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英博物館日記:外二種
- 陳平原
- 4649字
- 2019-03-20 13:41:53
文化史的視角
2001年7月30日,星期一,晴
一部二十四史,尚且不知從何說起,更何況五大洲四大洋?還是由近及遠,從最為熟悉的中國館看起。
這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不愿隨大流,按圖索驥,竟走到中國館的“后門”來了。那是一道不算寬敞的走廊,正陳列著關于西藏歷史及風情的圖片,雖也精彩,但與原先期待的“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還是大相徑庭。
終于進入中國館的大廳,可未見展品,先聞鄉音。男高音:“這算什么寶貝?比咱們故宮差多了!”接著是男中音:“別說故宮,連省博都比不上。”女中音更有把握:“單是上回從香港買回的那幾件圓明園的東西,就比這強!”如此斬釘截鐵的評判,著實讓我大吃一驚。不說起碼的文明禮貌,單是面對如此深邃的知識的海洋,總該有點敬畏之心吧,為什么總想著爭強斗勝?博物館里,偶爾也有人竊竊私語,但像“咱老鄉”那樣高談闊論者,已近乎在中國也會被立牌禁止的“大聲喧嘩”了。好在這里的管理人員很少,未見有人出面干涉。于是,“高論”忽東忽西,漸行漸遠,好一陣子才完全消失。
安靜的展覽大廳,一點不顯得擁擠,原因是觀眾各自為戰,互相趨避。相對于人見人愛的美術館,綜合性或專題性的博物館,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似乎都比較冷清—即便是大名鼎鼎的大英博物館也不例外。要說原因,大概是美術館訴諸觀眾的審美直覺,外行也可看熱鬧。別看參觀者對畫家、雕塑家的精美技藝贊不絕口,其實心里還另有一桿秤,那便是專家關于“國寶”的鑒定,以及拍賣行里藝術品的價格。至于徜徉博物館,則需要較多的知識儲備,能夠從一只木箱、幾段殘碑或者滿地瓷片,體味所展物品中蘊涵著的民族志或文化史,這樣的“內行看門道”,畢竟不太多。
因從背面入手,錯過了以往閱讀、思考時必不可少的歷史線索。可這也有好處,跳出“秦漢”過后必定是“唐宋”的慣性思維,直面每一件孤立的展品。滿墻斑駁的壁畫,前面陳列著幾尊造像,除了大肚能容的彌勒佛無人不知,其余的,比如潛心修行的和尚、飄然欲仙的道士,還有著儒者衣冠的讀書人,很可能屬于文化類型的介紹。看這場面,當即明白了剛才那幾位的高論。見識過西安兵馬俑的氣勢、洛陽石窟的輝煌、敦煌雕塑的瑰麗,再打量眼前這孤零零的幾尊明清造像,自然是“不值一提”。可他們忘了,這里是倫敦,不是敦煌;絕大部分觀眾熟悉的是希臘畫瓶,而不是三彩造像。將和尚、道士和儒生并排陳列,而不追究其生產年代及工藝差別,主要目的是介紹以儒釋道為主干的中國文化。從文化史而不是藝術史的角度鋪排,這正是博物館與美術館的最大差別。大英博物館里,也不是沒有國人耳熟能詳的“寶貝”,比如顧愷之的《女史箴圖》便入藏此間;但常設展的主要功能在于傳播知識,確實不必要“勞動大駕”。

與明代鐵鑄羅漢合影,欣賞其臉上的表情:平靜中蘊涵著力量
相對于正面陳列的那尊一臉愁相,隨時準備救苦救難的僧人造像,我更喜歡屈居一隅的年輕羅漢—記得那是鐵鑄的,很結實,完成于明代,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更重要的是,我欣賞其臉上的表情:平靜中蘊涵著力量。請妻子拍張合影,以便將來修行時,有個追摹的目標。

鎮墓木傭,其夸張的長舌頭很能體現楚人豐富的想象力
確實是生死事大,博物館里的物品,大都闡釋的是死亡以及死后的世界。上古祭祀的禮器不必說,閻王造像在中國的普及也在意料之中,最讓我感興趣的,是陳列在大廳中間的鎮墓木俑。據說此類木俑多出土于河南南部及湖北北部的楚墓,是公元前4—前3世紀的物品,很能體現楚人豐富的藝術想象力。怪臉并不可怕,鹿角也不算太稀奇,在我看來,全部表現力凝聚在那條十分夸張的長舌頭。仔細觀察,陰森的氣味不多,似乎還帶著一點幽默,讓你不禁浮想聯翩:當初工匠制作此木俑時,除了技藝與程式的考慮,還融進了嬉戲的心情。
另外一件體現中國人游戲幽冥的作品,則是“冥通銀行”發行的面額5000美金的鈔票。以20世紀80年代生產的紙錢作為展品,這更是展覽的制作者蔑視“集寶”而強調“博物”的最佳例證—在晚清文人的海外游記中,常有參觀“寶物館”“集寶樓”“積寶院”的記錄,后來見識日廣,方才逐漸將museum統一譯成“博物館”。可時至今日,國人還是習慣于以是否“寶貝”來衡量并闡釋博物館里的展品。
玻璃柜里的玉器與瓷器,總有人在細心觀賞,還不時嘖嘖稱奇。不好意思打擾,于是轉至墻邊,欣賞那里陳列的墓志銘。說明文字在講述過中國人使用墓志的習慣后,著重介紹的是幾種不同的材質—石刻的、陶瓷燒制的,以及石灰涂抹然后毛筆書寫者。此前也曾認真拜讀過葉昌熾的《語石》(《語石·語石異同評》,北京:中華書局,1994)、馬衡的《中國金石學概要》(《凡將齋金石叢稿》,北京:中華書局,1996)等,還關注過作為一種文章體式的墓志銘,卻從未考慮過書寫的物質形態。這又是博物館展示不同于文學史書寫的地方—更多地關注“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載體,而不是充溢其間的文化精神。
正摘抄有關說明文字,有人湊近,用英文詢問,能否讀懂墓志銘。我不假思索地點頭。接下來的追問,真讓人出了一身冷汗:“請你告訴我這三幅文字之間的差別。”迎著少年熱切好奇的目光,只能以英語不好為由推托。可我心里明白,即便不考慮語言表達能力,猛然間,讓我簡明扼要地—而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或者掛一漏百—講清楚墓志銘的形制、特征以及流變,還真做不到。而這,應該說仍屬于中國文化史方面的基本常識。
記得章太炎有篇演講,就叫《常識與教育》(《章太炎的白話文》,貴陽:貴州教育出版社,2001),說的是常識得之不易,以及常識之隨時代流轉。我想,還可以從表達方面立論—讓讀者或觀眾迅速明白某一方面(比如關于中國的歷史與文化)的常識,其實很不容易。這也是我輩職業“讀書人”也必須經常訪問博物館的緣故。在我看來,單就傳播“常識”而言,博物館的功用,很可能遠在書本與課堂之上。
回到家中,翻閱兩種從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圖書館借來的老書,頗有收獲。奉命出使英、法、意、比四國的薛福成,光緒十六年(1890)正月啟程,五月二十八日的日記中有曰:
余自香港以至倫敦,所觀博物院不下二十余處,常有《詩經》所詠、《爾雅》所釋、《山經》所志鳥獸草木之名,為近在中國所未見,及至外洋始見之者,頗足以資考證。(《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164—165頁,長沙:岳麓書社,1985)

光緒壬辰石印本《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

1853年日本刊本
總共不過半年時間(該年閏二月),竟已如此大發感慨。晚清出洋考察者,極少記載商場經營狀況,卻大都關注博物館。當年的外交官,本身就是文士,容易對“古物”感興趣;更何況認定此等傳播知識、教育民眾的重要手段,正為中國所緊缺。而且,此類善舉,無關政體,只要不掏自己的腰包,政治上的各家各派,一般都不會反對。
而道光二十一年(1841)辛丑重陽日陳逢衡記、日人荒木謇訓點并藏板,嘉永六年(1853)新鐫的《咭唎紀略》,則讓我們知道此前半個世紀中國人對于西洋的想象。藤森大雅為日刊本所撰序稱:“此書一行,使其能審虜情,先幾豫患,拒絕其朝貢,無許其互市,則庶免清人之悔哉!”所謂“無許其互市”,是有感于英吉利商船所到之處,用大炮強迫通商。林則徐虎門禁煙,英人不得志于廣東,“故轉而之浙,突于二十年六月初七日,駛至定海縣,用炮攻擊,城遂陷”。受此刺激,陳君奮筆疾書。此書卑之無甚高論,只不過當初為“了解夷情”而盡量實錄,保留了不少時人的見解。結尾處雖譴責英吉利之“不度德,不量力,欲與天朝為難”(12頁下),可還是對此陌生國度表現出某種興趣。比如“國中女子之權,勝于男子。富貴貧賤皆有妻無妾,妻死乃得續娶。雖國王亦只一妃”(5頁上),便足以讓當年很可能三妻四妾的中國讀書人大為感慨。若干年后,風流倜儻的王韜親履此境,也感嘆“國中風俗,女貴于男”。舉的例子,一是女子同樣“幼而習誦”,再就是“婚嫁皆自擇配,夫婦偕老,無妾媵”(《漫游隨錄·扶桑游記》111頁,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至于陳君以下這段話,雖也頗多錯漏,但畢竟介紹了牛津、劍橋、倫敦這三所大學以及大英博物館,并將其作為“其國亦知重文教”的標志:
其國有書畫,有圖籍,有醫理風鑒。又有善作詩文者四人,曰沙士比阿,曰米爾頓,曰士邊薩,曰待來頓。又有惡士活大書館一所,內貯古書十二萬五千卷。有惡士活者,其大部落也。又有感蜜力活書館一所,(倫)頓大書館一所,特物館一所,俱系國王建設,則其國亦知重文教矣。特所尚者,以技藝工巧為專長。(7頁上下)
如此居高臨下的表揚,現在看來有點好笑。可你要是知道,若干年后出使英國的欽差大臣郭嵩燾,就因為在《使西紀程》中稱英國法度嚴,技術發達,并非茹毛飲血的夷狄,而被士大夫群起攻之,因此斷送政治前途,你就不會覺得這種睡眼惺忪中的“看世界”有什么好嘲笑的。
附記:
要講收藏,中國人同樣源遠流長。問題在于,收藏者是否愿意“公開展示”自家所擁有的寶貝。最讓晚清中國人大開眼界的,其實不是洋人的收藏能力,而是其允許公眾參觀。就好像同樣藏書,“藏書樓”與“圖書館”不可同日而語。1893年的《點石齋畫報》上,有一幅《公家書房》,介紹過英國的圖書館如何面向大眾,有益于向學之士,接下來就是這么一段議論:“中國各書院中,間亦有廣備群書以供士子披覽者,惟公家書房恐萬不能有矣。誦杜少陵‘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之句,嗚呼,難矣!”百年中國,風云變幻。值得欣慰的是,圖書館與博物館終于在中國深深扎根,進入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

《公家書房》(《點石齋畫報》壬十二,1893年)
據2001年9月9日《新民晚報》報道,北京現有博物館118座,準備在2008年奧運會召開前,再建包括國家博物館、國家美術館以及各種專題博物館在內的30座大型博物館。這自然是鼓舞人心的好消息。我想追問的是:博物館的主要功能,到底是研究并傳播知識,還是保存并展示珍寶?如何協調博物館作為公益事業與商品經濟之間的矛盾?還有,如何讓實物展覽與課堂教學互相補充,使博物館真正成為學校教育的有機組成部分?所謂達到“世界知名博物館的水平”,絕非僅限于建筑外觀,更重要的是對于國內外觀眾的巨大吸引力。而這,既取決于藏品質量與編排水平,也受制于觀眾的修養及趣味。在我看來,培養中國觀眾欣賞各式高水平博物館的“雅趣”,此任務一點也不比建30座大型博物館輕松。
謝清高“遍歷海中諸國”,其《海錄》因得到林則徐、魏源、徐繼畬等人的關注而聲名遠揚(參見鐘叔河《走向世界—近代中國知識分子考察西方的歷史》44—49頁,北京:中華書局,1985);陳逢衡的《咭唎紀略》,雖多為道聽途說,卻也保留了不少時人的見解,不該任其湮沒無聞。陳氏擅長詁經,這點廣為人知;至于因激于事變,由經傳一轉而為夷務,則未見記載。雖系孤證,我還是認定,此“陳逢衡”即彼“陳逢衡”—單就學術思路而言,由《山海經》《博物志》而《
咭唎紀略》,并非沒有線索可尋。
陳逢衡(約1778—1855),江蘇揚州人,字履長、穆堂。父本禮,以布衣淹貫群籍,聲名溢大江南北。好藏書,為瓠室,積十萬余卷,與馬氏玲瓏山館齊名。逢衡自幼浸淫其中,故恥為帖括,無意功名,而多有著述。金長福撰《陳徵君傳》(《碑傳集補》卷四十八),有云:“中年移居城內鄭氏園亭,易名思園,開讀騷樓,招致東南文學之士,飲酒賦詩,戶外之屨恒滿。成《讀騷樓詩》初、二、三集,凡千余首。平居著書,戛戛獨造,力避恒蹊,能為今人所不能為及古人已為而未竟其為者,苦心研思,遲之數年或數十年而后卒業。已刊行者,如《竹書紀年集證》《逸周書補注》《穆天子傳注》《山海經纂說》數十百卷;未刊者《博物志考證》為晚年訂本,辯論尤精核。凡奇情異事,而核以庸言至理,旁推交通,無不畢貫,嗜古之儒多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