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次遭遇
- 都柏林人(譯文經(jīng)典)
-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
- 5553字
- 2019-02-25 18:15:43
真正使我們了解荒涼西部的是喬·狄龍。他有個小小的圖書館,收藏了一些過期的舊雜志,有《英國國旗》、《勇氣》和《半便士奇聞》。每天下午放學(xué)以后,我們便聚在他家的后花園里,玩印第安人打仗的游戲。他和他那又胖又懶的弟弟利奧把守馬廄的草棚,我們猛攻盡力去占領(lǐng);有時候我們也在草地上進行激烈的對搏。可是,不論我們戰(zhàn)得多勇,在圍攻和對搏中我們從未勝過,每次較量的結(jié)果都是喬·狄龍?zhí)饎倮膽?zhàn)舞。他的父母每天上午八點都到加迪納街去做彌撒,房子的大廳里充滿狄龍?zhí)矚g的靜謐的氣氛。然而對我們這些年齡更小、更膽怯的孩子來說,他玩得太狠了一些。他看上去真有些像個印第安人,他在花園里跳來跳去,頭上戴著一只舊茶壺套,一邊用拳頭擊打罐頭盒一邊喊叫:
“呀!呀咔,呀咔,呀咔!”
當(dāng)大家聽說他要當(dāng)牧師的時候,誰也不敢相信。然而,這卻是真的。
我們當(dāng)中擴散著一種頑皮不馴的精神,在它的影響之下,文化和體格上的種種差別都不起作用了。我們結(jié)成一伙,有勇敢的,有鬧著玩的,也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我屬于后一種,勉強裝扮成印第安人,唯恐顯出書呆子氣,缺少大丈夫的氣概。描寫“荒涼西部”的文學(xué)作品所敘述的冒險故事,雖然與我的天性相去甚遠,但它們至少打開了逃避的大門。我比較喜歡某些美國的偵探故事,其中常常有不修邊幅的暴躁而漂亮的女孩出現(xiàn)。這些故事里雖然并無什么錯的東西,雖然它們的意圖有時還是文學(xué)性的,但它們在學(xué)校里卻只能私下里流傳。一天,巴特勒神父聽學(xué)生背誦指定的四頁《羅馬史》時,發(fā)現(xiàn)傻乎乎的利奧·狄龍正在偷看一本《半便士奇聞》。
“這一頁還是這一頁?這一頁嗎?喂,狄龍,站起來!‘天剛剛’……下去!哪一天?‘天剛剛亮’……你學(xué)過沒有?你口袋里放的是什么?”
利奧·狄龍把那本雜志交上去時,大家的心撲通撲通地直跳,但臉上卻裝出一副天真的樣子。巴特勒神父翻著看了看,皺起了眉頭。
“這是什么破爛東西?”他說。“《阿巴奇酋長》!你不學(xué)《羅馬史》就是讀這種東西嗎?別讓我在這個學(xué)校里再發(fā)現(xiàn)這種骯臟的東西。寫這種東西的人想必是個卑鄙的家伙,他寫這些東西無非是為了賺杯酒錢。你們這些受過教育的孩子讀這樣的東西,真讓我感到吃驚。倘若你們是……‘國立學(xué)校’的學(xué)生,我倒也還能理解。喂,狄龍,我實實在在地告誡你,要認(rèn)真地學(xué)習(xí),不然的話……”
在課堂上頭腦清醒之際,這番訓(xùn)斥使我覺得西部荒野的榮光大為遜色,利奧·狄龍惶惑的胖臉也喚醒了我的良知。可是放學(xué)后遠離學(xué)校的約束時,我又開始渴求狂野的感受,渴求只有那些雜亂的記事似乎才能提供的逃避。終于,每天傍晚模仿戰(zhàn)爭的游戲,也變得像每天上午上課一樣令人厭倦,因為我想親自經(jīng)歷一番真正的冒險。然而,我想了想,一直呆在家里的人不可能有真正的冒險:要冒險非到外面去不可。
暑假即將來臨,我打定主意,至少花一天時間擺脫令人厭倦的學(xué)校生活。于是我與利奧·狄龍和另一個叫馬候尼的男孩,計劃到外面去瘋狂一次。我們每人都攢了六個便士。我們約好上午十點在運河的橋上會面。馬候尼準(zhǔn)備讓他大姐寫張請假條,利奧·狄龍叫他哥哥去說他病了。我們說好沿著碼頭路一直走到船只停泊的地方,然后乘渡船過河,再走著去看鴿子房[4]。利奧·狄龍擔(dān)心我們會碰到巴特勒神父,或者會碰到同校里的什么人;但馬候尼卻非常清醒地反問說,巴特勒神父到鴿子房那里去干什么呢?于是我們又都放下心來。接著我完成了計劃的第一步,向他們每人收了六個便士,同時把我自己的六個便士亮給他們看了看。在我們出發(fā)前夕做最后安排時,我們都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些興奮。我們互相握手,哈哈大笑,然后馬候尼說:
“明天見,哥兒們!”
那天夜里我一直睡不安穩(wěn)。第二天早上我第一個來到橋上,因為我的家離那兒最近。我把書藏在花園盡頭草灰坑旁邊茂盛的草里,那地方誰也不會去的。然后我便沿運河的河岸急急地走去。那是六月頭一個星期的一個早晨,天氣溫和,陽光明媚。我坐在橋欄上,欣賞著我腳上的輕便帆布鞋,頭天晚上我剛剛用白粉精心地把它們刷過,接著我又觀看馴順的馬拉著滿滿一車干活的人上山。路邊高大的樹上,樹枝都長出淡綠色的嫩葉,充滿了勃勃生機,陽光透過樹枝斜照在水面上。橋上的花崗石開始變熱,我和著腦海里想的一支曲子,用手在花崗石上打著節(jié)拍。我快活極了。
我在那里坐了五到十分鐘的樣子,便看見馬候尼的灰衣服朝這邊移了過來。他滿面笑容地走上斜坡,爬上橋欄坐在我身邊。我們等著的時候,他把從內(nèi)衣口袋里鼓起的彈弓掏了出來,向我解釋他做過的一些改進。我問他為什么帶彈弓來,他說他要逗鳥兒玩玩。馬候尼善于使用俚語,他說到巴特勒神父時稱他是老崩塞。我們又等了一刻鐘,可是仍看不到利奧·狄龍的影子。最后,馬候尼從橋欄上跳下來說:
“走吧。我就知道小胖子不敢來。”
“他的六個便士呢……?”我說。
“沒收了,”馬候尼說。“這樣對我們更好——我們有一先令六個便士,不止一個先令了。”
我們沿著北岸路走去,一直走到硫酸廠,然后向右拐,走上碼頭路。我們剛一走到人少的地方,馬候尼便扮起了印第安人。他追逐一群穿得破破爛爛的女孩子,揮舞著沒有裝彈子的彈弓;這時兩個衣服破爛的男孩子打抱不平,開始向我們投擲石子,于是他提出我們一起向他們沖過去。我沒有同意,因為那兩個孩子太小。這樣,我們又繼續(xù)向前走去,那群衣服破爛的孩子們在我們后面高聲尖叫:“新教鬼!新教鬼!”他們以為我們是新教徒,因為面孔黎黑的馬候尼帽子上戴著一枚板球棒似的銀質(zhì)徽章。當(dāng)我們走到滑鐵路口時,我們準(zhǔn)備玩一場圍攻游戲;可是沒有玩成,因為一定要有三個人才行。于是我們拿利奧·狄龍出氣,罵他是個孬種,猜想下午三點他會從賴恩先生那里得到多少獎賞。
接著我們走到了河邊。喧鬧的大街兩旁矗立著石頭高墻,我們在街上逛了好久,觀看吊車和發(fā)動機工作,由于老是站著呆看不動,常常遭到開載重車的司機們的吆喝。我們到達碼頭時已是中午,所有的工人們似乎都在吃午飯,于是我們也買了兩個大的果子面包,坐在河邊的金屬管道上吃了起來。我們愉快地欣賞著都柏林的商業(yè)景象——遠處的大船冒著一縷縷繚繞上升的黑煙,倫森德外面有一隊棕色的漁船,巨大的白色帆船正在對面的碼頭卸貨。馬候尼說,如果能搭乘一條那樣的大船跑到海上去,一定非常好玩。看著那些高大的桅桿,就連我自己也覺得,我在學(xué)校里學(xué)的那一點點地理知識仿佛展現(xiàn)在眼前,漸漸變成了真實的東西。學(xué)校和家似乎在遠離我們,它們對我們的影響似乎也在消逝。
我們付錢搭渡船過黎菲河,同船的有兩個工人,還有一個提著包的小猶太人。我們一本正經(jīng),顯出一副莊重的模樣,可是在短短的航程中,只要我們一看見對方便忍不住發(fā)笑。上岸之后,我們觀看那條漂亮的三桅船卸貨,我們在對面碼頭時就看見它了。有個旁觀者說那是條挪威船。于是我便走到船尾,想找出它的標(biāo)記,可什么也沒有找到,我又走回來,仔細觀察外國水手,看看他們是否有人長著綠色的眼睛,因為我模模糊糊覺得……但他們的眼睛是藍色的,有的是灰色的,甚至有的是黑色的。唯一一個可以算是綠眼睛的水手是個高個子,他為了使聚集在碼頭上的人開心,每次放下貨板時便歡快地吼叫:
“好嘞!好嘞!”
我們看夠了這一景象后,便慢慢地游逛到倫森德。天氣變得悶熱,雜貨店的櫥窗里,擺得太久的餅干已經(jīng)發(fā)白。我們買了一些餅干和巧克力,一邊起勁地吃著,一邊在骯臟的街上閑逛,街的兩邊住的是漁民。由于找不到賣牛奶的地方,我們便到一家小鋪里每人買了一瓶山莓檸檬水。喝完之后,馬候尼又來了精神,跑去追一只貓,一直追到一條胡同里,但那只貓卻跑到曠野里去了。我們倆都覺得累了,所以一到那片曠野,我們就走到河岸的斜坡上躺下,越過岸脊,我們可以看到多德爾。
時間已經(jīng)很晚,而且我們也太累了,再沒有力氣去實現(xiàn)觀看鴿子房的計劃。我們必須在四點以前回到家里,否則我們這次冒險活動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馬候尼滿臉遺憾的樣子看著他的彈弓,于是我不得不提出乘火車回去,以免他又來了新的興致。太陽鉆進了云里,我們只覺得疲憊不堪,吃的東西也變成了碎末。
田野里只有我們兩人。我們默默地躺在河岸的斜坡上,過了好一會兒,我看見田野的盡頭有個人朝我們走來。我懶洋洋地望著他,一邊嚼著一根女孩們用來算命的嫩綠草梗。他慢慢地沿著河岸走來,一只手放在臀部,另一只手拿著一根拐杖,輕輕地敲打著草地。他穿著一套墨綠色的破舊衣服,戴一頂我們常常稱作夜壺的高頂氈帽。他看上去相當(dāng)老了,因為他的小胡子已經(jīng)灰白。他從我們腳下走過時,迅速地抬頭瞥了我們一眼,然后便繼續(xù)走他的路。我們用眼睛跟著他,只見他往前走了大約五十步時,又轉(zhuǎn)過身往回走了。他非常緩慢地朝我們走來,仍然用拐杖敲打著地面。他走得太慢了,我覺得他一定是在草里找什么東西。
他走到我們身邊時停了下來,向我們問好。我們也向他問好,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在我們身邊的斜坡上坐下。他開始談?wù)撎鞖猓f這年夏天一定會很熱,還說季節(jié)和很久以前他小的時候相比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接著他又說,毫無疑問,一生最快樂的時候是當(dāng)小學(xué)生的日子,如果他能重返童年,他不惜花任何代價。在他講這些感傷的話時,我們有些厭煩,一聲不吭地聽著。然后,他開始談起學(xué)校和書。他問我們是否讀過托馬斯·莫爾的詩,或者瓦爾特·司各特爵士和李頓勛爵的作品。我自稱讀過他提到的每一本書,于是他最后說道:
“啊,我可以看得出,你和我一樣是個書蟲。喂,”他指指正在瞪著眼注視我們的馬候尼接著說,“他和你不同;他貪玩游戲。”
他說他家里藏有瓦爾特·司各特爵士的全部作品,也有李頓勛爵的全部作品,而且對它們總是百讀不厭。“當(dāng)然,”他說,“李頓勛爵的某些作品孩子們是不能讀的。”馬候尼問為什么孩子們不能讀——這問題使我焦慮不安,因為我擔(dān)心這人會覺得我和馬候尼一樣愚蠢。不過,那人只是笑了笑。我看見他的黃牙之間露出了很大的空隙。接著他問我們兩人誰的情人更多。馬候尼輕浮地說他有三個女友。那人又問我有幾個。我說我一個也沒有。他不相信,說我一定有一個。我沒有作聲。
“告訴我們,”馬候尼冒失地對那人說,“你自己有幾個情人?”
那人依然笑了笑,說他在我們這樣的年紀(jì)時有許多情人。
“每一個男孩,”他說,“都有個小情人。”
他對這事的態(tài)度使我覺得有些奇怪,像他這樣年紀(jì)的人竟這么開通。其實我心里覺得,他對男孩和情人的看法倒是不無道理。然而我不喜歡從他嘴里說出這些話來,而且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顫抖了一兩次,好像他害怕什么或者突然覺得發(fā)冷似的。當(dāng)他繼續(xù)說話時,我注意到他的口音挺好。他開始跟我們談?wù)撆⒆樱f她們的頭發(fā)多么柔和漂亮,她們的手多么綿軟,還說人們應(yīng)該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女孩都像看上去那么好。他說,他最喜歡的事就是看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孩,看她嫩白的雙手和她美麗的秀發(fā)。他給我的印象是,他在反復(fù)說他牢牢記在心上的某件事,或者由于迷戀他話里的某些詞語,他的思想慢慢地繞著同一個路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時他的話好像盡說些人人都知道的事實,有時他又壓低聲音,說得很神秘,仿佛他在告訴我們某個他不想讓別人聽到的秘密。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他的話,只不過用他那單調(diào)的聲音圍繞著這些話稍加改變。我一面聽他說,一面繼續(xù)向斜坡下注視。
過了好一會兒,他的獨白停了下來。他慢慢站起身,說他得離開我們一會兒,大約幾分鐘的時間。我仍然凝視著斜坡下面,只見他慢慢離開我們,向田野近的一頭緩緩走去。他走了之后,我們?nèi)匀徽l也沒有講話。又沉默了幾分鐘,我聽見馬候尼喊道:
“我說!你看他在干什么!”
我既沒答腔也沒抬頭去看,所以馬候尼又喊道:
“我說……他真是個古怪的老家伙!”
“萬一他要問起我倆的名字,”我說,“就說你叫默菲,我叫史密斯。”
我們倆彼此再沒說什么。我仍然在想,那人回來再坐在我們身邊時,我是不是該走開。那人幾乎還沒有坐下,馬候尼瞥見了剛才跑的那只貓,便跳起來越過田野去追趕。那人和我都看著他追逐。可是那貓又跑掉了,馬候尼就朝那貓躥上的墻頂扔石頭。扔完石頭,他就漫無目的地在田野的另一頭游蕩。
過了一會兒,那人跟我說起話來。他說我的朋友是個很粗野的孩子,問我他在學(xué)校是否常挨鞭子。我想憤慨地頂他幾句,說我們不是“公立學(xué)校”那種挨鞭子的學(xué)生,像他說的那樣;可我還是忍著沒有說話。他開始談起懲罰學(xué)生的事情。他的思想仿佛又對他的話著了迷,似乎慢慢地繞著一個新的中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說,如果是那種粗野的孩子,就應(yīng)該鞭打,應(yīng)該好好地抽一頓。倘若一個孩子粗野不守規(guī)矩,使他學(xué)好的唯一辦法就是狠狠地鞭打,沒有其他的法子。打手板、刮耳光都無濟于事:他需要的是一頓實實在在、熱熱乎乎的鞭打。這種看法使我大為震驚,不由地抬頭瞟了一眼他的臉。在我看他時,我發(fā)現(xiàn)他那一雙深綠色的眼睛,從抽搐的額下正盯著看我。我又移開了我的眼睛。
那人繼續(xù)他的獨白。他似乎忘記了自己剛才的自由論調(diào)。他說要是他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孩和女孩說話,或者有一個女孩作情人,他就會拿鞭子一遍遍地抽他;那樣會使他接受教訓(xùn),不再跟女孩說話。要是一個男孩有了情人還撒謊不說,他就會把他往死里打。他說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喜歡的就是那樣教訓(xùn)男孩子。他向我描述他如何鞭打這樣的孩子,仿佛他是在揭開什么精心設(shè)計的秘密。他說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愛干的事;而且,隨著他單調(diào)地向我訴說這個秘密,他的聲音幾乎變得親切起來,好像是懇求我理解他的意思。
我一直等到他的獨白再次停下來。然后我猛地站起身。為避免顯出慌亂不安,我假裝結(jié)好鞋帶,故意拖延了一會兒,接著便向他告別,說我必須走了。我平靜地走上斜坡,但我的心卻跳得厲害,唯恐他會把我的腳脖子抓住。我走到坡頂時轉(zhuǎn)過身,看都沒看他一眼,便沖著田野的那邊大叫:
“默菲!”
我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自然的勇敢,連自己也對這種卑劣的花招感到羞慚。我不得不再喊這個名字,馬候尼這才看見我,回了一聲哈嘍。他越過田野向我奔跑時,我的心跳得多么厲害呀!他跑過來像是來救我似的。而我卻覺得懊悔;因為我內(nèi)心里總有些瞧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