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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智利之夜
  • (智利)羅貝托·波拉尼奧
  • 4119字
  • 2019-01-31 16:04:24

那時候我開始在智利天主教大學工作。那個階段我開始出版自己的首批詩作,然后是我的第一批書評,還有關于圣地亞哥城文學界動態(tài)的札記。現在我這樣子倚著手肘側躺著,伸長了脖子,回憶著。恩里克·林恩[59],那個時代最耀眼的文人,還有賈科內[60],烏里韋·阿爾塞[61],豪爾赫·泰列爾[62],埃弗拉因·巴爾克羅[63],迪莉亞·多明戈斯[64],以及卡洛斯·德·洛克哈[65],青年黃金一代啊!幾乎所有人都深受聶魯達的影響,除了少數幾個受到尼卡諾爾·帕拉[66]的影響,或者說是拜倒在后者的權威之下。我還記得羅薩梅爾·德爾巴列[67]。是的,我認識他。我對他們所有人做出評論:羅薩梅爾,迪亞斯·卡薩諾瓦[68],布勞略·阿雷納斯[69]以及他那些同屬于“曼德拉草”文學團體的伙伴們。泰列爾和那些來自智利多雨南部的年輕詩人們。50年代的小說家們,多諾索[70],愛德華茲[71]和拉弗卡德[72]。他們都是好人,全是才華橫溢的作家。還有貢薩羅·羅哈斯[73]和安吉塔[74]。我對曼努埃爾·羅哈斯[75]做了評論,也對胡安·艾瑪爾[76]、瑪利亞·路易莎·邦巴爾[77]和瑪爾塔·布魯內特[78]發(fā)表了見解。我還在對布萊斯特·加納[79]、奧古斯托·哈爾瑪[80],還有薩爾瓦多·雷耶斯[81]的作品所作的研究和注釋上署上大名。然后我做出一個決定,也許在更早之前我就已經決定了,應該是在更早的時候吧,在現在這一刻我的一切記憶都顯得模糊而混亂,總之當時我決定應該為自己的文學評論作品采用一個筆名,然后用真實姓名來發(fā)表我的詩歌。于是我就使用了“H.伊瓦卡切”[14]這個筆名。漸漸地,H.伊瓦卡切開始比塞巴斯蒂安·烏魯蒂亞·拉克魯瓦更加出名,這一點使我感到驚奇,同時也使我感到滿足,因為烏魯蒂亞·拉克魯瓦是在為未來醞釀一部滿懷野心和抱負的詩歌創(chuàng)作,這一著作只有伴著歲月的沉淀才能逐漸實現,它將用一種在智利沒有別人在使用的韻律寫成,我在說什么呢!應該是用一種在智利從未有人使用過的韻律寫成;而與此同時,H.伊瓦卡切所做的則是閱讀,然后大聲解釋這些讀物,正如費爾韋爾從前所做的那樣,努力詮釋我國文學,用理性的方式,給人們帶來啟蒙,但是同時筆調溫和隱忍,就像死亡的海岸線上一座燈光微弱的燈塔一樣。而這種純粹性,這種修飾有伊瓦卡切隱忍的筆調,卻又不會因此削減其可敬程度的純粹性,無論是從字里行間還是從其整體而言,伊瓦卡切這個筆名,無疑都是自我剝離以及理性的一場活生生的演習,也就是說,從公民意識而言,它將能夠以其他任何一種手段都無法企及的力量來啟發(fā)烏魯蒂亞·拉克魯瓦的創(chuàng)作,后者正在逐字逐句地被構思出來,伴隨著這一雙重身份所帶來的金剛石般堅不可摧的純粹性。說到純粹性,或是以純粹之名,某個下午,在薩爾瓦多·雷耶斯先生的家里,當時還有五六位其他客人,費爾韋爾也是其中一員,薩爾瓦多·雷耶斯表示在歐洲他所認識的最為純粹的人之一當屬德國作家恩斯特·榮格爾[82]。費爾韋爾顯然是知道這段往事的,但是他希望我能從薩爾瓦多先生本人口中去得知,所以他要薩爾瓦多向我解釋他當時是如何以及在何種形勢下認識榮格爾的。然后薩爾瓦多先生就在一把帶有描金邊飾的大扶手椅上坐了下來,并說那是發(fā)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是在巴黎,“二戰(zhàn)”期間,當時他被派駐智利使館。接著薩爾瓦多提到了一場宴會,現在我也記不清那是在智利使館,還是在德國使館,又或者是在意大利使館舉行的了,他提到了一位美麗的女士,后者問他是否希望被引見給那位著名的德國作家。薩爾瓦多先生,我估計他當時應該還不到五十歲,就是說要比現在的我要年輕得多也精力充沛得多,他回答說是,我非常樂意,喬萬娜,請把我介紹給他吧。于是那位意大利女性,那位對我們的作家兼外交官薩爾瓦多先生頗具好感的意大利女公爵或是女伯爵,帶著他穿過好多間大廳,它們就像是瓣瓣綻放的神秘玫瑰一般,一個接著一個依次開啟。接下來他們抵達了最后那間大廳,那里有一群德意志國防軍的官員還有幾位平民,而眾人關注的焦點是榮格爾上尉,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英雄,也是《鋼鐵的暴風雨》《非洲游戲》《在大理石危巖上》和《赫里奧波里斯》的作者。在聽了一會兒這位偉大的德國作家的言談之后,那位意大利女親王著手把智利作家兼外交官薩爾瓦多介紹給榮格爾,他倆用法語交流起來。接下來,很自然地,出于禮貌,榮格爾問我們的作家,是否能找到其著作的法語版本,薩爾瓦多隨即快速地給出了肯定的答復,沒錯,他有一本書已經被譯成法語了,如果榮格爾想要讀的話,他將十分榮幸能將其饋贈給他,榮格爾露出了滿意的微笑,他們互換了名片,并約了一個時間一起吃晚飯,或是午餐或早餐,因為當時除了那些每天都有可能冒出來的、將會無可避免地打亂任意一個事先許下的約定的意外事件,榮格爾的日程表也已經安排得很滿,充滿了各種不可拒絕的約定。薩爾瓦多說,至少他倆預約了一個日子共進下午茶,一頓智利下午茶,這將使榮格爾得以了解智利下午茶有多么精美,讓他不會產生我們智利人依舊處于用羽毛裝飾身體的原始狀態(tài)的印象。接下來,薩爾瓦多先生就向榮格爾告辭,他和那位意大利女伯爵或是女公爵又或者是女親王一起,再次穿過那些相互連通的大廳,它們就像神秘的玫瑰花一樣,第一朵向第二朵綻開它的花瓣,而后者又向下一朵綻開,然后一直到時間的盡頭,同時他們用意大利語談論著但丁和但丁的女人們,不過在這個情況下,我想說,從談話的本質而言,談論鄧南遮[83]和他的妓女們也是一樣的。幾天之后,薩爾瓦多和榮格爾在一個危地馬拉畫家藏身的閣樓里相遇了。巴黎被占后,那位畫家無法離開那里,薩爾瓦多間或會帶上各種食物去看望他:面包和肉醬,一小瓶波爾多紅葡萄酒,一公斤用粗紙包起來的意大利面,茶葉和糖,大米、油還有卷煙,其他一切他能在使館的廚房或者是黑市里找到的食物。而這個承蒙薩爾瓦多救濟的危地馬拉畫家卻從來不曾向他致謝,即使薩爾瓦多帶去一罐魚子醬、李子醬和香檳,他也從未向他表示過感謝,沒有說過一次“謝謝,薩爾瓦多”或是“謝謝,薩爾瓦多先生”,甚至于,在某次看望過程中,我們這位可敬的外交官帶著他的一本小說,原本是準備送給另外一個人的,她的名字出于謹慎最好還是不說為妙,因為那是一位已婚人士,當時薩爾瓦多一看到那位危地馬拉畫家是如此潦倒,當即決定把那本小說送給他,或是借給他。一個月后,當薩爾瓦多再次去看望那位畫家的時候,他發(fā)現自己的那本小說,依舊被放在當時的那張桌子(或是椅子)上。當畫家被問及他是否不喜歡這本小說,還是恰恰相反,他已經在其字里行間找到了閱讀的樂趣的時候,畫家本人卻是一副中氣不足、無精打采的樣子,正如他平時所一貫表現出來的那樣,勉強做出回答,表明自己根本就沒讀過那本書。對此,薩爾瓦多先生說,帶著一種作家們所固有的沮喪感(至少智利和阿根廷作家們是那樣子的),他發(fā)現自己處于這樣一種窘境:因此,其實你不喜歡這本書。危地馬拉人則回答說那本書既沒有使他喜歡也沒有使他討厭,他單純就是沒有看而已。然后薩爾瓦多拿起他的書,發(fā)現封面上積了一層灰,就是書本長久不被使用時上面通常會積上的灰塵(其他東西也一樣!),于是在那一刻他明白了危地馬拉人所說的是實情,從那以后他就不怎么把那位畫家放在心上了,一直又耽擱了至少兩個月才再次出現在那間小閣樓里。這次他現身的時候,那個危地馬拉畫家看上去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為消瘦,就好像在過去的兩個月里,他一口飯也沒吃過似的,仿佛他就想要一邊凝視著巴黎的街景一邊放任自己慢慢死去似的。他受到疾病的折磨,在那個時候有些外科醫(yī)生把它稱為抑郁癥,現在則被叫做厭食癥,患者主要是一些年輕女人,那些在圣地亞哥城虛幻的街道上被肆虐的風兒吹過來又吹過去的小蘿莉們。但是在那些年,在那個屈服于日耳曼民族統(tǒng)治之下的城市里,藏身于陰暗的、高聳的閣樓之上的危地馬拉畫家所患的病,在當時還不叫厭食癥,而被叫做抑郁癥,拉丁語叫做morbus melancholicus[84],它被認為是一種專門攻擊怯懦者的疾病。當時薩爾瓦多·雷耶斯,也可能是費爾韋爾,不過如果是費爾韋爾的話,那要等到很久以后了,提到了羅伯特·伯頓的大作《憂郁的解剖》,那本書非常準確地描述了這一疾病的各個方面。在那一刻,所有在場的人都沉[85]默了,我們用一分鐘的時間默哀那些無法抵擋黑色膽汁影響的人。然而,如今黑色膽汁正折磨著我,使我感到無力,使我在聽到那個業(yè)已衰老的年輕人的話語時幾乎要號啕大哭!當時,當我們集體默哀的時候,我們幾個仿佛在偶然之間結成了一種緊密的聯盟,就像是從某部無聲電影中截取出來的一個畫面似的,一片白色的屏幕,實驗用的試管和蒸餾瓶,燒毀了的、燒毀了的、燒毀了的電影膠片。在那個時候,薩爾瓦多說到了謝林[86](據費爾韋爾說,他從未讀過他的作品),謝林把抑郁癥說成是無限的渴望——就是德語中的“Sehnsucht”(欲望)一詞;薩爾瓦多還講述了神經外科所使用的干預手段,在那里,醫(yī)生們切斷病人腦部連接丘腦和腦前額大腦皮層的神經纖維。接下來,薩爾瓦多又開始繼續(xù)講述那個瘦削的、呆板的、佝僂的、虛弱的、羸弱的、干癟的、蒼白的、發(fā)育不全的、憔悴的、軟弱的、瘦小的危地馬拉畫家。總之,當時他的消瘦程度使薩爾瓦多大吃一驚,內心暗忖:那誰誰誰,某某某,或是那個中美洲畫家的名字,你都已經到這種程度了!隨即薩爾瓦多作為一個善良的智利人,他的第一沖動就是邀請畫家去吃晚飯或者點心,但被拒絕了,后者辯稱那是由于在那個時間出門對他而言有點不大那個啥(我也不記得了),然后我們的外交官薩爾瓦多先生對著天空,或者是天花板,大喊了一聲,接著問畫家他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再也沒有吃過東西了,危地馬拉人說沒隔多久。沒隔多久是多長時間?他自己也不記得了。薩爾瓦多先生倒是還記得這么一個細節(jié):他說完話,然后把帶來的一點點食物放到灶旁的那個櫥柜里去,也就是說,當時寂靜開始再次籠罩危地馬拉人落腳的小閣樓,并且薩爾瓦多先生的存在感開始變弱——他忙于整理食物,或是第一百次觀看四面墻上掛著的畫作,又或者忙于坐下來思考、抽煙,蓄意地或者說是漠然地任由時間流逝(這種毅力只有那些從事外交這一行或者在外交部已經工作了很長時間的人才會擁有),那個危地馬拉人則一直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刻意地坐在唯一一扇窗戶旁邊。當薩爾瓦多先生坐在房間盡頭的那把椅子上,觀看著自己的靈魂活動的景象虛擲時光的時候,那個憂郁的、佝僂的危地馬拉人,則凝望著巴黎街頭常見或者罕見的各色風貌消磨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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