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英博物館日記:外二種
- 陳平原
- 4317字
- 2019-03-20 13:42:00
見錢眼開與自由演說
2001年8月5日,星期日,晴
這回可真是“見錢眼開”,本準備參觀希臘和羅馬館,順道走進了匯豐銀行的錢幣展廳。說好是走過場,沒想到竟一發而不可收,整整逗留了一個上午。而且,如果不是饑腸轆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舍得離開。
大概對錢感興趣的人不少,加上展廳不大,因而略顯擁擠。好在別人轉一圈就走了,沒像我們觀察得那么仔細。如此“鉆進錢眼里”,既非過屠門而大嚼,也不是錢幣收藏家,而是旁枝逸出,讀出另外一種味道。作為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創造物,錢幣兼有經濟史與文化史雙重意義。前者非我所長,后者則讓我大感興趣。
第一次近距離觀賞如此眾多的古錢幣,突然產生一個念頭,為何中國人的錢幣設計與眾不同?別的國家的古錢幣以圖像為主,而我們的古錢幣則突出文字。不管是寫實的人像,還是抽象的圖案,各種或精美或笨拙的外國古幣上,文字只起說明作用。只有中國人的古錢上,文字占絕對優勢,圖像則可有可無。記得創辦《申報》和《點石齋畫報》的英國人美查,曾批評中國人過于迷信文字,而相對忽略了圖像傳播知識的功能。此等解釋,用在這里似乎并不合適。最大的可能性是,基于漢字本身特性的書法,其結構與韻律,足以代替圖像,而具審美的功用。

以圖像為主的歐洲古錢幣
中國錢幣史上,錢文書法,篆、隸、行、楷各體皆備,而且不乏精彩之作。唐代大書法家歐陽詢的“開元通寶”,雍容端莊,因傳世量大,故見識者多;眼前這枚大鐵錢上的“大觀通寶”四字,剛健挺拔,不用說,準是出自宋徽宗之手。宋代皇帝中,喜歡題寫錢文的,不僅僅是以“瘦金體”名世的宋徽宗,還包括宋太宗、宋真宗、宋高宗等。一旦書法成了國人普遍認可的特殊技藝,連皇上都喜歡露一手,其榮登錢幣,集大雅與大俗于一身,大搖大擺地進入百姓的日常生活,便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宋徽宗題寫的“大觀通寶”
徘徊于錢幣展廳,另一個“自以為是”的發現,是中國古錢幣的外圓內方,必定帶有象征意味。各國古幣大都呈圓形,偶爾也有不規則者,但全部實心,未見像中國人那樣多事,故意鑿出一個方洞來的。古代中國人別具一格的設計,我想不會是為了節約用材,最大的可能性是對應天圓地方的宇宙觀,或者外圓內方的人格理想。只知道從秦到清,主要通行方孔的銅質圓錢,未考最初的設計理念,因而,關于古錢幣與中國人宇宙觀、人格理想的互動,均屬“大膽假設”,只好暫且按下不表。
讓我大感興趣的,還有1905年北京造幣廠制作的銅錢樹。比起四川出土的婀娜多姿的搖錢樹,近世京城里官家的制作,實在缺乏想象力。除了作為支撐的主干,中間兩排各20個串聯起來的“光緒重寶”,兩旁各一串,稍短一點,數數也有19個。如果說這就是百年前的“裝置藝術”,未免粗糙了些。好在旁邊還擱著一把銅錢制作的劍,提醒我們,如此設計,很可能另有用途。
回家翻閱陳存仁《銀元時代生活史》(香港:1973年作者自刊本),居然在第20頁找到了答案。陳書說到家里有四口藏字畫和銅錢的大木箱子:
第四箱是用康熙銅錢串成一把一把的劍,劍的長度五尺,每一把劍是一千個康熙銅錢扎成的,所以十分沉重。每搬一個箱子要四個人合作才能移動,這都是從前防偷竊避盜劫之法。
陳氏主要以醫學名家,文史非其所長,故回憶文章頗多可議處。但此處關于銅錢扎成劍以防盜竊的說法,應該是可信的。
好不容易碰上如此天晴氣朗且又有閑情逸致的周日,午飯后,趕往大名鼎鼎的海德公園。那里的自由演講乃倫敦一景,不可不看。凌叔華寫于1958年的《談看戲及倫敦最近上演的名劇》(《凌叔華、陳西瀅散文》,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從戲劇而不是政治的角度來解讀海德公園的演講,倒也別具一格:
在星期天下午,我們往往可以在海德公園的廣場上,自由自在的聽那站在肥皂木箱上的人演說,他有時大罵現任政府,譏諷議會及皇室,警察站在一邊倒替聽眾維持秩序,保護演說者。因為國家有了這種鮮明的保障,思想自由的表示,故英國近百年來產生不少文學思想家,對世界文化的貢獻極大,這也是久為世所公認的事實。(52頁)
平日里,這種亂哄哄的演說確實沒什么影響;可到了關鍵時刻,此舉卻能顯示巨大的政治意義。儲安平在《英國采風錄》(上海:商務印書館,1945)第五章“大憲章·自由主義”中,專門談論“英國人對于平等的觀念固很淡薄,但對于自由的爭取和衛護,則千百年來,念茲在茲,永矢勿忘”(80頁)。說到英國人的言論及結社自由,儲安平特別介紹了1940年春間發生在倫敦的“標語案”。其時希特勒的戰車正碾過荷蘭與比利時,“閃電戰”隨時可能降臨英倫三島。而“和平志愿聯合會”印發和張貼反戰標語,擾亂政府的備戰措施;警察廳于是以違犯國防條例為由,起訴該聯合會的主席等六人。經激烈辯論,法官判被告無罪,理由是:此種見解雖違反多數人的意見,但這是一個自由國家,我們打仗流血正是為了保持她的自由,不能因系戰爭年代情勢緊張而改變傳統的原則以及法律的尊嚴(95—98頁)。儲安平撰文至此,肯定是感慨萬端;而自家日后的悲慘遭遇,更是證明中英兩國的政治生態及文化傳統存在巨大差異。
周日的下午,陽光和煦,是戶外活動的好時機。海德公園演講角,自然形成了十幾個演說圈,主講者有黑人,有白人,可就是未見亞裔。有插著小旗幟,上面寫明演說宗旨者;也有印好演說大綱,隨時散發的。站在自帶的小椅子上,聲嘶力竭地吶喊(大概有不準使用擴音設備的規定),演說者其實很辛苦。可聽眾一點也不領情,隨時打斷,直接插問,稍不入耳,扭頭就走。聽眾多者數十人,少的不過三五個。“眾聲喧嘩”的結果,想必是誰都可以說,誰也不太當真。可你要這么想,那你就錯了—不管人多人少,演說者照樣非常投入。
有一老先生,七十多了,還到這里來老驥伏櫪。他戴著黑框眼鏡,手拿大煙斗,擺開陣勢,可就是沒有聽眾。看我們猶豫不前,似乎對他缺乏信心,老者竟連唱帶扭,拼命吸引我們的目光。真怕他站不穩,一不小心摔下來。同行的Y君走上前,問他準備講什么題目。老頭兒精氣神十足地說,他可以講哲學、宗教、政治、經濟、文化,等等,就看我們需要什么。Y君轉述剛才另一位傳道者的意見:“政治家全都靠不住,表面上道貌岸然,實際上自私自利,只有宗教能給人類以精神上的指引……”老頭兒馬上接過話頭,說:“我也是有信仰的人,可不能同意那位先生的看法。這個問題,得從人性的角度立說。關于人性是善是惡,歷來眾說紛紜。我以為,人生下來就有差異,但非善非惡……”話沒說完,一對印度血統的夫婦湊上來,問:“您講什么主題?”“關于政治,或者說哲學。”老頭兒很有信心,繼續發揮他的高論。沒想到來者不善,才聽了幾句,當即插嘴:你說得不對,依我看應該如何如何。老頭兒盯著你手舞足蹈時,實在不忍心撒手而去。這下好了,人家棋逢敵手,我們趕忙全身而退。


海德公園演講角
事后想想,教了幾十年書,出席過無數學術會議,站講臺,做演說,多少還是有點把握。但面對海德公園這樣的場景,我肯定無能為力。看來,這不只需要學識和技巧,更得有精神與信仰。
夜讀“走向世界”叢書所收戴鴻慈的《出使九國日記》(長沙:岳麓書社,1986)和載澤的《考察政治日記》(長沙:岳麓書社,1986)。載澤等人這回的出國考察,可謂兢兢業業。到達倫敦的第二天,接見留學生;第三天,會晤李提摩太;第四天起,連續聽政法學堂教員埃喜來講課—自三權分立與君主之權限講起,先政治體制,后各部規程,接下來是地方自治綱領、議院的組成、辦理學務情形等,從初三一直聽到十四日,真夠這些平日里養尊處優的大員們累的。當然,負責記錄整理的,是伍光建等隨員;但大員們起碼必須在場,做認真傾聽狀。顯然,英國人對這次高級別的訪問寄予很大希望,于是努力推銷其政治體制;而劍橋大學和牛津大學分別贈予名譽博士學位,也可見學界的重視。載澤的《考察政治日記》記載詳細,但沒有多少議論;戴鴻慈不一樣,多有按語和發揮,如參觀下議院后有云:
議員分為政府黨與非政府黨兩派。政府黨與政府同意,非政府黨則每事指駁,務使折衷至當,而彼此不得爭執。誠所謂爭公理、不爭意氣者,亦法之可貴者也。(《出使九國日記》378—379頁)
考察歸來,由載澤領銜的《奏請以五年為期改行立憲政體折》,對“濫觴于英倫,踵行于法、美”的以憲法治理國家大加贊賞:
觀于今日,國無強弱,無大小,先后一揆,全出憲法一途,天下大計,居可知矣。
可作為世界潮流的“立憲”若真的推行,并非對誰都有利。奏折說得很妙:
且夫立憲政體,利于君,利于民,而獨不便于庶官者也。(《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110-111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其時清廷內外交困,風雨飄搖,“立憲”乃一劑猛(良)藥,也是老大帝國謀求自我革新的最后希望。可惜上既無堅決推行的決心,下更因擔心立憲而失權,在一片爭吵聲中,一拖再拖,坐失良機,暴力革命終于成為推翻清廷的唯一手段。閱讀這段歷史,起碼可以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任何政權,推行“獨不便于庶官”的自我改革,不說是與虎謀皮,也是如行蜀道之難。
附記:
學界一般認為,外國人在華創辦的博物館,最早的,當推法國天主教耶穌會士韓伯祿1868年創建于上海的震旦博物館,接下來是英國皇家亞洲文會華北分會1874年創辦的上海博物院,再接著才是1904年英國浸禮會在濟南創辦的濟南廣智院和法國傳教士在天津籌辦的華北博物院(參見王宏鈞主編《中國博物館學基礎》第三章第五節“外國在中國開辦的博物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馬繼賢著《博物館學通論》第二章第四節“外國人在中國開辦博物館的情形”,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4)。所謂晚清外國人在華創辦的博物館,說來說去,都是以上這四座。
偶然在《萬國公報》上翻檢到一則短文,使我相信,以上歷史敘述必須修正。第八年362卷(1875年11月13日)的《萬國公報》,轉錄《申報》上的《創設博物院》,同時刊發主編林樂知的《書申報創設博物院后》:
上海博物院,各國西商公設也。而北京則先有行之者矣,其名曰萬獸院,系大主教中神甫所創設也。搜羅直隸、蒙古、滿洲以及山西、陜西并泰西各處奇禽異獸,大而獅子,小而燕雀,無一不備,即螳螂蚱蜢等物,亦列其中。死者如生,枯者轉榮,居然有活潑潑之機焉。其院設于皇宮西首大主教堂中,另備一屋,以為擺列。各物之所,隔以玻璃,纖塵不染,而他物不得攙入。博雅君子,俱樂觀也。本館主數年前游歷京師,便到院中賞玩一次,嘆觀止矣。近來徐家匯天主教神甫亦遍覓江蘇省內之珍禽異獸、大小飛蟲,以及水族等物。仿此而行,即他省有愿送來者,亦準收列。本館主前往觀之,尚未齊備,想不日可完全矣。
自稱“美國進士”的林樂知(Young J. Allen,1836—1907),見多識廣,博學深思,既曾親自前往考察,當是確鑿無疑的事實。只是這北京的“萬獸院”,到底創建于哪一年,還必須做進一步的考辨。不過,一“嘆觀止矣”,一“尚未齊備”,抑揚之間,林進士明顯推崇被今日學界遺忘的北京“萬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