共汽車,發現國家美術館關了門,出于安全保護目的,穿著褐色外套的男人們把館內珍品搬去了鄉下的洞穴里。衛兵換崗的慣例倒是沒變,可懷特霍爾街上下,他們都在給政府部門的大樓安裝防毒大門和百葉窗。我們在泰晤士河畔一邊吃著三明治,一邊坐在堤墻上晃蕩雙腳,向路過的拖船揮手致意。我們回去時已近黃昏,燈夫已經上了街,點亮那三角油燈。

父親領著我們去女王音樂廳聽倫敦夏季逍遙音樂會的“貝多芬之夜”,指揮是亨利·伍德爵士。從我們家出發,穿過攝政公園就到,溜達溜達挺高興。一曲安靜的田園交響樂之后,亨利爵士的大胡子轉向了聽眾,宣布說英國廣播公司正在遣散樂隊,“因此,我很遺憾地說,夏季逍遙音樂會從今晚開始就要歇演了,等待進一步的通知。”我們情緒低落地散了場,走入街燈昏暗的夏夜。那天早上,希特勒入侵了波蘭,華沙遭到了轟炸。“不會長久的,”戴維多面無表情地說。

禮拜天早上十一點一刻,我們圍擠在收音機前聽內維爾·張伯倫大放厥詞,“我是在唐寧街十號的內閣會議室發言。”這天早上,首相沮喪地說,“英國駐柏林大使館向德國政府下了最后通牒,除非德國政府在十一點之前宣布他們馬上準備從波蘭撤軍,否則英德將進入戰爭狀態。我現在得告訴你們,”他停下來嘆了口氣,“我方未能收到類似承諾,故與德國開戰。”

十一點二十七分時拉起了空襲警報:雖是虛驚一場,卻夠嚇人的了。我和戴維多脖子上架著防毒面具,騎車到尤斯頓,去瞧成千上萬的城市孩子如何被疏散到鄉下;我父親說,不管發生什么,我們都要待在家里。夜幕降臨后,空襲警報又響了一次;又是虛驚一場,不過我們一群人穿著外套和睡褲去了花園里濕乎乎的防空掩蔽所。街燈六年沒再亮。開車也不打前燈。所有的娛樂場所都關了門,無線電只剩下一個頻道。倫敦消沉了,等待著無以言說的恐慌。

飯桌上,父母重新說起了客氣話。兩人談起了假戰[10],“和上一次一樣,一開始就是。”也許是為了我們吧,他們語氣輕松,多數時間都在講各自有多忙。母親開了個非正式的職業介紹所,把布拉格的牙醫和維也納的建筑師送來填補去服兵役的公車售票員和皮鞋匠的位子。劇場熄了燈,受了挫的父親把音樂家送去地方上的音樂廳和偏僻的軍事基地表演。他在布里斯托爾成立了分公司(英國廣播公司的樂隊也調去了那兒),還在蘭開夏郡的布萊克本創建了一個巡回演出的小型歌劇劇團。他的關系網遍布全國,他的創造力無可匹敵。

9月底的光景,他回家時身著上校的制服。“上頭命令我辦音樂會,給陛下大人懶散的軍隊振奮下士氣,”他相當自豪地宣布。“我要讓他們見識正正經經的東西,給他們個機會開開眼。”在普利茅斯的海軍基地,他慎重地在午餐時間推出了貝多芬四重奏系列,結果太受歡迎了,他不得不架起擴音器,讓外面的平民大眾也聽聽音樂。擔驚受怕的老百姓需要陽春白雪——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布魯赫,一點兒也不介意他們是德國人。到了10月中旬倫敦恢復了夜生活的時候,西蒙茲公司已經有了足夠多的隨叫隨到的藝術家和劇團,能去大城市的各個角落開音樂會,場場爆滿。

反思的情緒會傳染。榮耀褪盡、陰森恐怖的國家美術館里,上了年紀的猶太鋼琴家邁拉·赫斯在午餐時分獨奏貝多芬的作品,聽眾都站著,隊伍在特拉法爾加廣場排得七繞八彎。亨利·伍德爵士把他的怒火潑向了英國廣播公司,喋喋不休地要他們恢復他的夏季逍遙音樂會——他要把音樂會變成叛逆的狂歡。“等戰爭結束,”父親一天夜里慎重地說,“政府會承認藝術對贏得勝利的作用。記住我的話:他們會像所有文明開化的歐洲國家一樣,把財政的錢投向表演藝術,而不僅僅是讓有錢人出錢贊助。”母親抽了抽鼻子,不太相信——她正勾出要受邀出席她下一場慈善活動的貴婦名單。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她都相信貴族總會施人以恩惠。

沒人太在意我們孩子。我們騎著自行車、坐著巴士和笨頭笨腦的有軌電車在這個學校放課的城市里閑逛——雷龍般巨大的電車開起來頗有氣勢,頭上還冒著火花,讓戴維多樂個沒完。“最快能開多快?”他問售票員。

“噢,軌道上空的話能開到每小時二十英里。”

“差不多和自行車一樣快,”戴維多俏皮地說,剪票的聲音在他耳邊掠過。

我們在“萊昂斯街角咖啡廳”跳下車,喝了茶,吃了一便士的面包,手腳勤快的服務生一身潔白,還戴著圍裙。“大理石拱門”是我們的最愛,那里有個波蘭克拉科來的女服務生會偷偷給我們添果醬,牛奶也是想要多少就給多少。我們趕上了最后一班沿泰晤士河而下的游船,在空無一人的克佑區嗅著溫室植物的芬芳。我們甚至還在羅茲板球場觀看了一場賽季末的板球比賽,戴維多很快就掌握了規則,吃著午飯就設計出了阻撓擊球手的戰術:在三柱門外采用中速的縫線投球法,往人多的越位區投。

“如果他失去耐心打飛了,球會被投球方隊員接住,”戴維多提出他的理論。“要是他不著急慢慢來,他的隊伍就會失去進攻優勢。與此同時,那個——你們怎么說的?——投手”——他的發音像是在說“吼手”——“刨一刨三門柱外的泥土,讓球旋轉。”

“這可不厚道,”我大聲說,“這不是板球。”

他目光憐憫地看著我。“我知道一場比賽為啥要持續三天了,”他說。“沒人高興動腦子想著怎么贏。”

他的英語水平每小時都在進步,會用不定冠詞了,發音也開始柔和起來。到了11月,他已經能在瑞士小屋站的使館劇院看《愷撒大帝》了(埃里克·波特曼飾演馬克·安東尼,“允許吸煙——Abdullas,您的明智之選”)。周三下午,我們買一先令的票看音樂表演,引座的老婦人告訴我們最近的防空掩蔽所只有五分鐘的路程,就在芬奇利路上的中央汽車研究所的對面。“一旦聽到空襲警報,”節目提醒道,“觀眾應起立,但燈亮之前不得走動。”戴維多和我沒完沒了地嘮嗑,對死亡的恐懼變得無所謂起來。我們從海格特墓地晃悠到赫恩山,從貝克街漫游到博街,感受著這個帝國首都的脈搏,而毀滅性的破壞已步步逼近了。

戴維多在倫敦時時都有新發現,或美或丑的街道雜亂地交織在一起,每逢轉角都有一番新視野。離我們舒適的聯排別墅(有模仿城堡式樣的花園精靈像和黃銅配件)兩個街區的地方,住著被希特勒驅逐的人,他們擠在卡爾頓山的一室戶里,在集電環上燒炸肉排。往西走一條街是漢密爾頓聯排別墅,它們屬于哈羅不動產,目前住的是擁有土地的紳士和他們到了適婚年齡的女兒。往順風方向走兩分鐘的地方住著愛爾蘭的工人,還有基爾本和梅達韋爾的大批游民。所有人都在同樣的商店買吃的,在同樣的人行道上走路,坐同樣的五十九路巴士。只有房地產經紀人才看得出他們社會地位的區別。

在戴維多眼里,這樣的混住很新鮮。他說,在華沙,富人和窮人住在不同的區域。城市平坦得像條青魚,直到維斯杜拉河才有所下降。窮困潦倒的猶太人把他們的生活區建在鐵門區域,波蘭的中產階級占據著橋那邊的市郊,而貴族階層則獨霸城市的中心。戴維多所熟知的街道是貧民窟彎彎曲曲的小巷,被消防和防暴用的寬敞通道所包圍。俄式風格的住宅區建造在監視森嚴的庭院周圍,柱廊下的門衛實為警方暗探。里面就是個人肉大鍋,薄墻擋不住夫妻扭打的聲音,排泄物的惡臭和煨湯的香味混在一起。三代人擠在一間房里,生活極為清苦;洗手間在外面,是共用的,冬天受盡折磨。墻面起皮,陽臺下沉,可日子卻過得有滋有味。長胡子的哈西德派教徒推搡著禿腦門的知識分子。虔誠地戴著假發的已婚婦和爆粗口的賣魚女開著玩笑。馬車車夫和頹廢詩人共用一間澡堂子。

大多數街區內,前庭被當成了全天候的猶太教會堂,是舉辦婚禮、割禮和追悼儀式的圣地。無論白天黑夜,這里永遠沒有門庭冷清的時候。約柜[11]上方永遠都閃著光,總能看見什么人(拉比、哈西德派教徒或募緣會士)在長凳上搖頭晃腦,研習《塔木德》[12],為病人祈福或哀悼耶路撒冷的毀滅。無論是虔誠之人還是無信仰之徒,書房都是擁擠的住所的秘密中心。

在庭院外面閑逛要冒著被施暴、被羞辱的風險——波蘭的粗俗之人最喜歡干的事莫過于扯下猶太人的褲子,嘲笑那被割了包皮的陰莖——可一進到門里,你就有了保護,永遠不會是一個人。在這個避難所中的某處,年幼的戴維多發現了一把被人丟棄的小提琴,狠狠地拉起來,樓上的一個女人實在受不了噪音了,就把他帶去了一個老師那里。五歲的他在愛樂音樂廳舉辦了獨奏會,花束和獎學金撲面而來。

回到家,他在庭院里和幾個孩子踢球。姐姐佩西婭大他兩歲,是個畫畫的天才。她憎恨他的才華,在父母聽不到的地方偷偷說他的壞話。他的妹妹麥珥柯倒很享受他的天賦,上床睡覺前纏著要他奏一曲勃拉姆斯或舒伯特的搖籃曲。在嫉妒和崇拜之間,他找到了作為排行居中的孩子的平衡點。而庭院中大聲喊出的悲傷和喜愛、痛苦和饑餓、祈禱和哀悼,也提升了他的音樂鑒賞力。我帶著他在倫敦待一個月,也比不上他在華沙住一天學到的多。在那樣的世界里,父母對孩子的成長睜只眼閉只眼,深愛他們卻不束縛他們的手腳。

“你要知道,戴維德,”10月里一個周日的午餐時間,父親突然說,“你的家人或許沒辦法和預想一樣快地和你團聚了。”

戴維多咬著嘴唇,為想出一個精準的回答拖延了一會兒。“他們能來時就會來,”他最后這樣回答道。“在那之前,我會在這里等著。”這是作陳述,不是在提要求。父親仁慈地點點頭,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

盡管總也沒有明確的說法,但我猜想拉波波特夫人懷孕的日子不太好過,大概臥床不起了。她到底生了沒,一直沒有消息,我的父母都很擔心。恐怕再也沒有比1939年底的華沙更不適合生孩子的時間或地點了。

“我真的希望,戴維德,你能像承諾的那樣,每周往家里寫一次信,”母親說話硬邦邦的,不拐彎。

“我一直都遵守諾言,”戴維多撒了謊。

我知道他已經不寫了,還知道是何時開始的。一開始,他一天要往前門的信箱那兒跑四趟。有一周,華沙每天都有信寄來,上面貼著蓋有免費郵戳的波羅的海國家的郵票。德國的入侵帶來了半月之久令人煩躁的寂靜。后來來了一大捆欺人的信——每封都在寄出地被人劃開,重新蓋了印。在那之后便什么都沒了。在收音機上聽到波蘭宣布了投降,戴維多蠟黃色的臉頰變得灰白,他不再熬到夜里聽九點鐘的新聞。

我聽見弗洛麗對母親說,他的枕頭和床的中央早晨多半是濕的。他穿的一直都是來的那天就穿著的手工編織襪,穿到羊毛幾乎都散開了。每逢周五晚上,他都打上同一條家里做的領帶。我從沒問過是誰給他做的。他一個人焦躁和憤怒,拒絕善意的關心。我從沒問過他的感受是什么,他害怕什么,但到處都聽得到竊竊的閑談,我感覺得到他對足不出戶的母親、對淪陷的城市、對老家院子里虛幻的安全感,都充滿了極度的想念。

我父親不止一次地叫他放心,說華沙會受國際公約的保護,說德國人會像一戰時一樣,雖不情不愿,卻做了正確的事。盡管我們恨透了納粹,卻理所當然地覺得德國人是通情達理的。從入侵之日起發生的駭人慘事——巴洛克式的城鎮廣場上的圍捕和大屠殺,1939年9月24日猶太人恕罪日那天被付之一炬的滿是人的猶太教堂——若是有人料到這些,我和戴維多的日子就會在悲慟中度過,定是不能和他悠然探索這慢吞吞的倫敦之秋。

我主動擔當了讓他遠離焦慮的避難所,瘋狂安排旅行活動,不讓他有空胡思亂想。我們氣喘吁吁騎車登上海格特山,卻被安眠著卡爾·馬克思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大墓地拒之門外,理由很可笑,說我們還太小。

“你讀過馬克思?”戴維多問。

“讀過短小的摘錄,他的東西干巴巴。”

“和拉比的吻一樣,”他突然冒出句不敬的話,嚇得我倒抽一口涼氣。

我們跳上自行車,憑著慣性滑下了山,還差點撞上了送牛奶的馬車。戴維多厚著臉皮從車上拎走兩品脫的奶,腰里系著繩子的送奶人只好奔來跑去地安撫他受了驚的馬。

“你要知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對他說。我們靠在長椅上,咕嘟咕嘟喝著戰利品,我的胳膊搭在椅背上。

“在英國,也許吧,”戴維多說。“如果你們打贏了的話。波蘭就未必了。也許大家能闖過這關,也許不能。”

“你是在英國,”我嚴肅地說。“你父親送你來這兒的。你有工作要干。一想到你安安全全地在讀書,他們就能挺過這場戰爭。你再擔心也幫不了他們。”

嘚嘚的馬蹄聲持續不斷,送牛奶的馬車靠近了,我們最好迅速撤退。我們沿著拱門路快速前行,在停滯不前的車輛中穿進穿出,這回家的路上,薄靄濃重起來,眼看就要變成令人窒息的煙霧。“我們是黃金搭檔,”我們轉進布倫海姆別墅的時候,戴維多這樣說。“我干活兒,而你莫特,讓我不去想煩心的事。我們一起合作把活兒干好。”

“那我們算最好的朋友嗎?”我不知道答案,腦子里搜索著高低排序的朋友類別。

“不是朋友,”戴維多說。“甚于朋友。”

他向卡爾·弗萊什求師學藝的生活突然終止了,幾乎還沒開始就結束了。這位老教授從比利時的溫泉之旅回來后,繼續在他漢普斯特德西斯的工作室授課。第一次我是陪著戴維多去的。弗萊什把他領上道,我么就在休息室里看過期的《橋》。翻報紙時,一個面容憔悴的年輕人大步邁了進來——他是下一個學生。

“約瑟夫·哈西德,”他說著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

“莫特·西蒙茲,”我用了更親切一點的昵稱。

“你知道那人是誰嗎?”我們離開的時候戴維多小聲說。“他是華沙來的約瑟夫·哈西德,是個難以置信的天才。他和他父親一起住在這里。你看見了嗎?他和我打了招呼。”

“我們在休息室聊了很久呢,”我騙他說。

“他聽說過我嗎?”戴維多說。他已經是個十足的小藝術家了。

“我不記得提到過你的名字,”我傷害了他的感情。

第二周,我們發現弗萊什不見了——有人告訴我們,他去荷蘭開巡回音樂會了。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到他,這話我們說了百八十遍。荷蘭是個中立國家,弗萊什不知怎的相信它比英國安全,認為德國人會跟一戰時一樣繞過它。他給學生們寫了封信,為他遙遙無期的離開表示抱歉,并敦促他們努力學習。他承諾會寫信的。

德國人在1940年5月入侵荷蘭時,弗萊什陷入了困境。他被逮捕了兩次,害怕被扔到死亡集中營,于是搞了個回祖國匈牙利的簽證。到了匈牙利,他又在指揮家歐內斯特·安塞梅的幫助下抵達了瑞典,1944年在那兒終了一生,留下了一批遍布世界、形形色色的學生:法國的吉內泰·內弗、澳大利亞的阿爾瑪·慕迪,還有墨西哥的亨里克·謝霖。在倫敦,三個學生沒了老師——埃達·亨德爾、約瑟夫·哈西德,還有年紀最小、小他們三歲的戴維多。

亨德爾和哈西德已經有了驚艷的首演,也早就上了成為老練演奏者的正軌,可戴維多和他們不同,離舉辦音樂會還差好多年的準備。他缺乏潤飾、姿態和應變能力——這些是踏上舞臺基本的“安全標準”。他的藝術特點尚處于萌芽階段,需要像弗萊什這樣的造星巨匠若干年的悉心培育。

“我們得再給你找一個老師了,”父親嘆著氣。

“絕對不要,”戴維多回應。

“你說什么?”母親用她最尖銳的音調說。

“我是弗萊什教授的學生,”戴維多說。“我不想攪亂教學方法。換老師是有風險的,即使他們是英國出類拔萃的老師。我等弗萊什教授回來。同時我會練習他留給我的材料,好好進步。”

“我認為進不進步最好是我們說了算,”母親冷淡地說。

“我能理解你的擔心,戴維德,”父親說。“老師換得太多而毀了優秀的小提琴手,這樣的事我見得太多了。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確實需要尋求指導,你和我都是。我能否建議我們咨詢下愛爾伯特·薩蒙斯先生呢?他無疑是這個國家有史以來最棒的小提琴家。看看他怎么說的。”

“我要跟著去嗎?”戴維多問。

“當然了。”

“我也可以去嗎,爸爸?”我順勢問。

“可能會有幫助,”他同意了。

幾日后,我們搭五十九路到了牛津大街,又轉七十三路到了皇家愛爾伯特音樂廳。我們繞過維多利亞女王的德裔配偶那肅穆的紀念館,走下一排陡峭的樓梯,進入了無論是外表還是氣氛都一樣冰冷的皇家音樂學院。

“這里是藝術學校還是大教堂?”戴維多小聲說。

我嚴肅地讓他安靜。英國最棒的藝術家讓我們頗有壓迫感。

愛爾伯特·薩蒙斯原來是個溫和的、瘦長臉的男人,一下子就能猜透男孩兒的心思——和我父親商談音樂事宜時,他給了我們每人六便士去轉角處買糖果吃。回來時我們兩手攥滿了酒膠糖和口香糖,他領我們去他的私人盥洗室把手搓洗干凈,然后讓戴維多演奏點兒什么他聽聽。維尼亞夫斯基的一首小曲子讓這位藝術大師高興地哼出了聲。伊薩伊的一小段讓他跳了起來。“來,小伙子,”薩蒙斯大聲說,“咱倆來一段《克萊采爾奏鳴曲》,我來彈鋼琴部分——這曲子好幾年沒彈了。”戴維多比他那不太記得譜、半瞇著眼的伴奏師快了十一個小節,秋風掃落葉般拉到了曲終。這場對貝多芬的褻瀆讓大家迸出一陣笑。

“我的老天,”薩蒙斯喘著氣說,“這孩子讓我想起自己這個年齡時的模樣了。你懂的,從來都沒上過課。我父親是個鞋匠。我十一歲那年,他送我去一個酒店的樂隊工作,我就這么干了十年,直到一天晚上托馬斯·比徹姆爵士下突然來沃爾多夫吃飯,聽我彈了門德爾松協奏曲的最后一個樂章。就這樣,我成名了。始終亮出你最好的水準,孩子,你永遠不知道誰在聽——這是我能給你的唯一有用的建議。”

戴維多恭敬地點點頭。他知道薩蒙斯有真才實學,盡管他抹著發油,操著平民的口音。父親曾在唱機里給我們放過愛德華·埃爾加爵士的協奏曲。曲子本是寫給克萊斯勒的;薩蒙斯在該曲的首張唱片里加入了質樸的英國色調和明顯的搖擺音。

“弗萊什是個頂呱呱的好老師,”薩蒙斯若有所思,“讓別人擅自教育他的神童,我可不建議。這孩子很自然,和我小時候一樣。他需要的是混賬德國佬所說的‘教化’,需要一大堆音樂和文化的知識,讓他從中發展出一種演繹風格來。我不曉得誰能把他領上道。他需要導師——思想上的導師,而不是技術上的督學;他需要能讓他奏出心聲的人。看這小伙,他明白我的意思,對不?咱倆是真正的哥們兒,對不,小伙子?

“一年后帶他回來,西蒙茲。不,早點兒帶他來,我帶他拉埃爾加的協奏曲——克萊斯勒眼睛盯著妞兒的時候,我把這曲子偷了過來。我想聽這孩子演奏些那樣的大玩意兒。”他在我倆腦門上拍了一記,又給了我們每人六便士,好心地領著我們穿過回聲陣陣的大理石過道,出了門,走上冷颼颼的大街。

回家的路上,我們坐在七十三路巴士的上層,戴維多俯視欣賞著海德公園的美景,父親陷入了沉思。現在是戴維多的關鍵時刻,我得起個頭。

“我能提個建議嗎?”我壯著膽子說。

“是關于戴維德的嗎?”父親問。

“你還記得新年時來吃飯的那個老先生嗎?”我開始說,“他在萊比錫管弦樂隊當了四十年的首席小提琴手,后來納粹揍了他一頓,把他趕了出去。這人你還記得嗎?”

“你說的是斯坦納博士?”

“就是他。呃……他有相當豐富的音樂經驗,對吧,而且看起來很博學。他給我講過歌德、海涅、卡爾·馬克思、托馬斯·曼——那個寫《小鹿斑比》的家伙叫什么?費利克斯·薩爾滕。他能當你要找的精神導師嗎?”

“這主意不壞,”父親說。“斯坦納博士很熟悉管弦樂和室內樂——他以前有支出名的弦樂四重奏樂隊——而且他頗有教養。他和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合作過莫扎特的曲子——愛因斯坦是個狂熱的業余小提琴手——他還在什么深奧的領域拿了博士學位。我好像記得是冰島英雄的神話傳說。”

“請他當老師是很榮幸的事。如果他上心,我肯定他能拓寬戴維德的視野。可斯坦納博士上年紀了。你可不能指望他嚴格要求。他能勝任‘教化’的工作,但‘磨礪’就不行了。”

“誰來關注他技術上的進步?誰來保證他每天都練習,沒跳過難處理的部分?他的手指發疼、音符在樂譜上晃蕩時,誰來鼓勵他和普羅科菲耶夫一樣堅持不懈?誰來通知我可能遇到的麻煩?”

“我如何?”我插了嘴。

“你?”父親說話時禮貌地壓抑著不信任的表情。

“我是他的朋友,”我勇敢地說。“他信任我,我還是你的兒子,你一直都說我要繼承你的事業。讓我來幫助他、監督他,他有什么需要的時候向你匯報。我倒不覺得他需要太多的鼓勵。”

“這可不是兒戲,馬丁。”

“就我這個年紀,”我噗的一聲漏了氣,差點讓我企圖達到的效果泡了湯,“我是很成熟的。”

“當然是啦,”父親笑起來,有自豪,也有鼓勵。他拍拍口袋找煙抽,拖延些時間考慮我的提議。“這可能會讓你陷入對誰忠誠的矛盾中,”他提醒我。“如果我想知道的事偏偏是你的朋友不愿讓我知道的,你會怎么做?”

“我知道自己站在誰的一邊,爸爸,”我撒了謊。

問題就這么解決了。一到家,我和戴維多就沖進了鋼琴室,設計起課程安排來。弗萊什留給他一份曲目指導,所以我們知道從巴赫到阿班·貝爾格,課程中應該涵蓋哪些內容。課程結構留給了我們自己來安排,赫爾曼·斯坦納博士每周指導一次——他在禮拜三晚上見我們,招待我們的有苦咖啡和甜掉牙的蛋糕。“你們能來看看老人,可真好,”他會這么說。這時候,他那因為流放和失落感而患上了輕微癡呆的老伴兒會在杯子和碟子間忙活。蜷縮在卡爾頓山一間閣樓里的單管式煤氣取暖器前,穿著破舊的灰色開襟羊毛衫的斯坦納讓我們聽得入了迷:北歐英雄的故事、愛因斯坦和他的小提琴的軼事、對量子理論的分析、所有現代雕塑中他最欣賞的帕臺農神廟的埃爾金大理石雕、馬克斯·萊哈特的薩爾茨堡音樂節,以及諸多與音樂有關的邂逅。他是怎么騎著自行車遇見勃拉姆斯的;他的父親是如何結識了一個醫生,醫生的父親曾給貝多芬看過痛風;古斯塔夫·馬勒是怎樣贊賞他領導萊比錫樂隊的才能的。對于受正規教育的英國人而言,斯坦納博士是個從外太空來的外星人:他博學多才,他的心靈世界浩瀚無邊。

我對他的傳奇故事沒什么興趣(也不相信貝多芬的寵物貓和《克萊采爾奏鳴曲》的故事),但老人的故事影響了戴維多的演奏方式。究竟是怎樣影響的,我不是音樂家,解釋不了,但戴維多的音調深沉了,給人以“傳達出來的并非爛熟重復”的感覺。正如最優秀的指揮家將其特色印刻在樂隊身上,斯坦納博士也將他的幾分文化特色傳給了戴維多。它卻繞開了我,因為我從老人那里吸收了知識,卻沒有改變性格。但戴維多卻在熏陶中愈發具備藝術氣質,斯坦納在棘手段落的指法方面所給予的極其精準的指導也使他在技巧上日益精進。他們之間是藝術的交流,是精神的傳遞,藝術家對藝術家。生平第一次,我感覺自己被完全排斥在戴維多的世界之外。“我的孩子,”斯坦納博士看見我拉長了臉,說道,“別難過。每個藝術家都需要一個私人聽眾——一雙他總能信任的耳朵。你要當他的聽眾,他衡量進步的標桿。”

回到家,我倆在鋼琴房里一起鉆研巴赫的奏鳴曲和組曲,莫扎特、門德爾松、布魯赫和勃拉姆斯的協奏曲和奏鳴曲,還有早期現代派的室內樂。他練習音階和琶音時,我就學習列奧波德·奧爾、約瑟夫·約阿希姆和弗萊什自己的教學手冊。聽起來我可能很不正常,可在還沒有電視的年代里,聰明的孩子經常貪婪地閱讀深奧的書,以此為娛樂。閱讀偉大的小提琴教學法并總結其內容時,我的政治閱讀底子幫上了大忙。九、十歲時,我們對這項任務的著迷勁兒比得上孩子做沙堆城堡和火車模型的勁頭。因為是一起做,所以我們誰也不服輸地努力。有些個早上,我們把鬧鐘設在六點,早餐前能練習兩小時的音樂。

戴維多的意志極為堅定。只要他開口,我隨時準備好敲出粗略的鋼琴伴奏,協助他自學。我吃驚地聽到,他練出了能讓時間停止的、隨意增減音符長度的技巧,并加以完善——如果我記得沒錯,這個實用的招數是他從海飛茨的老師奧爾那兒學來的。有我當私人聽眾,他不用傻乎乎地丟臉就在速度和技藝上有了長進。我毫不懷疑他是注定要成為偉人的。

第一個嚴冬接近了尾聲,斯坦納博士宣布說他已經可以公開首演了。“這些孩子讓我高興得不得了,”他這樣告訴我父親,父親后來才說出來,斯坦納的女兒和外孫、外孫女沒能及時撤離德國。“不僅是小藝術家那個,另外那個也喜歡。”他微笑著,說的是我。我把裝了報酬的信封塞給斯坦納博士,他一直不肯收,我只好把父親叫了進來。

“斯坦納博士,我不能讓你教他們卻什么回報也不給,”他提出這點作為反對的理由。

“不是沒回報,”斯坦納說。“他們是我的未來。”

只好臨時想個解決辦法了。斯坦納太太的病情惡化得很快,我們出了錢,二老在我母親的安排下住到了位于貝爾賽公園的難民養老院里——這是家樸素的、沒有地板的養老院,不過比起卡爾頓山漏雨的閣樓,這里更舒適,有人照顧也有人陪。每周三在斯坦納博士那兒上完課后,戴維多會在養老院的休息室里即興來一段十分鐘的獨奏,大家高喊著,“好啊!”“太棒了!”

愛爾伯特·薩蒙斯的再次拜訪印證了斯坦納對戴維多的認可。

“他準備好了,你懂的,”薩蒙斯說。“我會讓他拉埃爾加的曲子,西蒙茲,明天就讓他站在樂隊前面。”

不過莫蒂默·西蒙茲只按自己的步調辦事。“還不到時候,”他對導師們說,“時間還很充裕。他還得再成長一些,無論是身體方面還是情感方面。他父親不在,我要擔當起父親的責任。”

父親最多也就是允許找個專業的伴奏師(見《鋼琴邊的艾弗·牛頓》),在我們布倫海姆別墅的鋼琴房里私下里辦一場獨奏。父親邀請了薩蒙斯和他的得意門生托馬斯·馬修斯(他最近被委任為倫敦愛樂樂團的負責人)、著名的中提琴手威廉·普利姆羅斯、斯坦納夫婦和幾名移民作曲家、哈利街愛好音樂的醫生愛德華·梅,還有指揮家亨利·伍德爵士。

母親那頭要請什么人,可忙活了她一個月。羅斯柴爾德夫婦和首席拉比的太太是她得意的“獵物”;另外還安排了西班牙猶太親戚和森林區的闊太們。為了那個場面,她專門做了準備。她喊了備辦宴會的人,租了個備用鋼琴,以防我們的施坦威鋼琴臨場長出了木蛀蟲。能準備的都準備了。

前半場,戴維多先拉了《克萊采爾奏鳴曲》,接著從容不迫地演奏了維厄當、維瓦爾第和勃拉姆斯的選段。德沃夏克的《詼諧曲》和柴可夫斯基的小品是為加演準備的。離開房間時,無人無動于衷、肚子空空。亨利爵士低聲說了以后的逍遙音樂會什么的,斯坦納博士高興地流下了晶瑩的淚水。約翰尼·艾薩克斯的母親在角落里生悶氣。我母親興高采烈。“這個可憐的女人今晚從這個難民孩子身上撈著的面子,從她自己的蠢蛋兒子身上永遠都撈不著,”我聽見艾薩克斯夫人向首席拉比的太太抱怨說。

戴維多無意中聽到了她們的話,征求我父親能不能讓他說幾句。他用茶匙輕輕敲了敲茶杯,重新登上了臨時搭建的舞臺,表達他對我父母和我這個陪練琴師的感謝之情。我什么也不用說,他就了解我不被認同的痛苦。他也知道,或者說感覺得到,他的出現極大地增強了我的自我價值感。在毛蟲破繭的痛苦中,他的友情救贖了我。

唯有我的舅媽梅布爾不滿地咳嗽了一聲。她身材矮胖,說話粗俗,是倫敦東區[13]人,嫁給了母親當牙醫的哥哥肯尼思。她和我是共同抵抗別人傲慢態度的天然同盟,是常坐下席的遭人嫌棄的人。

“我可覺得你的小提琴哥們兒不怎么的,馬丁,”梅布爾說。

“舅媽你什么意思?他很棒的。”

“冒牌貨,若要我說。我用母語意第緒語和他說話,可他堅持說英語。永遠別相信對自己的血統感到羞恥的人,我的孩子。來,在你母親發現之前,咱倆把這塊老鼠巧克力糖分了吧。”

母親神不知鬼不覺把我們逮了個正著。“梅布爾,我真的希望你別再給孩子塞糖了,”她呵斥道。“牙醫的太太更該明白。馬丁,請你記住甜品是要給我們所有的客人吃的。你的領帶上是一塊污漬嗎?”

“她以前不這么討厭的,”母親陰沉著臉快步離去時,舅媽如是說。“前面那場戰爭之前,”她吐苦水,“維奧萊特是社交晚會上的交際花,唱些傻乎乎的民歌,一晚上就嬉耍過去了。所有最新的舞步她都知道,還教給年輕男人呢。可是后來埃德溫死了,她以為她再也嫁不出去了,直到他們發現了你爸爸這個可憐蟲。”

“誰是埃德溫?”

“她的第一個未婚夫,姓蒙塔古來著。他跑去興都庫什山探險,回來寫了本潑天大膽的書,講青春期和多配偶制度的,后來索姆河戰役剛打起來就丟了小命。維奧萊特的喪服穿了兩年,從不出門,肯定是患了那什么玩意兒來著——神經衰弱。小伙兒們成家時——我說真兒就成家的那些,她已經是快三十的黃臉婆了。我總覺得你爸娶她還真有點兒英雄的意思。他從不抱怨吧?夠爺們兒,莫蒂·西蒙茲,我總這么說。他家祖宗十八代我都知道。燉安息日的豆子菜,多兩粒豆子都拿不出來。”

“馬丁,來和客人打打招呼啊,”母親一邊粗聲粗氣地喊著,一邊回到了壁花小姐的角落。“把戴維德得體地介紹給其他家人。”

戴維多和我對望一眼,做出嘆氣的模樣。斯坦納博士和其他移民把他圍在圈子里,他們很愛國地用英語交談,可基本聽不明白。“抱歉,斯坦納博士,”我禮貌地打斷他們,“我能帶戴維德離開一會兒嗎?”

我們呼吸到公園里的新鮮空氣時,戴維多“唷”地一聲松了口氣。“只要你會來救我,我就能撐下去。”

之后,戴維多總說比起我依賴他,還是他依賴我更多些。他以前和我一樣寂寞,天賦讓他和別人有了隔閡。和我在一起,他能當個普通男孩兒——或者說是沒讓他的天才和我的平庸反差太大的普通男孩兒。協調彼此間的那些差異,花了我們幾個月的時間。

基于相互依賴的友誼是沒有秘密的。戴維多知道我知道他尿床、掏鼻孔、把舔過的手指伸進瑪莎的餐具室中第二層架子上的糖霜罐里。我知道他知道我把奇巧巧克力藏在哪兒,童毯不裹著腳趾頭就睡不著,還知道霜降把哈代夫人逼入室內后,強烈地渴求著裸體的我只好無恥地透過用人房的鑰匙孔偷窺了。

“這可不安全,”弗洛麗為她每周一次的放假著裝打扮的一個晚上,我被他撞了個正著。

“你有什么法子?”我請教他。

“你有鏡子嗎,小的那種?”他問我。我從母親的手提包里取來一面折疊鏡。“來我房間,”他指揮道。

雖然毫無必要,但我們還是躡手躡腳地穿過樓上的走廊。弗洛麗每周和她的固定情人約會前都會洗個澡,我們的腳步聲湮沒在管子的叮當聲和水流的聲音里了。

“關上門,”戴維多說著打開了臥室的窗戶。“應該不難的。”他從衣柜里拿來一根木質掛衣架,用黑膠布把化妝鏡粘在掛衣架的邊上。“四十五度拿著鏡子,伸到窗外,”戴維多說。“浴室的門半開著。只要角度對,你就能看到浴室的鏡子。”

他又對了,一如既往。一番調整之后,我在我的小鏡子里瞧見了浴室柜,透過飄浮不定的一團團蒸汽,我看見了弗洛麗的上半身。她正迅速地脫掉圍裙、白襯衫、襯裙和帶鋼圈的文胸——我在運動場的一角曾聽約翰尼·艾薩克斯和他那幫狐朋狗友小聲說起過這個法國牌子。有一剎那,鏡子里的弗洛麗仿佛就站在我眼前,俯身之前,她那漢普郡的豐滿乳房在霧氣中起伏,在我眼皮下彈跳著撥弄著衣物,然后她彎下腰,進了浴盆。

呼吸哽在喉頭,像一根魚刺。這場面令人血脈賁張,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從無邪天真躍入了青春萌動。我知道我懵懂欲望的對象是晚上塞我進被窩的、母親一般的人,這讓我的這場轉變顯得復雜起來。打破亂倫的禁忌是最糟糕的事,可在老天爺派來的好哥們兒戴維多的幫助下違反禁忌,卻讓頭腦平平的我犯了迷糊。弗洛麗出浴裹上毛巾時,我把掛衣架連同鏡子還給了同謀,因為焦慮,我開始顫抖,口吃的毛病也回來了。

“下場表演在下周四,”戴維多咧嘴一笑,打破了緊張的氣氛。“或者周二,如果你想看又胖又老的瑪莎的話。”

想到我們壞脾氣的廚子那松垮垮的裸體,我捂著嘴笑起來。“看見了吧?”戴維多說。“用些小計謀就能搞定,沒風險,也不費事。”

“你還真是什么都知道,”我邊笑話他邊朝他腦袋扔了個靠墊。他用棉被還擊,我倆倒在地板上扭作一團,直到打鬧聲引來了母親的厲聲抗議——她在樓下主持委員會會議呢。她命令我倆把領帶捋直,把頭發梳好,如果戴維德不介意,就來給女士們演奏點兒好聽的。我們共謀成功,沒大人知道。

窺視狂的越軌行徑沒有再次上演。它不知怎的合上了太空艙的門,我們不怕外星生物入侵了。它也證明戴維多所言的“計謀”實用有效,甚至英勇偉大。一個更生動的例子是學校11月份重新開學后,我倆穿著點綴著淡紫色的灰制服一起去豪屋斯學校,這個拘留所一樣的地方培養中上層階級的兒子進入較好的公立學校。對我而言,這個地方意味著每天七小時的恐懼,永遠不知何時要被虐待成性的老師和操場上恃強欺弱的家伙侵犯。戴維多又是皮包骨頭,又是外國人,我提醒他要做好被人欺負的準備。他笑笑,叫我別擔心。

那天的第二堂課,一個長著子彈頭、名叫霍羅克斯的數學老師見我答不出什么是“直角三角形的斜邊”就很高興,兇神惡煞地一扭耳朵就把我拎出了座位,開始把我往黑板那頭拽——結果卻吃驚地大罵,松了手。

“該死的!”他怒視著全班大喊起來。“誰干的?”

“干了什么,先生?”

他在大腿上擦了擦手,又伸手來揪我正在抽痛的耳朵——手剛碰到,他又大叫起來。霍羅克斯迅速轉身,正瞅見戴維多縮回握著彈弓的手,手里是圓規的尖頭。

“站起來,”霍羅克斯尖聲說。“什么名字?”

“拉波波特,先生,”戴維多在一片恐怖之中處變不驚。

“我猜是外國來的小子,對我們的路子還不了解,”霍羅克斯怒罵著。“好吧,我想作為英國人,我有責任教你點規矩。告訴我,兔子屁[14],你知道在這個偉大的國家里,學生攻擊老師會有什么后果?”

“不知道,先生,”戴維多說。“不過在我的窮國家里,我們有個專門的名稱來稱呼折磨兒童卻不打仗迎敵的人。”

霍羅克斯驚得啞口無言。他是個三十多歲、身材肥胖的家伙,之前或因為膽小或因為孱弱沒參加戰時服役。“只要國王陛下下令,我就去打仗,”他咆哮起來。“這期間,有人得待在后方,在軍隊把苦命的你當成炮灰之前,把一些數學灌進你的厚腦殼里。現在給我過來,拉比的小鬼,來受你的懲罰。”

“你別想碰我,”戴維多說。“我要見校長。”

從湯姆·布朗[15]到安東尼·巴克里奇筆下的吉寧斯[16],在英國預備教育的光輝歷史和浩瀚文獻中,第一個早上的課上從來就沒有碰到過如此斷然的反抗。如果說霍羅克斯是嚇呆了,那么我們剩下的人就只能說是被好戲嚇得魂出竅了——好戲的結局只可能是壯烈而血腥的。

“你為什么覺得校長會愿意見你?”霍羅克斯低吼著,這個圓滾滾的男人仿佛要把活生生的蝴蝶釘死在相冊紙上。

“因為他的上司給了他一封信,告訴他應該如何對待我,”戴維多說著重新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霍羅克斯滿臉通紅,摔門而去,下課鈴響前再也沒回來。課重新開始后,戴維多被叫到了校長辦公室。“怎么樣?”他回來時我小聲問,我以為他會在像一輩子那么漫長的痛打之后,腫成兩個人那么大,痛苦不已。

“沒什么,”戴維多聳聳肩。“房間里有一架鋼琴,所以我走過去彈了會兒舒曼的曲子,打招呼說這不是我擅長的樂器。校長從他的櫥柜里拿出個小提琴,我就拉了巴赫的組曲。他想表現得兇一點,可我看見他的眼里有淚,于是我擠了擠音符,直到他眼淚掉下來。他說我和霍羅克斯先生頂嘴應該要挨板子,還有所謂的‘上司的信’是怎么回事?”

“我說那是我從莫蒂默·西蒙茲上校那兒拿來的一張字條——他為國王陛下的軍隊執行特別任務去了。校長可能還沒收到?他擤擤鼻涕,我又拉了些別的。接著他端給我一杯熱巧克力,問我認不認識愛爾伯特·薩蒙斯先生,能不能請他在學校的頒獎日上致辭?

“你看到了,莫特。在英國有個等級系統,但不是終生制的。真實的世界有兩個等級的人:那些做事的,和那些看著別人做事的。

“我,”他總結說,“屬于第一類人。”

聽著他對優越身份的聲明,我并不意外。戴維多有本事讓別人按他的想法做事。根本就沒有“上司”的信,也沒有要求特殊待遇。在那些權威盛行的年代,沒有哪個爹娘或代盡父母責任的人敢告訴校長該怎么對待他的學生。面對威脅,戴維多捏造了那封信,通過流暢的即興音樂表演把想法迅速付諸行動。在我們其他人訴諸先例來應對問題的時候,戴維多卻越過眼前之事,加入不可預料的元素。無論什么危機中,他都全然不可預測,故而不可戰勝。

教數學的畜生在圣誕節前離職了,去了皇家陸軍財務隊,送走了他,大家稱贊戴維多是班級里的英雄,而我則分享了這份榮耀,正如安東尼之于他的愷撒,艾登之于他的丘吉爾。甚至是隔壁的約翰尼·艾薩克斯也跑來和我交朋友了。和探險家亨利·莫頓·斯坦利一樣,人們認可我,與其說是因為我自己有什么優點,倒不如說是因為從黑暗的中心帶出了一個發光體,一個李文斯頓博士這樣的人。可我不介意位居第二。我所準備的就是這樣的角色——藝術家的代理人、天才的腳凳、舞臺背后的修理工。在我記事以來的生命中,這是第一次感到完全的高興和滿足。

一日早晨,我把扶梯當滑梯,在樓梯腳那兒撞上了正在上光的弗洛麗,我擠眉弄眼,嘿嘿傻笑。“你這些日子精神很好嘛,馬丁少爺,”她邊責備我,邊拍了我的屁股把我送到早餐餐桌前。

“什么聲音?”母親從她的《新聞紀要》中抬起眼,厲聲問道。

“什么聲音,媽媽?”

“那種吱吱嗡嗡的聲音,像蜜蜂掉進了果醬罐子里。”

“我聽不到啊。”

“好吧,馬上停下來,馬丁,不管那是什么聲音。我腦袋疼,一大早就不舒服。”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都在唱歌,或許該叫哼歌,雖不成調子卻是心安的表現。這是拜戴維多所賜:他給了我聲音,一種不協調、不悅耳、不確定的音調,不過卻是自我的表現。因為他,我不再被無聲的痛苦所困,而能向周圍的世界傳達我的感覺,不管它是否有意聆聽。之于耀眼的戴維多,我成了有聲的莫特,成了一個更大的有機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像未來的人造肺一樣生活在我的體內,在天然器官衰歇時給我以信心和滿足。這就是我眼里的他:他是我的一部分。這就是我對他的情感——不是超越了血緣的兄弟,而是如你愛你的小指,它在,你卻注意不到它;或是如你美美地飄入夢鄉時你手掌上那彎顴骨的曲線。

英語尚不熟練的戴維多在冠詞和謂語的使用上時常有誤,譯文略有調整。

德國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在其西部邊境地區構筑的防線工程。

指1939年9月到1940年4月之間,英法雖然對德宣戰,可是雙方實際上只有極輕微的軍事沖突。

保藏猶太法約的木柜。

關于猶太人生活、宗教、道德的口傳律法集,為猶太教僅次于《圣經》的主要經典。

倫敦東部、港口附近地區,曾是擁擠的貧民區。

在英語中與“拉波波特”發音相似,數學老師借此諷刺戴維多的外國名字。

英國作家托馬斯·休斯《湯姆·布朗的求學時代》及續集《湯姆·布朗在牛津》中的人物,見證了學校的教學秩序改革。

英國作家巴克里奇筆下的小男孩,天真、機敏,常有花樣百出的趣味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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