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智利之夜
- (智利)羅貝托·波拉尼奧
- 4314字
- 2019-01-31 16:04:24
后來,我們的作家發現似乎存在著一條看不見的虛線,那個危地馬拉人的視線就沿著那條線趨近或者游離,哦,在那一瞬間,薩爾瓦多心中滑過恐怖的陰影,他想要立刻閉上雙眼,不想再見到那個正凝望著巴黎街頭飄揚的暮色的畫家,他有一種想要逃離或者擁抱他的沖動,有一種想要問他在看些什么并隨即把這一切占為己有的欲望(這一欲望包藏著合理的野心);然而同時薩爾瓦多卻又害怕會聽到那些無法被聽到的,那些我們既無法聽到,也完全不可能被說出來的,最基本的真理。就是在那里,在那間小閣樓里,一段時間以后,薩爾瓦多·雷耶斯和恩斯特·榮格爾不期而遇,后者是出于他那敏銳的洞察力,尤其是他那永不衰竭的好奇心,過去看望那位危地馬拉畫家的。當薩爾瓦多繞過畫家居所的門梁,他首先看到的,就是穿著德意志國防軍官員制服的榮格爾,他正專注地研究著一幅兩米乘兩米大小的油畫。那幅畫薩爾瓦多本人已經看過無數次了,它有個奇怪的名字:《日出前一小時的墨城風光》。那幅畫無可避免地帶有來自超現實主義的影響,那位危地馬拉畫家把超現實主義更多地看成是一種意圖而不是一種成功,因為它從未得到布勒東[87]流派的追隨者的官方贊美;在那幅畫上還能發現一點兒那些意大利風景畫家的邊緣影響,包括對法國象征主義畫家雷東[88]或是莫羅[89]的喜好,而這一點是那些荒誕的、高度敏銳的中美洲畫家所特有的。那幅畫所展示的,是從一個小山丘上,或者是從某棟高樓的陽臺上所看到的墨西哥城。主色調是綠色和灰色。一些街區看上去像是波浪。另一些街區看上去就像是照片的底片。畫面上看不到有人,哦,不,還是有人的,在這里,在那里,有些模模糊糊的骨架,既可以被看成是人也可能被看成是動物。榮格爾見到薩爾瓦多先生的時候,一絲輕微的驚訝,然后是一絲同樣輕微的喜悅感,在他臉上交替出現。當然,他倆熱情地打了招呼,并按照慣例寒暄了一陣子。然后榮格爾開始談論繪畫。薩爾瓦多先生就他所不了解的德國繪畫藝術向榮格爾請教。他當時有這么一個印象,就是使榮格爾真正感興趣的唯有丟勒[90],因為有一段時間他倆只討論丟勒一個人。然后他倆的熱情開始逐漸升溫。突然,薩爾瓦多發現自己從抵達這里開始還一句話都沒有和此間的主人說過呢。他開始找他,同時內心涌現起一陣輕微的恐慌。我們追問他那是種什么樣的驚惶感,他告訴我們說他當時擔心危地馬拉畫家已經被法國警察,或者更慘一點,被蓋世太保逮捕了。不過幸好,危地馬拉人還在那里,他坐在窗邊,入神地(雖然其實不能用“入神”這個詞,他從沒有聚精會神過)凝望著巴黎街頭。帶著一絲寬慰,我們的外交官機智地轉變了話題,他詢問榮格爾對這位沉默的中美洲畫家作品的看法。榮格爾回答說這位畫家像是在遭受嚴重的貧血癥的折磨,毫無疑問他最需要的就是進食。到了這個時候,薩爾瓦多才意識到他給危地馬拉人帶來的食物還在他自己手上呢:一點點茶葉,一點點糖,一條兩磅多重的大面包,還有半公斤羊奶奶酪——沒有任何智利人喜歡吃這個,于是他就從我們大使館的廚房里偷偷給帶了出來。薩爾瓦多先生感到有點窘迫,隨后就邊動手把食物放在擱板上,邊對畫家說:“我給你帶了點食物過來。”那個危地馬拉人,和往常一樣,既沒有道謝,也沒有回過頭來看他帶來了哪些東西。薩爾瓦多記得,大概有那么幾秒鐘,那場景簡直沒法更尷尬了。榮格爾和他兩個人站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而那個頑固的危地馬拉人則靠窗坐著,只留給他倆一個頑固的背影。但是榮格爾對任何場景都有應對的辦法,面對這位意興闌珊的東道主,他自己動手招待外交官。他拉過來兩把椅子,然后給我們的外交官遞上了土耳其卷煙。貌似那是他專門為朋友或者是某些特定的場合準備的,因為他本人除了需要熬夜以外是不抽煙的。在這個下午,遠離那些忙碌奔波,拋開來自巴黎各大沙龍的、通常不怎么明智的干預,智利作家和德國作家盡情地聊著那些他們感興趣的東西,他們談論人類和神靈,戰爭與和平,意大利及北歐繪畫藝術,邪惡的源泉,以及邪惡所帶來的后果——有時候出于偶然,這些后果會相互關聯。他們談論了智利的植物群和動物群系,榮格爾貌似對此略有涉獵,這多虧了他的同胞菲利比[91]的作品,后者既是德國人又是智利人。這期間他們喝了很多杯茶,是薩爾瓦多先生自己去泡的(當那個危地馬拉人被問到是否也想要喝杯茶的時候,他拒絕了,聲音低得幾乎不可辨識),然后他們又喝了兩杯白蘭地,是榮格爾從他隨身攜帶的銀質便攜酒壺里倒出來的,這一回危地馬拉人倒是沒有拒絕——他的這一舉措,使兩位作家先是微笑隨后又開始毫不掩飾地大笑起來,并對此毫不留情地開起了巧妙的玩笑。接下來,等到危地馬拉人拿著他的那份白蘭地再次回到窗邊的時候,榮格爾出于對那幅油畫的興趣,想要知道畫家本人是否曾在阿茲特克首都墨西哥城[15]待過很長時間,并想知道他對在墨西哥逗留的經歷是否有什么看法。危地馬拉人則回答說他在墨西哥城只待了一個星期,他對那個城市的回憶不甚明確,基本已經失去了輪廓。他還說那幅成為榮格爾的注意力或者是好奇心焦點的油畫,其實是多年之后他在巴黎創作的,創作的時候基本沒有聯想到墨西哥,盡管他當時依稀還能感受到少許的,怎么說來著,危地馬拉人找不到更好的詞,就用了墨西哥情結這個詞。這一切為榮格爾用來談論記憶的枯井這一話題提供了證據,或許是影射那個危地馬拉畫家在其短暫逗留于墨西哥期間所捕捉到的,并且一直到很多年以后都不曾顯露出來的景象。盡管薩爾瓦多先生擁護榮格爾這個日耳曼英雄所說的一切,他當時在心中暗暗想著,也許并不是什么突然開啟的記憶的枯井,至少并不是恰恰來自于那些個枯井,然而當他一動這個念頭,他的腦袋就開始嗡嗡作響,就仿佛從那里面逃出來數以百計的智利虻[16],或者牛虻似的,唯有借助疼痛或者頭暈才能看到它們,盡管危地馬拉人的閣樓并不是一個炎熱的地方。那些牛虻在薩爾瓦多的眼皮前飛舞著,透明無形,就像是一顆顆帶著翅膀的汗珠,發出牛虻所特有的嗡嗡聲,或者是智利虻所特有的聲音,兩者其實是一樣的,雖然在巴黎并沒有智利虻。因此,當薩爾瓦多先生再次附和、表示同意的時候,其實對于榮格爾用法語對他所發表的談話內容,除了散亂的單句,他什么都沒有弄明白,只是隱約看到或是相信自己隱隱看到了真相的一部分,而在這部分少得可憐的真相中,這個危地馬拉人正處身于巴黎,戰爭已經開始了,或者即將開始,而畫家此時已經養成了在唯一的那扇窗前長時間地觀看著巴黎的全貌以此默默度過死亡(或者是瀕死的)時光的習慣,就是通過這種對巴黎徹夜不眠的觀看,從此間浮現出了《日出前一小時的墨城風光》。按照他的方式,這幅畫成為了一個以人為祭品的祭臺;按照他的方式,這幅畫實則是一種不可超越的厭食行為;按照他的方式,這幅畫實則是對潰敗的接受,不是指巴黎的戰敗,不是指已經果斷準備好自焚的歐洲文化的潰敗,也不是指那個畫家曾依稀擁護的理念的政治失敗,而是指他本人,一個無名無財,卻準備在文藝之都的藝術圈里謀求聲名的危地馬拉人的潰敗。而這個危地馬拉人接受自己的失敗所持的清醒程度,那種可以借此推測出能夠揭露特殊的、駭人聽聞的事件的其他內容的清醒程度,則使我們的外交官薩爾瓦多手臂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正如常人所說的那樣,他當時起了雞皮疙瘩。于是,薩爾瓦多一口喝干了剩下的白蘭地,重新開始傾聽德國作家的演講,在此前的那段時間里,榮格爾一直一個人侃侃而談,我們的作家則被卷入到由無用的念頭編織成的蜘蛛網里,而那個危地馬拉人,一如往常,躺在他的那扇窗邊,將自身消耗在對巴黎反復又徒勞的觀察之中。就這樣,在輕易地(或者是他自己那么認為)領悟到這段高談闊論的脈絡之后,薩爾瓦多又可以在榮格爾的理論闡述中插嘴了,這些闡述甚至能使巴勃羅本人感到驚奇,它沒有因為謙遜而得到減弱,并且榮格爾在闡述他的藝術信條的時候也沒有絲毫的浮夸。然后那位德意志國防軍軍官和智利外交官一起離開了危地馬拉畫家的閣樓。
當他們走下那些無窮無盡的陡峭樓梯直到抵達路面的時候,榮格爾說他不認為危地馬拉人能活到下一個冬天,這些話從他的嘴里說出來有點奇怪,因為那時候沒有人的口中會說出成千上萬的人將無法活到下一個冬天這樣的話,他們中的大部分要比那個危地馬拉人更健康,更開朗,擁有比他明顯好得多的生活條件,但是榮格爾還是這么說了,也許是隨口而出,或許是為了維持每件事物在其嚴格的位置之上。薩爾瓦多先生再次表示贊同,雖然,他通過對畫家的探訪,并不那么肯定后者一定會死,但是他還是說是的,很明顯,顯然是這樣子的,又或許他只是“嗯嗯”地干咳了幾聲——外交官們的干咳可以表示任何意思或者恰恰與之相反。過了不久,恩斯特·榮格爾到薩爾瓦多·雷耶斯的住所與其共進晚餐,這一次,白蘭地是被倒在白蘭地專用酒杯中享用的,他們坐在舒適的大扶手椅里,談論著文學,晚宴則是,怎么說呢,非常均衡的,正是一頓巴黎的晚宴所應該呈現出來的樣子,無論是從美食的角度還是從智慧的角度而言。臨走的時候,薩爾瓦多送給榮格爾他的一本已被譯成法語的作品,可能是他唯一一部被翻譯成法語的作品,我不確定。據那個業已衰老的年輕人所言,如今在巴黎已經沒有任何人對薩爾瓦多·雷耶斯先生還存有一星半點的記憶了,他應該是故意這么說的,為了使我不快,有可能在巴黎誰也不記得薩爾瓦多·雷耶斯了,在智利,事實上,還有少數人記得他,而閱讀他作品的人就更少了。但是那些都跑題了,言歸正傳,從薩爾瓦多·雷耶斯的家中離開的時候,那位德國作家在他的西裝口袋里裝上了一本他的著作,毫無疑問他后來是讀過這本書的,因為他在回憶錄里談到了它,評價還不賴。以上就是薩爾瓦多·雷耶斯告訴我們的,關于“二戰”期間他在巴黎度過的歲月的全部內容了。這里面有件事情很肯定,且應該使我們感到驕傲:除了薩爾瓦多·雷耶斯,榮格爾沒有在他的回憶錄里提到其他任何一個智利人;除了薩爾瓦多·雷耶斯,沒有其他任何一個智利人,從那個德國人的作品中露出過他那顫抖的鼻子;除了薩爾瓦多·雷耶斯,沒有其他任何一個智利人,作為一個人,作為一本書的作者,在榮格爾那些黑暗卻又豐富的歲月中存在過。那天晚上,當我從我們的敘述者兼外交官的家中離開,伴著喝醉了的費爾韋爾的影子,走在一條種滿椴樹的街道上時,我產生了一陣幻想,在我的幻想中,風趣被大量揮灑,像英雄們的夢想一樣被擦亮。由于當時的我年輕又沖動,我立刻就把這個念頭告訴了費爾韋爾,后者在當時只希望能夠早點抵達一家餐廳,那里的廚子深受他的好評。我告訴費爾韋爾說,有那么一瞬間,當我們沿著這條被椴樹包圍的安靜街道前進的時候,我看到自己,在那里,正在撰寫著一首詩歌,它贊美了一位作家的姿容,或是他那金色的身影,他正在一艘太空飛船里沉睡,就像是處于一個用紅得冒煙的、扭曲的鐵條制成的鳥巢中的一只小鳥,而這位開始追尋不朽旅程的作家正是榮格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