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拉比[5]
- 都柏林人(譯文經(jīng)典)
-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
- 3986字
- 2019-02-25 18:15:43
北里奇蒙街的一頭是死的,除了基督教兄弟會的學校放學的時候,這條街一向非常寂靜。在街的盡頭,有一座無人居住的兩層樓房,它坐落在一塊方地上,與周圍的鄰居隔開。街上的其他房屋,意識到里面住著體面的人家,便以棕色莊嚴的面孔互相凝視。
以前我們這房子的房客是個牧師,他死在房子的后客廳里。由于長期關(guān)閉,房間里都散發(fā)出霉味,廚房后面廢棄不用的房間里,滿地扔著陳舊無用的廢紙。我在紙堆里找到了幾本包著紙皮的書,書頁卷起,而且潮乎乎的:一本是瓦爾特·司各特的《修道院長》,另兩本是《虔誠的圣餐接受者》和《維多克回憶錄》。我最喜歡最后一本,因為它的書頁是黃色的。房子后面荒蕪的花園里,中央長著一棵蘋果樹,周圍有幾簇蔓延的灌木叢;在一簇灌木叢下面,我發(fā)現(xiàn)了已故房客留下的一個生了銹的自行車氣筒。他是個仁慈寬厚的牧師;在他的遺囑里,他把所有的錢都捐給了慈善機構(gòu),把房子里的家具留給了他妹妹。
晝短夜長的冬天到來之后,我們還沒吃好晚飯就已是黃昏。我們在街上碰頭時,房子都變得黑乎乎的。我們頭上的天空是千變?nèi)f化的紫羅蘭色,路上的街燈向上擎著光線微弱的燈籠。寒氣襲人,我們一直玩到渾身發(fā)熱。我們的呼喊聲在寂靜的街上回響。我們玩的游戲使我們跑到了房后泥濘的小巷,在那里我們遭到一幫從小房子里出來的野小子們的夾擊;于是我們跑到昏暗潮濕的花園后門,那里從灰坑中發(fā)出一股股臭氣,然后我們又跑到陰暗而難聞的馬廄,那里馬夫在為馬梳理,或是敲著帶扣的馬具發(fā)出悅耳的樂聲。我們再回到街上時,從廚房窗子里射出的燈光已把這一帶照亮。如果看到我叔叔正拐過墻角,我們就藏在陰影里,直到我們看見他走進家里。或者,如果曼根的姐姐[6]出現(xiàn)在門前的臺階上,呼喚她弟弟回去喝茶,我們就從陰影里注視她在街上東張西望的情景。我們等著看她是呆在臺階上還是轉(zhuǎn)回家去,如果她不走,我們就離開陰影,無可奈何地跟著曼根的腳步走過去。她在等著我們,燈光從半開著的門里射出,她的身影清晰可見。她弟弟在聽從她之前總是先逗她一番,所以我便站在欄桿旁邊看著她。她移動身體時,衣服擺來擺去,柔軟的發(fā)辮左右晃動。
每天早晨,我都爬在前廳的地板上,注視著她家的門口。我把百葉窗放下,留不到一英寸的空隙,免得被別人看見。她出門走到臺階上時,我的心便急促地跳動。我跑到過道里,抓起書跟在她后面。我的目光一直盯著她那褐色的身影,等快到我們分開的路口時,我便加快腳步超過她。天天早晨都是如此。除了偶爾隨便打個招呼,我從未跟她說過話,然而她的名字總使愚蠢的我熱血沸騰。
甚至在最不適宜浪漫的地方,她的形象也陪伴著我。星期六晚上,我姑媽到市場去的時候,我不得不替她去拿些東西。我們走過燈光閃耀的大街,被醉漢和討價還價的婦女們擠來擠去,街上熙熙攘攘,勞工們咒罵,守立在豬頭肉桶旁邊的店伙計尖聲吆喝,街頭賣唱的人用帶鼻音的腔調(diào)唱著關(guān)于奧多諾萬·羅薩的《大家一起來》之歌[7],或者唱著關(guān)于我們祖國動亂的民謠。這些聲音在我心里匯成一種獨特的生活感受:我想象自己捧著圣杯,在一群敵人中安然通過。在我進行自己并不理解的祈禱和贊美時,她的名字時不時地從我的嘴里脫口而出。我眼里常常充滿淚水(我也說不出為什么),有時一股熱流似乎從心里涌上胸膛。我很少想到將來。我不知道究竟我是否會跟她說話,如果說,我怎么向她說出我迷惘的愛慕之情呢。然而,我的身體像是一架豎琴,而她的言談舉止宛如撥動琴弦的手指。
一天晚上,我走進牧師在里面死去的那間后客廳。那是一個漆黑的雨夜,房子里一片靜寂。透過一塊玻璃破了的窗戶,我聽見密密麻麻的雨滴落到地上,不停的細雨像針一樣在濕透的花壇上跳躍。遠處某盞燈或者亮著燈的窗子在我下面閃爍。我慶幸自己看不清什么。我所有的感覺似乎都渴望模糊,當我覺得快要失去感覺時,我緊緊地把雙手合在一起,直合得它們顫抖起來,口中反復地喃喃自語:“啊,愛情!啊,愛情!”
她終于和我說話了。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我慌亂不安,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問我去不去阿拉比。我記不清回答的是去還是不去。那是一個非常壯觀的市場,她說她非常想去。
“那你為什么不去呢?”我問。
她說話的時候,不停地轉(zhuǎn)動手腕上的銀鐲。她不能去,她說,因為那星期修道院里將做靜修。她的弟弟和另外兩個男孩在搶奪帽子,只有我一個人站在欄桿旁邊。她抓著一根欄桿的尖頭,把頭低向我這邊。從我們的門對面射出的燈光,照出她脖子的白白的曲線,照亮了她脖子上下垂的頭發(fā),并向下照亮了她在欄桿上的那只手。光線落在她衣裙的一邊,照亮了她襯裙雪白的滾邊,她隨意站著時正好可以看見。
“你倒是真應(yīng)該去,”她說。
“假如我去,”我說,“我一定給你帶點東西?!?
那晚以后,不論白天黑夜我都胡思亂想,我是多么地如癡如狂呀!我恨不得那幾天插在中間的沉悶日子一下子過去。學校的功課使我煩躁。不論晚上在臥室里還是白天在教室里,她的形象總在我盡力閱讀的書頁上出現(xiàn)?!鞍⒗取边@個詞的音節(jié)透過沉寂向我回響,我的心靈沉浸在靜寂之中,在我身上投射出一種東方的魅力。我請求允許我星期六晚上到阿拉比市場去。姑媽大為吃驚,她希望那不是為了“共濟會”[8]的什么事。我在課堂上幾乎不回答問題。我看到老師和藹的面孔變得嚴厲起來;他希望我并不是開始變懶。我無法集中思想。我?guī)缀鯇ι钪械恼?jīng)事沒有一點耐心,既然它阻礙了我的欲望,我就覺得它像是兒童游戲,而且是令人討厭的、單調(diào)的兒童游戲。
星期六早上,我提醒我姑父說,晚上我要去阿拉比市場。他正在衣帽架旁忙亂地尋找帽刷子,隨口回答說:
“去吧,孩子,我知道了?!?
由于他在走廊里,我不能到前廳去趴在窗邊。我覺得房子里氣氛不好,便慢慢地向?qū)W校走去。外面空氣異常寒冷,我的心也已經(jīng)忐忑不安。
我回家吃晚飯時,姑父還沒回來。其實時間還早。我坐下盯著時鐘看了一會兒,它的嘀嗒聲開始使我心煩意亂時,我就離開了房間。我登上樓梯,走到樓上。樓上那些高大清冷、空敞陰郁的房間使我覺得自由,我唱著歌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從樓上的前窗,我看見我的伙伴們在下面的街上玩耍。他們的喊聲傳過來已經(jīng)變?nèi)?,隱隱約約可以聽見,我把前額貼到冰冷的玻璃上,眺望她居住的那座黑乎乎的房子。我可能在那里站了一個小時,什么都沒有看見,只有在我的想象中看見了她那褐色的身影,她那被燈光照亮的彎曲的脖子,她那放在欄桿上的手和她衣裙下面的滾邊。
我又回到樓下時,發(fā)現(xiàn)默瑟爾太太正坐在爐火旁邊。她是個愛饒舌的老太太,一個典當經(jīng)紀人的遺孀,有收集舊郵票的嗜好。我不得不忍受她在茶桌邊的嘮叨。晚飯拖延了一個多小時,可姑父仍未回來。默瑟爾太太站起身要走:她抱歉不能再等下去,但已過了八點,她不愿在外面呆得太晚,因為夜晚的天氣對她不宜。她走了以后,我開始攥緊拳頭在屋里踱來踱去。我姑媽說道:
“天哪,我恐怕你今晚去不成阿拉比市場了。”
九點鐘的時候,我聽見姑父用鑰匙開過道的前門。我聽見他自言自語,還聽見他掛大衣時衣帽架晃動的聲音。我知道這些聲音意味著什么。當他晚飯吃到一半時,我向他要錢去市場。他已經(jīng)把這事給忘了。
“人們已經(jīng)上床,現(xiàn)在都睡過頭覺了,”他說。
我沒有笑。姑媽有力地對他說:
“你就不能給他錢讓他去嗎?說實話,你讓他等得夠晚的了?!?
我姑父說他把這事給忘了,真對不起。他說他相信那句老格言:“只讀書不玩耍,聰明的孩子也變傻?!彼麊栁胰ナ裁吹胤?,我又告訴他一遍后,他問我知不知道《阿拉伯人告別駿馬》這首詩。我離開廚房時,他正要向我姑媽背誦那首詩的開頭幾行。
我手里攥著一枚兩先令的銀幣,邁開大步沿白金漢街向車站走去。街上擠滿了買東西的人,煤氣燈照耀得如同白晝,這景象使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我在一輛空蕩蕩的火車的三等車廂里找了個座位。過了好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延誤之后,火車終于慢慢地離開了車站。它緩慢地向前爬行,越過傾圮的房屋,穿過閃亮的河流。在威斯特蘭地區(qū)車站,一群人擠上了車門;但乘務(wù)員讓他們退下,說這是開往市場的專列。我仍然只是一人坐在那節(jié)空蕩蕩的車廂里。幾分鐘之后,火車停靠在一個臨時用木頭搭成的站臺旁邊。我下了車,走到馬路上,看見燈光照亮的一個大鐘,已經(jīng)差十分十點了。我前面是一座大型建筑,閃爍著迷人的名字。
我找不到任何一個六便士的入口,但又唯恐市場關(guān)門,所以便匆匆穿過一個旋轉(zhuǎn)門,將一先令遞給面容怠倦的看門人。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一間大廳,周圍是一圈半墻高的貨廊。差不多所有的貨攤都已關(guān)閉,大廳的一半都黑乎乎的。我辨識出一種靜寂,它像是做完禮拜之后彌漫在教堂里的那種靜寂。我有些膽怯地走進市場的中心。有幾個人聚集在一家仍在營業(yè)的貨攤周圍。在一塊上面用彩燈拼成“音樂咖啡廳”字樣的布簾前面,兩個人正在往一個盤子里數(shù)錢。我聽著硬幣落下的聲音。
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我為什么來到這里,于是便匆匆走到其中一家攤位,端詳那里的瓷瓶和有花卉裝飾的茶具。在這家攤位的門口,一位年輕女郎正在和兩位年輕的男士說笑。我注意到他們的英語口音,面無表情地聽著他們談話。
“啊,我從沒有說過這樣的事情!”
“啊,你肯定說過!”
“啊,我肯定沒說過!”
“她真的沒說過?”
“說過,我聽見她說的?!?
“啊,這簡直是……胡扯!”
那位年輕女郎看見我,便走過來問我是否想買什么東西。她的口氣并不像鼓勵我買;似乎只是出于責任感才對我說話。那些大的瓷瓶像東方衛(wèi)士似的直立在攤位黑暗入口的兩邊,我謙恭地望著它們,喃喃地說道:
“不,謝謝。”
那年輕女郎把其中一個花瓶挪了挪,然后又走回兩位男士身邊。他們又談?wù)撈鹜粋€話題。有一兩次那年輕女郎回頭瞟了瞟我。
我在她的攤位前徘徊不定,仿佛我對她的貨物真有興趣,盡管我知道我在那里逗留毫無意義。然后,我慢慢地離開那里,穿過市場的中間走去。我讓口袋里的一枚兩便士硬幣和一枚六便士硬幣撞擊作響。我聽見從貨廊的一頭傳來滅燈的喊聲。頓時,大廳上面的部分完全黑了下來。
抬頭向黑暗中凝視,我看見自己成了一個被虛榮心驅(qū)使和嘲弄的動物;于是我的雙眼燃燒起痛苦和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