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英博物館日記:外二種
- 陳平原
- 3925字
- 2019-03-20 13:41:56
閱覽室的故事
2001年8月1日,星期三,晴
上午出門,繼續看埃及館。在大門口拍照時,相機時走時停,開始以為接觸不良,后來發現是電池耗盡。博物館外小街口,有家舊書店,前天在此買過書,記得兼售文具,應該有這種日本產的嬌氣的鋰電池。一問,果然如此,但價格不菲,每節5.99英鎊,兩節電池,折合成人民幣約160元。
這么一折騰,興致大減,埃及及古代近東若干展廳也就匆匆走過,沒再仔細閱讀。下樓來,轉而參觀名揚天下的圓形閱覽室。這座1857年便已建成并對外開放的圓形閱覽室,在今天30歲以上的中國讀書人中,享有極高的知名度。環狀結構的四壁砌滿書架,玻璃制作的巨大穹頂透著柔和而神秘的天光,在這種地方讀書,確實是賞心樂事。記得晚清時,便有中文報刊對這座豪華的圓形閱覽室作過專門報道。當然,中國人之熟知此閱覽室,主要還不是其建筑風格的華麗,而是因馬克思曾長期在此閱讀、寫作。

位于庭院中間的圓形閱覽室
走進已經實現功能轉移,成為純粹的參觀景區的圓形閱覽室,四周墻壁上,依舊插滿各式工具書,但真正的讀者很少。除了工作人員,來往的基本上都是游客。偶有竊竊私語,但更引人注目的,還是四處爆發的閃光燈。幾乎每個游覽者,都會瞄幾眼活動看板上“閱覽室的故事”:1973年,一項新的法令,使得大英圖書館從大英博物館里分離出來。1997年7月,大英圖書館新館建成;1997年10月25日,圓形閱覽室完成歷史使命,正式關閉。1998年,主要藏書從此地運往圣·潘克拉斯(St. Pancras)站旁邊的新址。
空曠的閱覽室里,三分之一的地方辟為游覽區,任由游人走動、拍照。在依舊擺放著書桌和椅子的閱覽區外圍,陳列著十四塊活動看板,游客盡可悠閑地坐下來,仔細品味這座聲名遠揚的知識寶庫。前幾塊看板介紹早期閱覽室的形狀、建造的過程及工藝、建筑師的家庭生活等,對我來說意義不大。我感興趣的是第十、第十一兩塊看板。前者題為“閱覽室與革命”(The Reading Room and Revolution),后者則是“小說中的閱覽室”(The Reading Room in Fiction)。不止無產階級的革命導師馬克思經常在此讀書,繼承他事業的俄國革命家列寧、托洛茨基等也都曾在此苦讀。偵探小說家柯南道爾曾驅使其筆下人物福爾摩斯到此查閱資料,而后世小說家馳騁想象,講述福爾摩斯如何與馬克思在此會面。我的英國文學知識少得可憐,不曉得是哪位小說家制造了這種超級玩笑,拿咱們的革命導師開涮。接下來的,是一段摘自小說家福斯特(Forster,1879—1970)《最漫長的旅途》(Longest Journey,1907)中的文字,此乃關于圓形閱覽室的正面描寫,難怪其格外受青睞。
從管理員手中接過一小牌,走進閱覽區,隨便找一個位子,坐下來,敲打敲打座位上新安裝的電腦,再翻翻書架上的工具書,目的無非是體驗前賢在此讀書時的感覺。閱覽區人很少,只有三兩位真在讀書,其余的都像我一樣,不過是在做“讀書科”。一番體驗之后,站起身來,開始尋覓“馬克思的腳印”。
大英博物館的圓形閱覽室里是否存在那廣泛流傳的馬克思的腳印,我和妻子意見不一,一路上爭論不休。妻子出于旅游的興趣,寧信其有;我則表示懷疑——圖書館是讀書的地方,需要安靜(即便現在人去樓空,閱覽室里,依然擺放著“安靜”的提示牌),不像少林寺中練武的僧人,即便跺腳驅寒,也會因影響鄰座而遭到抗議。再說,公共圖書館不同于個人書房,你可以經常在一個地方工作,但不能占位;倘若別人捷足先登,你總不好意思驅趕。還有一點,馬克思固然偉大,但作為公共圖書館,其功能、責任及影響力,肯定超越個體的生命。就算是馬克思的固定位子,此前有人坐,此后也有人坐,你怎么能肯定這就是他老人家踩出來的腳印?

在“閱覽室與革命”看板前
輪到實地勘查,兩人相視而笑—圖書館歷經整修,面目一新,加上鋪了地毯,“安能辨我是雄雌”?好在并非全無答案,那第十號看板間接回答了我們的疑問。上面說,當年馬克思常在L、M、N、O、P行就座,因那里靠近參考書架。也就是說,馬克思并非像中國人傳說的那樣,只在一個固定的位子讀書寫作。
回到客舍,取出臺灣天下雜志社1993年發行的《倫敦》,發現其中也有此傳說:
苦難生活中,馬克思唯一的避難所是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館,從早上九點到夜晚七點,坐在七號卡座,寫出三大冊的《資本論》。(46頁)
這肯定是抄大陸的說法,手頭這冊1982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英國》便稱:
由于他在這里成年累月地攻讀,竟然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磨出了兩個腳印。(14頁)
可我記得,中學課本里早就有這種說法,到底始作俑者是誰,還有待進一步考察。有意思的是,這一傳說,已經剝離其意識形態內涵,變成重要的旅游資源。想象海峽兩岸的愛書人,拿著各自的旅游指南,到大英博物館的圓形閱覽室里,尋找那并不存在的“馬克思的足跡”,也是一件趣事。
卡爾·馬克思在倫敦的遺跡,比圓形閱覽室里的“腳印”更實在也更有名的,當屬其葬于其中的倫敦海格特公墓(Highgate Cemetery)。1956年,英國工人集資重建馬克思墓,四米高的大理石碑,碑頂是銅鑄的馬克思像,墓碑中央寫著:卡爾·馬克思,生于1818年5月5日,卒于1883年3月14日。墓碑下方鐫刻著中國人十分熟悉的名言:
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
我手頭所有的英文、日文及中文旅游指南,全都提及這一點,可見其名氣之大。不過,比起作為歸宿的墓地來,我更希望能尋訪到其生活與創作的舊居。倫敦中心區的建筑,不時可見藍色圓牌,告訴游人,某某名人曾于何年居住于此,想來馬克思的舊居應不難尋訪。
沒想到,手頭幾種中文旅游書,此時全都派不上用場。邁克·李普 曼(Michael Leapman)主 編 的《倫 敦》(Eyewitness Travel Guides: London, London: Dorling Kindersley Limited,2000),倒是有三處提及馬克思,其中還包括馬克思經常拜訪的恩格斯之舊居,可就是沒有說明旅居倫敦的馬克思到底安身何處。還是日本人心細,石川敏男的《倫敦》(《ロンドン》,東京:昭文社,1990)106頁,作為補白,介紹了四位名人舊居,其中提及馬克思曾居住于迪恩(Dean)街28號的頂樓。

日文本、英文本的《倫敦》
午飯后,約上同樣喜歡尋幽訪古的友人Y君和A君,一起尋訪馬克思。順著大英博物館,轉牛津街,第二個十字路口,左轉,便是迪恩街。數著門牌,16、18、20、22,眼看勝利在望。可22號后,并沒有出現預想中的28號,而是一跳便成了30號。中間是占了好幾個開間的商鋪,卻沒有門牌。來回轉悠了幾遍,發現商用樓背后有一小院。走進去,向幾個正在勞作的青年請教,全都友好地表示“愛莫能助”。再到街對面尋找,遠處有一鑲在墻上的銅牌,跑過去一看,不對,那是我們不關心的另一名人舊居。很不服氣,再倒回來,繼續尋找,只是心里開始打鼓,懷疑起日本人的“情報”是否準確。又是那可惡的30號,28號哪里去了呢?該不會是被30號或22號吞并了吧?正抱怨著,猛抬頭,啞然失笑。一直在尋找門牌號碼和名人舊居的標志,沒想到30號隔壁這家不見門牌的商鋪,竟將馬克思的名字作為商標,鑲在一二樓之間的墻體上。雖然沒有任何說明文字,我們還是一致判定:就是它。推開旋轉門,走進去,詢問柜臺前的先生,得到的答復是:這確實是馬克思的故居,在樓上;可現在是辦公室,謝絕參觀。

現為某公司辦公室的馬克思故居
在極為講求“照章辦事”的國度,不敢“私闖民宅”,只得退回來,站到小街對面,隔著停在街上的貨車,拍照留念。這是一幢極為普通的四層小樓,下黑上白,除了一二層間的MARX,還有二三層間的ROSSINI,大概意大利歌劇作曲家羅西尼(1792—1868)也在此居住過。如果不是日本人指引,即便路過,單看這兩個名字,我也不會特別在意。因為,任何一個餐館或旅店,如果老板愿意,都可以起這么一個響亮的名字。不像在中國,不允許拿政治領袖的名號作商標。前些年,有人別出心裁,以毛澤東的字“潤之”作為餐館名,據說生意很紅火,但受到了有關方面的查處。文學家的情況好些,如果有一天你在某個建筑或商品上發現魯迅的名字,千萬別大驚小怪。起碼我知道,大名鼎鼎的北京“老舍茶館”,便與小說家老舍本人的生活經歷沒有任何關系。
附記:
我所見到的最早介紹大英博物館圓形閱覽室的文章,當屬1874年4月《中西聞見錄》第21號上刊載的映堂居士《英京書籍博物院論》。文章寫得很用心,材料翔實,條理清晰,至今仍可作為信史閱讀—除了“桌各有一筆一硯”。現節錄如下:
泰西各國京都大城,均有藏書及萬物之院,以便詳考者易于觀覽。其周備整足,以各國論之,未有過于英國之書籍博物院者。
此院也,創于乾隆二十六年,英國秉政大臣撥款數十萬兩,置買書籍圖畫,以及物產各類,專設巍峨堂所貯之,以助博物之學。嗣后嘗有增益。……一堂之中,萬物俱備,不特便于觀覽,實于格物致知之學,確有所助焉。迨因所蓄太多,而舊堂不足以藏之,乃于道光三年,另建一堂,鳩工起造,經之營之,道光二十七年工始告成。復因所藏書籍日見其多,新堂仍不敷用,又于咸豐四年,在堂之院中,筑一大廈,名曰讀書堂。

氣勢恢宏的圓形閱覽室
此堂也,高九丈有余,徑十三丈。其屋頂如弓式如釜形,不覆瓦,皆嵌以玻璃。是雖既高且大,而皎潔光明,絕不幽暗。其廣可容三百人在內讀書。人各有一桌一椅,桌各有一筆一硯,其桌長大四尺。無論何人欲入此堂讀書,均不禁止。惟向本處紳士求領憑據,開明某人姓名、住址,及公正可靠字樣,送于堂之領事者,換給執照,一面注明姓名,準其入堂看書。執照用至六個月更換一次。若欲觀誦某書,則有紙一小方注明某書某號,付與值堂之人,以便持取,片時即可撿來。
至所藏書籍不僅英國著作,實古今各國撰述叢集于此,總計共有一百數十萬卷。每年增益者,亦不下數千卷。國史、文學、經濟、雜家,無不全備,目錄寫本一千余卷。書最古者,則自中國唐代時英國原寫本多種,至今猶存。此外歷年以來各書,不惜重資,隨時購買。惟英國當今各書肆刊刻之書,每種按例必將二分送院藏存,以備考查。
院中用款,每年約費洋銀三十萬余兩,均在國帑內撥出。有總管大吏一員,專司其事。又分隸院內事務者,大小數十余員,用役者三百余人。巍巍乎洵一大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