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英博物館日記:外二種
- 陳平原
- 2983字
- 2019-03-20 13:41:58
石雕與墓碑
2001年8月2日,星期四,小雨
上午到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圖書館借書,午睡后,按原計劃出游。斜風細雨,總算嘗到了所謂的“倫敦滋味”。出國前,朋友曾警告,這個季節的倫敦,陰雨連綿乃常態。攜妻子行走在“寂寥的雨巷”,眼前不曾飄過“一個丁香一樣地 / 結著愁怨的姑娘”,倒是被急馳而過的汽車飛濺了不少水珠。好在不是泥漿,否則,穿著“迷彩服”逛博物館,不倫不類。
大英博物館里,游人依舊如織,一點未受天氣影響。相約今天細看中國館,沒想到,尚未進入最佳狀態,就被要求離開。正納悶為何提前關館,卻發現另一扇門可以自由進出,也就懶得與管理員理論了。事后才注意到,人家其實說得很清楚,各展廳開放時間不一,是我們自己疏漏了。轉到一樓西廳,發現各展室所藏,不是埃及、亞述的雕塑,就是希臘帕特農神殿遺物,體積大且多固定在墻體上。其開放時間較長,不知道是特受觀眾歡迎,還是因為無失竊之虞。

凝視3000年前的埃及雕像
埃及的雕像實在精彩,不管是高達三米的阿梅諾菲斯三世花崗巖雕像頭部,還是那誘使雪萊詩興大發的拉美西斯二世雕像,如此精美的作品,竟然產生于公元前一千多年,如果不是學界早有定論,真的不敢相信。可埃及雕像存世數量多,且散落在世界各大博物館,以前多有識見。這回真正讓我驚嘆不已的,其實是亞述人的圓雕與浮雕。
美術史家告訴我們,公元前9—前7世紀,是亞述王國最興盛的時代,也是兩河流域雕刻藝術最繁榮的時期。單憑這么一點點從書本上得來的常識,無論如何難以想象那勇武威嚴的石刻造像,以及刻畫入微的狩獵場面。展廳的三處入口,各放置一對五六米高、十幾米長的人首帶翼公牛雕像,據說這些制作于公元前865—前860年的神物,原來的功用是守護王宮雄偉的門道。幽暗的燈光下,神物的眼睛半開半閉,似昏睡,又似悲憫,但其栩栩如生的翅膀,分明提醒我們,神物隨時可能一怒沖天。展室靜悄悄的,游客即便拍照,也都不敢追求“親密接觸”。我也不例外,妻子還沒擺好姿勢,我已經按下了快門。不知為什么,對于此等“來歷不明”的龐然大物,我反而多了幾分神秘感與敬畏心。

凝視3000年前的埃及雕像

亞述宮廷浮雕:刻畫入微的狩獵場面
比人首帶翼公牛雕像更廣為人知的,其實是鑲嵌在墻壁上的浮雕群。這些在尼姆魯德或尼尼微的宮殿遺址發現的石刻,對于戰爭以及狩獵場面的精細刻畫,實在令人嘆為觀止。不止場景宏闊,氣勢磅礴,人體與動植物穿插迂回,遙相呼應,看得出是有整體構思,而不是隨意勾勒或偶然拼接;更重要的是,所有這些形象都處于運動狀態,馬狂奔,人彎弓,中箭的獅子在哀鳴。如此驚心動魄的場面,一轉眼又成了安詳平和的會盟與歌舞。將鏡頭對準那極富動感、幾乎拉扯成飛天圖樣的人獸爭斗,左端詳,右琢磨,就怕無法“凸顯”這些神妙無比的淺浮雕。只好指揮妻子,用攝像機記錄這波瀾起伏的連續性畫面。回家讀展覽說明書,方才知道不虛此行:“大英博物館是唯一能欣賞到如此眾多保存完好并按其原來順序排列的雕刻品的去處。”這里強調“按其原來順序排列”,在博物館是得意,在我則多少有點感傷;因為,這里畢竟不是近東。
博物館里,又見到那熟悉的一幕:手拿鉛筆的孩子,在母親的陪伴下,正一件件辨認著大廳里的著名展品,隨后又認真地填寫在小冊子上。遠遠望去,小冊子印有展品的輪廓,大概是專為孩子們的識認而設計的。去年冬天,在巴黎參觀奧塞美術館,就曾被類似的場面深深感動。就在莫奈的《睡蓮》、凡·高的《歐維教堂》前,一大群五六歲的娃娃,在老師的帶領下,趴在地上胡涂亂抹。教師的現場指導到底有多少實際效果,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在嬉戲中親近大師,用童心去感受藝術,如此“啟蒙”,必定事半功倍。什么時候中國的孩子們也能隨意進出美術館和博物館,那時再來談論“素質教育”,我覺得更為切題,也更為愜意。
步出大廳,迎面又是那尊漂亮的復活節島石雕像。托旅游業的福,我們已經在各類書籍以及電視上,多次見識過南太平洋上這座總面積不到120平方千米的孤島。據說,復活節島上最為神秘的,當屬那一座座大小不一的石雕像。此等石像,說不清是為了紀念部族的祖先,還是刻畫天外來客;如果容我馳騁想象,我更愿意將眼前的這位,讀解為胸有雄兵百萬的大將軍。“大將軍”威嚴、從容、篤定,很是讓我喜歡。石雕像前,有女孩在抄說明書,出于好奇,走上前詢問,是不是為了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小女孩嫣然一笑,說,不是,只是自己喜歡。

“大將軍”與小女孩
夜讀閑書,乃夏濟安編譯的《名家散文選讀》(香港:今日世界社,1976)。對翻譯學一竅不通,之所以在茫茫書海里抓出這冊“英漢對照本”,看中的,一是夏濟安的譯筆,二是書中有兩則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Owen,1783—1859)所撰談論英國的散文。歐文乃美國第一位享譽國際的文學家,其《見聞錄》中講述美國生活的《李伯大夢》和《睡谷野史》,晚清已有漢譯本,反而是主體部分對英國風光的渲染,以前很少關注。稱“英國公園的景色,最為宏偉,其壯觀恐舉世無出其右者”(《英國的農村生活》),這我同意;可更讓我感興趣的,卻是關于樸素無飾的詩人紀念碑為何更能吸引游客的解說:

倫敦西敏寺
偉人和英雄的墓碑,華麗是華麗了,但只能引起他們冷淡的好奇心,或是模糊的羨慕之情;詩人的墓碑卻勾起了他們一種更為親切的情愛。他們留戀左右,就像置身于朋友和知己的墓旁;因為在作者和讀者之間,的確存在著一種友情。別種人物之聞名后世,完全要靠歷史的媒介,而歷史總是變得愈來愈模糊,愈來愈隔膜;作家和他的讀者之間卻永遠保持著新鮮、活潑而直接的交誼。(《西敏大寺》)
這一個半世紀前的情景,到我來訪時,依然如故。而且,我相信,隨著歷史的推移,游客之青睞“詩人”而疏遠“英雄”,當越來越突出。只是詩人之被記憶,除了作品,還包括“傳奇人生”。比如我之接觸明末才女兼名妓柳如是以及英國小說家曼殊斐兒(曼斯菲爾德),最初便緣于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還有徐志摩自家再三渲染的“哭洋墳”。
我也像歐文一樣,喜歡詩人樸素的墓碑,而不欣賞英雄威嚴的塑像,不過理由略有不同。詩人無所依傍,獨自面對整個世界與人生,用莊子的話說,是“無待之學”;英雄之引領風騷,很大程度得益于其麾下的千軍萬馬,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還有一點,說出來很慚愧—英國文學史上的名家名作,好歹我還讀過一些;對于英國史則所知甚少,因而面對無數曾經顯赫一時的王公大臣,也就沒有絲毫敬畏的感覺。

尼尼微太陽廟圖(《教會新報》第二卷52期,1869年)
附記:
關于尼尼微城遺址,美術史及考古學著作多有描述,各種大百科全書也都設立了專門條目,有心人很容易翻檢。我關心的是,中國人什么時候開始接受此等考古學知識。目前我所見到的最早資料,乃1869年9月11日出版的《教會新報》第二卷52期上的《尼尼微太陽廟圖》及其說明文字:
東方古爾的斯丹部,即今之波斯國,昔有大城,名曰尼尼微,乃四千年前所造。其城周圍一百四十四里,城上有望樓一千五百座,每樓高二十丈。城上路極寬,可以兵馬車三座并行。其君即住在內。民居稠密,且多園囿。惜其地之人多惡,多行不義,事見《舊約·約拿書》二三章。城中有一大廟,名曰太陽廟,極其壯麗。四周墻壁之間,有大柱六。柱中空虛,其下燃以煤炭,煙火出于其上。至今城垣已失,所存者瓦礫而已。不談“國王獵獅圖”的壯美,也不談眾多浮雕石板的美術史意義,而專注于“大城”之變成“瓦礫”,以及“多行不義必自斃”,道德教訓以及歷史興衰的感嘆,明顯掩蓋了考古及美術知識的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