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我正獨坐斗室，悲嘆命運多乖，忽聽隔壁發(fā)出呻吟哀痛之聲，我吃了一驚，立即跑去，見一女子直躺在一張破爛矮榻上，眼看奄奄待斃。我把提神藥瓶放在她鼻孔邊，她面頰上漸漸恢復(fù)血色，睜開了眼睛。老天爺！我一見她，頓時百感交集，原來她不是別人，正是一度征服了我的心、而且我?guī)缀跻退裁\的那個婦人。她這種可憐的處境使我心里充滿了憐恤之情，昔日的一派柔情蜜意，重新浮上我的心頭，我便奔去把她抱住。她立刻認出是我，輕輕把我抱在懷里，眼淚象泉水一樣涌了出來，我也忍不住陪她哭了一場。最后，她有氣無力地望了我一眼，發(fā)出微弱的聲音，說道：“親愛的藍登先生，我是不配受到你這樣的關(guān)懷的。我是個骯臟的人；我曾經(jīng)對你的人身有過卑鄙的陰謀。我活不了幾個時辰了，讓我悲悲切切死去吧，只有一死才贖得了那一次我對你犯的罪行以及其他一切罪過。”我盡力安慰她，對她說，我可以原諒她對我的一切惡意。我還說，雖然我的處境極苦，但是哪怕只剩一個銅板我也愿意和她共用。我一面又請她告訴我為什么她方才暈厥了過去，好讓我施展我的醫(yī)道，防止她再度暈厥。她聽了我的話，仿佛很感動，握住我的手，拿到唇邊去吻，并說道：“你的肚量太大了！我如果有命，我一定報答你，但是不幸，我眼看要饑寒至死了。”說完，閉上眼睛，又暈過去了。這種極端悲慘的景象，即是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也會同情憐憫。而我這人，天生一副軟心腸，見此情景，其效果自然更不難想象。我跑下樓去，叫房東太太去藥鋪買一服肉桂露來；吩咐完畢，我又回到那可憐人的房里，用出我全副本領(lǐng)來恢復(fù)她的知覺；我費了好大力氣，總算成功了，逼著她喝了一盅藥，提提她的精神。然后我又燙了一小盞紅酒，烤了一片面包，她吃了以后便完全恢復(fù)過來，并對我說，她已有兩天兩夜水米未曾沾唇了。我迫不及待問她何以落難到這步田地，她對我說，她原來是個妓女，妓女當(dāng)久了，少不得染上了她這一行的那種危險的病癥。她的病癥后來日益沉重，她自己都厭惡起自己來了，別人見她也是掩鼻而過。這時她便決定躲到一個什么僻靜的角落，盡量不聲不響，盡量少花費，把病治好。因此她便挑了這個隱身之處，委托一個貼出廣告的醫(yī)生治她，這醫(yī)生把她手里的錢和能弄到的錢象剝羊毛似的都剝光了，三天前竟把她拋下不顧，病情比以前反倒更加嚴(yán)重。她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以外，她的衣物已賣盡當(dāng)光，當(dāng)賣的錢填飽了那強盜也似的醫(yī)生的錢囊，堵住了房東太太的噪鬧。房東太太到如今還威脅她，要把她趕出門去呢。關(guān)于這些事，我感嘆了一番之后，就建議她搬到我房中去住，可以節(jié)省些錢。我又告訴她，我一定設(shè)法把她的病和我的病一起治好。我一面治她的病，一面把我自己能夠得到的生活食用都和她分享。她接受了我的建議，誠心誠意向我道謝，我也便立刻付諸實施。我發(fā)現(xiàn)她不僅是個合得來的侶伴，她的談吐大大減輕了我的愁苦，而且她還是個很細心的看護，服侍起我來真是一片忠心，體貼備至。一日，我對她說，以她這樣一個女子，美貌、懂道理、又受過教育（她在這三方面都很出色），怎么竟墮落到作娼妓這條可恥可憐的生活道路上去的呢？這使我很奇怪。她嘆了一口氣，回答說：“這些優(yōu)越的條件正是我墮落的原因啊。”她這句奇怪的話更加煽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懇求她把她的身世詳細告訴我，她答應(yīng)了，說出了下面一段話來。

第二十二節(jié)

威康斯女士的身世閱歷。

我父親是本城一個很有地位的商人，他在經(jīng)商的過程中負了相當(dāng)大的虧損，到了老年，夫妻兩人便退隱到鄉(xiāng)間，用虧剩下的一點資財，買了一座小小田莊住下。我那時不過八歲，為了上學(xué)，他們把我留在城里，寄住在一個姑母家里。這位姑母乃是個嚴(yán)格的長老會[107]的信徒，她總是拿她那套所謂宗教職責(zé)把我限制得死死的；久而久之，我對她那套教義生了厭倦之心，對她天天勸我讀的那些善書，也發(fā)生了反感。我年紀(jì)一天天大了，也出落得一表人材，因而交上了不少女朋友。其中有一人見我受到姑母那套狹隘思想的束縛，表示惋惜，對我說，我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拋棄在姑母影響和示范之下所形成的那一套偏見，應(yīng)當(dāng)獨立思考。為要達到這目的，她勸我讀莎甫茨伯利、汀代爾、霍布士[108]等人的著作以及其他以離經(jīng)叛道著稱的書籍，她叫我彼此加以比較，自然就會形成我自己的體系。我聽從了她的建議。也不知道是因為我對早先讀過的書有成見呢，還是因為我新讀的書說理清晰，總而言之，我是津津有味地讀著這些新書，不久我就變成了堅決的自由思想者[109]了。我以我新獲得的學(xué)問為驕傲，到處和人爭辯，而且無往不利，因此不久我便獲得了哲學(xué)家的稱譽，很少有人敢和我辯論。我的運氣沖昏了我的頭腦，最后竟妄想使姑母皈依我的教義。但是她很快就看穿了我的意圖，馬上敲起警鐘，寫信給我父親，把我信奉異端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他知道，并且責(zé)成他說，他若愛惜我的靈魂，就應(yīng)馬上命令我搬下鄉(xiāng)去，城里太危險，讓我沾染上了這些罪惡的邪說。我父親聽了她的話，命令我搬下鄉(xiāng)去，那時我正是十五歲。我父親命我把我的信條一一詳細講給他聽，他聽了也并不覺得象人們所傳說的那樣不近情理。我這時突然孤單無侶，又無城市的享樂，便變得憂郁寡歡起來，過了許久才對環(huán)境有些好感。我一天一天習(xí)慣于孤獨生活，幸喜家中藏書很富，凡是家務(wù)余暇（我母親去世已有三年，家務(wù)由我掌管），或不去訪親問友、參加其他鄉(xiāng)間娛樂的時候，便以讀書消遣。我的判斷力雖不佳，想象力卻很豐富，因此專愛看些詩詞傳奇。總而言之，在我所居住的鄉(xiāng)間，人人把我看作個怪人。一日黃昏，我拿了一本書，信步所之，到了離我父親家不遠、靠大路邊上的一座小林，忽然有一醉醺醺的鄉(xiāng)紳騎馬走過，看見了我，喊道：“媽的，好漂亮的妞兒！”他說著便下了馬，一把把我抱住，要強行無禮，我嚇得扯直喉嚨尖聲大叫；我那時氣恨交加，使盡平生氣力，死命抵抗他的強暴。正在掙扎之際，又有一人騎馬走過，見我一個婦女受人如此欺凌，下馬奔來救我。想要強奸我的鄉(xiāng)紳，也許是因為沒有成功，也許是因為吃那騎馬客人責(zé)怪，氣得要瘋似的，把我拋掉，跑到馬前，從馬鞍邊抽出手槍，便向我的救命恩人射擊。他幸喜沒有受傷，跑上前去，沒有等鄉(xiāng)紳抽出第二枝手槍，便用鞭柄把鄉(xiāng)紳打倒在地上，把槍奪過，敲著鄉(xiāng)紳的胸口罵他怯懦、反叛，要把他打死。正在僵持不下，我走過去勸解，求他饒那鄉(xiāng)紳一命，那人答應(yīng)了。那鄉(xiāng)紳求我原諒，并且發(fā)誓說，他原意不過要吻我一下罷了。我的救命恩人把鄉(xiāng)紳第二枝手槍中的子彈取出，把火石扔掉，才把鄉(xiāng)紳放走。這位殷勤的陌生人把我護送回家，我父親聽說他這種不平凡的俠義行為，不停地擁抱他，堅請他當(dāng)夜留宿在我們家里。他給我的恩惠贏得了我對他的正當(dāng)?shù)母屑ば那椋恼勍聝x表，使我在感激之余，還對他抱有另外一些情感。他年紀(jì)大約二十二歲上下，中等身材，略偏高些，栗色頭發(fā)，背后用緞帶束住，上額很高很亮，鼻梁有幾分象鷹鉤形狀，一對活潑的藍眼睛，豐滿的朱唇，牙齒雪白，面容開朗。咳，我何必這么絮絮叨叨地描寫他的品貌音容呢！他和你長得真是一模一樣，我并未夸張其辭，我希望你心平氣和，相信我的話。如果我不是熟知他的身世門第，我簡直會毫不遲疑認為你是他的同胞兄弟呢。他說話不多，看來他倒并不是城府深；他說起話來，可實在坦白直爽、入情入理、不落俗套。總之（她說到這里，痛哭失聲），上天生下他來，就是為了來毀我們女人的。他為人謙虛有禮，但是他的眼光卻是脈脈含情，我一下就看出，他認識了我，心中好不得意呢。我們從他的談話中，了解到他是附近某鄉(xiāng)紳的長子，這位鄉(xiāng)紳說起來我們也還認得。那天他是出門訪友去的，在回家的中途聽見我呼救，便前來搭救。這一夜我整夜胡思亂想，我想到這位騎士式的郎君搭救我這落難的小姐，夠多么豪邁啊！我想象他和小姐一見鐘情的情景。總之，我讀的愛情傳奇故事，都涌進了我的腦海；我把自己當(dāng)作什么傳奇中的公主被貴公子從野蠻的巨人或半羊半人的怪物手中搭救出來，一來有恩當(dāng)報，二來也是心懷愛慕，便毫無保留地把一顆心交付給他。我雖然試圖往理智、嚴(yán)肅的方面去想，想把這種癡心夢想驅(qū)散，結(jié)果白費氣力；我滿腦里都盤踞著那種種逗人喜愛的形相，而且我還夢想我那英勇的騎士跪在我腳邊嘆息，傾訴著失意人的衷曲。次日清晨，吃罷早飯，他告辭要走，我父親再三懇求他以后務(wù)必多多光臨，他道謝答應(yīng)，并且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真是包含了千言萬語也難以形容的無限溫情；這脈脈含情的一眼滲遍了我的靈魂。不久他又來作客。至于他怎樣一步步達到他毀滅我的目的，說來話長，也毋庸絮說，總而言之，他用盡心機使我尊重他，使我相信他為人很懂道理，同時他也捧著我，使我顯得格外聰明。關(guān)于這最后一著，他耍的把戲是特別詭詐，他時常故意裝作聽錯了我的話，來反對我的意見，因而使我有機會把我的話重新加以說明，以顯出我的聰明來。從此他便獲得了我對他的好感，跟著他就表示對我有某種情意；他說他所以會對我產(chǎn)生這番情意，是因為崇拜我的才情，同時他還隨便提到，他是如何如何愛慕我的美貌。最后他肯定已把我征服了，這才選了個吉日良辰，把正題端了出來，用極其熱烈誠懇的詞句，表露了他對我的愛情，使我無法掩飾我心中的情感，只得答應(yīng)；他聽我答應(yīng)了，真是歡天喜地。我們兩下既已定情，私相會面便更加頻繁了，彼此交談，其樂無涯；加以相互傾慕，情意更篤，兩情更覺急不可待。他說要和我正式結(jié)為夫婦，關(guān)于這點我毫不懷疑，但是他父親性情貪婪，已給他說定一門親事，使他非常傷心，但是他發(fā)誓終身只忠實于我；他說此話時，表現(xiàn)得極其坦率虔誠，因為我受了他的欺騙，于是在一個不幸的時刻，我讓他的熱切的欲望得到了完全的滿足。只恨那天我貪圖一時快活，竟拋棄了天真無邪與安寧恬靜的心境，換來了悲愁和恐怖。只恨我天生美貌，叫這個好色之徒一下子就看中了我！只恨我知書達理，出落得情操高尚，因此愈發(fā)多情！只恨我太懂道理，專情在一個人身上，選中了一個人便得認命，癡情到底。假如我生得丑些，便無人會來引誘我；假如我一無所知，那么我的談吐也必粗鄙，光靠美貌也無用；假如我喜愛虛榮，那我的愛情便不會專注，我自會三心兩意，也不至于專聽一個人甜言蜜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