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與十二月(“銳勢力”中國當(dāng)代作家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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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一月:無圍之堡
人不多,空氣帶著凝滯的黑色,可能要下雨了,越來越冷。邵亦軒坐在店子里面,看著店門口,路上沒幾個人,似乎都被冷空氣抽回了家中。邵亦軒的手上正擺弄著一支鋼筆,眼睛望著外面,手里的鋼筆像只松鼠,靈巧地從中指跳到無名指,然后到食指。他的動作熟練,即使走路,手里的鋼筆也不會掉下來。店子里空空蕩蕩,門口堆著一堆紙巾,進(jìn)門往右的方向放著被單、枕巾等床上用品;中間的那一條線是牙刷、口杯等雜七雜八;靠左,也就是邵亦軒坐著的方向擺滿各種零食,當(dāng)然也有方便面、餅干以及香煙和飲料。店子并不大,平時的生意還算好,但今天沒人,很奇怪。
轉(zhuǎn)了一會鋼筆,邵亦軒沒了興趣,他站起身來,走到店子外面,伸了伸懶腰,然后點(diǎn)著一根煙,肆無忌憚地抽了起來。抽煙時,邵亦軒跺了跺腳,把手伸進(jìn)褲袋里掏出手機(jī),看了看時間,十二點(diǎn),還早。店子要到深夜兩點(diǎn)才關(guān)門。平時十二點(diǎn)人多,尤其是周末,從酒吧、夜總會、夜市上回來的人都要經(jīng)過邵亦軒家的店子??赡芤?yàn)槔?,今天的人很少。按邵亦軒的想法,他想早早把店子關(guān)了,回家鉆進(jìn)被窩。可是不行,如果邵亦軒真這么干了,他老爺子會生氣。邵亦軒十六歲初中畢業(yè),高中沒考上,只好回家?guī)屠蠣斪涌吹曜?。看店的時間是老爺子安排的,他對邵亦軒說,你不是說你晚上睡不著嗎?那好,晚上八點(diǎn)到兩點(diǎn),你去看店,其余的時間我和你媽去看。邵亦軒想都沒想,說“好”?,F(xiàn)在,邵亦軒看店子兩年了。這兩年對邵亦軒來說,幾乎算是波瀾不驚,他沒有任何意外地長大,喉結(jié)突出,變聲,長出胡子,想著女明星手淫,夢遺?,F(xiàn)在,想起讀書時的事情,邵亦軒覺得已經(jīng)遙遠(yuǎn),至于未來,同樣遙遠(yuǎn)。他像是被夾在了中間,兩頭無著落。這兩年,邵亦軒學(xué)會了抽煙。晚上看店無事可干,就抽一根兩根,抽著抽著上癮了。
抽完煙,回到店子,坐在收銀臺前。離開椅子一會,椅子有些冷了,坐下去有寒氣升上來。又轉(zhuǎn)了一會鋼筆,邵亦軒準(zhǔn)備再去抽根煙,店子里進(jìn)來一個人,女的。女人走進(jìn)來,徑直走到中間那一條,拿了根牙刷,遞給邵亦軒,問,多少?邵亦軒看了女人一眼,女人很年輕,二十歲左右,頭發(fā)直直地披在肩上,末梢還有沒完全褪去的金黃色。上身穿的是件毛茸茸的外套,里面是毛衣,下身一條皮質(zhì)的褲子,腳上的靴子包裹著大半條小腿。女人臉上干凈,修了眉,嘴唇上有淡淡的口紅。邵亦軒想,這是個小姐。他一邊給牙刷裝袋,一邊說,兩塊七。把牙刷遞給女人時,邵亦軒咧嘴笑了笑說,你剛來吧,不買點(diǎn)別的東西?女人拿過牙刷,說“不用了”。她是新來的,邵亦軒想,這個他敢肯定。每天晚上,坐在店子里無所事事,邵亦軒觀察走過的人,經(jīng)常從這里走過的,他看著不會眼生。她在這里買牙刷,說明住得不遠(yuǎn)。這些女人,邵亦軒一點(diǎn)也不陌生,她們經(jīng)常成群結(jié)隊(duì)在邵亦軒的店子里買煙,打電話,交流一天的成敗得失,談?wù)撃膫€房間里的客人出手大方。
第二天,女人又到邵亦軒店子,又買了一根牙刷。這次,她沒問價,直接掏出三塊錢遞給邵亦軒。找錢時,邵亦軒對女人笑了笑說,怎么這么不小心,昨天買的牙刷今天就丟了。女人笑了笑說,是啊。臨走,女人對邵亦軒說,拿盒綠箭口香糖。女人走后,邵亦軒想了她一會。女人很好看,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邵亦軒身上有點(diǎn)熱,他想了想電視里的鏡頭,臉上紅了一下。
接下來幾天,女人每天到邵亦軒店里買根牙刷,有時也買包口香糖。剛開始,邵亦軒還以為女人不小心,把牙刷弄丟了,現(xiàn)在看來不是這樣。再粗心的人也不可能天天丟牙刷的。他有些好奇,女人干嗎要買那么多牙刷?難道她有潔癖,想想也不可能,有潔癖的人也不可能天天換牙刷。時間一長,邵亦軒到了晚上一點(diǎn)左右,拿根牙刷,一包口香糖裝好。女人偶爾有幾天不來,再來,邵亦軒問,這幾天怎么啦,身體不舒服?女人說,是啊。邵亦軒說,那可要小心,現(xiàn)在看病可貴了。女人說,嗯,我知道的。
邵亦軒和女人越來越熟了。女人買了東西,偶爾會在邵亦軒那里坐一會,抽根煙,聊聊天。女人喜歡看邵亦軒轉(zhuǎn)鋼筆,她對邵亦軒說,她弟弟也很喜歡轉(zhuǎn)鋼筆,上課時也轉(zhuǎn),總是掉在地上。和女人聊天,邵亦軒覺得自己小,他其實(shí)比女人僅僅只小一歲多點(diǎn)。女人去過北京、上海、杭州,甚至蘭州,有一次還差點(diǎn)去了香港。女人說起各地的特產(chǎn)和民情風(fēng)俗,仿佛那些地方是她們家似的。邵亦軒從小在這個城市出生,在這里讀書,看店。女人問邵亦軒去過哪兒?邵亦軒扭過頭說,哪兒都沒去,讀完初中就開始看店。女人笑,笑完了說,你不會還沒拍拖過吧?邵亦軒臉紅了紅說,喜歡過一個女生,給人家寫情書,人家不理我。女人不笑了,說,這樣也好,其實(shí)也蠻好的。邵亦軒問女人的感受,女人說也沒什么,去了也就去了。女人說起來輕描淡寫,邵亦軒卻有些失落,他長這么大,還沒有出過省,最遠(yuǎn)去了一次省城,女人只比他大這么一點(diǎn),卻去過那么多地方。一想到如果繼續(xù)看店,他可能再過十年也去不了那么多地方。想了想,女人說,男人還是多走點(diǎn)地方,多見點(diǎn)世面好。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即使衣食無憂,一生也算是廢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第二年秋天了。邵亦軒十九歲了,再過幾個月,就二十歲了,他覺得他是個大人了。他對爸爸說,爸,我想出去看看。他爸說,老在家里也悶,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也好。他爸對他媽說,給小軍幾千塊錢,讓他出去散散心。等他爸明白他是想離家,可能一年半載不回來,老爺子把水杯砸到了地上。晚上吃飯,他媽勸他說,只有家里過不下去了的,才會想著出外謀生。你看,你爸爸做生意,我有工資拿,家里還有間店,我們過得很好,你出去干嗎呢?邵亦軒不說話。見到女人,邵亦軒把他媽的話跟女人說,女人沉默了一會說,你媽說得也有道理。邵亦軒愣了愣,女人拿起牙刷走了。
秋天了,空氣中蕩漾著成熟的味道,天空越來越干凈。風(fēng)一吹過,梧桐樹上的葉子掉了,只剩下些干瘦的枝丫指向天空。葉子少了,人卻多了,到處的生意似乎都好。邵亦軒的店人總是多,晚上兩點(diǎn)還有陸續(xù)過來的顧客。人多時,女人過來,拿起牙刷,沖邵亦軒晃一下,邵亦軒點(diǎn)一下頭,女人走了。第二天,女人有空再過來付錢。快一年的時間,邵亦軒的好奇心越來越強(qiáng)烈,他想知道女人買這么多牙刷干什么。他問過一次,女人沒回答,反問道,是不是我這樣買,你就不賣了?邵亦軒說,那不是。女人說,每個人都有不愿意說的事情。邵亦軒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嗯,每個人都有好奇心,所以我也沒錯。女人笑了,摸了摸邵亦軒的手說,你要是我弟就好了。邵亦軒也笑了,他可不想有個姐姐。
邵亦軒還不知道女人的名字。開始不好問,熟悉后,又不好意思問。想想,都這么熟了,卻連名字都不知道,那多不好。女人經(jīng)常給邵亦軒講她上班的故事,比如某男如何如何壞,家里有個老婆,還在外面亂來;比如某個六十歲的老男人在她們面前淚流滿面等等。邵亦軒聽著,并不意外,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女人是干什么的。奇怪的是以前他對這些女人是有歧視的,他賺她們的錢,可看不起她們。她們到店里買東西,他愛理不理。對女人,他沒有,他覺得女人純潔美好。女人給他講故事,他內(nèi)心涌起一股被人信任的榮譽(yù)感。
這是一場奇怪的友誼,邵亦軒覺得。他不是沒想過別的,看到女人,他身體的某個部分發(fā)熱,膨脹。每次,他有這種念頭,總是伴隨著強(qiáng)烈的羞愧感。他想起女人說的話“你要是我弟弟就好了”。女人說起外面的世界,他覺得他永遠(yuǎn)去不了那么多地方。
大約一個月后,天漸漸冷了。和去年相比,還算是暖和的。邵亦軒手里的鋼筆換了一支,去年的那支掉了,邵亦軒只好再買了一支。邵亦軒手里不能沒有鋼筆,和女人聊天,邵亦軒不停地轉(zhuǎn)鋼筆。緊張、無聊或者不好意思時,手里的鋼筆轉(zhuǎn)得更快了。和女人聊天,鋼筆經(jīng)常掉到桌子上。平時,即使走路,這種情況也很少出現(xiàn)。鋼筆掉下來,女人就笑,她說,我還以為掉不下來呢。
那天晚上,邵亦軒像平時一樣坐在店里。女人過來時,快兩點(diǎn)了。女人明顯醉了,她對邵亦軒說,給我拿三根牙刷,三根!邵亦軒扶了女人一把,把她放在椅子上說,你是不是醉了,以前都買一根的?女人尖叫道,我要三根,三根,你賣不賣?你不賣我到別的地方去買。說完,女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試圖走到外面去。邵亦軒一把拉住女人說,行,行,三根,十根也行。女人一拳砸在邵亦軒胸前,抓住邵亦軒叫道,不是十根,是三根。女人一邊說,一邊搖著邵亦軒。女人的力氣那么大,邵亦軒的胳膊都有些疼了。給女人裝好牙刷,邵亦軒拍了拍女人肩膀說,你醉了。要不,我送你回家吧?女人咧著嘴說,我不要你送我回家,我才不要呢,我自己能回家。女人還沒站起來,又軟軟地坐下了。邵亦軒搖了搖頭,把牙刷裝好,鎖好店門,小心地背起女人。女人又軟又滑,像條泥鰍。
女人真的醉了,那么近一段路,她指錯了四次方向。把女人送到家,邵亦軒滿身大汗。他看了看女人的房間,大約只有十個平方米,里面一張床,一張桌子,一臺電視機(jī)。床頭邊放著兩個布娃娃。房間小,布置得卻精致。邵亦軒把女人放到床上,蓋上被子,正準(zhǔn)備回去。女人從被子里伸出手來說,邵亦軒,我要喝水。
燒好水,邵亦軒扶著女人給她擦了把臉。女人安靜了些,她抱著邵亦軒的腰。邵亦軒第一次這么近地看清楚女人,女人的唇線漂亮,微微翹起。邵亦軒用手指來回?fù)崮χ说淖齑?,他身上的某一部分又開始躁動不安了。女人把頭在邵亦軒懷里蹭了蹭說,你會不會瞧不起我,覺得我是個壞女人?邵亦軒搖了搖頭。女人把邵亦軒往被子里拉了拉,說,你不要走,我要你和我一起睡。
關(guān)燈時,女人在被子里蛇蛻皮一樣蠕動,邵亦軒看到女人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減少,他的衣服一件件掉到地上。他的手被一雙軟滑的手抓住,接著他的手把握到了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的事物。進(jìn)入時,邵亦軒整個人升騰起來。女人抱著他說,弟弟,我害了你了,我是個壞女人。邵亦軒低下頭去,親女人的臉,親到滿臉的淚水。
天亮了,邵亦軒看了看身邊的女人,如此不真實(shí)。他想著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恍若一夢。女人轉(zhuǎn)身緩緩說,邵亦軒,我要走了,你會不會想我?邵亦軒有點(diǎn)意外,問為什么?女人說,我們在哪里都待不長。邵亦軒點(diǎn)了根煙,把女人摟在懷里說,你把我也一起帶走吧。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外面的世界。女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你會不會恨我,你第一次呢。邵亦軒搖了搖頭。
起床后,邵亦軒看見女人洗手間里放滿了牙刷。邵亦軒說,原來都在這兒,我還以為有什么用呢。女人走過去,看了看邵亦軒,問道,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買那么多牙刷?邵亦軒看了看女人,他本想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他的好奇心讓他說,為什么?女人給邵亦軒點(diǎn)了根煙說,你知道我干什么的吧?邵亦軒點(diǎn)了點(diǎn)頭。女人吸了口煙,長長地噓了口氣說,我每經(jīng)歷一個男人,就買根新牙刷,我拼命刷牙,他們讓我覺得臟。邵亦軒腦袋一下子炸了。女人拿起牙刷,對邵亦軒說,這一年,我在你那里買了二百八十三根牙刷。說完,女人冷冷地看著邵亦軒說,現(xiàn)在,你還愿意跟我走嗎?
女人走,邵亦軒是知道的。他坐在店子里,內(nèi)心平靜而壓抑。不久前的一個晚上,他一人獨(dú)自在曠野中號啕大哭?;貋砗?,他不再轉(zhuǎn)鋼筆。后來的日子,他偶爾想想過去的事,也想想未來。他現(xiàn)在最想做的事情是多賺點(diǎn)錢,找個好女孩結(jié)婚。他想著遠(yuǎn)處有高山,還有大海,他想著那些人如此地來去。