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智利之夜
- (智利)羅貝托·波拉尼奧
- 3201字
- 2019-01-31 16:04:24
我在腦海中開始想象,一個穿著一件破舊的、不合身的大號毛衣的小男孩,在這片伴隨著鄉(xiāng)間夜晚所產(chǎn)生的廣漠無垠的孤寂中,一邊走動一邊思考。我幻想著一只老鼠。我幻想著一頭野豬。我幻想著一頭死在人類不曾踏足的小山谷里的禿鷹。這種令人真切感受到的、徹頭徹尾的孤寂則繼續(xù)保持著它的完美。在水渠的更遠處,我看到了剛洗完晾出來的衣服,用細麻繩掛在樹叢間,風(fēng)吹動著它們,向周圍散發(fā)出廉價肥皂的香味。拂開床單和襯衣后,我看到大概在三十米外,有兩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站成了一個不算很完美的半圓形,他們的手捂住了臉。是的,他們是那么做的。這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是他們當(dāng)時就是那么做的。他們遮住了臉!這一舉動持續(xù)的時間很短,看到我之后他們中有三個人向我走了過來。盡管剛才那一切發(fā)生得很短暫,但是我的視覺(還有它所包容的一切)已經(jīng)改變了我精神上和肉體上的平衡感,那種幾分鐘之前在我觀賞大自然的時候被賜予的、令人感到幸福的平衡感。我記得當(dāng)時自己向后退去。我和一條床單糾纏在一起。我用手拉扯了它幾下,如果不是因為其中一位農(nóng)夫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腕的話,我可能已經(jīng)仰面摔倒在地了。我試著發(fā)出感激的微笑。我現(xiàn)在能記起來的就是這些。我那羞怯的微笑,我那羞怯的牙齒,還有我那打破了鄉(xiāng)間寂靜的道謝聲。那兩個女人問我是否覺得不舒服。您覺得怎么樣,年輕的神父,她們問道。我對于自己被認出來感到很驚奇,因為我唯一見過的兩位農(nóng)婦是我在第一天見到的那兩位,而不是眼前的這兩位。而且那時我并沒有穿著教士袍。然而消息都是飛速傳播的,這兩個女人(她們并不在“在那里”,而是在相鄰的一個莊園里工作)知道了我的存在,甚至有可能她們就是因為期待著會有一場彌撒而來到費爾韋爾的莊園的。費爾韋爾原本很輕易就能安排一場彌撒,因為莊園里有個小教堂,但是他并不曾動過這個念頭,顯然這是由于這次的嘉賓是自詡為無神論者(雖然我懷疑這一點)的聶魯達,同時這場周末聚會是以文學(xué)而不是宗教的名義舉行的——對這一點我完全贊同。然而事實是,那些女人為了見到我,徒步穿過了成片的牧場和一條條的羊腸小道。然后我在那里。她們看見了我,我也見到了她們。我當(dāng)時見到了什么呢?黑眼圈。干裂的嘴唇。發(fā)亮的顴骨。一種在我看來超出基督教的忍耐力的耐心。一種仿佛是來自于其他緯度地區(qū)的耐心。一種不像是智利人所能具備的耐心,雖則她們是智利人。一種不在我們的國家也不在美洲,甚至不在歐洲、亞洲或是非洲被孕育出來的耐心(雖然事實上亞非文化對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一種像是來自于外太空的耐心。而這種耐心恰恰要打破我的忍耐力。她們的話語和低喃,沿著那片原野,沿著那正被風(fēng)吹動著的樹林,那正被風(fēng)吹拂著的草叢,還有大地上那些正被風(fēng)撫摸著的農(nóng)作物擴散出去。而我則感到越來越不耐煩起來,因為人們都在主屋里等著我呢,可能這一刻正有人,費爾韋爾或者別的什么人,在懷疑我長時間缺席的理由呢。而這兩個女人卻只是微笑,要么裝出嚴(yán)肅的表情,要么假裝驚訝,她們原本毫無表情的面龐從神秘過渡到光明,她們只是努力提出愚蠢的問題,或是發(fā)出沒有內(nèi)容的感嘆。與此同時,原先留在后面的那兩個男人開始邁步離開,但是并非沿著直線行走,他們沒有正對著山峰走過去,而是呈之字形,一邊說著話,一邊對著原野上某些無法分辨的地方指指點點,就仿佛大自然也在他們的心中激發(fā)起一種特殊的、值得被大聲地表述出來的感覺一般。而另外那個陪著女人們過來見我的男人,就是剛剛用手抓住了我的手腕的那個男人,他則一直保持原地不動,離我和那兩個女人大概有四米遠的樣子,但他把頭轉(zhuǎn)了過來,眼睛也一直朝他的同伴們看過來,就好像他隨時可能對她們正在做的,或是看到的事物產(chǎn)生極大的興趣一般,他目光炯炯,不錯過任何細節(jié)。我記得當(dāng)時自己仔細打量他的臉龐。我認真消化他臉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以求證這種長相的個體所具有的性格和心理。然而,關(guān)于他,我現(xiàn)在唯一能想起來的,就是他的丑陋。他很丑,脖子特別短。事實上,他們幾個都很丑。農(nóng)婦們面貌丑陋,她們說話也是語無倫次。那個站著不動的男人長得很難看,他的靜止也顯得很突兀。另外兩個正越走越遠的農(nóng)夫也不好看,并且他們那之字形的行走路線也缺乏美感。希望上帝能原諒我也寬恕他們。在荒漠中迷失了的靈魂。我走開了,不再理睬他們。我對他們微笑,說了些什么,接著問他們怎么去“在那里”莊園的主屋,然后就走開了。其中一個女人想要陪我過去。我拒絕了。她堅持,我護送您過去,年輕的神父,她說。“護送”這個動詞,從這張嘴里被說出來,使我感到好笑,一股笑意漫過我全身。你來護送我,我的姐妹?我問她。是的,我本人,她說,也許她當(dāng)時說的是“mesma”而不是“misma”[12]。又或許是因為,那陣從50年代末期刮過來的風(fēng),還在我以外的某個人的記憶中、那些無窮無盡的角落里吹著。無論如何,反正當(dāng)時我笑了起來,因為覺得好笑而全身顫抖。沒有這個必要,我說。夠了,我說。今天就這么著吧,我說。我不再理睬她,轉(zhuǎn)身大步離去。我一邊走一邊搖擺著胳膊,同時面帶微笑,在穿過那排晾著的衣服之后,我的微笑變成了一陣放聲大笑,同時我的步子也變成了一串小跑,微微帶著點軍人的風(fēng)度。在“在那里”莊園的花園里,在一個用上好的木材做成的藤架邊上,費爾韋爾的客人們正在聆聽聶魯達朗誦詩歌。靜悄悄地,我站到他那位年輕弟子的身邊,后者正抽著煙,表情冷峻又專注,此刻,那位著名詩人的陣陣吟詠,正低低掠過這片大地形形色色的表面,又或者向上飄升至藤木花架上精雕細琢的橫梁當(dāng)中,再往上,一直抵達那些飄游在這個國度無邊無垠的天空中、一片又一片的云彩之間。到了晚上六點鐘,我從“在那里”莊園動身,結(jié)束了我對它的第一次造訪。費爾韋爾某位客人的小轎車把我?guī)У搅似媪?,恰好來得及趕上那班把我送回圣地亞哥城的火車。我在這個文學(xué)世界里所受的洗禮就此告一段落。在那之后的夜晚里,在我沉思和失眠的時候,那些往往是相互矛盾的影像曾多少次反復(fù)出現(xiàn)!我經(jīng)常能看到費爾韋爾的側(cè)影,黑色的、圓潤豐滿,站在一扇巨大的門背后。他的雙手插在褲兜里,看上去像是正仔細觀察著時間流逝的腳步。我還常常看到費爾韋爾坐在他俱樂部的一把扶手椅上,兩腿交叉著,談?wù)撝膶W(xué)的不朽性。啊,文學(xué)的永垂不朽!有些時候,我能看到一群人,他們相互摟著彼此的腰,仿佛是在跳著康加舞[13],沿著大廳的縱橫方向輕快地滑行,那個大廳的墻壁上裝飾了不少畫作。來跳舞吧,神父,有人對我說,雖然我看不到他。我不可以跳舞,我回答道,我許下的誓愿不允許我這么做。我一只手拿了個小本子,另一只手開始撰寫一篇文學(xué)作品的大綱。這本書的名字叫做《時光的腳步》。時光的腳步,時光的腳步,歲月的嘎吱作響,幻想的懸崖,除了對永生的渴望之外,各種渴望凋零破碎。跳康加舞的人群所連接起來的蛇形長隊會無可避免地靠近我所在的角落,舞者們動作一致地踢腿,先是左腿,然后是右腿,接著是左腿,然后再換右腿。這時我在舞者群中認出了費爾韋爾,他正摟著一位女士的腰,后者屬于當(dāng)時智利最高的社會階層,但是很不幸,我已經(jīng)忘了她的姓氏用巴斯克語該怎么說了,而同時,費爾韋爾的腰則被一位老人摟著,后者已經(jīng)行將就木,半死不活,但是他朝著四周微笑,看上去就好像是現(xiàn)場所有人中最享受康加舞的那一位似的。有的時候,我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的影像會回到我的腦海中,我看到了父親在家里的走廊之間快速走動的影子,就像是一頭黃鼠狼或者一頭白鼬,或者更確切地說,像是一條被囚禁在一個不怎么合適的容器里的鰻魚。有個聲音說,所有談話,一切對話,都是被禁止的。有時候我會問自己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是天使的聲音嗎?是我的守護天使的聲音嗎?還是魔鬼的聲音?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是我自己的聲音,那個“超我”的聲音,他就像是一位有著鋼鐵般意志的飛行員一樣,為我的幻想引航,是的,就是那個在火焰之路上駕駛著冷藏車的“超我”,而與此同時,那個“他”則嘟嘟囔囔地說著難懂的、貌似是邁錫尼[58]語的話語。而我的“自我”,自然是在沉睡。睡覺,然后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