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恩客
- 天下丹青
- 一苯正烴
- 3222字
- 2019-03-24 18:59:54
云惜這次極為用心。
一想起在海棠的內心可能有所比較——把自己跟父親當年的舊作比較,云惜便毫縷不敢怠慢。
當年的花樹是什么模樣,海棠倒還記得。她在草稿紙上勾描了大概的輪廓。淺淺幾筆,看得出她的確有些功夫,但也實在不是行家。
“當初大概是這么個樣子。”海棠說,“但是自然比我畫得好多了。你父親畫的……很有生氣。”
“像活的。”云惜立即補充。
“沒錯!”海棠一怔,旋即笑了:“不愧是他的女兒。你說的很對,你父親筆下的一切,都像是活的。”
云惜很能理解那種作為畫師的崇拜和憧憬。太多人在見到真正的高人之前都充滿自我崇拜,而一見到真高人了,這種崇拜便立即轉移。
云白墨就是那種真正的高人。別說他畫的人物、花鳥、樹木都像是活物,甚至連他筆端的云彩也仿佛帶有靈魂。
跟這樣的技法暗自作比,讓云惜遲遲不敢下筆。
房間內的墻壁已經鋪就完璧。海棠著人去買了江南最好的青檀皮紙。潔凈光滑,纖維綿密,如絲如絹。如此上好的紙張更是讓云惜有些心虛。畢竟父親平日里端正作畫,也是非這種紙張不用。
她在草稿紙上試了好幾次樣子,都不是十分滿意。
也許她永遠不能滿意。畢竟比較的對象是自己的父親。
好幾次,連旁觀的海棠都覺得畫得很不錯了,但云惜自己卻越看越不是滋味兒。那樹似乎始終少了魂魄,沒有天地之氣,沒有日月精華,沒有機緣因由,就那么平白無故落在了紙上。實在叫人看著別扭。
她揉了一張又一張的畫紙,海棠在旁忍不住抿唇。
她抱著白霧氤氳的茶杯,笑:“看來在云白墨師傅的面前,感到束手無策的不是我一個。”
云惜頹然:“父親他……實在技藝絕倫。”
“我也是這樣。腦海里的景致熠熠生輝,可到了下筆時,卻不知從何處著手才好。”
“我……我,我怕我力有不逮。”
“其實,這也不定是技藝的事兒。怨我,我沒有把該說的都對你說。”
“什么?”
“這海棠的來歷,以及……它對我的意義。”
云惜沒吭聲,看著她。
海棠抿了一口碧綠的煎茶。苦澀的味道在舌尖綻放開來,把記憶一下子帶出很遠。
“得謝謝你父親筆下的那些海棠,幫助我認識了我人生中最重要、也是唯一一位恩客……”
那是數年前的冬天,宮里頭百花凋落,衰草成行。皇上有一日審完奏折,心情煩悶,便到御花園中散散步。可是見到天地肅殺,萬物蕭條的景象,卻越走心下越是怏怏。皇帝嘛,管得多,責任大,苦楚就重。那些奏折讓他看到自己對天下的無力,而這個衰敗的御花園更是加重了他心中這種無力的感覺。但他又畢竟是個皇帝,萬民俯首,天下的每一寸草木都在他心胸,更別說這皇宮禁苑里的了。
于是皇帝當時就下了一道旨,要求這御花園盡快逢春,有個御花園的樣子。明天他要來查看。
這可就難壞了黃門的那些大小宦官們。唐代時武則天醉酒,下御旨要求次日百花盛開。次日一到,的確百花里開了九十九種,唯有牡丹含苞不放。武則天一怒之下,便貶謫牡丹花外遷洛陽。結果造就了洛陽城千年牡丹的盛名。
武則天的事情畢竟是個傳說,大家聽聽也就當個樂。可這下皇帝卻動了真心。要是輸入后御花園沒有春日景象,那么被貶謫的就不是什么牡丹花,而是負責這事兒的人了。
黃門宦官們思來想去,最后問計問到丹青苑,云白墨就給出了個主意——在御花園的墻壁上畫滿春日花草。
由于時間緊迫,眾人沒有時間布置過于復雜的草稿,就在春日盛開的花樹之中,選定海棠一種作為代表。只是當時云白墨身上還有一副皇帝指派的《秋收冬藏圖》沒有畫完。所以他只到御花園勾描了一個大概,剩下的細節和著色就交由丹青苑的助手們負責。
海棠就是最早過去幫忙的助手之一。海棠在丹青苑學徒時十分勤勉,所以那天用完晚飯后她比其他人早到了半個時辰。而就是在這提前的半個時辰里,那位“恩客”突然進入御花園,看見了海棠。
人伴花艷,花襯人良。當時為了方便作畫,御花園里點滿了燭火。燭光搖曳,將畫中和畫外的海棠照得光彩奪目。海棠知道恩客的身份,趕緊給恩客行禮。而恩客也難得在此駐足,并問了海棠的姓名。
得知了眼前女子跟那些花樹一樣都叫海棠,恩客就再也忘不掉這位美人了。
“再后來,我與恩客便私下里有了‘首尾’。等我到了年紀出得宮來,就進入了這綺花苑。恩客也一路追隨到此。”海棠的眼里閃爍著迷人的光澤,“所以,這畫上的海棠不僅僅是畫,也不是花,更不是樹,而是我的一部分——那天晚上在御花園,我的這位恩客看見的不僅僅是我,而是我與畫中的花樹。”
聽完這個故事,令云惜不禁唏噓。
如此說來,那位恩客能夠出入御花園,并且能長期在綺花苑“恩養”海棠,應當不是什么身份低微的人物。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既喜歡海棠,卻終究沒有將其納入府中,而是使她一直棲身于此間妓館內。
海棠的癡情,還回來的卻是越來越薄的情。
大概也是因此,她才會有今日之舉。
“這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么?或者說要做什么紀念?”云惜問。
“什么?”
“我只是猜猜。你費盡周章想要對當日舊景重現,是不是為了紀念什么事情?”
“哦,”海棠笑,“并不是。只是眼下我那恩客可能要出一陣遠門,可能得有日子見不到他了。所以我就想……說來好笑,就想重溫重溫。”
有句粗話說戲子無義婊子無情。但云惜看來卻滿不是這么回事。說這話的時候海棠的眼里分明浸潤著虛幻的喜悅,那完全是深刻的喜歡。云惜看得心頭一疼,暗道所謂情之累人,居然一至于斯。
“所以這下你再畫,應當心里頭有數了吧?”海棠看著畫紙,又端起茶杯來抿了口茶。
云惜點了點頭:“盡力而為。”
有了海棠鋪墊的那些背景,云惜的膽子也逐漸大了來。
她最終試定了一種樣式,經海棠審過首肯,便依樣開始在墻壁的青檀皮紙上直接作畫。她每畫一陣,就退出幾步端詳一陣,極其謹慎小心。兩人差不多一日都消磨在這小小的斗室之中,連午飯也僅僅是用了一些茶點。斗室之外的景況自然是喧囂的,女人的低吟和尖叫,男人的喘息和怒罵,隔著門窗淺淺地傳進來,但云惜卻充耳不聞。這是頭一次,她畫別人定制的畫作畫的如此用心。因為這次的畫作背后,閃爍著她父親的影子,承載著海棠全力以赴的期待,并續寫著一段曲折的、沉重的愛情。
大約到了傍晚時分,云惜差不多要結束了。所有的海棠花樹已經上完了色,赭色的土,褐色的干,以及粉白相間的花。
她手中拿著調顏料的小瓷碟,小心翼翼地點綴著花蕾。越是到畫作將近尾聲時,人就越是容易煩躁,這時候就越是要小心。云白墨說,這是心魔最后反撲的時機,也是最兇狠的時刻。如果你不夠沉著,那么它只需要用一個墨點,就可以毀掉你之前所有的努力。
大概是用心用腦了一天,云惜是有些體力不支。
她點綴完最后幾朵海棠,暗暗松了口氣,退了一步,腳后跟不小心踢到個什么東西,身子一些,差點兒就摔掉瓷碟。
“啊!”她小聲尖叫,好歹站穩腳跟。但瓷碟上仍是撒出去幾滴顏料。
不偏不倚,滴到旁邊妝奩上一個好看的漆器盒子上。
“哎呀,不好意思。”
海棠低頭一看,說“沒事沒事”。旋即拿起了那個漆器盒。順手一抹,將上面的顏料給抹去了。
云惜看那盒子,紅黑相間,分外好看,就提了一句:“這盒子花紋不錯。想來應很貴重吧?”
海棠將它塞到一旁的柜子里:“如果貴重就不會這么隨手放著。”
云惜點點頭覺得有理。但那盒子花紋又實在繁復,乃是極其用心一比一比勾描的。漆工按照勾描的底子再去上漆,再去雕刻。實在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云惜因為作畫的緣故,所以平日里隨處看見好看的花紋,都要著重看上兩眼。這次也不例外。
她收拾了東西,跟云惜一起點上所有的燭火,開始做最后的檢查。這時候,外面突然有了些異樣的響動。
似乎有人在急匆匆地跑樓梯。又然后,兩人都聽見一個女人清晰的叫罵聲:“天下的男和女那么多,怎么不是湊一起,咱們綺花苑不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紅娘勝境?一時歡愉,兩情相悅就好,怎么還有人那么癡心妄想,非要三生追銘?哼,癡心妄想也要有個限度。”
這話罵伴隨著一聲重重的關門聲而結束。似乎就在隔壁。云惜聽不明白這話里頭的意思,但也聽得出其嚴厲與狠辣。她暗自心想:這就是所謂老鴇么?
那么她在罵誰呢?
海棠聽完了則只是嗤笑一下,對云惜道:“別理會,咱看咱的。”
就在云惜發現了幾處缺漏,準備提筆增補一二的時候,外面忽而有人敲了敲門。
海棠朗聲:“誰?”
外邊是那個龜公,他小聲說:“海棠小姐,有貴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