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王安石兩上改革書
仁宗朝后期,最激烈的改革主張來自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書》洋洋萬言,寫作的節點是王安石從地方官——提點江南東路刑獄任上卸任,入京就任三司度支判官之時。
在《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中,王安石首先盛贊了仁宗的君德,說他有恭儉之德、聰明睿智之才,夙興夜寐,仁民愛物。之后,他話鋒一轉說,這本來應達到天下大治了,但“顧內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于夷狄,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
這種情況該怎么辦?
王安石認為,唯一的出路在于改革,而即使仁宗皇帝想改革,也做不到,原因在于,人才不足。他說:現在一路數千里大的范圍,沒有幾個人能正確推行朝廷法令,而不才茍簡貪鄙之人,不可勝數。朝廷每下一令,用意雖好,在位者不能推行,澤加于民,小吏們緣之為奸,侵擾百姓。
針對人才問題,王安石提出四條建策:教、養、取、任。
“教”,即培養好人才。應普遍設立學校,嚴格挑選學官,教學內容以“實用”為準則,造就有實際才能的人才。
“養”,即管理好人才。要“饒之以財”“約之以禮”“裁之以法”,增加官吏的俸祿,給予物質生活的保障,同時,明確官吏的行為規范,對違法者,繩之以法。
在論及“饒之以財”時,王安石指出:“蓋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嘗以不足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耳。”朝廷應通過發展生產、理財改革來增加財富,這樣的話,即便提高官員俸祿,也不會傷及財政。
“取”,即選拔好人才。自下而上推薦、選拔人才,根據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授以官職。考察人才不能偏聽偏信,而應察其言,觀其行,試之以事。
“任”,即使用好人才。應用其所長,保持任職的相對穩定,讓官員安心做事,做出成績。
那么,不重視人才問題,不改革,結果會怎么樣呢?
王安石警告說:“蓋漢之張角,三十六萬同日而起,而所在郡國,莫能發其謀;唐之黃巢,橫行天下,而所至將吏,無敢與之抗者。漢、唐之所以亡,禍自此始。”后果非常嚴重,搞不好有亡國之禍。
《上仁宗皇帝言事書》提出的改革主張并不全面,主要針對用人問題,理財方面的言論較少,而且,其理財改革主張目的僅僅是為解決提高官員俸祿問題開藥方,但其改革弊政的強烈愿望和不同凡響的理財思想令人印象深刻。事實上,它也是中國古代史上最廣為流傳的一部改革書。
但王安石所論的用人問題,與現實情況看似矛盾,在這個問題上,仁宗的作為其實可圈可點。
仁宗朝名臣輩出,有范仲淹、呂夷簡、魯宗道、薛奎、韓億、杜衍、龐籍、吳育、包拯、孔道輔、歐陽修、蔡襄、余靖、王素、韓琦、富弼、文彥博,等等。后來的神宗、哲宗朝重臣王安石、司馬光、吳奎、張方平、唐介、趙抃、呂誨、范鎮、曾公亮、呂公著、呂公弼、呂大防、呂惠卿、曾布、章惇、韓絳、韓維、韓忠彥、范純仁、劉摯等人,在仁宗朝也嶄露頭角。
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無疑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他為何就這個問題大發議論呢?
首先,王安石談人才問題,并非就事論事,而是圍繞改革問題提出的建策,即要想改革,必須首先要解決干部問題、人的問題。正如他所說的,“改易更革”“其勢必不能”,因為,“方今天下之(人)才不足”。
其次,王安石認為的人才不足問題,是針對當時整個的官僚隊伍特別是地方官員隊伍而言。仁宗朝出人才固然是事實,但相對于龐大的官員隊伍,杰出的人才仍是少數。真宗朝以后,科場流弊漸生,考試內容偏重文辭,選拔出的官員往往不擅實務,志大才疏。范仲淹、歐陽修、蘇軾等人均提出過改革科舉和用人制度的主張,慶歷新政也是以吏治為主要內容。王安石絕非以聳人之言嘩眾取寵。
最后,王安石心目中的人才是經世致用之才。在寫作萬言書前后,王安石還寫過一篇散文《讀孟嘗君傳》。孟嘗君門下食客三千,以愛賢重才著稱。秦昭王誘他入秦,并欲殺之。孟嘗君讓門客暗入秦宮,盜出狐裘賄賂秦王寵姬,獲釋潛逃。夜半至函谷關,追兵將至,又賴一門客學雞叫騙開關門,最終脫險。這歷來被傳為美談,但王安石認為,孟嘗君養的全是些雞鳴狗盜之徒,真正的人才反而不來了,否則,按照齊國的實力,有一個管用的就能制服秦國。盡管仁宗朝人才薈萃,王安石仍然認為,真正管用的人才不足。
正史里沒有任何關于仁宗對王安石上書態度的記載。仁宗既沒有表示贊成,也未反對。
但宋人筆記《邵氏聞見錄》記載了一則廣為流傳的故事:仁宗在宮中御池邊舉行御宴,赴宴大臣須自己釣魚烹食,因此用膳前,桌上的盤子里先擺放了一些小球狀的魚餌。王安石沒有釣魚,卻將盤子里的魚餌吃了個精光。知道此事后,仁宗對宰相文彥博說:王安石是個偽君子!誤食一兩粒魚餌尚可,哪有把全部魚餌都吃下去的道理!
按照這個故事的邏輯,仁宗對王安石的建言一定是持否定態度,試想,對一個人的人品都信不過,怎么會贊同他的主張呢?
但這個故事的可信度不高,原因在于,仁宗朝后期,王安石的仕途未受到任何負面影響,反而得到晉升。1060年四月,他被仁宗任為同修起居注。第二年六月,任知制誥,成為顯赫的兩制官員。
王安石是那種不輕言放棄的人,1061年,他再上《上時政疏》,繼續鼓吹變法。
王安石說:自秦以下,享國日久者,有晉武帝、梁武帝、唐明皇。此三帝者,皆聰明智略有功之主也。但享國日久,內外無患,因循茍且,結果身遇禍災,后悔都來不及。應“大明法度”“眾建賢才”,防止歷史悲劇重演。
晉武帝司馬炎是西晉開國皇帝,在位二十五年,執政后期政事怠惰,大封宗室。他死后,諸王為爭奪中央權力打了十六年內戰,史稱“八王之亂”。
梁武帝蕭衍是南朝梁的建立者,在位四十八年,晚年,他收留東魏叛將侯景,又想與東魏通好,侯景心懷不滿,起兵叛亂,攻占梁朝都城建康,將梁武帝活活餓死。
唐明皇李隆基在位四十四年,執政后期寵幸楊貴妃,大用李林甫、楊國忠,重外輕內,置十鎮節度使,終于釀成安史之亂。
王安石說:“《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弗瘳。’臣愿陛下以終身之狼疾為憂,而不以一日之瞑眩為苦。”“若藥不瞑眩,厥疾弗瘳”的本意是說,吃了藥后,心里不難受,疾病反而不會痊愈;服藥后出現眩暈等癥狀,正是藥物見效的前奏。王安石的意思是——國家已經到了不改不行的時候,當下定決心,猛藥去疴!
與《上仁宗皇帝言事書》相比,《上時政疏》言辭更激烈,批評更尖銳。晉武帝、梁武帝、唐明皇均屬備受后世爭議的皇帝,用他們來類比仁宗,膽量不可謂不大。
但仁宗仍然保持沉默。
王安石任知制誥期間,被臨時差派,負責糾察在京刑獄。開封有一位斗鵪鶉的少年,不肯將自己的鵪鶉借給朋友。朋友仗著兩人關系密切,不告而取,少年追上去把朋友殺了。開封府原判少年殺人償命。王安石提出反對,認為按律,偷拿是盜竊,不告而取便是盜賊,追而毆之便是捕盜。雖然傷人致死,按律應無罪釋放。開封府將案件提交到審刑院、大理寺裁決,結果維持原判。王安石拒不接受。仁宗下詔要他道歉,王安石拒不道歉。御史上奏仁宗,仁宗置之不問。
不輕易表態是仁宗一貫的風格。南宋陳亮在其《中興論》中載:某次,有人勸仁宗要獨斷專行,仁宗回答說:你說得不錯,但天下事的決策,不該都由我來做決定。如果都由我決定,決策對了還好,有一項錯了,也難以修改。不如讓大家來討論決定,令宰相執行,如果實施的過程中天下人認為不便,則由臺諫官員公開地直言其失,決策也容易更改。
從后來的結果看,仁宗的這種不輕易表態的態度,其實是保護了王安石,為他日后的變法預留了窗口。假如仁宗斷然否定王安石的主張,或者提出明確批評,以他的威望,神宗估計是不大會啟用王安石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仁宗對于后來的王安石變法亦有育成之功。
王安石兩上改革書,未見得提出了多么高明的方案,但強化了士大夫的改革意識。他的主張雖未被采納,但他在士大夫中的聲望越來越高,“當時天下之論,以金陵(即王安石)不做執政為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