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英博物館日記:外二種
- 陳平原
- 4660字
- 2019-03-20 13:41:54
木乃伊與大穹頂
2001年7月31日,星期二,晴
今天的安排有點失誤,原以為博物館一直開到晚上8點,故慢慢轉悠。但只觀覽了埃及館,便被請出。仔細看告示,方知每天閉館時間不同,都怨自己太大意。好在一樓專門介紹建筑師諾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爵士的題為“探索城市”的展覽依舊開放。從公元前幾千年尼羅河畔埋葬某位法老的金字塔,一轉而為現代人生活娛樂于其間的高樓大廈,如此錯亂的時空剪輯,也算別具一格。弄不好,還有點好萊塢大片的韻味,就差浪漫愛情與奪寶奇遇了。
游客不多,滿大廳五彩繽紛的木乃伊及棺木,或平躺,或站立,也有的三五成群,似乎正聚首議論著什么。以前也曾在博物館及畫冊里閱讀過埃及的木乃伊,卻從未見識過如此集中展示的場景。面對單個展品,你會認真閱讀說明文字,欣賞彩繪棺木上所畫各種人、神形象,猜測其中所蘊涵的神秘故事??梢坏┑罐D過來,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閱讀一具作為文物的彩繪棺木,而是孤零零的個人被光怪陸離的眾多棺木所包圍,你很容易超越時空,進入想象的世界。難怪好萊塢導演對此特感興趣。1999年的賣座大片《木乃伊》沒見過,剛面世的續集《木乃伊歸來》倒是有幸目睹。撒哈拉大沙漠的沙子頃刻之間變成魔蝎軍團,直撲銀幕下的觀眾,以及尼羅河水在妖法的作用下直立起來,險些將探險家夫婦吞沒,種種精彩特技,看得人目瞪口呆。
可我最感興趣的,卻是影片的開頭部分,那場發生在大英博物館的惡戰。將博物館設想為戰場,各方為爭奪有神奇魔力的古手鐲而大打出手,文化/學術一轉也就成了軍事/政治。優雅的西方英雄最終必定消滅邪惡的東方祭司,這一大快人心的結局,其實隱含著某種民族歧視與文化霸權。批評影片只顧譴責埃及人前來搶奪木乃伊,而不追究木乃伊何以萬里迢迢,來到大英博物館,似乎是在套用薩義德的理論,過于學究化了些。但博物館以及博物學知識并非一塵不染,同樣包含價值與立場,不能保證摒除偏見——尤其是在對于“遙遠而神秘的東方”的想象上。略為敏感點的中國人,在國外參觀美術館或博物館時,常有混合著自豪與屈辱的復雜感受,很容易被激怒。將心比心,埃及人看此類影片,或者在大英博物館里欣賞木乃伊及彩繪棺木,估計也不會只是“光榮與夢想”。
木乃伊見得多了,“死者之書”(Book of the Dead)倒是第一次認真觀賞。作為墳墓里的陪葬品,這種紙莎草紙書卷,據說是幫助死者死后生活的咒語書。按照古埃及人的信仰,人死后,其靈魂必須面對陰間的法庭,冥神(Osiris)將對死者的心臟進行衡量,評估其正直程度。如檢驗合格,靈魂方才可能在神的國度里安靜地生活。因此,衡量道義與公正的天平在“死者之書”中占據很重要的位置,許多畫面以此為中心展開敘述。此種陰間想象,與中國人的趣味相通。可惜手頭這冊《大英博物館》里所收的“死者之書”,不是我看中的那一幅。于是拿起相機,左端右詳,拍了好幾張這架代表著人類永恒的夢想、現世無法實現的道義與公正的天平。畫面剛好被兩塊玻璃分割,如何將接縫與畫面上的立柱重合,最大限度地減少破壞,煞費了一番苦心。步出展廳時,發現了埃及館的說明書,里面恰好有我相中的這幅“審判圖”。在驚喜于“英雄所見略同”的同時,也為我的效果未必良好的白忙活而惋惜。

“死者之書”

大展苑氣勢非凡的穹頂
不知是像我這樣將錯就錯,還是確實對與今人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現代建筑更感興趣,一樓“探索城市”專題展廳里人頭攢動,好一派熱鬧景象。不必要專業修養,每一個進入大英博物館的觀眾,大概都會首先注意到新建大展苑的非凡氣勢,因而也就記住了設計師福斯特爵士的名字。
目前的大展苑,據稱是2000年12月才正式建成開放的。此前,位于庭院中間的圓形閱覽室四周擠滿各種附屬建筑,既有礙觀瞻,又不利于人流的疏散。福斯特爵士大刀闊斧地減去各種附屬物,而凸顯經過整修、改變功能的圓形閱讀室的無限風韻,再采用以玻璃和鋼材制成的網狀穹頂,與四周的正式展廳連成一體。游客進入如今疏朗明亮的庭院,既可欣賞頭頂經由玻璃折射而變得更加嫵媚的藍天白云,也可駐足閱讀在我看來頗為復雜的展廳圖示,更可以坐下來略微休憩或選購紀念品。此類“戶內都市廣場”,給予游客的不僅僅是活動的空間,本身便成為審美觀賞的對象。玻璃屋頂與石磚廊柱之間,幾乎渾然一體,所謂現代與古典之間的巨大鴻溝,被設計師巧妙地采用優哉游哉的藍天白云化解掉,以致必須刻意追尋,方才可能由材料及空間想象的歧異,意識到此乃經過改建的古老建筑。如此盡量保持原建筑群的整體美感,與貝聿銘之在盧浮宮入口處安置一玻璃金字塔,形成古典與現代的尖銳對峙,設計思路明顯不同。盡管后者現在名滿天下,我還是覺得不倫不類,感覺上就像穿西裝戴瓜皮帽,只能說是“別具一格”。以我淺見,不能訴諸審美直覺,而必須經由一番理論闡釋才能被理解與接納的設計,并非最佳方案。當然,這與我對博物館建設之過多強調“當代意識”,放棄“博大淵深”而追趕理論時髦這一世界性潮流不大以為然有關系。
所謂“探索城市”,本該兼及住宅區、工業區、商業中心以及市政管理中心,可實際上,幾乎所有的建筑師,都更癡迷于帶有紀念性的公共建筑。記得意大利學者L.貝納沃羅(Leonardo Benevolo)在《世界城市史》(Die Geschichte der Stadt,北京:科學出版社,2000)的最后一章中,集中討論了當今世界該如何設計適合于人類生活的住宅區。一方面,讓人詩意地棲息在這塊大地上,此乃城市規劃及建筑設計的根本目的;另一方面,隨著城市規模的大致確定,修建紀念性或標志性大型建筑的機會越來越難得。在這方面,諾曼·福斯特爵士確實是幸運兒。展覽說明書里提及其最近完成的設計,包括香港新機場,柏林的國會大廈,以及正在施工的大倫敦市政府的辦公大樓。
香港新機場早已親歷,柏林的國會大廈則只能閱讀模型;倒是那正在施工的造型奇異的辦公大樓,因機緣湊巧,事先拜訪過了。那天下午,參觀過幽雅但略嫌陰森的倫敦塔,走過比倫敦塔更容易為外國游客所銘記的倫敦塔橋,來到泰晤士河對岸。原想尋找大衛·溫尼的《女兒與海豚》雕像,陰錯陽差,竟見識了此辦公大樓工地。抬頭仰望奇形怪狀的大樓輪廓,感覺上既像豎著的大拇指,又像倒扣的貝殼,到底什么寓意,不清楚。只是感慨倫敦人膽子真大,讓如此龐大而古怪的建筑,與古老的皇宮隔河相望。看過展覽說明,方才知道,此乃日后大倫敦市的行政管理中心。依照工程設計(1998—2002),倫敦人很快就可以高高在上地俯瞰河對岸的白塔、藏寶庫、女王之家以及叛徒之門。同是政治中心,如此古今對話,是延續傳統,還是嘲笑歷史,抑或只是激活想象以發展旅游觀光?下回訪英,一定不可錯過這即將崛起的泰晤士河邊的新景觀—至于建筑學上的成敗得失,則非我輩門外漢所能論列。

狄更斯紀念館及門票
不過,以“舊與新”作為此次展覽的四大主題之一,還是讓我大長見識。城市里的歷史性建筑,乃某一時段人類文化與精神的載體,必須格外珍惜;可在一個與原先設計完全不同的新環境里,這些歷史性建筑往往不堪重負,與周邊環境的協調更是一大難題。所謂“舊與新”的對話,包括城市規劃中老城與新城的呼應、同一街區中新老建筑的協調,以及同一建筑中新老部件的配搭等。所有這些,都是為了營造一個有歷史氛圍與精神視野,而又適合于現代人生存的空間。對于正熱心“舊城改造”的中國人來說,關注新與舊的對話,應該更是題中應有之義。
上午參觀狄更斯紀念館時,已經感覺到這種新舊城市之間的張力。曾任倫敦大學東方學院華語教師的老舍,其走上小說創作道路,得益于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匹克威克外傳》等作品的啟示。因此,剛到倫敦,我便在地圖上搜索狄更斯故居。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紀念館離我寄居的小酒館不遠,步行只需十分鐘。
這是一幢再普通不過的四層磚樓,門口那塊很不顯眼的小銅牌,提醒你此乃紀念館。按鈴,門慢慢開啟,有人在過道的盡頭售票。如此小小紀念館,門票四英鎊,實在不便宜。想象北京的魯迅博物館也將門票定為60元人民幣,肯定門可羅雀。要說展館面積、文物數量以及制作之用心等,“魯博”明顯在“狄館”之上。至于魯迅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比起狄更斯之于英國文學,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可這里有個好處,紀念館夾在仍在使用的居民樓中,是作家的“故居”,而非后世的“仿作”。
看過地下室的酒窖和洗衣房,來到原先的廚房。這里現改為書庫,收藏了眾多狄更斯著作的版本,包括日譯本等,可就沒有漢譯本,未免有點可惜。以我很不專業的眼光,從林紓的《塊肉余生述》說起,不難開列大串狄更斯小說中譯本。不知駐英使館的文化官員或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做何感想,竊以為有必要“填補”這個“空白”。
書庫里那些椅子、桌子等,并非全系狄更斯家舊物,其“身世”自有文字說明。那掛在墻上的牢門,據說得自狄更斯父親因欠債而被關押處;至于朋友家的綠天鵝絨沙發,因常在狄更斯小說中作為道具出現,因此也有資格進入紀念館。眾多展品,有真有假,娓娓道來,既尊重歷史,也講述趣事。
三樓的狄更斯臥室,正舉行“特別展”,這可真讓我大開眼界—名人故居竟可以這么布置!臥室里擺放著當年使用的鏡子,還有若干供觀眾喬裝打扮的假發,展覽的主題為“偉大的維多利亞胡須與發型的歷史”。據說狄更斯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擅長在生命的不同階段,借變化發型來更新自我形象。展示過目前能找到的不同時期的狄更斯形象(包括照片與畫像),接下來開始自由發揮:用大量的圖像資料,包括古埃及的彩繪、亞述人的浮雕、古印度人的繪畫、羅馬人的塑像,以及中國人的陶瓷造像、康熙皇帝的畫像等,敘述古往今來不同民族的時尚發型(尤其是胡須)。展品本身沒什么稀奇,大都是從大英博物館復制來的;可拼合在一起,產生了某種奇妙的效果。展覽最后提出一個很難三言兩語就打發的問題:為什么世界上絕大多數信徒認同某一類型的耶穌形象?假如修改耶穌的發型(包括胡須),你能接受嗎?
出口處有一小書攤,專售有關狄更斯的書籍。其中有兩種引起我的好奇,一是Charles Dickens's London, 一是 A Literary Guide to London。前者乃簡略的小冊子,只是圖片相當精彩;后者算是“準學術著作”,分別介紹莎士比亞、狄更斯、伍爾夫、奧威爾等與倫敦的關系。將旅游與文學掛鉤,其實也是一種推廣文學的辦法,雖然有點俗氣,卻很有效。希望有一天,我們也會拿著《老舍與北京》《沈從文與湘西》等讀物,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或鳳凰的山水之間,興致勃勃地游蕩。

埃及國古陵古廟圖(《教會新報》第二卷68期,1870年)
附記:
《教會新報》第二卷68期(1870年1月1日)上,刊有《埃及國古陵古廟圖》,同時強調中國亦多“古陵古廟”,比如浙江會稽之禹陵、河南汲縣之比干墓、江南常州之吳季札墓、山東曲阜之孔墓、浙江杭州之岳墳等。《教會新報》第二卷84期(1870年4月30日)刊出《埃及國古棺圖》,介紹木乃伊的制作方法,特別強調其歷經千年,“尸有未毀,面猶可辨”;而此等奇跡,又是“本館主人美國林樂知所曾目見者也”。1880年7月出版的《花圖新報》第三卷,將英國喇哩王子墓、意大利龐貝人石膏模型、埃及古棺以及中國的閩省墳墓并置,更是自覺地從事文化比較。




英、中、意、埃四 國 棺 墓 比 較(《花圖新報》第三卷,1880年)
《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學》(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239頁稱:“在第5王朝末代王烏納斯的金字塔中第一次出現了祝福國王的咒文,即金字塔文,也有人稱‘死者之書’。這種銘文以后各代也都有出現,目前發現總數已達700款以上?!贝藭渲畧D,與我選中的并非同一幅,但最為搶眼的,仍然是那架攝人心魄的“天平”。
2001年12月24日的《新民晚報》上,以《蝸殼型建筑》為題,刊登新華社記者所拍即將完工的大倫敦市政府的辦公大樓;第二天的臺北《中國時報》上,采用同一照片,但配有較為專業的說明文字,并另外擬題《拇指屋 奇特曲面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