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改革遇見王安石
- 陳勝利
- 3836字
- 2019-07-30 17:54:42
五 “蓋那時也是合變時節”
一個王朝的發展軌跡很少是線性的,開拓之后,會趨于守成,守成之時既久,開拓的沖動又會萌發。帝王們的心態也常常如此。在慶歷新政中鎩羽的仁宗后來仍有重啟改革的想法。
1048年三月,仁宗幸龍圖、天章閣,召近臣、宗室觀看太宗游藝集、真宗幸澶淵詩碑及三朝瑞物,并出手詔賜輔臣說:西北備邊的巨大消耗,令公私匱,國家承平日久,人浮于事,各級官員、將帥難以勝任,是制度未立的原因?還是選人用人機制出了問題?
翰林學士張方平當天上書召對,提出減少冗兵、冗費的主張。仁宗看后很滿意,賜“文儒”二字以示表彰。
御史中丞魚周詢也上書召對。
同月,仁宗再下詔說:“朕欲聞朝政得失,兵農要務,邊防備御,將帥能否,財賦利害,錢法是非,與夫讒人害政,奸盜亂俗,及所以防微杜漸之策,悉對于篇。”
仁宗不同尋常地一月之內兩次下詔求言,仿佛是回到了發動慶歷新政的狀態。但此時,朝中已沒有像范仲淹那樣的政治家。
宰相陳執中備受仁宗寵幸,但其并非進取之士。
張方平也未能進入仁宗的視野,八月,三司戶部判官楊儀犯事降職,張方平受牽連,貶知滁州。
宰相文彥博因平定貝州王則兵變之功,剛剛由參知政事進為次相,亦無什么對策。
嘉祐是仁宗的最后一個年號,自1056年至1064年,前后八年。這八年被認為是仁宗朝乃至宋朝治理最好的一段時期,史稱“嘉祐之治”。嘉祐之治常被宋朝的后世君主拿出來與貞觀之治相提并論,有“遠過漢唐,幾有三代之風”之譽。
嘉祐之治是在仁宗的一場大病中開啟的。1056年正月初一,因為在頭天除夕,夜感傷寒,仁宗到大慶殿接受朝賀時一度昏厥。一個多月后,仁宗康復,但對政事不置可否。仁宗的身體欠安并未對國事帶來太大的負面影響,相反,按照宋人的說法,國家治理得相當好。宋人筆記《邵氏聞見錄》載:“帝自此御朝拱嘿不言,大臣奏事,可即肯首,不即搖首。而時和歲豐,百姓安樂,四夷賓服,天下無事。”
只是,嘉祐之治這八年是仁宗生命的最后一站,他身體已不大好,將大小政事交給執政大臣,自己則看看書,寫寫字,吟詩作賦,宴飲垂釣。嘉祐之治其實就是無為而治,改革對于這位老皇帝的身體和心態,都是不能承受之重。
但中下層士大夫批評時政、倡言改革的熱情卻日漸高漲。
事實上,從真宗朝開始,朝廷中就出現了各種關于改革的議論,而到了仁宗一朝,這樣的議論越來越多。
真宗初即位時,知揚州王禹偁應詔上疏,建言五事:一是對遼夏“謹邊防,通盟好”;二是“減冗兵,并冗吏”,從而減少“山澤之利”的稅收;三是嚴格選舉,使入官不濫;四是淘汰僧尼;五是“親大臣遠小人”,朝廷信用宰相不疑,宰相擇用諸司長官。王禹偁認為,冗兵、冗吏是國用不足的主要原因。
1039年,西北戰事吃緊之時,宋祁上疏,認為國用不足在于“三冗三費”(“三冗”指冗官、冗兵、僧道眾多;“三費”指寺觀祈福之費、寺觀設工徒役卒之費、節度使動用公用錢物之費)。宋祁認為,皇帝、后宮要帶頭節儉。此時的宋祁已四十出頭,剛剛遷為天章閣待制、同判太常禮院,還不是十年后的那位沉迷于“不曉天”的宋大人。
1049年十二月,宰相文彥博、樞密使龐籍以國用不足為由,建議省兵,裁減禁軍歸農。沿邊諸將均反對,說兵士都會弓刀,裁減后必相聚為盜。文、龐二人同奏說,現在公私困竭,就是因為養兵太多,萬一歸農的兵士聚為盜賊,二人愿拼死去鎮壓。仁宗采二人所議,下詔陜西保捷兵(禁軍)年滿五十歲以上和體弱者六萬余人歸農。但后來王德用為樞密使,又選廂軍補禁軍,兵額再增。
1058年十月,三司度支判官王安石寫下洋洋萬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指出國事堪憂,認為癥結在于為政者不懂得法度,建議朝廷重視人才,改革科舉、法度。
1061年,知諫院司馬光向仁宗皇帝三上奏札,一論君德,二論御臣,三論揀軍,提出裁減禁軍、量材錄用各級官員、減損冗費、節省財用等建議。
次年,蘇轍作《新論》,稱“天下之吏偷墮茍且不治其事”“天下之兵驕脆無用”“天下之財出之有限而用之無極”。
朱熹在《朱子語類·自熙寧至靖康用人》中指出:“(王安石)新法之行,諸公實共謀之,雖明道先生不以為不是,蓋那時也是合變時節。”
南宋名士陳亮說:“方慶歷、嘉祐,世之名士,常患法之不變也。”
士大夫為什么紛紛主張變法呢?
首先,嘉祐之治下,國家治理存在很多問題,王安石、司馬光、蘇轍等人的改革書中多有論及。
其次,仁宗是個賢君,輿論氛圍好,大家敢于提出改革的建言。
最后,士大夫的精神面貌好,愿意為國家獻計獻策。
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指出,這個時候的士大夫有心憂天下的自覺精神,推動了政治革新,“宋朝王室久已渴望著一個文治勢力來助成他的統治,終于有一輩以天下為己任的秀才們出來,帶著宗教性的熱忱,要求對此現實世界,大展抱負。于是上下呼應,宋朝的變法運動,遂如風起浪涌般不可遏抑。”“宋朝養士經歷百年之久,終于要收到他的成效。”
而錢穆所說的宋朝百年“養士”,須從五代、宋初說起。
五代所建立的國家,傳位不到三四代就改換姓氏,大都由武夫悍將篡奪,士人備受輕視、壓迫。清人趙翼在《廿二史札記》卷二十二“五代幕僚之禍”中,歷數各方節度使殘害士人的暴行,并特別提到張式案。張彥澤任后晉章義軍節度使,為政苛暴,掌書記張式多次進諫,張彥澤非常惱怒,拉箭射他,張式脫逃。張彥澤派人追趕,并囑咐說張式如果不聽從命令,就殺掉他,取他頭顱來見。張式跑到節度使李周處,李周上奏朝廷,朝廷下令將張式流放到商州。但張彥澤一定要抓到張式,晉高祖不得已,只好將張式送還。結果張式被剖腹挖心,砍斷手腳而死。針對這件事,趙翼說:“士之生于是時,縶手絆足,動觸落網,不知何以全生也。”
殘酷的政治現實鍛煉出現實主義的政客,馮道堪稱代表。他歷仕五代,為十一個皇帝的重臣,居相位二十余年。在大是大非面前,這位老兄從不提早表態,永遠跟著最有實力的當權者。馮道自稱長樂老,在《長樂老自敘》中自得地說:稱贊我的人,罵我的人,不知道誰多誰少呢!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中說:“予讀馮道《長樂老自敘》,見其自述以為榮,其可謂無廉恥者矣,則天下國家可從而知也。”
天下大亂、民命倒懸之際,讓士人們忠于一家一姓,講求氣節,未免有些強人所難。但天下由亂興治之際,士大夫如此的精神狀態,定難以支撐起一個長治久安的新王朝。太祖敏銳地注意到了士大夫精神層面存在的問題,在力推軍事政治改革、大興文人政治的同時,將士風建設作為另一項重大的政治課題。
韓通之死為他提供了一次契機。
陳橋兵變之后,大軍回師開封,太祖告誡諸將,要秋毫無犯,尤其不得加害公卿大臣,否則不容寬赦。大軍和平地進入京師,幾乎未遇抵抗,但其中有一個插曲。后周侍衛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韓通當時正在宮中,聞訊后倉皇出宮,被太祖心腹大將王彥升發現。王彥升一路追擊,一直追到韓通府上,將他殺死。這是陳橋兵變中唯一的流血事件。太祖感到不快,下詔追贈韓通為中書令,以禮安葬。后來借故處分了王彥升。
宋朝建立后不久,昭義節度使李筠在澤州起兵反叛,割據山西的北漢主劉鈞率軍相助,派宰相衛融在李筠軍中協調。宋軍攻破澤州,李筠敗死,衛融被俘。衛融不降,太祖令人把他拖出去斬首。衛融大喊:“大丈夫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今之死正其所耳!”太祖大受感動,將他釋放,后來還任其為官。
《宋史·忠義傳序》寫道:“士大夫忠義之氣,至于五季,變化殆盡。宋之初興,范質、王溥,猶有余憾,況其他哉!藝祖首褒韓通,次表衛融,足示意向。厥后西北疆場之臣,勇于死敵,往往無懼。真、仁之世,田錫、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唐介諸賢,以直言讜論倡于朝,于是中外搢紳知以名節相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矣。故靖康之變,志士投袂,起而勤王,臨難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節相望,班班可書,匡直輔翼之功,蓋非一日之積也。”
《忠義傳序》認為,士大夫忠義之氣,到五代時消褪殆盡。太祖對韓通、衛融的表彰,表明了朝廷的導向,之后,直言讜論之臣不絕于朝,朝野上下“以名節相高、廉恥相尚”,五代陋習被徹底鏟除。
太祖褒揚韓通、衛融,對養成士大夫的忠義之氣起到了導向作用,加之宋朝倡行文人政治,抬高文人士大夫地位,經濟上予以厚待,士大夫于是覺得,自己是國家的主人,而不是在君王面前唯唯諾諾的奴仆,他們對政治充滿熱情,勇于任事,直言無忌,敢于擔責,開啟了一代新風。
士大夫倡言改革,也得益于慶歷新政。新政歷時僅一年四個月,不難想象,如此短時間的改革能給這個中期王朝帶來多大的變化。新政的意義在于,新政之前,解決“兩蕃”和“三冗”,是宋朝最重要的政治議題;新政之后,“兩蕃”和“三冗”的解決之道——改革本身,成為了政治議題。
新政失敗后,范仲淹并未消沉,相反,其以“天下為己任”的意志更加堅定。1046年,他寫成千古名篇《岳陽樓記》,抒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家國情懷,成為時代精神的點睛之筆。鑒于范仲淹對于慶歷前后及此后一段時期士人風氣產生的深刻影響,后世將11世紀中的五六十年間統稱為“慶歷之際”,大致包括仁宗一朝、英宗一朝直至神宗熙寧年間。這也揭示了王安石變法與慶歷新政之間的淵源。南宋呂中在《宋大事記講義》中認為:熙寧變法是慶歷新政的繼續,如果慶歷新政得以盡行,就不會有熙寧變法。
范仲淹于1049年正月出知杭州。在距離杭州東南約一百五十公里的鄞縣,青年王安石正在那里做父母官。范仲淹與王安石的父親王益是同科進士,長王安石三十二歲。王安石得知范仲淹到杭州,三次給他寫信,并特地到杭州拜訪。1052年,范仲淹調任潁州,行至徐州時,與世長辭。正在舒州通判任上的王安石寫下《祭范潁州文》,稱他為“一世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