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游思集
- 情人的禮物:泰戈爾抒情詩選(譯文經典)
- (印)泰戈爾
- 6803字
- 2019-02-25 18:15:29
Ⅰ
一
永恒的游思遐想,你玄妙地遄飛疾卷,在你無形的激蕩下,四周靜止的空間涌起了光芒的渦卷著的泡沫。
情人越過無邊無際的寂寞向你呼喚,難道你的心竟聽而不聞?
你糾結的發辮散成風暴般的混亂,而火珠仿佛從斷裂的項鏈上掉落下來,沿著你的道路亂滾,難道唯一的理由就是你那痛苦的、迫不及待的匆忙嗎?
你飛速的步子,掃開了一切廢物,吻得這個世界的塵土甜甜蜜蜜的;環繞你舞蹈著的手足的風暴,把神圣的死亡的陣雨,灑落在生命上,使生命鮮妍地成長。
如果你在突如其來的疲倦之中暫停片刻,這世界就會隆隆地滾成一堆,形成一種障礙,阻撓自己的進展,甚至最小的一粒塵土,也會挾著不堪承受的壓力,洞穿無垠的天空。
光明的腳鐲繞著你不可見的雙足搖動,它們的韻律活躍了我的思想。
它們回響在我的心的搏動里,而我的血液里也涌起了泰古海洋的頌歌。
我聽見雷鳴般的洪水,把我的生命從這個世界翻騰到那個世界,從這個形體翻騰成那個形體,把我的存在分散地撒在無窮的禮物的浪花里,撒在哀愁里和歌曲里。
風急浪高,這一葉小舟隨之起舞,我的心啊,它就像你的愿望一樣。
把積存的東西留在岸上,揚帆越過這深不可測的黑暗,航向光明吧。
三
暮色漸濃,我問她,“我來到了什么陌生的地方?”
她只是垂下眼簾;她走開的時候,清水在她那水壺的頸子里汩汩地響。
樹木朦朧地低垂在河岸上,田野看來仿佛已經屬于往昔。
流水默默無聲,竹林黑蒼蒼的,一動也不動,小巷里傳來手鐲輕叩水壺的丁當聲。
別再劃了,把小舟系在這棵樹上吧——因為我喜歡這田野的景色。
黃昏星落到寺院圓頂背后去了,大理石臺階的蒼白色,影影綽綽地出沒在黑水里。
遲遲未歸的旅人在嘆息;因為隱蔽的窗子里射出的燈光,被路邊交織的喬木和灌木切成碎片,撒到黑暗中去了。依舊有手鐲輕叩水壺的丁當聲,落葉遍地的小巷里,踏步歸去的窸窣聲。
夜深沉,宮殿的塔樓朦朧顯形,仿佛幽靈似的,而城市疲倦地呻吟。
別再劃了,把小船系在樹上吧。
讓我在這陌生的地方尋求休息吧,這地方朦朧地躺在繁星之下,黑暗因手鐲輕叩水壺的丁當聲而戰栗激動。
九
如果在迦梨陀娑是國王的詩人的時代,而我正住在鄔阇衍那[14]皇城的話,我就會認識個馬爾瓦姑娘,我的思想里會充滿了她那音樂般的芳名。而她也會透過她眼簾的斜影向我睇視,聽任素馨花絆住她的面紗,以便有個借口逗留在我的身邊。
這件事發生在往昔,而這往昔的蹤跡,已經在時間的枯葉下泯滅無遺了。
學者們今天為那日期,那捉迷藏般的日期,考證、爭論不休。
我不夢想那風流云散的年代而為之心碎,但我為那些隨歲月逝去的馬爾瓦姑娘們再三哀嘆!
我不知道,那些隨著國王的詩人的抒情詩篇一起激蕩的日子,被姑娘們盛在花籃里,帶到哪一重天去了?
我生得晚,無緣遇見這些姑娘。今天早晨,這種隔絕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使我心中悲傷。
然而,四月帶來的,就是她們用以裝飾頭發的鮮花,而在今天的玫瑰花上低語的,也就是當年吹拂她們的面紗的南風。
而且,說句老實話,今年春天倒也并不缺少歡樂,盡管迦梨陀娑不再吟詠詩歌了;我知道,如果他能從詩人的天堂里望見我,他妒忌我也不無道理。
一〇
我的心啊,別管她的心,讓它秘而不宣吧。
如果美麗的只是她的風姿,微笑的只是她的臉,那又怎么樣呢?讓我毫無疑竇地接受她的眉目傳情而感到幸福吧。
她兩臂環抱著我,我不管這是不是虛情假意的羅網,因為羅網本身是華麗珍貴的,而欺騙也可以一笑置之,淡然忘卻。
我的心啊,別管她的心:如果音樂純正美妙,即使歌詞花言巧語不足為信,也該滿意了;且欣賞舞蹈的優美,優美如百合花漂浮在漾著漣漪的、誘人的水面上,不管水底下隱藏著什么。
一一
烏爾瓦希[15],你不是母親,不是女兒,也不是新娘。你是蠱惑天國神靈的婦人。
當步履困乏的黃昏降臨牛欄,牛群也都已回到欄里的時候,你絕不剪燈芯剔亮屋里的燈火,你走向新嫁娘的床,心里不慌不亂,唇邊也沒有一絲躊躇的微笑。黑暗的時刻是如此神秘,你為之欣喜。
你像黎明一樣,不戴面紗,烏爾瓦希,你也毫不害羞。
誰能想象得出那創造你的、疼痛地泛濫著的光華!
在第一個春天的第一天,你右手執著生命之杯,左手執著鴆酒,從翻騰的大海上升騰而起。大海這個怪物,像一條著了魔的巨蛇,沉沉入睡了,把它的上千條頭巾放在你的腳邊。
你那纖塵不染的光芒從海沫上冉冉升起。白白的,赤裸裸的,猶如素馨花。
啊,烏爾瓦希,你這永恒的青春,難道你永遠小巧、膽怯、含苞欲放?
你以深藍色的夜作為搖籃,在那有寶石的奇光異彩照耀在珊瑚上、貝殼上和形態如夢的動物上的地方,沉沉入睡,難道你一直睡到白晝顯示出你風華正茂的體態?
啊,烏爾瓦希,你這魅力無窮的尤物,世世代代的一切男人全都崇拜你!
在你的眸子的顧盼下,世界因青春煥發的痛苦而心悸,苦行僧把他酸澀的果實放在你的腳邊,詩人的歌吟詠著圍繞在你香氣襲人的身邊。你的雙足,在無憂無慮的歡樂中輕快地一路走去,腳踝上的金鈴丁當,甚至會傷了空虛的風的心。
烏爾瓦希,當你在眾神面前跳舞,把新奇韻律的軌道投入空間,大地為之顫抖,綠葉、青草和秋天的原野起伏搖晃;大海涌起了韻律如瘋如狂的波濤;繁星落到了天空里——那是從你胸前跳動著的項鏈上迸落下來的珍珠;男人們的心里突然襲來騷亂,血液也隨之翩翩起舞了。
烏爾瓦希,你是天國沉睡峰巔上第一個打破睡眠的人,你使天空紛亂不寧。世界用她的眼淚沐浴你的四肢;用她的心的鮮血的顏色染紅你的兩腳;烏爾瓦希,你輕盈地站在被水波搖晃的、欲望的蓮花之上,你永遠在那茫茫無邊的心靈里游戲,盡管那兒痛苦地分娩著上帝的心慌意亂的夢。
一六
因為我暫時忘記了我自己,我來了。
可是,抬起你的眼睛吧,讓我看看眼睛里是否滯留著往日的影子,像天邊上那一片已被奪去雨水的白云。
如果我忘記了我自己,請暫時容忍我吧。
玫瑰依舊含苞未放;它們還不知道,今年夏天我們怎么忘了采集鮮花。
晨星同樣惴惴不安、沉默無言;遮掩你的窗戶的樹枝,把曙光網住了,就像往日一樣。
因為我暫時忘記了流光的變化,我來了。
我忘記了我向你袒露我的心時,你是否轉過頭去,使我羞慚。
我只記得擱淺在你顫抖的唇邊的低語;我只記得在你烏黑的眼睛里掠過的熱情的影子,仿佛暮色里尋找家室的鳥兒的翅膀。
因為我忘記了你已經記不得這些了,我來了。
Ⅱ
七
我的詩歌像蜜蜂,它們在空中追躡你香氣襲人的蹤跡,追蹤關于你的記憶,從而圍繞著你的嬌羞淺唱低吟,一心渴求那隱秘的寶藏。
黎明的清新在陽光里委頓下去了,中午的空氣沉重低垂,森林寂靜無聲,這時候,我的詩歌回到家里來了,慵倦的翅膀上沾滿了金粉。
九
來生在另一個遙遠世界的亮光里散步,如果我們相逢的話,我想我會驚訝地停下步來的。
那時我會把這雙烏黑的眼睛看作是晨星,心里又感到它們是屬于前生某一個已經記不得的夜空的。
我會看得出你面容上的魅力并非全然是它自己所固有的,倒是偷取了一次已經記不得的會見中我眼睛里的熱情的光芒,而且還從我的愛情里采集了一種神秘之情,盡管現在已經把它的根源忘個干凈。
一二
像煩躁的孩子推開玩具,今天我的心對我提出來的每一個詞句都搖搖頭說:“不,不是這個。”
然而千言萬語,處于模糊朦朧的痛苦境地,影影綽綽地出沒在我的心靈里,像流云飄浮過山岑,等候著碰巧吹來的風為它們卸去雨水的負擔。
但是,拋開這些徒然的努力吧,我的靈魂,因為寂靜會使它的音樂在黑暗中成熟起來的。
今天我的生命像是個正在懺悔苦修的修道院,泉水在那兒不敢流動,也不敢低語。
我的心肝,這可不是你跨進大門的時候;一想到你腳鐲上的鈴鐺在小徑上丁丁當當地響過來,花園里的回聲就會感到害羞。
知道明朝的歌曲今天尚在蓓蕾之中,如果它們看見你走過去,它們尚未成熟的心說不定會緊張得破裂的。
一三
心肝,你從哪兒帶來這惴惴不安?
讓我的心愛撫你的心,用接吻把痛苦從你的沉默里抹掉吧。
黑夜從它的深處拋出這短促的時刻,使愛情得以在這緊閉的重門之內建造一個新天地,還用這一盞孤燈給這新天地照明。
我們只有一枝蘆笛作為樂器,我們兩對嘴唇只好輪流吹奏。我們只有一只花環作為花冠,只好先戴在你的前額上,然后再綰在我的頭發上。
從我胸前撕下薄紗,我要在地上鋪設我們的眠床;一個吻,一夜歡樂的睡眠,就會充實我們這個微小而又無涯的天地。
一五
今天我穿上這新的袍子,是因為我的肉體很想放聲歌唱。
一見鐘情、永結同心是不夠的,我倒是必須從這種情愛中每天制作出新的禮物,我穿上這新的袍子,豈不像是個新鮮的獻禮?
我的心,像黃昏的天空一樣,對色彩抱著無窮的熱情,因此我更換我的面紗,時而青翠如清涼的嫩草,時而碧綠如冬天的禾苗。
今天,我的袍子的顏色是鑲著雨云的天空的蔚藍色。這袍子給我的四肢無垠大海的顏色,海外遠山的顏色,袍子的褶裥里還載著夏云在風中翱翔的喜悅哩。
一七
夜間,歌曲浮上我的心頭;可是你不在我的身邊。
歌曲找到了我整天在尋找的詞句。是的,天黑以后的轉瞬之間,詞句在寂靜之中吟成了音樂,就像繁星這時候開始閃爍出光芒一般;可是你不在我的身邊。我原是指望在今天早晨唱給你聽的;然而,現在你是在我的身邊了,可我費盡力氣,盡管音樂是出來了,歌詞卻躊躇不前。
二七
我在青草叢生的小徑上散步,忽然聽到背后有人在說話:“瞧你還認識我嗎?”
我轉過身去,瞧瞧她,說道:“我記不得你的名字了。”
她說道:“我是你年輕時遇到的第一個大煩惱。”
她的眼睛,看上去像是空氣里還含有露水的清晨。
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才開口:“你淚水漣漣的沉重負擔都已消失了嗎?”
她莞爾微笑,默不作聲。我感覺到她的淚水已經有充分的時間學會微笑的語言了。
“有一次你說過,”她悄悄地說道,“你要把你的悲哀刻骨銘心地永遠記住。”
我的臉赧紅了,我說:“是的,我說過;可是歲月流逝,我就忘記了。”
于是,我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說道:“可是你變了。”
“過去一度是煩惱,現在已經心平氣和了,”她說。
Ⅲ
三
兩個村莊隔著一條狹窄河流相望,渡船往返其間。
河水不闊也不深——不過是小徑中斷了,給日常生活添了點兒風險,好比一支歌里有個歌詞的間歇,曲調依舊歡樂地一瀉而過。
億萬金元的高樓大廈,高聳云霄而又毀為廢墟了,這些村莊倒依舊隔著琤琮的流水聊著天兒,而渡船往返其間,從春播到秋收,從一個世代到另一個世代。
九
烏云愈來愈濃重,直至晨曦仿佛一條拖泥帶水的花邊鑲在雨夜上。
一個小女孩站在窗口,沉靜得像是一道彩虹橫掛在平息下來的暴風雨的大門口。
小女孩是我的鄰居,她來到世間仿佛某個神明的叛逆的笑聲。她的母親憤憤地說她是不可救藥的;她的父親莞爾微笑,說她瘋瘋癲癲。
她像是跳過巨礫逃跑的瀑布,像是綠竹的最高枝,在不息的風中颯颯地響。
她站在窗口,向天空里凝望。
她的姐姐走過來,說:“媽媽叫你呢。”她搖搖頭。
她的小弟弟拿著玩具船走過來,要想拉她去玩兒;她的手從他手里掙脫出來。男孩子纏住她不放,她在他背上打了一下。
開天辟地的時候,第一個偉大的聲音,是風和水的聲音。
大自然古老的呼喚——大自然對尚未出生的生命的喑啞的呼喚——已經傳送到這女孩子的心里,而且唯獨把她的心引導到了我們的時間藩籬之外:所以她站在那兒,被永恒迷住纏住了。
二二
這所房子,在它的榮華富貴逝去以后,仍舊留連地站在路旁,像一個背脊上披著一片打了補丁的破布的瘋子。
歲月惡狠狠地抓得它傷痕斑斑,雨季又在它赤裸裸的磚頭上留下了異想天開的簽名。
樓上一個無人居住的房間里,一對房門中的一扇從生銹的鉸鏈上脫落了,剩下另一扇孤零零的門,日日夜夜隨著陣風砰砰地響。
某夜,從這所房子里傳來了婦女慟哭的聲音。她們哀悼家中最小的兒子的夭折,他才十八歲,在流動劇團里扮演女角謀生的。
過了幾天,這所房子變得靜悄悄的,所有的門都鎖上了。
只有樓上北邊兒那個房間里,那扇孤獨的門既不愿意掉下來休息,又不肯給關上,卻在風中前后搖晃,像一個折磨自己的幽靈。
過了一些時候,兒童的聲音再一次在那所房子里喧鬧。陽臺欄桿上,女人的衣衫晾在陽光里。一只鳥兒在覆蓋著的籠子里鳴囀,一個男孩在平臺上放風箏。
一個房客來租了幾間房子。他掙的錢很少,生的孩子很多。勞累的母親打孩子,孩子在地板上打滾、叫喊。
一個四十歲的女傭整天干著活兒,同她的女東家吵架,威脅說,她要走,可又從來不走。
天天做些小修小葺。窗上沒有玻璃,便貼上紙,欄桿斷卻的地方,用竹爿修補;大門沒有門閂,就用空箱子頂住;墻垣新近粉刷過,陳舊的污漬又隱約地露出來了。
昔日的榮華富貴已在今天的敗落景象里找到了合適的紀念;然而,他們缺乏足夠的財力,要想用靠不住的辦法來掩蓋敗落的景象,于是就損害了房子的華貴。
他們忽略了樓上北邊兒那個無人居住的房間。那扇孤獨凄涼的門仍舊在風中砰砰地響,仿佛失望女神在捶打自己的胸膛。
二三
苦行者在森林深處緊閉雙目苦修苦煉;他一心要使自己得以進入天堂。
可是,那拾柴的姑娘,用衣裙兜著,給他把果子送來,拿樹葉當杯子,給他從溪流里把水舀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苦修苦煉愈來愈嚴格了,后來他果子也不吃,水也不喝了:拾柴的姑娘心中悲傷。
天堂里的君王聽說有個人竟膽敢要想成為神明模樣。他曾一再的同勢均力敵的泰坦作戰,不讓他們進入他的王國;然而他怕的是有力量受苦受難的人。
但他懂得塵世凡人之道,便設計了一個圈套誘騙這塵世凡人放棄他的冒險。
天堂里吹來的氣息,親吻了拾柴姑娘的四肢,她的青春因突如其來的美麗而狂喜得痛苦,她的思想嗡嗡作響,像是蜂房受到干擾的蜜蜂。
苦行者離開森林、到山洞里去完成他嚴格的苦修苦煉的時候到來了。
苦行者為了啟程張開眼睛的時候,姑娘出現在他的面前,仿佛一首熟悉而又遺忘了的詩,由于新添了曲調而變得新奇。苦行者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告訴她說,該是他離開森林的時候了。
“可是,為什么剝奪我給你效勞的機會?”她眼睛里噙著淚水問道。
他重新坐下,沉思良久,便留在原地不動。
那天夜間,姑娘心中悔恨,不能成眠。她開始害怕自己的力量,憎恨自己的勝利,可是她的心靈卻在騷亂不寧的喜悅的波浪上激蕩。
早晨,她來向苦行者施禮,說是她必須離開他了,請求他為她祝福。
他默默地凝望著她的臉,然后說道:“去吧,祝你如愿以償。”
他多年獨自靜坐,直至他的苦修苦煉功德圓滿。
眾神的君主下臨塵世,告訴他:他已經贏得了天堂。
“我不再需要天堂了,”他說。
上帝問他要想得到的更大酬報是什么。
“我要那拾柴的姑娘。”
二六
這人不干實用的正經事兒,只有各種各樣異乎尋常的幻想。
他一生都花在使小玩意兒盡善盡美上,死后發現自己竟進了天堂,因而大為驚異。
卻說天上的向導領錯了地方,竟把這閑人領到了專為善良、忙碌的人們而設的天堂里去了。
在天堂里,這閑人沿著大路漫步閑逛,只不過是阻礙了人家的忙忙碌碌。
他站到路旁,人家警告他踩壞了播下的種子。人家一推,他嚇了一跳;人家一擠,他朝前移動。
一個十分忙碌的姑娘到井邊來汲水。她的腳奔跑在碎紋石小道上,仿佛敏捷的手指彈撥豎琴的琴弦。她匆匆忙忙地把頭發隨便挽了一個結,額上松散的鬈發探進了她烏黑的眼睛。
這閑人對姑娘說:“你愿意把水壺借給我嗎?”
“我的水壺?”她問,“要用它汲水?”
“不,給它畫上一些花紋。”
“我沒有空,不能浪費時間,”姑娘鄙夷地拒絕了。
卻說一個忙碌的人可沒有機會反對一個空閑之至的人。
每天她在井邊遇到他,每天他都重新提出同樣的要求,她終于讓步了。
這閑人就在水壺上用稀奇古怪的色彩畫出了神秘的錯綜復雜的線條。
姑娘拿起水壺,一邊兒在手里轉動,一邊兒問:“這畫是什么意思?”
“沒有什么意思,”他回答道。
姑娘把水壺帶回家去。她舉起水壺,放在各種不同的亮光里觀看,竭力琢磨其中的奧妙。
到了夜間,她走下床來,點亮燈,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審視水壺。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遇到的沒有意義的事物。
第二天,這閑人又站在井旁了。
姑娘問:“你要什么?”
“為你做更多的事?”
“什么事?”她問。
“請允許我用五彩的線編成一條帶子,給你束住頭發。”
“可有什么必要?”她問。
“倒沒有什么必要,”他承認。
五彩的帶子編成了,從此她在頭發上要花費許多時間。
天堂里按部就班、充分利用的時間開始露出不規則的破綻來了。
長老們大傷腦筋,他們開會商議。
向導承認犯了錯誤,說是他把錯誤的人帶到了錯誤的地方。
錯誤的人被傳喚來了。他的頭巾,色彩炫目如火焰,看一眼就明白已經鑄成了大錯。
長老的頭領說:“你必須回到人間去。”
這閑人寬慰地舒了一口氣,說:“我十分樂意回到人間去。”
用五彩帶子束住頭發的姑娘應聲插嘴道:“我也十分樂意到人間去!”
長老的頭領第一次面臨一個沒有意義的局面。
三一
喜馬拉雅山脈啊,你在世界的青春時代,從大地開裂的胸膛里跳將出來,把你那燃燒著的挑戰,山連山地擲給了太陽。接著是成熟的時代來到了,你對你自己說,“適可而止,別再向遠處延伸了!”而你那羨慕云霞自由自在的火熱的心,發覺了它的限度,便凝然肅立,向無限致敬。你的激情經過了這種克制以后,美麗便自由自在地在你胸膛上游戲,信賴便懷著繁花和飛鳥的喜悅擁護在你的周圍。
你坐在孤寂里像一個博覽群書的學者,你的膝頭上攤開著一本無數石頭篇頁編成的古書。請問書里寫的是什么故事?——是神圣的苦修士濕婆和愛神婆伐尼的永恒婚禮?——是恐怖之神向脆弱之力求婚的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