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閑言少敘，接下去談談我的悲慘經歷吧。我們縱情欲樂，為所欲為，把其他一切都拋在九霄云外。過了數月，他來的次數漸漸少了，他也不那樣熱情了。我看出他對我逐漸冷淡，心里有些恐慌，我用我的眼淚譴責他，堅持要他實踐他和我正式結婚的諾言；無論如何，一結了婚，我的名譽總能保全了。他口上依從了我的建議，借口去尋找適當的牧師給我們舉行結婚儀式，作別而去。但是，他這朝三暮四的人，從此一去不來！我等他等了整整一個禮拜，心里焦急萬分，有時候懷疑他是否誠心誠意，有時候又替他找理由開脫，并且責罵我自己怎么居然會懷疑他對我不忠實。最后有一位鄉紳到我家吃飯，我從他那里了解到我那失信的業障就快陪伴他的新娘出發到倫敦去買衣服結婚了。我聽了這消息，簡直要發瘋，尤其因為我發現自己已經懷了幾個月的身孕。我想這件丟丑的事是無法隱瞞的，一旦敗露，不僅敗壞了我在鄉下贏得的名聲，而且也會讓我那白發蒼蒼的老父悲痛欲絕。真要氣炸了；我一千遍、一萬遍地罵他，心里盤算著一千條、一萬條計策要向那葬送我的奸賊報仇！一陣痛恨的心情過去，接著是沉默的悲哀：我想起我失去了的寧靜心境，我為我自己的癡情流淚，有時候似乎又出現一線希望，使我枯槁的心又得到片刻的興奮。我盡往好處把他的為人加以反復思量，一遍又一遍地默誦著他的山盟海誓，把他的失約看成是因為他父親多疑，看住了他，逼他和另一女子結婚，而他本人卻是從心靈深處厭惡那女子的。我自己又安慰自己說，在他那樁婚姻沒有達成協議之前，他一定會來看我的。咳，可惜這些全是空想啊！那賊子把我拋棄，是毫無內疚的。過了幾天，果然鄉下就傳遍了他要結婚的消息。我這時的驚恐是難以想象的，如果不是我想報仇，我一定毫不遲疑結束了我的悲慘生命了。我的父親看出我的哀愁，我相信他也猜著我所以哀愁的原因，但是他體諒我，費盡心機裝作不知，只是一味向我表示慈父般的疼愛，來減輕我的憂傷。我也看出他對我是如何關切，這使我更加難過，使我更加仇恨那個把我害到這步田地的人，我恨他恨到了不可遏止的程度。于是我拿了一點錢，乘黑夜逃出愁腸欲斷的慈父的家門，在黎明前后到了一座小鎮，搭上赴倫敦的驛車，第二天到了倫敦。一路上全靠我報仇心切，這才抵消了其他一切顧慮，沒有氣餒。到了倫敦，第一件事情是賃住處，找了個房子，銷聲匿跡住下，用了個假名，以便隱瞞住我的出身和目前的處境。不久我就找著了誘奸我的那個人的住址，我馬上懷著滿心憤怒，奔到他家，決心要和他拼命，只有這樣才解得我心頭之恨。當然，我那時的心情迫不及待，沒有時間把具體復仇計劃考慮周詳。我到了他家，只說要見羅薩里奧[110]（就讓我們叫他這個名字吧），門房問我尊姓大名，有何貴干，要去稟報。我拒絕回答，只說我有事情要和他主人密談。他便領我到一間客廳，他去稟報主人。我在客廳等了一刻鐘，進來了一個仆人，對我說主人在陪客，請我改日再來。我一聽滿腔怒氣，不可遏止，把藏在胸口的匕首嗖地拔出來，沖出客廳，象瘋了似的往樓上奔去；口中喊道：“失信的奸賊在哪里！我要把尖刀扎進他的黑良心，我死也心甘。”我這一喊，不僅驚動了所有的仆役，而且樓上的客人聽見我要殺人，都涌到樓梯口要看看是怎么回事。當時我就被兩名當差的抓住，他們把我的武器奪走，架住了我不放。正在危急之際，我看見那讓我失身的仇人和他的妙齡新娘向我走來，我這時真是心如刀割，痛苦難言，我實在看不下去，一時失去知覺，昏迷不省人事。我也不知他們是如何處置我的，總之待我醒轉，我已睡在床上，在一間骯臟狹小的房間里，有一個老太婆在旁邊服侍我。這老太婆很沒規矩，左一遍右一遍盡問我一些關于我身世的問題。她還告訴我說，我方才的行為引起了闔宅不安，羅薩里奧說我是個瘋婆子，建議要把我送到貝德倫瘋人院去，但是太太覺得我的行徑有些蹊蹺，她相信一定是丈夫不愿暴露其中真相，因此她起了疑心，已病倒在床了，但是她在臥病之前叫人嚴密看守著我。我聽了老太婆的話，一言不答，只勞她駕去雇一乘轎子來。她說不得主人允許，這是辦不到的。但是主人很快答應了，我乘了轎子回到寓處，這時的心情真非筆墨所能形容。由于激動過度，引起了一場寒熱，寒熱又引起了小產。老天爺發慈悲卸下了我這副擔子，解決了我的良心問題；因為我可以對你坦白說（雖然我這樣說是不無內疚的），假如我足月生了個活孩子，我一定會聽憑一時的瘋狂，把這無辜的孩子犧牲了，以泄我胸中對他無情無義父親的宿恨。

這件事情發生以后，我的怒氣漸漸消退，仇恨之心也一變而為深思熟慮，恬淡平靜。一天，房東婦人告訴我，樓下有一位先生想見我，有重要事要和我談，并說這件事對我精神上的安寧有很大關系。我聽了此話，大吃一驚，于是就胡思亂想起來；我還沒有想出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人已經走進我的房中，連聲道歉說，他既未事先通知，也未征得我同意，他便擅自撞了進來，請我原諒。我上下打量他一番，記不起是否和他曾有一面之緣，便哆哆嗦嗦地問他找我有什么事。他說他有話要和我密談，他相信他要對我說的話一定會平息我的怨恨，令我滿意。我心想，我也不怕他動武，就答應他的請求，并令房東婦人出去。那人走到我面前，對我說，關于我的事情，他原原本本都已知道，是羅薩里奧親口對他說的。自從他聽說我的不幸遭遇之后，他對于那個一手造成我不幸的羅薩里奧萬分鄙棄。近來因為羅薩里奧作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這種鄙棄的心情日益增漲，日益熾烈，已達到非要報復不可的程度。他聽說我處境很凄苦，因此來看我，目的是想幫助我，安慰我。他表示愿意支持我對羅薩里奧喊怨報仇，立刻代我去向那誘奸我的惡棍報仇，只有一個條件，那便是要我答應考慮他的一個要求，他希望我不要找理由拒絕他的要求。他這番話在我心里馬上產生了效果，我立刻同意，地獄的魔鬼使出全副伎倆來說服我，也不及他那樣見效。我欣喜若狂，充滿了惡意的快樂，我一把將那人抱住，對他發誓說，他若果真能實現他的諾言，我的靈魂、我的肉體都可以隨他處置。我們當下成了交，他答應竭盡全力替我報仇，當夜就去把羅薩里奧害死，天明以前把他怎樣送命的情況向我報告。大約清晨兩點鐘左右，他又回來了，對我說我那失信的情人已不在人間了。他說他先去向羅薩里奧挑戰，要他到野外去決斗（雖然羅薩里奧本不配受到這種公平正當的待遇的），到了野外他責罵羅薩里奧不該虧待了我，并對羅薩里奧說，他之所以拔劍決斗正是為了我的緣故。沒有一兩個回合，羅薩里奧便倒在血泊中了。我受了羅薩里奧的虐待，早已象野蠻人一樣狠心了，聽了他的敘述，真是快活，逼著他把詳細情況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說給我聽，貪婪地看著他衣服上和寶劍上的血跡，最后把我的身體奉獻給他作為給他的報酬。我的腦子里想的盡是報仇的事，在睡眠之中夢見羅薩里奧出現在我面前，面色蒼白，血肉模糊，責備我不該魯莽從事，口口聲聲說自己無辜，替自己喊冤，非常悲切，以致我又不得不相信他對我是忠實的，醒來之后猶覺驚恐悔恨。我那枕邊人盡力安慰我，對我說這是他罪所應得，我作得并未過分。于是我又睡去，羅薩里奧的鬼魂又出現在我夢中。一句話，我那一夜過得極其痛苦，對我的報仇恩人感到極端厭惡。次日早晨，他看出我對他有反感，便暗示說可能羅薩里奧還有活命的希望。他說，不錯，他離開羅薩里奧的時候，羅隆里奧負了傷倒在地上，但是還沒有死透，也可能他受的不是致命之傷。我聽了此話，大為驚愕，命他飛跑去探聽消息，如果他發現羅薩里奧確已死了，不能回來復命，那他最低限度也應考慮自己的安全，從此不要再回來看我，因為我決定去自首，把這件事的本末巨細都坦白出來；如果可能，我要誠懇懺悔，愿受可恥的死刑，以贖我的罪愆。他很冷靜地對我說，我對他抱著偏見是沒有道理的，他干的事全出自一片愛我的真心，光明正大；他不惜冒生命的危險替我報了仇，如今我反倒要把他拋棄，把他看成一個卑鄙的雇傭兇手，用得著時便喚來，用不著就踢開；即便他運氣好，羅薩里奧沒有死，他把這消息報告給我，那么我過去對羅薩里奧的仇恨之心可能仍會復燃，那時我少不了又會罵他為我謀而不忠了。我對他說，如果羅薩里奧沒有死，我非但不會罵他，反而只有更愛他，因為這一來就會使我相信他向羅薩里奧挑戰乃是出于上等人的榮譽感，而不是什么雇傭兇手的行徑，足以表示他不屑殺死一個偶然落在他手中的對手（即使這對手是個無可救藥的歹徒）。他說，“好吧，太太，不管過去怎樣，要為我自己的榮譽問題進行剖白，那還不容易？”他說罷，向我告辭，去打聽決斗的結果。這時，我更加感覺到自己罪孽深重；我前此所遭受的一切苦難，都是因為我太輕信他人，太軟弱，憑良心說，我并沒有因為貪圖錢財而干過什么罪惡勾當。如今眼看我自己變成了殺人犯，我心里的恐懼真是無法表達；死人的形象不斷出現在我腦際，我的心痛苦難言，好象被什么刺痛了一樣，而這痛苦又是看不到盡頭的。最后霍萊休（我把養我的姘夫就叫霍萊休吧）回來了，對我說，我不必害怕了，并把一封信交在我手里，信上寫道：

夫人：

為了使你放心，恕我冒昧向你聲明，我在霍萊休手里受到的創傷并非致命的創傷。這一點，作為一個人，我是不能否認的，即使霍萊休想要擾亂我的安寧，摧毀我的性命。

羅薩里奧上。

我很熟悉他的字跡，我沒有理由懷疑這封信是捏造的；我念了一遍又一遍，快樂得了不得，抱著霍萊休親昵；霍萊休這時也真是人間最幸福的人了。我的悲觀絕望完全消失，但是又有禍殃逼來了，比以前更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層出不窮的悲愁就象是一群爭奪王位的人，誰的勢力最大，誰就稱王逞霸。我并沒有歡樂多久；收到那封信，我的心情總算平靜了一些，但是過了不久，也正是這封信又把我的平靜驅散。羅薩里奧對我的無理譴責，一方面引起了我的舊恨，但同時也使我想起舊日的歡樂，便我心中充滿了憤怒和悲傷。霍萊休看出我的心境，盡力開導我，帶我到城里各處去游逛。我要什么，他就給我什么；他帶我去會見了一些朋友—都是別人養的婊子，這些人對我特別尊敬，我也漸漸把舊日的情景淡忘了。這時忽然發生了一件事，又把我的舊事以及當時的有趣情景全部重新勾起。原來有一天我正在閱報消遣，忽然在一份以前沒有讀過的報上看到下面一則廣告：

九月下旬，有一青年女子自某郡其父家中出走失蹤。出走原因顯系因事失意，至今杳無音信。仁人君子知其下落者，請速告葛雷斯因法學院某某先生，必有重酬。該女子如自愿回家以慰老父慈懷，其父當一本慈愛之心，推誠相納，萬勿疑懼，庶幾老父風燭殘年、悲痛余生得以茍延，不即奔赴九泉也。

這篇悲慘的廣告立刻在我心里起了作用，我下了充分決心，象浪子回頭一樣，決定回家去，請求我親生父親的饒恕。但是，天啊！我一打聽，他已在一個月以前壽盡歸天了！為了我不在他身邊，他臨終還在傷心呢！他把他的遺產都送給了一個陌生人，以表示他對我的不仁不孝的行為不滿。我心里的悔恨有如針刺，我陷入了一種無限憂郁的心境，我認為是我把他活活氣死了。我無心會見朋友，事實上，我的朋友們見我性情大變，也都紛紛把我拋棄。霍萊休因為見我對他毫不表示好感，或者也許因為他的欲壑已經填滿（這個可能性更大），也就逐日對我冷淡起來，最后他完全把我拋棄。對于他這種行為，他也沒有對我說過一句道歉的話，也沒有給我留下一點錢以保證我不受凍餒，這些本是上等人應該作的，而且我墮落到今天的地步，他也有一分責任。后來我才聽說他和羅薩里奧決斗的事全屬子虛烏有，目的在免得我叨絮不休，同時也好享受我的肉體。看上去，似乎他在羅薩里奧家里看見我之后就懷了這禽獸念頭的。我落到這走投無路的境地，不覺咒罵我自己太無知識，我罵那不懷好意的霍萊休絕子絕孫。后來我漸漸也過慣這種失去貞節的生活了，遂決定向一切男性報復，就以男子欺人之道還諸一切男子之身。不久，來了個機會，有個老婆子來看望我，假意來對我表同情，說我可真不幸，安慰我，口口聲聲說她對我別無用心，她是個真誠的朋友，接著就耍出她職業上的那一套把戲來，稱賞我是如何如何美啦，并且潑口大罵拋棄我的那個壞蛋，言外之意似乎是說憑我這副上天賜予的出色姿容，如果不趁此時機發一筆財，那我可就千錯萬錯了。我很快就了解她的話機，并且鼓勵她把話說得更明白些，當下兩人同意，她去拉客，我當妓女，獲利兩人平分。我第一次的裝情賣笑的本領是施展在一個老鴇介紹來的法官身上的。我裝作個剛從鄉下來的不懂事的女子，他見我模樣，果真以為我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快活得不得了，僅僅占有我一夜就給了我一百幾尼，我曲意奉承，使他覺得這筆錢花得十分滿意。

第二十三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