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月:家住親嘴樓
- 生與十二月(“銳勢力”中國當(dāng)代作家小說集)
- 馬拉
- 26404字
- 2018-12-25 10:38:09
一
離開蘑菇巷49號時,我的心情是輕松愉快的。那時,風(fēng)正在樓房上空“呼呼”地刮著,我穿著一件不算厚的毛衣和外套,拖著兩個箱子,偶爾有幾縷從樓頂上跌下來的風(fēng),從我臉上掠過去,卻一點寒冷的感覺也沒有。這要感謝廣東溫暖的冬天,在這個冬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我那在北方經(jīng)常因為寒冷而凍傷的腳,意外地保持了良好的狀態(tài),摸上去如同兩只完好的柿子。本來在冬天,都是懶得搬家的,但我不搬不行了,房東男人回來了,再不出去了。他也出不去了,除非坐上輪椅。據(jù)說他是個胡子很粗、個子高大的男人。現(xiàn)在,這些都沒有用了。
從巷子里走出來,我回頭望了一眼,這個我住了一年多的地方,還是那個鳥樣子,幾乎沒有一點變化。如果硬要說變化也不是沒有,比如說樓下“姐妹發(fā)廊”的老板換了,牌子也變了,現(xiàn)在叫“花語發(fā)廊”。相比較而言,我更喜歡“花語發(fā)廊”一些,它更含蓄,“姐妹”總讓人產(chǎn)生一些不道德的聯(lián)想,盡管這種聯(lián)想是有依據(jù)的。再就是,這個村子里住的人,也有些變化了。
在我住在這個村子里的一年多里,這里發(fā)生了三起兇殺案件,一共死了八個人。其中一次是槍戰(zhàn),一家伙死了四個。當(dāng)時,我在樓上聽見“砰砰砰”幾聲槍響,腦子“嗡”的一聲大了,子彈仿佛呼嘯著從房間旁邊飛過去,傳來玻璃尖銳的破碎聲。我嚇得扔下手里還沒喝完的可樂,像耗子一樣快速躲到靠墻角落里去了。過了幾分鐘,樓下人聲嘈雜起來,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來,打開窗子向樓下看了一眼,一群人向旁邊的某個地方涌過去。
等我沖下樓趕過去,人群已經(jīng)把現(xiàn)場包圍了,警察還沒有到。我撥開人群,緊張地問,死了幾個?死了幾個?然后掏出手機給小萬打電話,我說,你趕快趕到我住的地方來,死人了,快點。我放下電話,還沒回過神,小萬已經(jīng)趕到了,他的速度簡直比警察還快。我們擠了過去,發(fā)現(xiàn)在一家麻將館門口躺著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女的,都很年輕,女的還很漂亮,血從她潔白的脖子里流了出來,中槍的地方堆積著黏糊糊的血漿,像一塊糜爛的肺,流出來的血染紅了一大片地。
麻將館里亂成一團,貨架上的東西都砸爛了。在不遠的旁邊,還躺著一個年輕人,頭發(fā)染成了絢爛的黃色,他的臉貼在地上,我沒辦法看清他的樣子。麻將館老板站在旁邊,顯然也嚇壞了,他的雙腿不停地哆嗦著,幾乎站不穩(wěn)。我給了他根煙,小聲地問,怎么了?他抖抖索索地接過煙,聲音顫抖地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開始,他們幾個在打麻將,突然沖過來幾個人,拿著槍就朝他們身上打,打完就跑了。麻將館老板掏出火機點了幾次,手顫抖得厲害,點了幾次沒點著,我給他點上火說,沒什么其他的事?麻將館老板抽了口煙,看了看四周,緊張地說,前幾天,我看見他們幾個在吵架,不曉得有什么事,今天就動手了。小萬在旁邊“咔嚓”地拍了一堆照片,給我打了個“V”字形的手勢,興奮地叫道,猛料,猛料,搞個現(xiàn)場不成問題。
等發(fā)完稿,我們坐在兆祥公園附近的夜市攤子上,喝了兩瓶啤酒,才開始有點傷感,我也從那種不道德的興奮中清醒過來。這時候,街上人來人往,路燈是明亮的。周圍很多喝酒的人,火鍋熱氣騰騰。那天,我們很少說話。小萬喝了三瓶就喝不下去了,他背起攝影包說,我先回去了。走了幾步,他回頭說,你自己也小心點。
我回去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人群早已散去,警察都走了。只有還沒有散盡的血腥味蕩漾在空氣里,久久不肯散去。“姐妹發(fā)廊”旁邊賣水果的老太太還在,我第一次停下來,買了幾個橘子,兩個蘋果。付錢時,老太太看了半天,又算了半天說,橘子一塊五,蘋果兩塊二,一共三塊七。我給了她四塊錢,她手在懷里摸了半天,準(zhǔn)備找錢給我。我看了看她說,算了。老太太笑了笑,先生,你真是好人,我早看出來了,你是個好人,你跟他們不一樣。走過去時,我突然覺得她很像我奶奶。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老太太依然躲在“姐妹發(fā)廊”的黑暗里,她看起來跟不存在一樣。
現(xiàn)在,大家都明白了,我住的地方是一個村子,著名的城中村。我所在的那條巷子叫蘑菇巷,門牌號碼49號。我在四樓,一室一廳。對我一個人來說,已經(jīng)足夠?qū)挸恕_@個村子怎么說呢?簡單點說,亂,不很臟,經(jīng)常死人。村子里有很多縱橫交錯的巷子,第一次來很容易搞糊涂,熟悉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它其實和電腦硬盤一樣井井有條。只要熟悉了一個點,沿著這個點散開去,怎么都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二
8月,武漢的空氣中蕩漾著一股柏油路的味道。梧桐樹的葉子茂盛,樹蔭下的光是碎的,而更多的路面裸露在空氣中。在這個城市待了四年,每年的夏天都讓我嘗盡了苦頭。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像個叛徒一樣毫不猶豫地逃離了武漢。臨走前,我站在長江大橋上向江里扔了兩個啤酒瓶子,大叫道,去你媽的武漢,去你媽的白云黃鶴,我受夠啦,我走啦。現(xiàn)在想起來,這一聲喊叫很矯情。對一個城市來說,一個人的消失和一個人的死亡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如同一顆塵埃,消失在空氣中。
離開武漢后,我如愿以償?shù)氐揭患抑麍笊缱隽艘幻浾撸z憾的是我沒有留在我喜歡的廣州,我被派到下面來了。上面給的理由是年輕人要多鍛煉鍛煉,吃點苦才能快速地成長起來。這種東西不是我能掌握的,也就認了,雖然我并不相信人成長起來的條件是吃盡沒必要的苦頭。
剛到這個城市時,舉目無親,同事間也不熟,房子不好找,去了幾個房產(chǎn)中介,都很不爽,那些鳥人似乎一眼就可以看出我是剛來的,并且急于找房子,然后狠著命要價,中介費出奇地高。那時,我一來沒錢;二來誰愿意做傻瓜啊?在辦公室窩了兩天,白天上班,下班去找房子,看見貼出來的租房電話就打,打了幾十塊錢的電話,房子還是沒找到,確實沒什么滿意的。除開這個,我發(fā)現(xiàn)錢也越來越不值錢了。在我的經(jīng)濟能力之內(nèi),能找到的房子不是布局太差,就是光線太陰暗,整天見不到陽光。對我來說,房子也就是個睡覺的地方。光線對我來說并不是太重要,但我也不愿意我每天早上醒來時,房間依然是陰暗的,那會讓我整天的心情都不好。我希望我每天早上都能面對陽光,即使我不能看見日出——但我希望,有陽光能照在我的身上。
房子是在網(wǎng)上找的,當(dāng)時我百無聊賴地上了本地社區(qū)論壇,想看看有沒有奇跡出現(xiàn)。然后,看到了房子出租的廣告,我打通了電話,是個女人接的。我們約好時間看房子,房子的位置還不錯,最重要的是它居然很大,還很干凈,陽光也可以在早晨照進來。我一看就決定要了,摸了摸錢包,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四百五是不是太貴了?其實,如果她一分錢也不讓的話,我也決定租下來了。沒想到她爽快地說,那四百好了,我看你也斯文。這個邏輯很奇怪,卻讓我愉快。于是,我交了定金,房租,這個女人就成了我的房東。中介費省了,房子又不錯,我簡直有點得意了。還有一點讓我放心,我想一個會在網(wǎng)上發(fā)租房廣告的人,總比那些洗腳上田的農(nóng)民值得信賴一些。
晚上,我把行李搬進來了。還好是夏天,我在地上鋪了一張席子就睡了。房子里有個老式的吊扇,看起來如同一百年前的古董,工作卻依然一絲不茍,風(fēng)很大,轉(zhuǎn)動時幾乎一點聲音也沒有。房間里蚊子居然也很少,這讓我非常滿意,我簡直討厭死蚊子了。和別人在一起,我總是很受蚊子的歡迎。睡覺之前,我認真地巡視了我的睡房、客廳、洗手間、廚房,它們都讓我滿意。我想我要買的是一些鉤子啊、臉盆啊、毛巾啊之類的,這些都容易解決。晚上,我睡得很好,連夢也沒有做。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拉開窗簾,聞到一股好聞的燒魚的味道。是從我對面的房子里傳過來的,從我的窗子看過去,我能清楚地看清對面房間里的擺設(shè),甚至我懷疑,只要我一伸手就可以把對面的衣服給取過來。我正望著對面出神,一個女人從廚房里走出來,我仔細看了看,是房東。她也看見了我,跟我問了一聲“好”。
我笑了笑說,你住這里?
她說,是啊,很奇怪嗎?
我搖了搖頭說,不奇怪,一點也不奇怪。只是這兩棟房子距離也太近了。
房東笑了笑說,呵呵,你知道這種樓房有個什么名字嗎?
我搖了搖頭。她得意地說,你肯定想不到,我告訴你吧,這種樓叫親嘴樓,也就是說,兩個人在不同的樓房里把腦袋探出來,都可以親嘴了。
這個名字不錯,很形象。
我沖房東笑了一聲說,可惜啊,沒人親嘴,你試過嗎?
房東也笑了笑說,你這個混蛋,不過我還真沒試過。
過了一會兒,她說,你吃飯了沒?我說“沒呢”。她說要不你把碗遞過來,我弄一點給你。
我在房間里找了一會,給了她一個大飯盒。吃飯時,我把窗簾拉上了,飯盒里有我聞到的紅燒魚,還有一些很綠的青菜。說實話,房東的手藝不錯,做的東西很合我的胃口。
等我們慢慢熟悉起來,我才知道房東的老公很少回家。我住的這一棟樓全部是她家的,對面的那棟也是。除開自己住的那一層,其余的全部出租給像我這樣的青年或者中年老年。我算了算,一層樓三個房間,七層,也就是二十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收四百,意味著一個月就是八千四百,再算上對面的那棟,她一個月光收房租就是一萬多。操,一萬多啊,我得干多少個月啊?這種計算讓我非常沮喪。房東是一個并不啰唆的女人,她說他們家也就這點產(chǎn)業(yè),現(xiàn)在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收房租,收完房租就打打麻將混混日子。我說,你們也太爽了。她笑了笑說,羨慕?我老實地回答,有點。房東又笑了,她不太平坦的臉上有點得意。
除開收房租,房東幾乎不到我的房間來。碰到有事,我們就隔著窗子說話。第三個月收房租,她收了我四百,水電費沒要。第四個月,她收了三百七,水電費要了,房租減到了三百五。又過了幾個月,她說,你干脆每個月給我三百得了。對房東一再減少我的房租,我非常歡迎。由于熟了,我說你干脆不收我的房租得了。房東在對面洗了一下手說,那不行,那樣我老公會覺得我在包小白臉。她說完,我“呵呵”大笑,她也笑了,然后問道,你要不要吃魚?要的話早點回來,我晚上做紅燒魚。
房東叫歐陽少珍,這個名字我是在兩個月后才知道的。此前,我只知道她姓歐陽,她開給我的收據(jù)上寫著“歐陽”兩個字,她的字不好,歪歪扭扭的,有點丑。歐陽少珍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皮膚不算好,身材卻很不錯。她嘴唇厚,顴骨突出,典型的廣東人。我后來就“親嘴樓”和歐陽少珍開過一個玩笑,我說,我們來試試看是不是真的能親嘴?她在那邊嘻嘻哈哈地說好啊。我們從各自的窗子里探出頭來,盡量向?qū)Ψ綔愡^去,眼看要碰到嘴唇,歐陽少珍突然縮了回去,她說,不行,不能再靠前了,再靠前我要掉下去了。我也縮回來說,我要是再往前一厘米,肯定掉下去了。休息了一會兒,我說其實親不到嘴呢。歐陽少珍臉紅了一下說“就是”。她笑了笑,接著說,早知道,應(yīng)該建得再近點。
這樣的房東我可能再也碰不到了,不過也沒關(guān)系。工作了一年多,我的積蓄讓我有足夠的能力付五百一個月的房租。站在村子門口,我看了一眼,對自己說,走啦,該走啦。我招手叫了一輛的士,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行李原來那么少,比一年前多不了多少。
三
小萬是我的同事,胖子、攝影記者,他是從縣級報應(yīng)聘過來的。小萬不說話時,有些像臧天朔,光頭,油亮油亮的肚子,慈祥的樣子,這讓他看起來更像官員司機,而不是記者。
去年,全國報刊整頓,縣級市原則上不準(zhǔn)辦日報。他們那個報紙混不下去了。那是個小報,基礎(chǔ)不好,不能跟別的財大氣粗的縣級報一樣,換個名堂,找個掛靠單位接著辦。他們只好散伙,百十號人紛紛作鳥獸散。還好小萬混了快十年,人脈廣,消息靈通。在那個鳥報還沒有散伙之前,趕緊找了下一個東家。
每次和我一起喝酒,他總是不無得意地說,老子這叫聰明。他宣稱,他可能是唯一個從縣級報進入我們這個大報的。據(jù)他說,當(dāng)初他去應(yīng)聘,已經(jīng)過三十,過了三十在南方想混一個好點的地方就比較麻煩了,好像人一過三十就廢了一樣。可老板看到他的作品后,決定把他留下,當(dāng)場讓他領(lǐng)了一套攝影器材就下來了。小萬對他的作品很有信心,他說,這叫憑實力說話。
到報社第二個月,小萬干了件大事。
周末回家,小萬在街上用大棒子把一個搶劫的小子從摩托車上打下來了,被人拿刀追著砍。好在警察反應(yīng)還算快,及時制服了歹徒。如果僅僅如此,也算不上牛,關(guān)鍵是在那種情況下,他居然還沒有忘記相機,居然把整個過程全部拍下來了。雖然畫面有些晃,但這才是真正的現(xiàn)場啊。更巧的是,那時正好是“打飛搶”(注:打擊飛車搶奪)的高潮時期。
這組照片發(fā)了一個版,為小萬賺了一千多的稿費,他因此成了“打飛搶”運動中的典型。鑒于他的英勇行為,他家鄉(xiāng)的區(qū)委書記對此高度贊揚,我們報社當(dāng)然也不會忘記宣傳我們自己的英雄,提高我們的美譽度。于是,記者站把他作為英雄報給了集團,很快集團決定發(fā)給他八千的獎金,全社通報表揚,同時決定將他的見習(xí)期立即終止,即刻享受正式員工待遇。也就是說,他那一棒子不但打出了上萬塊錢,還打出了領(lǐng)導(dǎo)的信任。事實也確實如此。小萬成了我們記者站的英雄,小姑娘爭著問他的感受,叫他“hero”。那段時間,小萬每天上班都笑呵呵的。請記者站所有人喝酒時,他舌頭都大了。他有理由大舌頭,如果不大,才真的奇怪。
我們都住在村子里,他租的房子離我的房子大約有三百米,有冷氣,這個比我好。小萬結(jié)婚了,老婆在家里。每個周末,如果沒別的活動,他都回家看老婆。他回家看老婆,我就無事可干。平時都忙,好不容易到了周末,能輕松一下,卻又找不到人了。小萬到我的房子看過之后,說,你這樣肯定不行,沒電視,電腦又不能上網(wǎng),連個活物都沒有,住長了你會瘋掉,這個我有經(jīng)驗。我說,那怎么辦?他說,你要找個什么東西養(yǎng)著,一來好打發(fā)時間,二來房間里也有個活物,有點動靜。我這才想起來,小萬養(yǎng)了一只松鼠,一只丑得跟老鼠一樣的松鼠,他給它取名“老虎”。去他那里,經(jīng)常看見他逗“老虎”,“老虎”在籠子里跑步,他在旁邊傻乎乎地笑。想到這兒,我撓了撓腦袋說,你看我養(yǎng)點什么好?他說養(yǎng)魚吧。我一聽就說,不行,成本太大了,再且說不好我哪天就撈起來燒著吃了。他想了想說,要不也養(yǎng)一只松鼠?我說,不行,我怎么能學(xué)你的樣子呢?過了一會他說,那你養(yǎng)鳥吧。我想了想,養(yǎng)鳥,嗯,還不錯,我喜歡鳥叫聲。
有了這個心思,我開始注意哪里有賣鳥的。花鳥市場有,但要我專門去一次花鳥市場就為買鳥,我肯定不干。事情總是奇怪,只要你有那個心,很快就可以看到那個東西。比如說,如果你老婆懷孕了,你上街,你才會發(fā)現(xiàn),原來街上有那么多大肚婆。
才過了幾天,我在村口碰見了一個挑著鳥賣的小販子。她肩膀上挑著兩只鳥籠子,里面裝著各色的鳥。
我停下來問,你這鳥怎么賣?
她說,你買哪種?有八哥、鸚鵡,金絲雀還有——
她還沒說完,我說,哪種比較熱鬧?
她笑了笑說,那你買鸚鵡吧,它會說話呢。
我說,是嗎,那你讓它說一句聽聽。
她尷尬地笑了笑,現(xiàn)在還不會,你買回去教它,它就會了。
我說,哪個有空教它。
小販又看了看我說,那你買畫眉吧,毛好看。
我說,好看頂個鳥用。
圍著籠子看了一會兒,我指著一種像麻雀一樣的鳥說,這種鳥會不會叫?
小販趕緊說,叫,叫得可歡了。
這鳥叫什么名字?
金絲雀。
我愣了愣,這種小號麻雀居然叫金絲雀?想了想,就它吧,沖著金絲雀這個名字。
買完鳥,又問了一些常識,比如好不好養(yǎng),喂點什么好之類的。小販熱情地說好養(yǎng),好養(yǎng),這鳥可好養(yǎng)了,吃鳥糧也行,沒鳥糧大米也可以。一聽說喂大米也可以,我想我不用再猶豫了,買鳥糧可能比較麻煩,大米就方便了。花了四十五塊錢,我買了一個鳥籠子,兩只金絲雀,另外還有二十包小包的鳥糧,夠它們吃上一陣子的了。
剛買回這兩只金絲雀,它們還很怕生,在籠子里飛來飛去,壓抑著叫聲。買回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家里實在沒一個合適的地方放它們,放在地上不利于觀賞,感覺也別扭,放在桌子上,那也不行,我就那么一張桌子,我還得放點別的東西呢。找了好半天,我決定把它們放在窗臺上,這樣它們可以接受陽光、雨水,還有新鮮的空氣,對它們的健康比較有好處。
開始幾天,我對它們還很有耐心,伺候得無微不至。
早上,聽著它們清脆而歡快的叫聲,的確也讓我心里愉快。僅僅過了不到一個禮拜,就有些厭煩了。天天要給它們換水,隔上兩天就要清洗鳥籠子,畢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不是我有多么勤快,如果不清洗,靠近它們時那種臭味給人感覺實在不好。我也厭煩了它們早上越來越大、越來越持久的叫聲。我一般晚上兩點睡覺,六七點它們就開始叫,這讓我的睡眠非常不充分。我?guī)缀鹾蠡谫I了它們了。
見到小萬,我跟他說,我買了兩只金絲雀。他高興地說,是吧?你房間里總算有點活物了。轉(zhuǎn)過頭他又問,金絲雀,是不是很名貴?我說一般吧。抽了根煙,我說,我不太喜歡,你要是喜歡我送給你好了。小萬有點意外,還是高興地說,是嗎,你那么好?搞完了我跟你回家看看。我說“好”。
發(fā)完稿子,小萬跟我一起回家,一路不斷問關(guān)于金絲雀的問題,我盡力糊弄他,希望他把這些影響我睡眠的東西給拿回去。其實,我也有別的辦法,比如說打開鳥籠放了它們,或者干脆炒了。但又有些不甘心,放了它們意味著我的錢白花了,我賺錢也不容易。炒了它們我還下不了手,再且,炒了也不到一兩肉,不但成本太高,說起來也不好聽。權(quán)衡了一下,還是送出去劃算,做了個人情,又讓自己擺脫了困境。
進了我家,小萬問,鳥呢,鳥在哪里?
我指了指窗臺說,那兒呢。
小萬看了看鳥,又看了看我,滿腹狐疑地說,哥哥,你不是耍我吧?這就是他媽金絲雀?這整個不就是一小號麻雀嗎?
我趕緊說,金絲雀和麻雀都是鳥,而且都帶一個雀字,它們是一個種的。門綱目科屬種,這個你知道吧?
小萬郁悶地說,操,這么丑。
我說,沒關(guān)系的,丑它也是金絲雀。
小萬又逗了逗鳥,說,你這鳥怎么不叫呢?
我說,誰說不叫啊,叫得可歡了。我趕緊走到鳥籠邊,搖鳥籠子,企圖讓它們叫起來。可它們寧愿在鳥籠子亂飛也不肯叫一聲,我?guī)缀踅^望了。
小萬說,你這鳥我不要了,還是你自己養(yǎng)吧。
我急了,我說,小萬,你怎么可以這樣呢?你怎么可以因為人家長得不漂亮就不要呢,如果你老婆老了不漂亮你是不是也不要了?
小萬翻著眼睛看了我一眼說,可它不是我老婆,是你養(yǎng)的。
我滿肚子的話噎在肚子里說不出來。小萬不屑地看了看我說,你看你養(yǎng)的什么鳥,不好看也就算了,連他媽叫都不會叫一聲,還是“老虎”好玩。
下樓時,小萬沖著我說,你慢慢養(yǎng)你那兩只麻雀吧。
回到家還沒有站穩(wěn),兩只金絲雀歡快的叫聲針一樣刺進我的耳膜,它們是爽了,可我就不爽了。
四
搬進蘑菇巷三個月后,我對這個村子的了解變得透徹。由一個城市傻瓜,變得和賣菜的小販一樣精明。比如說,我知道市民對村里人的說法是“男盜女娼”。這個說法并不在我的意料之外,在全國,在任何一個城市,城中村永遠是這樣的地方。城中村低廉的消費,混亂的管理對潛伏的流竄犯、三流的妓女、從祖國各個省份蜂擁過來的民工、失業(yè)者都擁有致命的誘惑,如同蒼蠅,永遠對腐爛的垃圾比對香水有著更強烈的興趣。小萬和我一起走在村子里,經(jīng)常說,我們恐怕是這里最后兩個正經(jīng)人了。對他的說法,我表示了否定。我知道,很多和我一樣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年輕人住在這里。
我來的前兩天,去租房子。打通電話后,一個瘦小的女孩子走了過來,領(lǐng)著我穿過黑乎乎的樓道,開門,開燈。然后,她說,你看看。房間灰暗,就著燈光,我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非常瘦弱,大概只有八十斤,看起來像一只直立的鵪鶉。胸脯剛剛開始發(fā)育,只有兩個突起的小點在證明,她還是個女人,她胸前長的是乳房。她的房間凌亂,沒有床,地上鋪了一張薄薄的床墊。內(nèi)衣和內(nèi)褲掛在窗子上,一面面飄揚的旗幟。
我盯著她的內(nèi)衣看,她的臉紅了說,你看看合不合適,房租三百,水電另計。
我笑了笑說,你住得好好的,干嗎要租呢?
她也笑了說,我們公司安排了宿舍,我剛租一個多月,不找個人接著租,兩百塊押金就不退了。
我趁著看窗外時,摸了一下她的胸罩,回過頭來說,你一個人住不怕被人強奸啊?
女孩子又笑了笑說,我胸那么小,誰強奸我,要強奸也要強奸那些大波妹去。
她的回答讓我開心。如果不是因為她的房子光線實在太暗,空間實在太狹小,我想我是愿意幫她的忙的。下樓時,我的理性戰(zhàn)勝了我的憐憫之心,我說我再去別的地方看看,趕緊溜了。后來,我還在村子里遇見過她,她的胸部看起來比我那天看到的要大很多,一定是墊了海綿。
我剛住到這里來時,樓下的發(fā)廊還叫“姐妹發(fā)廊”,兩個漂亮的姐妹開的。剛開始,我晚上喝酒回來還傻乎乎地跑過去洗頭,洗著洗著,小姐的手在我耳朵邊上蹭來蹭去,接著湊到我耳朵邊上問,先生,要不要洗小頭啊?我說不必了。頭匆匆洗完了。洗了幾次,我才知道,洗頭是假。小萬喜歡妹妹,動不動過去洗頭。洗完還舍不得走,跟人家海闊天空地聊天。對他的這種行為,我表示鄙視。我說,你要想干嗎就干嗎不就行了,費這個力氣干嗎?他淫邪地朝我笑了笑說,這個你不懂,你還是一個小屁股呢。大概過了半個月,小萬把妹妹搞到了床上。他去洗了八次頭,終成正果。我問小萬給了多少錢,他說沒給。他很得意,我為那個女人感到難過。
吃晚飯時,小萬喝了點酒,帶著醉意說,我告訴你,這里最需要安全感的就是那些小姐,你稍微給她們一點點愛情,她們就愿意給你做牛做馬。事實似乎確實如此,在這個村子里,不少小姐都由男朋友送去上班,也有不少男人送自己老婆去賣淫。而那些吃軟飯的家伙多半都很帥,身材高大。除開送女朋友上班,他們唯一可干的事情就是打麻將,喝酒。其中有個小姐,被小白臉騙走了三年的積蓄,大家本以為她會吃一塹長一智。然而,她很快上了另一個男人的床,同樣是一個騎自行車送她去夜總會的帥哥。
小萬的故事同樣爛俗而簡單,他天天去陪妹妹聊天,聊著聊著就聊到了人生,命運啊什么的,然后感覺同病相憐。接著小萬要到了她的手機號碼,兩個人開始約會、吃飯、看電影什么的。再接著,女人病了,她給小萬打了個電話。小萬趕緊買了碗粥,兩斤水果去看她。小萬一進去,女人眼淚下來了,她說小萬真是個好男人,還記得她。
吃完那碗粥,兩個人上床了。
我問小萬是不是愛那個女人。他說你傻了吧,傻了吧,我怎么會愛一個小姐呢?抽了根煙,小萬又說如果她不是個小姐,我可能會愛她,但我肯定不會娶她做老婆。小萬說完,我們兩個半天沒有吭聲。
我養(yǎng)的兩只金絲雀非常健康,精力充沛。盡管,我現(xiàn)在四五天才清洗一次鳥籠子,污濁的空氣似乎并沒有影響它們的健康。
每天早上五點左右,它們?nèi)匀唤械门d奮,就像高潮中的女人,這讓我苦惱。歐陽少珍來看過我的兩只小鳥,她逗鳥時笑得很開心,她說看不出來你還很有情調(diào)呢。我說情調(diào)個鳥,煩死它們了。歐陽少珍也笑說,確實挺麻煩的,大清早就開始叫,我那邊都聽得到。歐陽少珍問兩只小鳥有沒有名字,我說沒有。歐陽少珍說,你的東西你應(yīng)該給它們?nèi)€名字,有個名字就表示它們真的是你的了。我說,你覺得叫什么好呢?歐陽少珍想了想說,就叫花花、草草吧。她一說完,我說,你俗不俗氣,這么丑的鳥還叫花花、草草,扯淡不是?我將兩只鳥命名為A和B。歐陽少珍對此嗤之以鼻,她說你這樣的智商也只能取出這樣的名字來。
給兩只小鳥取了名字后,我還是認不出它們來,它們實在太像了。小萬說得有道理,它們確實像兩只小號麻雀,本來麻雀已經(jīng)很難辨認了,何況還是小號的。好在也沒有人一定要我把它們認出來,我只要知道,一只是A,一只是B就行了,至于誰是誰,一點也不重要。A和B在我的照顧下,生活得很好,至少比我強多了。
冬天來了,我和我的生活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最明顯的是人長胖了。大學(xué)畢業(yè)時,我的體重只有一百二十多斤,現(xiàn)在已經(jīng)突破了一百四,還保持著強勁的增長勢頭。歐陽少珍說她是看著我長大的,說我由一個本來不太油的年輕人變成了老油條,她經(jīng)常感慨廣東確實讓不少大好青年變壞了。她說這話時正躺在我的床上,頭枕著我的手臂,兩只手一只摸著我的胸膛,另一只手在我大腿根處游弋。
這是我沒想到的,歐陽少珍過來收房租,我正在洗澡。她進來時,我說我剛洗完澡,還沒穿衣服呢。她說,就你那點東西,誰沒見過似的。歐陽少珍進來時,我只穿了一條寬大的短褲,正拿著毛巾擦頭上的水。歐陽少珍盯著我看了一會,眼睛里有些欲望升了上來。她說,我摸你一下,行不?我說行。歐陽少珍伸手摸了摸我的胸膛,然后摸了摸腰,她的手慢慢向下,用嘴親著我的身體,接著順手拉掉了我的短褲。她蹲下去,我的下體從內(nèi)褲里掙扎了出來,歐陽少珍一下子含住了它。她在床上的表現(xiàn)很瘋狂,下面潮濕,她撕咬著我,想叫卻不敢叫,緊緊咬著被子。做完,歐陽少珍躺在我身邊說了一會兒話,就開始穿衣服。穿好衣服,她從我口袋里拿了三百塊錢走了。臨走,還不忘記幫我整理一下被子,在我臉上親了一口。
出門,鎖門。
歐陽少珍走了之后,我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歐陽少珍并不漂亮,臉上有麻子,小腹上還有剖腹產(chǎn)留下的痕跡,腰上有著呼啦圈一樣的贅肉,陰毛茂密得像施了肥料。她至少大我十歲,女兒都快小學(xué)畢業(yè)了。這讓我看不起自己,覺得自己是個沒出息的家伙。
我跟小萬說起這件事,他幸災(zāi)樂禍地說,操,這么老的女人你也下得了手?你牛。我滿肚子的苦水說不出來。我想我跟歐陽少珍永遠沒有第二次,但當(dāng)歐陽少珍再次將她的手伸向我的下體,我的身體依然起了變化,只好再次把她按在床上,強奸一樣進入她的身體。
除開這個,我家里也發(fā)生了一些事情。給家里打電話時,媽媽說爸爸開的肉類加工場被查封了,罰款加上人情費花了十多萬,這意味著賺的錢全部虧進去了,還欠下了一大筆債。分攤債務(wù)時,媽媽說,你爸老了,再也干不動了。剩下五萬塊的債,你三萬,姐姐妹妹各一萬,你是個男人,薪水高,家里以后要靠你呢。不管愿意不愿意,這三萬的債我是背定了。我爸媽在我身上花了更多的錢,把一個輟學(xué)三年的小混混培養(yǎng)成了人民的大學(xué)生。就沖這個,我就沒理由拒絕他們的安排。三萬塊,我算了算,這意味著我半年不吃不喝才能把這筆債還清,但我怎么能不吃不喝呢?實際上我還花得挺多。我爸的工廠沒查封之前,我一個月消費要三千塊,一點都不擔(dān)心沒錢。但現(xiàn)在,我的消費已經(jīng)壓縮到了一千五,還有繼續(xù)下跌的可能,這讓我非常郁悶。
進了冬天,我有了一個女朋友,自來水公司的宣傳秘書,和我一樣,她也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學(xué)的是中文,湖南人。她說她沒男朋友,我說我沒女朋友。她長得還不錯,身材姣好,乳房大而堅挺,這都讓我喜歡。一起吃過幾次飯,看過兩次電影,她成了我女朋友。我曾經(jīng)提議過我們住在一起。她不肯,她說她還是住集體宿舍,不然別人會說閑話。我說別人說什么關(guān)你鳥事?她說關(guān)我的聲譽呢。為了安撫我,她說訂婚之后,我就跟你住一起。訂婚這事情似乎太遙遠了。可笑的是她雖然不愿意跟我住在一起,上床還是照樣,她早就不是處女了。我問過她是不是喜歡白天上床,她說不是。我說那這是干嗎呢,這不是掩耳盜鈴嗎?她說,掩一下總比不掩好。
這樣一來,意味著在進入冬天之后,我有了一個情人,如果歐陽少珍也算的話;有了一個女朋友;另外還背上了三萬塊的債務(wù)。兩個女人并沒有讓我疲于應(yīng)付,但三萬塊錢的債務(wù)讓我感覺到了分量。
廣東的冬天還是有些冷的。
五
記者站是這樣一個地方,在組織管理上屬于報社,但人在下面,很多事情山高皇帝遠,也沒人管得了。
我在記者站的生活還算愉快。我們站長姓柯,我們當(dāng)面叫他“柯站長”,背后叫他“老柯”。他的臉總是紅的,牙齒發(fā)黑,煙酒過度的表現(xiàn)。作為一個離婚的男人,我們理解他。作為一個著名報社的記者站站長,他在這個地方數(shù)年的苦心經(jīng)營是有效果的。我們在這里幾乎是一個日報的規(guī)模,每天出三個版的新聞,還有每周定期的二十四個版的雜志,另外還有不定期的專刊。報社設(shè)在本地的廣告部一年能為報社拉回上千萬的廣告,他作為這里的站長,簡直想不牛都不行。
剛到記者站,我連自己的桌子也沒有,更不用說電腦了。我每天寫稿只能蹭別人的電腦,這些都算了,組織上認為這是鍛煉年輕人,我也只能接受。更可惡的是,他開始讓我跑報料,然后給我安排了農(nóng)林水。傻瓜都知道,在我們這個報紙,農(nóng)林水意味著什么都沒有。農(nóng)林水本身就不受重視,我們又不是黨報,鬼他媽才管你農(nóng)林水呢。如果說,發(fā)水災(zāi),干旱,這幾條線還有點新聞可做,但哪里有那么多的天災(zāi)人禍呢?老柯的安排讓我非常不爽,我?guī)状翁岢隹棺h,他總是笑呵呵地說,年輕人不要著急,這只是暫時的,以后會調(diào)整。過兩個月我們還要擴版,到時候事情做都做不完。過了幾個月,擴版了,但不關(guān)我鳥事,我跑的還是農(nóng)林水,這簡直讓我憤怒。
作為跑報料的記者,我每天可以遇到很多新鮮的事情,也很快熟悉了這個城市最隱秘的部分。比如說哪里站街女多,哪里夜總會有色情服務(wù)。跑報料是很煩人的事情,半夜三更總會被人吵醒。跑過去一看,操,鳥事沒有。幾十塊錢的的士費沒了,覺也別想再睡好了。報料電話簡直就像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手雷,還不能關(guān),關(guān)一次被發(fā)現(xiàn)了扣五百塊錢。
周末,和女朋友一起,最怕的就是電話響。兩個人好不容易醞釀好了感情,事情剛剛?cè)胂铮娫掜懥恕2唤佑植恍校恿瞬蝗ィ绻嬗惺裁创笮侣劊┮粭l也是五百塊。好幾次和女朋友剛上床,才進入,電話就響了。這樣的事情搞了幾次,女朋友非常不滿,她的臉色有些不好看。等回來再繼續(xù),她下面干得像一條曬干的毛巾。想弄也弄不好了。
在那幾個月里,我見到這一輩子也沒見過的那么多死人,各種各樣的死法,跳樓的、淹死的、被人砍死的、車禍死的等等等等。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三條腿的雞、四厘米長的蚊子、一百多斤的大紅薯。各種奇怪的人,比如打電話到報社要我們給他找工作的失業(yè)青年、要做本市第一人造美女的丑女、兩性人、強奸女兒的父親……總之,我在這幾個月里見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很多人一輩子見到的可能還要多。以前,我看見路邊乞討的小孩,還愿意給上一塊或者五毛的,現(xiàn)在一分也不給了。
上班之余,就回家逗逗鳥。我現(xiàn)在有三只金絲雀了,不是買的,我抓的。A和B已經(jīng)被我養(yǎng)習(xí)慣了,清洗鳥籠子時,我把它們放出來,它們也不愿意飛走,洗完籠子,放好鳥糧,裝好水。它們會主動爬回它們的籠子。盡管如此,我也沒想過要把它們放出來,讓它們在房間里自由自在地生活。我的想法是,如果放它們出來,它們會到處拉屎,這會給清潔帶來困難。更重要的是,如果它們習(xí)慣了我的房間,這個比較大的籠子,那么它們會想念更大的籠子,比如天空什么的。我不能給它們這個機會。A和B的性別一直到最后我都沒有弄清楚,如果它們是同性,它們一定是同性戀,它們卿卿我我的樣子如同一對熱戀的情人。我能夠得到第三只金絲雀,A和B都有功勞。我一直都把它們放在窗子上,它們歡快的叫聲,吸引了C,C生活在野外。它總是飛到籠子邊上,對著A和B歌唱,偶爾也吃點東西。我?guī)状蜗胱プ都沒有得手。但最后,我還是得手了。在一個風(fēng)雨夜,C疲憊地站在籠子上,我回來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二點多,它正閉著眼睛打盹。我一伸手,它就在我的手心了。C掙扎的力氣很大,還啄我的手。不管C如何反抗,我還是把C放進了籠子。它掙扎,撞籠子,打翻水,這些都沒有博得我的同情。我想知道,三只鳥在一起會有什么效果。
C長得跟A和B不太一樣,它尾巴要長一些,沒有經(jīng)過修剪,這讓我一下子能把C從它們中間認出來。C來的時候,我的鳥糧正好快完了。喂了兩天的鳥糧之后,我開始給它們喂大米。喂了幾天之后我發(fā)現(xiàn),它們拉的糞跟以前的不一樣,以前比較硬,現(xiàn)在很軟,就跟人拉稀一樣。C在籠子里顯然是老大,A和B都不敢惹它,C經(jīng)常在籠子里飛來飛去,動不動撞在籠子上,它還沒有習(xí)慣如此狹小的天空。
女朋友對我的金絲雀很感興趣,甚至說要去抓蟲子給它們換換胃口。兩個人在一起沒話說時,我們就談這幾只金絲雀,討論C會不會成為A和B之間的第三者。我們討論的結(jié)果是,C肯定會成為第三者,它不可能一直容忍被排斥的地位,何況和A、B比起來,它那么強壯,那么善于飛翔。
傍晚,陽光從對面樓的夾縫中鉆過來,照在三只金絲雀身上。我從背后抱住女朋友,我們有時候也會發(fā)發(fā)呆,女朋友喜歡在下午親吻我。陽光慢慢地褪去,黑暗籠罩了上來。女朋友說,看著房間慢慢暗下來,她總是很傷感,感覺落寞。以前,她只能獨自傷感。
還好,現(xiàn)在有我。
六
小萬和“姐妹發(fā)廊”里的那姑娘感情越來越好,在我面前,他們表現(xiàn)得甜甜蜜蜜,儼然是一對夫妻。我就笑,心里暗罵“一對狗男女”。朝他們笑對我來說是有好處的,我經(jīng)常下班之后去小萬那里蹭飯。女人的手藝實在不錯。小萬和女人不住在一起,還是各住各的房子。
現(xiàn)在,我知道女人叫“芳芳”,我懷疑這不是她的真名,我不相信有那么多人叫“芳芳”“小麗”“春花”等等。她們大概和那些歌星一樣,為了便于記憶,取了一個藝名。不過,既然她說她叫“芳芳”,那就叫她“芳芳”好了。芳芳和小萬經(jīng)常一起過夜,一個禮拜兩三天的樣子。我有時候看不過去,對小萬說,你們都這個鳥樣了,不如干脆住一起得了。小萬搖了搖頭說,那不行,一旦住一起了,意味著我要承擔(dān)她的生活,以后會很麻煩。只要我不跟她住一起,那就意味著我們其實還是什么都沒有。
芳芳經(jīng)常給小萬做飯,芳芳做飯了,小萬多數(shù)會叫我去他家吃飯。每次去他家,我總會帶上六瓶啤酒,或者一瓶二鍋頭。俗話說“拿人的手軟,吃人的嘴軟”,我吃了芳芳做的東西,經(jīng)常昧著良心對她大肆贊美,什么“賢能淑德”“美麗端莊”之類用來形容女人的詞幾乎被我說遍了。小萬背著芳芳對我說,你這個鳥人太惡心了,這么肉麻的話也說得出來。我一想,也是,確實夠惡心的。但一吃她的東西,我就忘記了惡心,依然拼命贊美。贊美的次數(shù)多了,真就感覺出好來。就算是婊子,也有著貞潔的過去。
關(guān)于小萬我已經(jīng)無話可說。這樣也好,就像兩朵浮萍,如果它們愿意在同一個池塘里繼續(xù)漂浮,那總比一個的好。來這里半年之后,我有了新的習(xí)慣,傍晚去公園散步。
有必要說說這個公園。
這是一個怎樣的公園呢?里面有茂盛的草地,漂亮的棕櫚樹,可以看見親昵的男女,放風(fēng)箏的孩子。每天跑步,可以看見很多人。我肚子上的油脂越來越厚了,晚上的睡眠依然病態(tài)。手機短信息的聲音都可以把我從夢中驚醒。我?guī)缀跆焯熳鰤簦@不是好現(xiàn)象,它證明我缺乏良好的睡眠。
房東越來越頻繁地出入我的房間,我開始叫她“歐陽”。她答應(yīng)我時聲音嫵媚,一笑眼角的皺紋越發(fā)清楚地凸現(xiàn)出來,我不喜歡她笑。在她身上,我像是一匹奔騰的馬,而她便是質(zhì)地優(yōu)良的草原。躺在我身下,她總是咬著被子,壓抑著叫聲。做完,她總是說,什么時候能爽爽地做一次,想怎么叫怎么叫。我一邊抽煙一邊說,你以為你是驢啊,叫什么叫。我說完,她總是起來,將我的手拉過去按在她略微下垂的乳房上。她還是繼續(xù)收我的房租,一個月三百,她說不能不收,如果不收意思就不一樣了。
每天爬起來上班,對我來說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天天還要看著老柯那張要死不活的紅臉。就我跑線的問題,我跟老柯交涉過幾次。每次老柯都糊弄我。他說,你不要急,年輕人不要那么急,以后我們有的是事情干,你想干都干不完。老柯說時還不忘記給我發(fā)一根煙。抽著老柯的煙,我說,柯站長,你不是這樣的吧?開始你說擴版,擴版了就換,現(xiàn)在都擴版了,我還是農(nóng)林水。老柯一邊彈煙灰,一邊說,年輕人不要急,鋒芒太露總是不好,你說你才來多久,我剛來時,整個記者站就我一個人,吃喝辦公都在一個地方,我不也是熬過來了,熬過來了也就好了。一聽老柯這話我急了,我說,那是你耗得起,我可耗不起,我還得想法子賺錢呢。老柯還是笑瞇瞇地說,等有機會了,賺錢不是問題,到時候就怕你寫得手軟。跟著老柯的話,我說,我現(xiàn)在就天天手軟,閑得打飛機。老柯就笑,笑得渾身都在顫抖,指著我的鼻子說,年輕人,還是年輕人,我現(xiàn)在不行了。笑完,老柯神秘兮兮地說,你說,你跟我是老鄉(xiāng),又是同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只要我能幫你的我還能不幫你?老柯從座位上站起來,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年輕人不要著急,你要是真有才華,有的是機會,我們報社是不會委屈任何一個有才華的人的。和老柯交涉了若干次,我自己覺得都沒意思了。媽的,哪里不都是混嗎,我他媽就混好了。
回頭,我跟小萬說起。小萬一聽完“哈哈”大笑,笑完,他說,操,這個鳥人跟誰都這么說,到后來還不是畫了一個大餅。我說我知道,然后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老柯這個鳥人我算是看透他了。
七
冬天過去了,春天還會遠嗎?
我相信不遠,正如我吃不到葡萄,但我相信葡萄一定很甜很甜。
春天來了,我在河邊散步,河水照耀我年輕的容顏。這是我想象中的樣子,對我而言,春天和秋天沒什么區(qū)別。這就跟廣東的氣候一樣,你看不出春天和秋天有什么差別,正如你感覺不到夏天和冬天有什么區(qū)別,除開沒完沒了的上班,我的生活基本是空白的。現(xiàn)在,只要一接電話,我就知道這個新聞值不值得去。和半年前相比,我成熟了。
剛開始接報料電話,一聽說出車禍,我就很緊張,然后就傻乎乎地去了。但現(xiàn)在,接到電話,我會漫不經(jīng)心地問,死人了沒有?對方如果說“沒有”。那么,我會接著問一句,幾輛車撞了?對方說“兩輛”。如果確實是這樣,我會和對方隨意說兩句,然后說“請你留下你的電話,方便和你聯(lián)系”。接著,掛掉電話繼續(xù)喝茶。
這么說并不意味著我的記者生活毫無樂趣,比如說有一次就很好玩。
那是下午,有電話報料說有人要跳樓自殺,正在樓頂上站著呢。我和小萬一聽就來勁了,跳樓啊,這肯定有故事。我們趕到現(xiàn)場,看見樓下停著幾輛消防車,忙碌的警察和消防隊員。和所有的故事一樣,等了半天他還是沒有跳下來,最終被人救了下來。知道他想跳樓的原因后,我和小萬精神大振。
要跳樓的是東北某市公務(wù)員,在網(wǎng)上愛上了這里一個女人。兩人在網(wǎng)上眉來眼去很久,男的終于忍不住了,從東北千里迢迢跑了過來,和女人纏綿了半個月。回去之后,他和老婆離了婚,公務(wù)員也不做了。離婚后,他跟女人說“我離婚了,我要娶你”。女人也答應(yīng)了。等他真過來,女人后悔了。他絕望啊,他要跳樓。跳樓之前,他給女人打電話,他說,你來,你不來我就跳下去。等了一個多小時,女人還是沒來,他卻被警察救了下來。
稿子發(fā)出來三天,老柯找我談話,首先肯定這個新聞做得好,然后俯下身跟我說,你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嗎?我說我知道個屁,我又不是偵探。老柯喝了口水說,副秘書長的老婆。老柯說出來時,我的手抖了一下。確實很意外。老柯顯然把這個動作看在眼里了,他放下茶杯,慢條斯理地說,不管她是誰,你都不用害怕,報社會搞定這個事情。你好好做你的新聞,這條新聞做得不錯。老柯說完,滿意地看著我,仿佛給了我很大的恩賜。從老柯的辦公室出來,我罵了句“傻逼”。這個鳥人也太小看我了,以為這樣就給了我恩賜。副秘書長的老婆出墻,他還哪里有臉鬧啊,四五家媒體都發(fā)了消息,就算他是副秘書長又能如何,丟人還來不及呢。
我越來越厭煩老柯了。
春天來了,我親愛的女朋友風(fēng)情萬種,這是一個美好的春天。
春天來了,我的三只金絲雀也死了。可能還有一只沒死,但我不知道。
最先死的是C,這讓我意外,我本來以為在我粗放型的管理之下,要死也是A或者B先死。但的確是C先死了。C的死相慘烈,羽毛憤怒地張開。我打開鳥籠子,撿起C的尸體。C很輕,放在掌心簡直跟沒有一樣。我想起它第一次在我手心掙扎的樣子,恍若隔世。它的眼睛還睜著,死不瞑目的樣子。站在窗口,我從窗子里把C扔了下去,它輕得跟一片羽毛一樣,還在空氣里打了幾個轉(zhuǎn)。過了幾天,B也死了,其實我并不知道是B還是A。但既然先死,我就暫且稱它為B,B的死態(tài)溫和一些,蜷縮起來,頭緊緊地縮在翅膀下面。B和C死了之后,A在籠子里非常孤單。養(yǎng)了幾天,我決定給A自由。我打開鳥籠子,A顯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鳥籠子,開始,它一動不動。我只好把A從籠子里抓出來,放在窗臺上。它試探了幾次,飛了出去。它的飛翔能力實在太差了,才飛了不到十米就落了下去。我想死活就由它吧,總比看著它死好。A回來過幾次,我給它準(zhǔn)備了大米和水。后來,就再也見不到A了。
金絲雀沒了之后,小萬到我家來,找了找,看著空空的籠子,看了看我說,你不會真把三只小鳥炒來吃了吧?我看了看小萬說,我沒那么變態(tài)。小萬說,難說。停了大約一分鐘,我說,我懷疑你那只小鳥,才會真的被你給吃了。小萬說,我吃了她她也是心甘情愿。小萬抽了根煙,點了點頭說,還是“老虎”好玩,我養(yǎng)了這么久,它還是精神抖擻。小萬說到他那只“老虎”,我的頭一下子大了。
八
五一節(jié)來臨,麻煩也跟著來了。
女朋友要我?guī)丶遥蛘咚龓一丶遥睦碛沙浞郑f,我們拍拖也有大半年了,也該去見見父母了。她的話讓我大駭,我并不是對我們的感情有所懷疑,只是這來得太快了,讓我有些不適應(yīng)。我說,我們可以再加深一點了解,過年去見也不遲。我的話讓她非常生氣。她拒絕給我洗衣服,拖地,也不跟我做愛,給她打電話她也不接。我想著法子哄她,都沒有用。她眼淚汪汪地說,你這個小人,你這個流氓,你就是不想負責(zé)任,你想跟小萬一樣,找個女人隨便睡睡。我說我不是,我是真的愛你。她說你怎么不是,你就是,你要是真愛我,你為什么不肯帶我去見父母,也不肯跟我見父母,你怕。她這么說,至少有一點她說對了。我怕。我不怕麻煩,也不怕結(jié)婚,我們同學(xué)一畢業(yè)結(jié)婚的都有,我這樣已經(jīng)算晚婚了。我怕的原因是,我實在沒有把握。
等她脾氣好點,她說其實她也害怕,想早點找個人結(jié)婚。我們的害怕其實是相同的,都是沒有安全感,只是我們采取了不同的方式。
那個五一,我過得不開心。
五一過后沒幾天,我爸打電話給我。先是問寒問暖地說了半天,比如我的胃好不好,衣服夠不夠穿,在外別太省著,酒要少喝,煙要少抽等等。然后他話鋒一轉(zhuǎn),你現(xiàn)在工作怎么樣?我說,還行。他又問,收入怎么樣?我說,還行。又嘮叨了幾句,他說,兒啊,你過年把你的債還一點,也不多,兩萬就行了,債主都逼上門了,我和你媽應(yīng)付不過來。我的心抖了一下。我爸接著說,我跟他們說,我兒在廣州做記者,賺的是大錢,讓他們放心,他們這才放過了我和你媽。我的心又抖了一下說,我沒錢。我爸急了說,你怎么會沒錢?我聽人家說記者到處都有紅包拿,你們報社工資又高,你怎么會沒錢呢?我說,那是老記者。我爸說,你去了都快一年了。我說,一年頂個鳥用。我爸在電話那頭肯定很失望,但最后,他還是說,不管怎樣,你至少要拿回一萬五,不然我和你媽就別想過年了。為了堅定我的信心,他又說,你說,我養(yǎng)你不容易吧?我說,那是。我爸趕緊說,那你好好掙錢,把你那點債給還了。說完,好像怕我后悔一樣,掛掉了電話。
相比較一萬五千塊錢,女朋友給我的壓力更大一些。一萬五千塊錢,壓力不算大,五月離過年還有九個月,一個月存上兩千塊就夠了。一個月存上兩千,這個能力我還有,不然我簡直替我們這個報社丟盡了臉面。
只要我不開心,歐陽少珍就很開心,她可以充當(dāng)救世主的角色。
我和女朋友為了見家長冷戰(zhàn),歐陽少珍經(jīng)常在對面冷笑,故意把鍋碗瓢盆弄出很大的聲音。搞得我女朋友說,你對面的女人有病啊,做個飯好像要全世界都知道一樣。
女朋友不在時,歐陽少珍隔著窗子說,吵架了,跟你的小情人鬧別扭了?
我不耐煩地說,關(guān)你鳥事,你收你的房租就行了。
歐陽少珍卻不生氣,笑瞇瞇地說,我可以把你趕走,我把你趕走了,你就再也租不到這么便宜實惠的房子了。
她說得沒錯,為了這房子,我也要忍氣吞聲。歐陽少珍其實也舍不得我走,她在家里做完飯,等女兒吃完飯上學(xué)后,就溜到我這邊來,跟我甜言蜜語。對她的這些行為,我有些反感。歐陽少珍到我這里來,第一是做愛,第二是炫耀。炫耀的目的也是為了引誘我跟她做愛。自從有了女朋友,我越來越不喜歡歐陽少珍,她畢竟三十多了,跟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比起來,她的身體條件差得太遠。就說她的乳房吧,我女朋友的乳房是圓圓的,挺挺的,里面是結(jié)實的肌肉,而她的則是松弛的紡錘形,摸起來像揉著一個面團。就連陰道,也是松弛的,里面空闊得能放進一頭大象。歐陽少珍也有長處,她經(jīng)驗豐富,總有辦法讓我達到高潮。更重要的是我租著她的房子,雖然我可以搬走,可搬走后,我去哪里找這么好的房子呢?去哪里找一個不但提供房子,也提供陰道的房東呢?
歐陽少珍有錢,她一個月收的房租夠我干上幾個月的,這讓我對她略存好感。其實,仔細一想,這個想法很賤,她有錢,可關(guān)我什么事?她也不會給我一分,她給我最實惠的好處是一個月少收我一百多塊的房租,偶爾在她那里混混飯。一想到這個,我非常不爽,這么點小恩惠就給收買了,真不是個男人。轉(zhuǎn)念一想,能占便宜干嗎不占,這樣一想,我又心安理得了。
知道我的困境之后,歐陽少珍表示可以借我五千塊,如果我過年回家錢不夠的話。我問她哪里來的錢,她說,哪個女人都會存點私房錢,跟男人一樣。我想了想,還是拒絕了歐陽少珍的建議,我覺得如果我收了她的錢,我就像個鴨子。
突然很懷念我的三只金絲雀,至少它們在我的籠子里還生活得無憂無慮。
九
我還在記者站混日子,至少這還是一個不錯的地方。
夢想早已灰飛煙滅,渴望成功的人到處有,而我只是其中不太努力的一個。剛畢業(yè)那會,特別幼稚,以為真的就“鐵肩擔(dān)道義,妙筆著文章”了。真一走上社會,這想法就變了。小萬是美院畢業(yè)的,學(xué)校把他分配到民間藝術(shù)社,整天坐在那里畫燈籠,各種各樣的燈籠。這讓他非常郁悶,他覺得自己是個有才華的人,畢業(yè)他去了民間藝術(shù)社,一個說起來好聽——怎么著也藝術(shù)了——實際狗屁不是的地方。
在那地方待了兩個月,小萬開始尋找新的機會。
剛好,那個時候,街頭廣告剛剛興起,懂藝術(shù)設(shè)計,又有動手能力的人少。小萬很快成為這個城市的櫥窗設(shè)計大師,設(shè)計一個櫥窗八百塊,他一個月至少也要弄上十幾個,也就是說在那個時候,他一個月能弄近萬塊錢,而他的工資才六百多。
說到他的光榮史,小萬總是很得意。他說他上班第四個月,就買了個BP機掛在皮帶上。藝術(shù)社的老同志們眼睛都花了,他們拉著小萬的手說,你發(fā)了,你發(fā)了,什么時候帶我們一起發(fā)財吧。小萬就笑,得意地笑。他說,那些老家伙,我剛?cè)r,想著法子欺負我,看我賺錢了,又蒼蠅似地圍過來了,真惡心。小萬說,那個時候,我每天晚上出去喝啤酒,扎啤。那時候喝扎啤是最牛的事情,我每天都帶人去喝兩桶,身邊大把的姑娘。說完,小萬感慨道,那時候年輕啊,不曉得存錢。現(xiàn)在,想要找錢沒那么容易了。
當(dāng)時和小萬一起畫櫥窗的人都發(fā)財了,其中不少是小萬的徒弟。現(xiàn)在,小萬還是一個不名一文的攝影記者,他的那些徒弟,最次的也有自己的廣告公司了。我們一起出去喝酒,小萬總喜歡把當(dāng)年的徒弟叫上一個兩個,讓他們買單,順便提提當(dāng)年的光榮史。徒弟們都還給面子,畢竟小萬還在報社,偶爾用得著。由于小萬的關(guān)系,我也認識了不少廣告界的人,喝酒時稱兄道弟。
我和女朋友的感情持續(xù)健康地發(fā)展,老實講歐陽少珍沒搞什么破壞,也就是在我女朋友來時把房間里的聲音弄得特別大,搞得我們在這邊不得不小心動作。女朋友也有煩心的事情,比如單位里還有一個宣傳秘書,人際關(guān)系搞得熟,總是搶她的風(fēng)頭。她這么說時,我總是說那還不好,有人幫你把活也干了,錢你也不少收。她很生氣,說你不想辦法幫我也就算了,還說這種風(fēng)涼話,我要是干得不好,以后怎么混?我說我養(yǎng)你。她不屑,就你?還養(yǎng)我,你還是想辦法把你那三萬塊錢的債務(wù)早點還了吧。
除開這些事情,她還說,他們經(jīng)理老喜歡來煩她,有事沒事把她叫過去一下,趁機摸一下手什么的。說起這事,她咬牙切齒地說,也不看看他自己多大了,都快七老八十了還想上我。女朋友說這話讓我欣慰,覺得這樣的女人真的應(yīng)該娶回家算了。可嘴上還是說,你現(xiàn)在怎么這么粗魯?女朋友指著我的鼻子說,還不是跟你學(xué)的。
唯一遺憾的是,女朋友對我和歐陽少珍的關(guān)系似乎有所察覺,她說,你這個房東怎么回事,每次我一來她就弄這么大聲。我說她變態(tài)。心里卻暗暗緊張,我可不希望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記者站的生活還是老樣子,每次我找老柯,他還是拿那幾句鳥話來搪塞我。傻瓜都看得出來,不會有什么改變了。我們這里一個記者,跑的公檢法,公檢法都是出新聞的大戶,他一個人控制了這幾條線,還不包括公安局的突擊檢查,掃黃打非什么的。公檢法的通訊員多數(shù)訓(xùn)練有素,寫的稿子基本不用修改就可以發(fā)。這意味著他每天可以睡在家里等通訊員發(fā)稿子過來,順順句子,然后在通訊員前面加上自己的名字就萬事大吉。記者站的記者私底下都說,他哪里是記者,整個就是一編輯。盡管大家意見很大,但這個記者的地位還是雷打不動——發(fā)稿才是硬道理。何況,他和老柯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的好。我跟老柯提過,讓他分一條公檢法的線給我。老柯很為難地說,你看人家現(xiàn)在跑得很好,我調(diào)線沒什么理由。我心里就罵,你派一頭豬去跑公檢法也會跑得很好啊,那還要跑嗎?怨氣歸怨氣,我的農(nóng)林水還是要跑,不發(fā)稿我就沒錢吃飯,就算農(nóng)林水沒什么事,我找也得找點事情出來。
老柯的態(tài)度讓我越來越想揍他一頓,然后走人。
十
我的房子被人洗劫了。
晚上回家,我開門,門非常緊,費力地打開門,房間里一片凌亂。衣柜里的衣服全被翻到了地上,客廳里唯一的桌子也被翻了個底朝天。我的學(xué)歷證書、照片,像被遺棄的孤兒一樣,可憐巴巴地散落在各個角落。房間里的床頭柜也被翻爛了,柜子的門張開著,像一張饑餓的嘴。
進了房間,我坐在桌子上抽了跟煙,然后給歐陽少珍打了個電話,歐陽少珍,你這里怎么搞的?我家里被人洗劫了。
我說完,歐陽少珍居然“咯咯”地笑了,她一邊笑一邊說,是不是被你小情人洗劫了?
我不耐煩地說,別他媽扯淡了,你這里怎么回事?還住不住人?歐陽少珍這才換了副正常的語氣說,什么時候的事情?
一聽歐陽少珍這話,我簡直要暈過去了,我怎么知道什么時候,要知道那他還洗劫得了嗎?
歐陽少珍在電話那頭說,那是,那是,你換個鎖吧。也只能這樣了。
我說,換鎖不要錢啊?
歐陽少珍說,你開個收據(jù),我給你算房租里面。
掛了電話,我清理了一下房間,還好,銀行卡、存折還在,電腦還在,我的大學(xué)畢業(yè)證、學(xué)位證都還在。我得感謝入室搶劫的人,他們沒有因為找不到錢而把這些東西都撕碎了。想到這里,我輕松了些。
在村子里買鎖時,我跟賣鎖的人說,你這里什么鎖好一點?
老板指了指掛在墻最上面的鎖說,那種最好,電子的,除開鑰匙誰都打不開。
我問,多少錢?
他說,一百三十。
這就有些扯淡了,一把鎖能要這么貴?我摸了摸錢包,里面只有一百多塊錢。想了想,我說算了,換個便宜點的吧。他又給了挑了一個,說這個也好,不過便宜多了,只要九十。我問保險嗎?他說那當(dāng)然,除開鑰匙,誰都打不開。
他說完,我就笑了,我說一百三和九十的都是誰都打不開,那人家買你一百三的干嗎?他尷尬地笑了笑說,那是那是。買好鎖,他又說,要不要上門給你安裝?我說那當(dāng)然,不然我怎么裝,我那里連鐵絲都沒有一根。
他又笑了笑,你那門是焊上去的還是釘子釘上去的?
我愣了愣,雖然我開了幾百次門,還真沒注意。我問,有區(qū)別嗎?他說,那當(dāng)然有,焊上去的安裝要三十塊,釘上去的十五塊就夠了。我只好打了個電話給歐陽少珍,歐陽少珍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罵了句“你這個昏君”之后,我把電話掛了,我對賣鎖的說,你把工具都帶上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弄的。
賣鎖的現(xiàn)在變成了裝鎖的。他背著的包很好看,有點像黃布包,長長的帶子,盡管有點臟,看起來像個藝術(shù)家,這讓我喜歡。我看了看九十塊錢的鎖,問道,這樣的鎖不用鑰匙是不是真的打不開?他說那當(dāng)然。我說那我房間里的鎖跟這個差不多,怎么就被人打開了。他說,那肯定是人家有鑰匙。他這么說,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歐陽少珍故意在耍我。
爬上四樓,我用鑰匙艱難地開了門。賣鎖的三下兩下把舊鎖拆了下來,我正準(zhǔn)備問為什么我的鎖會被人打開。他指著舊鎖說,你這個鎖,當(dāng)然容易開了。你看你是“一字口”的,人家拿把起子伸進去,一扭,就開了。說完,他指著鎖心說,你看,都扭成這樣了。我看了看,鎖心被扭成麻花形了。說完,賣鎖的又拿起新鎖說,你看這是“十字口”的,人家拿起子就撬不開了。我說那人家不用“一字口”的,用“梅花”起子不是一樣開。他放下鎖嚴肅地說,不一樣,這樣不好受力,還是打不開。我笑了笑,給了他根煙說,你以前是不是干這個的,這么熟悉。他沒生氣,抽了口煙說,年輕時干過。他一邊裝鎖一邊說,你這個是釘上去的,好辦點。
裝完鎖,他給我開收據(jù)。他問,開多少?我說,按原價吧。他正準(zhǔn)備寫,我說,開兩千吧。賣鎖的愣住了,他說,大哥,不是吧?你裝這個鎖房東一般都不會給你報銷,你開兩千,不是開玩笑嗎?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就開兩千,寫上鎖一千八,裝鎖兩百。賣鎖的搖了搖頭,還是給我開了一張兩千的收據(jù)。
臨出門,他說,這是我開過的最大的收據(jù),你太會吹牛逼了。
賣鎖的剛走,歐陽少珍來了。走進房間,她看了看我還凌亂著的房間說,真被洗劫了?我點了點頭。她又問,沒什么損失吧?我又點了點頭。她說,那就好。然后開始幫我收拾房間。
收拾完,歐陽少珍說,把你新鎖的鑰匙給我。我不滿意地說,我憑什么給你?歐陽少珍伸手抓住我的耳朵說,憑我是你房東,憑我給你報銷。我抓住歐陽少珍的手說,你給我放開,聽到?jīng)]有,放開。歐陽少珍松開手。我說你真要鑰匙?她點了點頭。我說很貴呢,你要按原價,我就給你鑰匙。她說好。我把兩千塊的收據(jù)遞給歐陽少珍,坐在旁邊看歐陽少珍的表情。她接過收據(jù),看了看,說你簽個字。簽完字,歐陽少珍將收據(jù)慢慢放回包里。然后,開始數(shù)錢,都是一百的。一張、兩張、三張……歐陽少珍數(shù)錢時,我心里一陣陣發(fā)毛。歐陽少珍遞給我一沓鈔票,你數(shù)數(shù),兩千。這玩笑開大了。
晚上,歐陽少珍沒有回家,她說她把女兒送到奶奶家去了。
做完,歐陽少珍要我給她講故事。我說講什么呢?她說隨便。我說那就講白雪公主吧。她說好。等我講完,發(fā)現(xiàn)歐陽少珍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她的手搭在我肩膀上,頭枕在我胳膊上,像睡著了一樣。給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講故事實在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何況,剛才折騰了半天,也讓我充滿睡意。我把歐陽少珍的手從我身上放下來,把我自己的手從歐陽少珍的腦袋下抽出來。卷上毯子,正準(zhǔn)備睡覺,聽到歐陽少珍說,你再給我講個故事。我說不講了不講了,睡覺。歐陽少珍突然翻個身,趴在我身上說,你講,我每天都講故事給我女兒聽。我不耐煩地說,你又不是我女兒。歐陽少珍親了親我的胸膛,然后抬起來,用手捧住我的臉說,你是不是嫌我老了,不漂亮?歐陽少珍這么說時,我認真地看了看歐陽少珍,她確實老了,而且不漂亮,甚至說有點丑。盡管如此,我還是搖了搖頭說,沒有,你挺好的。歐陽少珍從我身上翻下來說,真虛偽。
過了一會,歐陽少珍又說,我挺喜歡你的。我沒吭聲,歐陽少珍說,其實,我也讀過大學(xué)。見我沒反應(yīng),歐陽少珍說,我讀大學(xué)時也挺驕傲的。歐陽少珍說這些時,我來了點興趣。我問,你哪個學(xué)校的?她說,中大哲學(xué)系。我問,自考的還是成人高考?她說,普通高考,我們那會兒考大學(xué)可不容易了。歐陽少珍說完,我滿腦子的睡意全沒了。正準(zhǔn)備問個究竟,歐陽少珍又開口了,她說,你是不是挺愛你那小情人的?我說,那當(dāng)然。歐陽少珍說,她不就是年輕一些嗎?小婊子。我從床上坐起來,說,你別這樣說,我不高興。歐陽少珍說,怎么啦,我還沒說別的呢。說完,歐陽少珍也坐起來,說,她本來就是個小婊子,還沒結(jié)婚就跟你搞。停了一會,她又說,我一聽見你們兩個人在這里搞,就想沖過來把你給閹了。然后,歐陽少珍把嘴湊近我耳朵,嫵媚地說,你別以為你那小情人是個什么好東西,她本來就是個小婊子。
歐陽少珍的話,讓我想起我那自來水公司的女朋友,一個從來沒在我的房間里過夜的女朋友。
房子換鎖不到半年,我搬走了。這個過程中,發(fā)生了很多事情。幾乎和我同時搬出村子的還有小萬,他是出于悲傷,芳芳失蹤了。樓下的“姐妹發(fā)廊”變成了“花語發(fā)廊”。我親愛的房東歐陽少珍的老公也回來了,他的雙腿被汽車碾廢了,歐陽少珍繼續(xù)去當(dāng)她的良家婦女。丈夫回來后,歐陽少珍說,你不能住在這里了,我受不了。
小萬和芳芳在一起,兩人心照不宣,都知道不過是玩玩而已。小萬經(jīng)常到發(fā)廊等芳芳下班,其實如果他不去,會少很多麻煩。發(fā)廊人多口雜,到處彌漫著難聞的頭發(fā)和染色劑混雜的味道,地上鋪著剪下來的頭發(fā)。小萬似乎很喜歡那種味道,他能在發(fā)廊里一坐就是一個晚上,我給他打電話,他接,約他出來,他就不動了。后來,他后悔地說,如果我不去她店里,也許什么事情都沒有。但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呢?她走了,店子都關(guān)了。小萬說她走沒關(guān)系啊,可太突然了,搞得我一點心理準(zhǔn)備也沒有。
突然少了這么一個大活人,換了誰都不習(xí)慣。
事情不是沒有原因的。
國慶節(jié)過后不久,小萬像往常一樣在發(fā)廊等芳芳下班,他們可能還約好去干點什么。
那天是周末,小萬的心情很好,他坐在發(fā)廊里和芳芳聊天。想到很快就有一個愉快的周末了,他情緒高昂。晚上十二點,芳芳跟姐姐說,我先走了。剛準(zhǔn)備出門,進來一個人,瘦瘦的,身后還跟著幾個人。一看見芳芳就親熱地拉住芳芳的手說,來,你給我洗一下頭。芳芳有些不樂意,看了看小萬,小萬把眼光挪到了別處。
洗頭時,瘦子的手很不老實,小萬當(dāng)作沒看見。芳芳是做什么的,他清楚。洗完,瘦子要帶芳芳出臺。芳芳不樂意,她指著小萬說,我男朋友在等我呢。瘦子看了小萬一眼,走到小萬面前,掏出五百塊錢說,夠了吧,今天我做她男朋友。小萬站了起來,正準(zhǔn)備做點什么,旁邊跟著的幾個人“嘩”的一下也站起來。小萬看了看周圍,他被包圍了,一把刀頂住了他的腰,小萬接過錢說,都是男人,圖個開心嘛,不用那么認真。
芳芳第二天回來,不跟小萬說話。小萬把錢給芳芳,芳芳把錢扔在小萬臉上,她說,你還算是個男人嗎?雖然我不是你老婆,可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不愿意去。說完,芳芳把衣服脫了。小萬看見芳芳身上有好幾個煙頭燙的黑點,還有撕咬的痕跡和牙印。芳芳一邊哭一邊說,那是個變態(tài),我不想去,你干嗎不幫我一下。你怕死啊,他們真敢殺了你啊?芳芳又咬又抓。鬧完了,芳芳說,反正我也不是你什么人,我是死是活你也不關(guān)心。芳芳臉上表情冰冷,小萬心里一陣陣發(fā)寒。過了幾天,芳芳失蹤了,樓下的“姐妹發(fā)廊”在一個晚上空了。又過了幾天,“花語發(fā)廊”開張了。我從樓下走過,朝里面看了看,裝修得還不錯,洗頭的姑娘長得也漂亮,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她們的臉暫時還很干凈。
芳芳失蹤后,小萬有些傷心,他說,操,要知道是這樣,我說什么也不讓芳芳出臺,我就算被人打一頓又如何?他們還真敢把我打死?我說難說。小萬說,真難過。我勸他說,算了,反正你也沒準(zhǔn)備真對人家好,想想,你有老婆呢,你跟她不過是玩一把,沒必要那么當(dāng)真。小萬抽了抽鼻子說,話是這么說,我還是覺得自己像個傻逼。
小萬的這種傷痛沒保持多久。過了半個月,還是一個月,具體我記不清了。他說他認識了一個新的女孩,讓我有空時陪他去看看,把把關(guān)。
我心里暗暗罵了一句“鳥人”。
十一
接近元旦,空氣里有些冷的味道,夾雜著難聞的廢氣。街上的人都穿上了外套,有些還穿起了毛衣。冬天了,廣東的冬天仍然溫暖,雖然和昆明明媚的陽光相比,它還不夠明亮和溫暖,比北方卻強多了。
我愛這陽光。
在記者站,我跑的還是農(nóng)林水,偶爾也跑報料。看著跑樓市、汽車、工商稅務(wù)、公檢法的記者大版大版地寫稿子,大把大把地收錢,還有紅包,我心里難受。農(nóng)林水不但不出新聞,還窮,長期跑這幾條線,我窮得像個沒地的農(nóng)民。我跑這幾條線都一年了,總共沒收到一千塊的紅包,還不好意思說,怕人笑話啊。在此前,有老記者跟我說,在我們這個報社,哪個記者一年要是收不到一兩萬的紅包,那是他沒本事,也是個不稱職的記者。他的話讓我羞愧,我連零頭都沒收到。由于跑這幾條線,我一個月的薪水只有四千多,而他們一般都在八千左右。這些鳥人也就比我早來一點而已,也沒見他們干得比我辛苦。四千多的薪水對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一年的新人來說,不算低,但一比較起來,就讓人喪氣。與其在這里郁悶,不如換個地方,薪水雖然不會有多高,起碼自己會愉快一些。經(jīng)過考慮,我決定不干了。
我辭職時,陽光靜靜地射進來,照在老柯的辦公桌上。他的桌子上有一個很小的地球儀,我進去時,老柯正在擺弄那個地球儀。和以前不一樣,這次我沒敲門就直接進了老柯的辦公室。坐下后,大大咧咧地從老柯放在桌子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根,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然后放在了嘴里。老柯抽的是“玉溪”,聞起來味道不錯。老柯給我點上火說,有什么事?你最近報料做得不錯啊。我笑了笑說,是嗎?多謝領(lǐng)導(dǎo)夸獎。老柯說,什么領(lǐng)導(dǎo),都是兄弟,我們走到一起都是兄弟。抽完根煙,老柯指著我笑了笑,頗有領(lǐng)導(dǎo)風(fēng)范地說,你肯定有什么事情,是不是又是換線的事?這個別急,我剛來時也很郁悶,等有機會一切都好了,再且——”老柯還沒有說完,我用手敲了敲桌子說,好了,老柯,我不煩你了,老子不干了。老柯有些吃驚,他又給我發(fā)了根煙說,干得不開心?我說,是的,沒鳥意思。老柯臉色沉重起來,年輕人不要沖動,你知道我們這個報社多少人想進都進不來?再說新人當(dāng)然要吃點苦。上個禮拜,集團的領(lǐng)導(dǎo)到記者站來還表揚你了,說你能吃苦,耐得住。這個報社很多人想進來我當(dāng)然知道,記者站里好幾個北大的。見我沒吭聲,老柯說,再等等,等有機會,我調(diào)整一下。你說,我們是老鄉(xiāng),有什么事情我會不幫你?老柯不說老鄉(xiāng)也就罷了,他一說,我的火氣更大了,我說,別他媽扯淡了,要調(diào)早調(diào)了。老柯臉色有些難看,沉默了一會,老柯說,你想好了?我點了點頭。老柯說,那好吧,你寫個辭職信上來。
寫好辭職信,交給老柯簽了字,然后交給辦公室文員,他負責(zé)傳回報社總部。干完這一切,我渾身輕松,坐在辦公桌前,看著周圍忙碌的人,感覺有些奇怪。從這個瞬間開始,我就不再是這個集體的一員了。至于未來在哪里,我搞不清楚。
下午下班,老柯走出來說,大家晚上聚一下,為小馬餞行,他要離開了。同事們一個個地走過來和我握手,拍我的肩膀,說以后還是兄弟之類的廢話。跑公檢法的記者也拍著我的肩膀說,唉,你怎么就走了呢?我一個人跑公檢法累死了,正想跟老柯說讓我們兩個一起跑呢。我臉上說,謝啦,謝啦,心里卻有些想吐。
走出辦公室,我給女朋友打了個電話,讓她出來陪我吃飯。我說我辭職了。掛了電話,不到十分鐘,女朋友趕到了我身邊,她說,你怎么了,你傻啦,好好的辭什么職啊,你知道你們報社有多少人想進都進不去嗎?我說“不知道”。女朋友臉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拉著她的手說,好啦,晚上一起吃飯。她把我的手甩開說,還吃什么飯啊,我氣都被你氣飽了。生了一會氣,她說,辭職信你交上去了?我點了點頭。她問,什么時候?我說大約有四個小時了。這個時候電話響了,小萬打來的,他說老柯定好地方了,讓我晚上早點過去。我本來想說不去了。女朋友一把搶過電話說,小萬,到底出什么事了?小萬說,沒什么,老柯說晚上給他餞行呢。女朋友又問,老柯去不去?小萬說當(dāng)然去了。女朋友說,那好,我們晚上一定去。
我不想去,想著他們愛怎么著怎么著吧,但女朋友還是拉著我去了。吃飯,喝酒,一杯接一杯的,平時很少說話的同事都上來敬酒,說著“祝你前程似錦”之類的話。有酒那就喝吧,我正喝得痛快,女朋友忽然把我拉到老柯面前說,柯老師,小馬太任性,你別跟他計較。老柯說,開玩笑,我跟他計較什么呢?我們本來就沒什么,都是好兄弟。老柯說完,女朋友說,柯老師,小馬說要辭職,那是跟你開玩笑,你把他的辭職信退給他,我已經(jīng)罵過他了,以后他會安心工作的。
聽著她的話,我的酒一下子醒了。看著女朋友,像是不認識她。老柯拿著酒杯,為難地說,不太好辦啊,我簽字了,而且傳回集團了。女朋友還在哀求老柯,我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把女朋友拉過來說,你怎么回事啊,求這個鳥人干嗎?女朋友哭了,她說你怎么就這么不懂事呢?我怎么就碰到個這么不懂事的人呢?女朋友哭時,我看見老柯的臉上帶著曖昧的笑。這讓我更加生氣了,仗著酒勁兒我伸手給了女朋友一個耳光說,你他媽別給我丟人了。
辭職后,我的生活有了很大改變。不用早起晚睡了,也不用擔(dān)心半夜被電話叫醒了。這讓人舒服,經(jīng)濟壓力卻隨之而來。我的存款只有一萬一,離過年回家要還的一萬五還有距離。而且,辭職后,我還要交房租、吃飯,這都要錢。玩了半個月,我知道要找個工作了。我給小萬打電話,讓他給我介紹個廣告設(shè)計之類的工作。我大學(xué)讀的新聞,學(xué)過廣告,廣告設(shè)計的科目成績九十五分,滿分一百。我想小萬有這么多徒弟在廣告界混,找一個工作應(yīng)該不難。小萬滿口答應(yīng)了。
過了一個多禮拜,小萬打電話給我說,小馬,我找了一些地方,他們表示歡迎你過去,不過薪水你可能不能接受。我問多少?小萬說兩千多吧。我跟他們極力推薦你,不過薪水還是要從兩千開始。我問,那多久可以加薪?小萬說這要看個人表現(xiàn)。我說,那上手之后一般多少?小萬說四千左右。小萬說完,我興趣不大。
辭職之后,女朋友就沒了消息,打電話給她,她不接,更不用說到房間跟我做愛了。我開始幼稚地以為她在生那一耳光的氣。我買了一大把玫瑰,站在他們公司門口等她下班。我從來沒給她送過花,我想這一招應(yīng)該有效。結(jié)果,非常失敗,她看都沒看一眼就走了。我追上去向她道歉,她說,你不要再找我了,也請你別跟著我,我還有約會。我把花塞到她手里,她說,現(xiàn)在是不是遲了點?我說不遲不遲,元旦我就帶你見家長。她說不用了,沒什么意思。話說到這個份上,就算我是一頭豬,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我說,那好吧,這花送你作個紀(jì)念,從來沒給你送過花,最后一次,是個意思。她拿著花走開了,走了不到一百米,把花塞進了垃圾桶。
我感覺臉上有點什么東西在爬,癢癢的。一摸,是眼淚。
我辭職后,唯一對我好的人可能就是歐陽少珍了。她說不就一工作嗎,辭了就辭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再找一個不就完了。我說,你能不能少說點風(fēng)涼話?歐陽就不吭聲。她經(jīng)常做紅燒魚,然后讓我把飯盒遞過去。
女朋友跟我分手后,歐陽少珍經(jīng)常過來安慰我,從語言到身體。后來歐陽少珍跟我說,我說她是個小婊子你還不相信,現(xiàn)在信了吧。我搖了搖頭說,是個人都不能接受這樣的男朋友,工作不認真,還跟房東瞎搞。歐陽少珍卻沒生氣,她說,我們搞,她不知道,但她搞什么我知道。看到我臉上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歐陽少珍又問,她跟你時是處女嗎?我說不是,這有關(guān)系嗎?歐陽少珍說,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她第一次賣給了我老公一個朋友,仗著是個大學(xué)生,還要了一萬塊錢呢。
歐陽少珍說完,我不爭氣的眼淚又下來了。
知道這些之后,不到半個月,歐陽少珍的老公回來了。歐陽少珍老公回來時,歐陽少珍跟我說,他現(xiàn)在回來了,再也出不去了,沒有我,他生活不下去。對老公的車禍,歐陽少珍似乎還很高興。她說,你不知道我多愛他,我從小就愛他,可結(jié)婚后他卻經(jīng)常去跟別的女人搞。現(xiàn)在,他屬于我了,他不能再去找別人,也沒人要他了。最后一次和我親熱完,歐陽少珍說,你搬家吧,不然我受不了。這個月的房租就不收你的了。說完,歐陽少珍遞給我一個信封說,里面有五千塊。我說不要。歐陽少珍說,算我借你的,我知道你現(xiàn)在需要錢。
搬出蘑菇巷49號時,元旦剛剛過去。樓下“花語發(fā)廊”里的小姑娘的臉已經(jīng)沒那么干凈了,買橘子蘋果的老太太還在。由于冬天,她穿上了棉襖,她把手縮在袖子了,她大概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