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卷一(18)
- 楊周翰作品集:藍登傳
- (英)斯末萊特
- 5881字
- 2019-01-31 16:04:16
忠實的斯特拉普把他所掙的錢幾乎全部供我使用,我靠他的資助,才保全了我那半幾尼,以備考試之用。到了考試那日,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到了軍醫處,準備去參加考試大典。在軍醫處的外廳,我看見許多青年人踱來踱去,其中也有杰克遜先生。我一瞥見他,立即迎上前去,問他婚事如何了。他告訴我尚未決定,因為他城里的朋友還未回來,而恰特姆的那混蛋家伙又老是拖延,故而他不能把婚事及時解決。我又問他到此何干,他答說他要腳踏兩條船,一條船沉了,還有一條可用,因此今晚來此想考得一個高等資格。正在這時,有一青年從考場出來,面色蒼白,嘴唇發抖,神色惶惶,活象見了鬼似的。他一出來,大家都急忙把他圍攏,問他考得怎樣,那人停了半晌,才把考試的情況向眾人描寫了一番,把問他的問題以及他的答案一一告訴眾人知道。經我們這樣盤問過的考生,不下有十二人之多,這些人已經過了關,個個輕松愉快地回答我們的問題。最后輪到我進場了。考場的差役唱了我的名字,他的聲音直象是末日審判的一聲號角,早把我嚇得魂飛天外,但是事到如今,已是欲罷不能了。那人把我領進一間敞廳,有五六位考官板著面孔坐在一條長案后面,其中有一位叫我走近些。他那種嚇壞人的聲調,簡直嚇得我魂靈出了竅,足足有一兩分鐘之久我才鎮定下來。他問我的頭一個問題是:“你生在什么地方?”我回說,“蘇格蘭。”他說:“我豈不知道你生在蘇格蘭,我們考問的考生,幾乎是除了蘇格蘭人,還是蘇格蘭人,我們英國近來遍地都是你們蘇格蘭人,就象《圣經》里面所說的埃及鬧的蝗災一樣。我要你回答的問題是:你出生在蘇格蘭哪一部分?”我把我出生的地點說了一遍,他說,他從來沒聽說過有這么個地方。他又問我年齡、我在哪個城市做學徒,做了幾年學徒。我一一回答,并說只學過三年徒。他一聽勃然大怒,罵道,乳臭未干的孩子就送出來當軍醫,真是可恥,真是荒謬;他罵我膽大妄為,罵我侮辱了英國人,說我才學了短短三年徒,便要冒充已經學會了足夠的當行本領;他說在英國學徒的年份一律至少七年;他說我的父兄把我送去學織布作鞋,三年時光還差不多,不幸看樣子我的父兄妄自尊大,想要把我培養成上等人,可惜又窮,出不起培養成上等人的教育費。他這番開場白非但絲毫不能幫助我恢復神志,我倒反而連站都站不直了。這時有一位胖考官坐在我對面,面前放著一顆骷髏骨,見我如此情狀,便道:史那勒[91]先生對這青年太嚴厲了些。他又轉過身來對我說,我不必害怕,誰也不會害我的,又囑咐我慢慢鎮靜下來,他才考問我如何用鋸鋸開頭骨;我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很滿意。第三個問我的考官是個愛說笑話的人,他問我可曾見過切斷四肢的手術;我回說見過,他搖搖頭說道:“見過?恐怕你見過的是割斷死人的四肢吧!”他又說:“如果在海上作戰,有人的腦袋被炮彈轟掉,你怎么治?”我遲疑了一會,承認道:我從來沒注意到有過這種病例;我又說,在我學習過的各派外科醫學中,我不記得有治療這種暴癥的醫方。不知道是我的回答太直率呢,還是他故意要拿這種問題捉弄我?總之,各位考官臉上都微微露出一絲笑容,只有史那勒先生一個仍然繃著臉,似乎在他的身體里找不著一根“笑筋”似的。那愛戲謔的考官,見他方才的詼諧成功了,更加得意,便又問道:“假如你遇到這么一種情況,有個長期患多血癥的人,忽然跌了一交,跌青了,你怎么辦?”我回答說,立即給他放血。他說:“什么?難道你不先把他臂膀扎住么?”[92]但是他這回的故作聰敏卻出乎他的意料,并未引起同座的微笑,他便命我移向他旁邊一位考官的面前。這位考官擺出一副蠻橫無禮的神氣問道,如果肚腸受傷,應如何治療。我即按照第一流外科醫生所開的治療方案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從頭到尾把我的話聽完,極其傲慢地笑了一笑,說道:“你認為這種治療法就能把病人治好嗎?”我對他說,沒有理由使我認為這樣的治療法不行。他又說:“也許如此吧,對你這種預見,我是不負責的;不過我要問你,你可曾聽說過,這種病人,有哪一個被人治活過?”我承認我沒有聽說過。我正想告訴他,我也從來沒有見過腸子受傷的病例,但是他打斷了我的話頭,突然說道:“你將來也不會聽到有這種事的。我認為,腸子受傷,不論傷大傷小,都是致命傷。”那位胖考官一聽便說道:“老兄,請原諒,根據第一流的權威……”他話未說完,先頭那位把他打斷,說道:“大人,對不起,隨你什么權威都不在我眼里,古人云:‘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我立身天地間,全靠我自己兩條腿。”對方又回答說:“大人,大人,按事情的道理,很明顯……”那位自高自大的考官叫道:“道理值個屁,我最恥笑道理,除非讓我親眼看到,我才不相信呢。”那胖官這時漸漸有些冒火,說道,只要稍微懂得一點人體各部分的解剖學的人,決不會作出這樣狂妄的論斷。這句暗諷卻把對方招惱,他嗖地站了起來,怒聲怒氣地叫道:“大人,你是否懷疑我不懂解剖學嗎?”這時,各位考官有的贊成一方,有的贊成另一方的意見,都同時高聲大叫起來,爭執不休。這時主考官只得下令,不準他們作聲,又命我退出考場。不到一刻鐘,又把我叫了進去,把一份封好的及格證書交給我,并命我付五先令考試費。我把我的半個幾尼放在案上,站著不走。有一位考官說:“你走吧。”我回說:“把錢找給我,我自然會走。”另一位考官一聽,便丟給我五先令六便士,并說我真不愧為蘇格蘭人,不找錢硬是不走。后來我還被逼付給那幾個唱名的差役三先令六便士,打掃考場的老婆子一先令。付完這些款項以后,我的財政狀況真是一落千丈,腰里僅剩了十三個半便士,我正想懷著這幾個錢偷偷溜走,偏巧又被杰克遜撞見,他迎著我走來,求我等他一等,等他考完,他馬上陪我一同穿過倫敦城回家。他待我總算很夠朋友,我也就不好意思不答應他。但是我一看他那身打扮,便不由得不吃一驚,離我方才見他不到半小時光景,他卻變了一副非常荒唐怪誕的樣子了。他頭上戴一頂煙熏舊了的假發,上面連一根鬈曲的頭發都沒有,背后用一條帶子扎住。假發上面又戴了一頂帽子,擋住了半張臉,這頂帽子又破又舊,就象是掃煙囪或倒垃圾的人戴的一樣。他脖子上系了一條黑紗,他把黑紗的兩端擰細,塞在大衣的紐扣眼里;這件大衣更是襤褸不堪,把他周身裹住。他原來穿的白絲襪也換成了黑色羊毛襪。他臉上也有了皺紋,樣子很叫人敬重,胡子是他自己畫的。我對他這種變形,表示驚異,他卻大笑,并且告訴我,這全靠對門一位朋友出主意幫他,才變成這樣的,這樣裝扮一定會產生對他很有利的后果,因為這樣打扮便顯得蒼老,只要有一把年紀,就必會引起人的尊敬。我對他這聰敏辦法表示贊成,很想看看效果如何。終于差役把他傳了進去,但是不知道是否因為他那副怪樣子引起了考官們額外好奇呢,還是因為他的舉動跟他假扮的形象不相稱,總之,考官發現他是個騙徒,把他交給差役,準備送往布萊威爾教養院。因此我非但沒見他滿面笑容,手持軍醫及格證書走出來,相反我倒見人把他當囚犯似的架出了外廳。這一來我倒大吃一驚,不曉得這是為了什么緣故。他看見我和其他幾位相知,便扯起悲哀的調子,擺出一副哭喪的臉,喊道:“各位,看上天的面,請你們證明我不是別人,我乃約翰·杰克遜,在軍艦‘伊利莎伯號’上當過軍醫二副;你們不來作證,我就要進布萊威爾了。”哪怕是最嚴肅的修行人,看見他那樣子,聽見他那番話,也都不得不捧腹大笑,我們更不必說,對著他笑了個夠。一陣笑罷,我們才和差役說情,給了他半克郎,居然馬到成功,他把杰克遜釋放了。杰克遜被釋以后,不消片刻,早又和先前一樣有說有笑。他賭咒罵道:既然考官不愿收他的錢,他就用來請請朋友吧,不花得一個先令不剩,決不上床睡覺。他一面說,一面請我們賞光陪他一同去玩玩。這時已是夜間十點鐘,回家的路又遠,要走半天,倫敦的街道又完全不認得,但是我仍然答應和他們一起去玩,因為他答應我,玩過之后,陪我回到寓所。于是他領我們到對門開酒館的朋友家里,喝起酒來,直喝到一個個酒氣沖頂,昏頭昏腦,真是快活得不得了。我更是喝得昏昏癲癲,非有女人簡直不行了。我提出這要求之后,杰克遜表示很高興,告訴我,不滿足我的要求決不散場。我們便付了酒帳,口里喊著唱著,沖到街上。杰克遜帶頭把我們帶到一個夜間行樂的去處。到了那里,我當即選定了一位姑娘,想要跟她過夜。不料她見了我的衣裝儀表很不中意,并說除非我肯出多少多少錢,否則她便拒絕我的要求。她要的價錢,在當時情況下我是出不起的,這樁交易只得破裂,我是又懊喪又氣惱,氣的是這只知要錢的婆娘太小看我了,難道我配不上她?這時,杰克遜先生,因為他衣裝華麗,早引得兩三個姑娘向他大獻殷勤了;他又請她們喝椰子酒,她們更是動手動腳和他親熱起來。時光不覺已是很晚,那幾個迷人精盡管抖擻精神挑逗我們,但睡魔已在我們身上施展了威力,這時我們的帶路人杰克遜便叫道:“開帳來。”帳單開來,共計十二先令,他把手向口袋里摸去,但是他如果早知荷包已經失蹤,便不須費這番手腳了。他一發現荷包沒有了,愣了半晌,后來想了一下,就馬上把坐在他身旁的兩位嬌娘捉住,一手抓一個,罵道,若不馬上把錢交出來,他就要喊警察來逮捕她們。這時,那賣酒的婆娘見此情狀,便在酒保耳邊低聲說了句話,酒保便出去了,然后她又若無其事似的問道:“什么事情啊?”杰克遜告訴她,他的錢被偷了;又罵道,倘若她不肯賠償他的損失,他就叫人來把她連同她養的那幫婊子統統關進布萊威爾教養院去。那婆娘一聽,叫道:“偷錢了?你的錢在我家里叫人偷了?各位,你們可給我作見證,這家伙敗壞我的名譽哪。”這時她看見巡官和更夫走了進來,便又接著說道:“你不但胡造謠言想敗壞我的名譽,你還想毆打我家里的人。警官先生,我先把這無理取鬧的家伙交給你,他在我這兒犯了聚眾鬧事的條例,我還要跟他打官司,告他敗壞我的名譽呢。”我這時醉意全消,正在尋思這件事體弄得真是糟透,不料我想要和她相好的那姑娘,忽然想起我方才和她說的什么話,竟然冒起火來,也大叫道:“他們都有份兒!”并要求警官把我們都捉去看管起來。警官馬上執行了逮捕的手續,我們大家都大大吃了一驚,但也無可奈何。只有杰克遜一人毫不介意,因為這種事在他原是家常便飯,他反倒要求警官把老板娘和她那一窩婊子也都捉去。警官答應,把我們全部人馬都帶到巡邏房,到了巡邏房,杰克遜對我們說了一兩句安慰我們的話之后,便告訴警官,他的錢被偷了,他說明天早晨他敢在治安法官面前發誓。那老鴇喊道:“是喲,是喲,我們倒要看看誰發的誓算得了數。”過了不久,警官把杰克遜叫到另外一間屋里,對他說道:“我看你跟你的朋友都是外地人,怎地竟落在這幫賴皮手里,這些人是不好惹的,我很替你們叫屈。那婆子我是老早就認得的,多少年來她就在附近開著這爿臭名遠揚的買賣,雖然大家都嫌討厭,怨聲載道,但是她仍舊安然無恙,都因為她和幾位治安法官都有關系,她跟她雇的婊子每季都給他們進貢,求他們保護。這回她先對我告你,明天到了法官面前,必定先聽她的狀子;她要找什么樣的證人找不著?她叫他們發什么樣的誓,他們就發什么樣的誓。所以,別等天亮,趕緊跟她講和,否則把你們關進布萊威爾,罰一個月的苦工,還算便宜你們呢。不但如此,她若竟發誓說你們搶了她的錢了,對她施行強暴,那就非把你們關進新門監獄不可,等到下次老順城街刑事法庭開庭,準定判你們一個死罪。”警官最后這番話果然打動了杰克遜,他答應和那婦人講和,不過她得把偷去的錢交還給他。警官對他說,休說丟的錢拿不回來,恐怕不再出幾文,連這圓場都打不成呢。不過警官說,他很同情杰克遜,如果杰克遜愿意,他去想辦法試探一下,她可肯互不起訴了事。杰克遜這位倒霉的花花公子千恩萬謝,說他真夠朋友,然后回來把他和警官所談的話大要告訴我們知道。警官這時便去找那婆娘,說有句話要和她密談,把她帶到隔壁一間屋內,替我們說了許多好話,果然見效,她竟答應這事讓警官來仲裁。警官便建議,我們也同意,由他罰我們兩造各三先令,用這錢去買碗酒來,大家喝過,言歸于好。我和我那兩位新交,自從聽到杰克遜提起什么布萊威爾、新門監獄,早已魂飛魄散,如今聽說如此和解辦法,心中自然高興,難以名狀。我也便把身上剩下的一個先令貢獻出來買酒。待喝完酒,早已天光大亮了。我提議回家去吧,但是警官對我們說,沒有治安法官的命令,他是不能隨便釋放人的,所以我們還得去見法官。我一聽,又復悔恨起來,只恨自己當初不該答應杰克遜的邀請。約莫九點鐘的光景,警官把我們護送到某治安法官宅里,離修道院花園不過幾哩路程。法官一見警官帶了一串犯人在屁股后面,便招呼他道:“警官先生,你可真勤啊!你搜來了一窩什么流氓啊?”他看見我們垂頭喪氣的樣子,又接著說道:“啊,原來是賊啊!都是慣賊。喲,哈利丹太太,您好您好!這幫家伙一定在您家偷東西來著嘍。果然,果然,這家伙我是很熟的。”他對我說道:“剛把你判了個充軍,你回來得倒快呀!你放心,下次就省得你麻煩了,下次你再充軍,[93]自有外科郎中肯自己花錢來把你接去。”我對法官先生說,他弄錯人了,我從來沒有和他見過面。他聽見我這話,便道:“怎么?你這混蛋,好生無禮,膽敢當著我的面胡說。你打著北方蘇格蘭口音,以為我就會被你騙過不成?沒有用,我比你住的還靠北些呢!來,書記官,寫個狀子把這家伙送進班房去,他的名字叫帕特立克·賈哈根。”杰克遜先生在這里打斷了他的話頭,告訴他說,我是蘇格蘭人,剛來倫敦不久,我的出身很好,名字叫藍登,等情。治安法官認為杰克遜這話是批評他記性不好,可是他自己卻認為自己的記性很好,所以就氣勢洶洶沖到杰克遜面前,兩手叉腰說道:“尊駕是誰,竟敢說我撒謊?各位,請注意,這家伙竟敢在我執行職責的時候侮辱我。你這家伙,我非把你關起來不可,你瞧著吧,別看你穿的是花邊上衣,你準是個出名的殺人犯。”我的朋友聽他恐嚇,聲如雷震,著實有些膽怯,臉色都變了,一句話說不出來。法官先生見他這般慌張,當真以為他身犯重罪,故表現如此,因此想把他完全揭露,又恐嚇道:“我看你準是個強盜無疑,你的臉色早已招出來了,看你渾身發抖,必然是良心不安了。”說到這里,他提高喉嚨叫道:“非把你絞死不可,非把你絞死不可。可惜你剛一當強盜的時候沒有人把你發現,一刀兩斷,世界既清靜,你的靈魂也免得痛苦。書記官,過來,把他的口供記下來。”我這時真是又害怕又難過。這時警官把法官領到間壁屋里,把事實真相對他說知,法官這才明白,便又笑嘻嘻地回來向我們大家說道,凡是有人把年青小伙子帶來見他,他總是要嚇唬他們一陣,好讓他們印象深刻,讓他們不敢再打架鬧事,聚賭宿娼,免得最后送到法庭去受苦。他就這樣把自己的莽撞用父兄般的關心掩蓋起來。然后他才把我們釋放,我這時心才放下,就象在胸口上搬走了一座大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